59被嘲笑或者被怜悯

六月中旬的上海,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上下班打车越来越难了,叫车的人光凭机智和耐心还不够,还得拿出勇气和信仰才成。

DB中国完成了薪酬宽带制项目,根据各岗位对企业利润的相对贡献度,也就是说谁是实现利润的关键环节、次关键环节等,依次排队,重新审视确定了各工作岗位的级别。

在DB中国新的宽带体系中,经理视其重要程度的不同被分为四、五、六共三个级别。拉拉被定为四级,在经理级别中,她得了个最低的。

拉拉是在本部门的经理会上第一次知道了所有岗位的级别。

所有“纯粹”的HR经理们,王宏和童家明他们都是六级,他们下属的HR专员是四级,比如王宏手下的专员雷恩就是四级。

陈丰和孙建冬这些大区销售经理是六级,他们的下属,张凯、梁诗洛、施南生、李坤,这些小区销售经理则被定为五级。

有了参照物,拉拉便判断出自己被定低了。这就叫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拉拉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工作难度和贡献度明显比雷恩大,因此好歹不该和王宏的下属雷恩处在同一个级别;就算她不在乎这一点,她在工作中可是时常要和大区经理共同工作的,有时候免不了还要挑战大区经理的决定。而以往在南区的民间意识里,杜拉拉和大区经理陈丰、孙建冬在工作上是可以平等对话的,可现在自己的级别比大区经理的下属—小区经理的级别还要低,这以后还怎么和销售部一起工作?

销售经理们都是很强势的,有朝一日知道了你杜拉拉的级别,他们表面上或许会和从前一样对待你,可你又怎么能不想到在他们内心,你正在被嘲笑或者被怜悯呢?

除了自己的失落,拉拉还面临着另一个痛苦:由于拉拉本人被定为四级,其下属的级别只能依次再往下降。结果就是:同样做着招聘,拉拉下属的两个主管周亮和周酒意明明分别带着三个下属,他们的级别却比童家明手下不带人的专员还要低。

拉拉感到很难向手下交待:你要业绩的时候,把人家周亮和周酒意逼得要死;到了维护他们利益的关键时刻,你却连屁也放不响一个,以后谁还肯跟着你卖命?

尤其拉拉几乎能想象出,到时候,那个秘密知道得太多又不知死活的海伦大黑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着打听的样子:“拉拉,你的级别是几级?听人说你是四级?陈丰和孙建冬他们知道你的级别吗?”拉拉不由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一时有点喘不过气,她无法接受这个四级!

会后,拉拉竭力抛开烦恼,试图集中精神找出办法,好让自己从眼前尴尬的困境中摆脱出来。

按常规出牌的话,她可以直接找她的顶头上司曲络绎沟通一下,也可以和负责宽带制项目的朱启东和王宏沟通。

但是拉拉心里明白,组织战略经理朱启东根本看不起她杜拉拉。在朱启东的价值观中,年轻女子要会大方温婉地交际,要有善于花钱的见识,才算得上得体;只会像驴一样干死干活,是要被鄙视的。何况杜拉拉是众所周知的“倔驴”,不但“驴”,而且“倔”。朱启东听过公司里流传的一个笑话,说李斯特曾被不屈不挠要求升职的杜拉拉纠缠得不胜烦恼,遂向当时的招聘经理李文华叫苦:“路上有一个坑,一头驴走过来,掉下这个坑去了。有一天,驴又路过这里,它再次直接走过去,因此它第二次掉下坑去了。后来,驴第三次路过此地,这次驴终于绕过这个坑走了,因此它没有第三次掉进同一个坑。可是你知道要是换了杜拉拉会怎么样吗?让我来告诉你,她会第三次直接走过去,第三次掉进同一个坑,因为她认为那里就不该有那个坑。因此,她不是一头普通的‘驴’,而是‘倔驴’。”

在朱启东看来,杜拉拉的交际风格毫无优雅可言,她既没有去过欧洲也没有去过非洲,这都罢了,身为一个年轻女性,LV或者Gucci之类的东西,明显是后天硬灌输给她的,焊接的痕迹生硬得硌人。而真正的名媛,根本就是为这些优雅的奢侈品而生的。

朱启东认为:自己是绅士,但杜拉拉这样的女性是无法博得一个绅士的好感的。

杜拉拉的英语程度也令英语几乎比中文还好的朱启东发自内心地不屑。据朱启东观察,杜拉拉那点英文水平也就够在外埠的那帮销售当中混个好排名,到了靠英文挣半碗饭吃的总部HR这儿,英文成了她的露怯之处。

尤其杜拉拉说起话来用词太大白话,比如好端端的“洞察力”,她就敢跟你说成“有眼力见儿”,让做过培训、十分注重用词专业度的朱启东,有时候实在是忍无可忍地觉得:有她这样的同事几乎是没面子的事情。

朱启东不了解杜拉拉作为一个行政经理都有啥本事,但作为一个专业而资深的HR经理,他发自肺腑地无法认同她为一个peer(指同级别的同事),他是拍着自己还算诚实的良心把杜拉拉定在四级的。

至于薪酬经理王宏,他倒没有看不起拉拉,但是把杜拉拉定在四级又不是他的主意,他只不过按照朱启东的提议准备功课罢了,并没有主动落井下石的行为。既然曲络绎看了评级方案都没说话,何须他王宏再为个不相干的人多嘴?因此,王宏心里虽然明白拉拉吃亏了,他的嘴巴反而闭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拉拉盘算过,觉得和这样两位同事去沟通,只能是自讨没趣。

要是一年前,拉拉可以去找当时的HR总监李斯特提要求,不管他最终是否同意,他总不至于因为你有不同意见就给你脸色看。就是说,有意见你尽管提,准保不会有危害,属于不提白不提,当然,可能提了也白提,但起码向李斯特提出不同意见你是安全的。

可现任HR总监曲络绎就截然不同了,他是个心系宏图的主,通常不会有心思来纠正这样的小偏差—整个DB中国,行政经理就一个杜拉拉,就算把她的级别定得偏低了,也不过就定错了一个杜拉拉,影响的范围很小很小。而且可以想象,以他的强硬风格而言,如果有人来争论说自己的级别定低了,HR就给他升级,那项目不就乱套了吗?你也别想着给他列工作清单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那比直接向他提要求还糟—一旦他认为你在耍小聪明逼他妥协你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拉拉心里清楚,曲络绎根本不认为行政经理的人选有什么难找的,实在没好的,就找个凑合的也行,行政做得差点,对核心业务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影响!至于区域HR这一部分工作内容,都是HR职能中最基础的内容,任职者的可替代性很强—说到底,他不会很在意一个行政经理的去留。

当年栽培拉拉的总裁何好德早离开DB了,现任总裁齐浩天对她虽然有一点基本的好感,但只是说推翻就推翻的肤浅印象,靠不住。况且,为了这样的事情去找齐浩天,绝对不是曲络绎能容忍的“越级”,谁要是真想这么做,那简直比在A股里搏傻还搏傻。

拉拉无计可施,心里像填满了枯草一样,又慌又涩。连着几天,她做什么都无精打采,向下属交涉正常的工作要求的时候也有点儿尴尬气虚。

拉拉想,DB中国上上下下一千多号人中,总还会有其他对评级不满意的人。她决定先看看这些人的动静。

果然,很快就听说有人直接找到HR申诉评级不公,也有人通过所在部门正式向HR交涉,要求重新评定级别。这些要求有占理的,也有可笑的,得到的回馈却没有分别—曲络绎神情严肃态度强硬,任你来者何方神圣,他一概挡回毫不留情。对他来说显而易见:这种事情一旦松口,就会像堤坝开了口子,你能改,他也能改,不满意的人都要改,还怎么控制局面?HR的权威和专业地位又将何在?总而言之,完全没有商榷的余地。

碰壁的人并不就此偃旗息鼓,他们采取了抱团取暖的策略,顶不济事的就发发牢骚说说怪话,或者暗地里消极怠工;有面子的干脆直接找到总裁齐浩天提意见,或危言耸听或慷慨陈词,不一而足,销售和市场效益的总监正属此列。部分效益经理的主要职责是对销售团队的专业辅导,包括销售技巧、产品知识和区域业务计划,还会经常随同小区销售经理拜访客户,目的是实地观察其销售行为,并予以必要的辅导—宽带制后,小区销售经理的级别是五级,而效益经理是四级,这样一来,负责教人的觉得没法教下去了,除非把他们也定为五级经理。出于对曲络绎的信任和支持,齐浩天向来不太干涉曲络绎的工作,可效益部是一个很重要的部门,效益总监又说得在理,于是齐浩天这回还是出面了,他把曲络绎找到他的办公室,客客气气地表示他认为效益总监的意见言之有理。总裁发话曲络绎不好一点儿面子不给,他先表示了对总裁的感谢和对效益总监的理解,同时请总裁不要担忧,然后他使用了大量专业名词为HR的评定结果辩护。齐浩天耐心地听曲络绎把话讲完,虽然他没有完全弄懂那些专业名词,但他听明白了曲络绎的结论,而他不想太勉强曲络绎,反正该表的态他已经表过了,就说:当然,你对HR的工作结果负责,最后的决定由你来做。

拉拉留心观察了两周,至此,她彻底确定了原先的判断:现在去找曲络绎沟通,毫无用处不说,弄不好反而更加不利。

可话说回来,她的事儿她自己不提要求,就更别指望别人替她出头了,何况她觉得有责任替自己手下十来号人的利益考虑。

有一点拉拉很拎得清:不要因为曲络绎对培训生项目的失败坦然认错,就以为他对别的失误也会爽快纠正。对曲络绎来说,那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以及足够的无可回旋的事实。

说到时机,拉拉想到曲络绎在员工大会上做相关沟通时,曾提到公司下一次审视评级的时间是来年五月。到时候,一来会通过必要的更新以反映公司内部一年间发生的变化,比如某个岗位的工作内容可能因为业务需要发生了增减;二来届时DB将参加著名薪酬顾问公司组织的欧美企业年度薪酬调查,根据最终的调查结果,DB亦会做出相应的调整,以适应市场变化。

拉拉想,为今之计,只好暂且忍耐,等到来年五月,趁着公司要全面审视级别评定的情况再提要求。这样,等于给项目经办人一个台阶—任何的变动,他们都可以说是市场发生变化所致,而不是当初弄错了。拉拉认为这算是一个顺势而为的策略,比起逆势而动,前者成功的可能性至少会更大一些。

关于适应市场变化以及反映公司内部的变化,是曲络绎在解释项目的工作原理时给出的说法,拉拉虽然出于高度关注而完整地背了下来并铭记在心,但仍不过是一知半解。应该说,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不失为正确思路,然而,心中的不满亦使拉拉产生了偏见,她把曲络绎的说法偏激地理解成他为可能的失误而预留的台阶。其实,从专业角度来看,曲络绎的说法本身的确无可挑剔。

定下策略后,拉拉稍感心定。谁知,更大的打击在后面:新的工资单出来了,拉拉一瞧,嗬!系统显示,她原来的头衔“人事行政经理”,已经简化成了“行政经理”,“人事”二字不翼而飞!

拉拉愣了半晌,心说:我还在这儿混个什么劲儿呀!得,跳槽吧!有条件要上,条件不够创造条件也要上—反正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我要翻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