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未来比过去重要

在过往三十五六年的人生里,孙建冬一直被评价为一个不会来事儿的人,就连膜拜他的叶美兰也没有给出不同的评语。但是销售这个职业,会给从业者打上深刻的记号,就算你生来再怎么不会做人,但凡你做了销售就包你学会人情世故。回到广州办的第一天,孙建冬就主动去陈丰和杜拉拉的办公室客气地打招呼。

他和陈丰的谈话内容很宏观,这主要是陈丰的态度决定的。大客户部刚换了头儿,商业客户部也说不好什么时候要分为A、B两个部门,没有交情的人之间还是少谈公事为妙。孙建冬本来想聊两句股票,但是陈丰明显也不愿意涉猎这个话题。既然公司里的事情不好说,股票似乎也不被认同为合适的谈资,剩下的就只有说天气了。而孙建冬很不擅长谈天气,于是短暂的会见在礼貌允许的限度内匆匆结束。等孙建冬走出陈丰的办公室,发现两人几乎没有一句有实质内容的交谈。

相比之下,和杜拉拉的会见,倒称得上实在。

拉拉一见面就笑道:“回来啦?”寥寥仨字儿让孙建冬顿时对她生出一种亲近感。

拉拉这天穿了一条宝姿的连衣裙,暗蓝的底色上撒满明黄的碎花,腰间是一条四公分宽的米色饰带,上好的真丝面料质地异常柔滑,随着她身体的摆动摇曳着动人的光泽。孙建冬不由得想起关于她和王伟的传闻,那一瞬间,孙建冬相信很可能确有其事。

“你离开广州办有三年了吧?还是广州好,是吧?”拉拉笑眯眯地说,“哎,你这腰身,好像一直没啥变化,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未必拼得过你。”

这基本算得上一句实话,孙建冬向来在健身上很下本钱,可以说,除了钱和前途,身段是他最重视的东西之一了。对方一提身段,他顿时脸上洒满了开心的阳光,像一只开屏炫耀的公孔雀,情不自禁地做了个收腹挺胸的动作,以便更好地展示自己男性的性感。拉拉算是夸到了点子上。

孙建冬虽然天性羞怯,到底是做销售的出身,“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的意识他有。他原想夸赞杜拉拉“越来越有女人味儿了”,这本来也算句实话,但话到嘴边,孙建冬又咽了回去。他琢磨着,两人关系并不熟络,同样一句话,女性对男性讲,不过图个嬉戏有趣无伤大雅;要是换了男人对女人讲,保不住有轻浮之嫌。如今女性地位日益强大,办公室里光看到女人拍男人的肩膀,男人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多半只有坐直身子被动承受,断然没有回拍的道理。况且对方占着个HR的身份,还是另改句安全的说辞吧—他便由衷地赞扬杜拉拉“青春照人”。

拉拉估计孙建冬会急着谈匿名信的事,果然,彼此不失客观地发表过关于“身段”和“青春”的感言后,孙建冬就开门见山地说:“拉拉,我周末研究了南区团队的现状,我发现,张凯对这个团队很重要呀。还有程文洁,负责的区域也很重要,业绩也不错。”

拉拉问他:“那你觉得张凯给程文洁的指标和资源有问题吗?”

孙建冬沉吟道:“资源确实比较侧重,但是产出也高,对得起资源;只是指标可能定得低了一点儿,你知道的,这样会导致程文洁拿奖金的难度有所降低。不过,每个经理都有自己做生意的观点,我认为张凯对程文洁的安排,并没有到无法无天的程度。”

拉拉“哦”了一声。

孙建冬试探说:“拉拉,依你看,这两人会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拉拉坦率地说:“他俩关系确实不错,但是你说好到什么程度,我不好乱说。如果单凭个人感觉,我觉得张凯应该不会有这事儿的。”

孙建冬听了忍不住责怪拉拉:“那你在上海怎么不和老板们说说你的感觉?”

“那天你进去之前,我已经说过了。”拉拉解释说,“不过,老板们也说了,‘感觉’不算数,让我们还是了解一下‘事实’。”

孙建冬沉吟道:“我有一点担心,张凯可是业绩不错的经理,我们俩这么贸然和他谈话,会不会让他感觉不好?毕竟只是一封匿名信,如果为此错伤了两个优秀员工,人家一气之下卷包袱走人,就不值当了。”

拉拉点点头:“我也担心这个。你有什么主意?”

孙建冬谨慎地说:“我想,要不我们先不跟他提匿名信的事儿,也不问他和程文洁的关系,而是单纯从讨论工作的角度,看看他对指标和资源分配有什么说法。”

拉拉马上表示赞成:“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免得误伤!”

她转念一想,说:“不过,那样的话,我参加谈话就会让张凯觉得不对劲了—讨论指标和费用是销售部的内部事务,要HR加入干吗?”

孙建冬试探道:“所以我这不是和你商量来了,要不,由我先和他谈谈?”

拉拉爽快地说:“没问题,我觉得这样好。你是他老板,你和他讨论业务天经地义。”

孙建冬在上海领教过杜拉拉的老板曲络绎的强硬,因此,他在开口商量前还有些担心拉拉不肯合作,现在听拉拉这么一说,才放下心来:“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下午我们开小区经理会,我已经要求大家汇报各自区域的情况,正好借此了解一下张凯的想法。”

晚上七点,拉拉还在忙。有人在她门上敲了敲,她一抬头,张凯站在门边,有气无力地说:“拉拉,有空吗,我想和你聊两句。”

拉拉猛然想起孙建冬当天开小区经理会的事情,忙让他坐。张凯阴沉着脸坐下。

拉拉和他很熟,逗他道:“怎么了美男,谁欠你钱没还?”

张凯一脸郁闷:“今年我这组的指标太高了,资源又不够,邱老板走后,我们就像没娘的孩子,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拉拉素知张凯这人啥都好,就是有个爱抱怨的毛病,要是由着他说,时间就不好控制了。拉拉用食指告诫地朝张凯点了一下:“老张,别抒情了,你到底想说啥?”

“好不容易孙老板来了,我想请他多给我点费用,他倒好,不但不答应,还一个劲儿挑战我的资源分配方案。”张凯气呼呼地说,“特别是程文洁的指标!今天我们经理会上,他反反复复地问,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怀疑我跟程文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拉拉对孙建冬为什么追问程文洁的指标心知肚明,可又没法儿和张凯明说,只得劝解道:“你别这么想!他也许就是想了解了解你的业务思路。做老板的,初来乍到,不知前因后果,多问两句是人之常情呀!”

张凯不接拉拉的茬,继续抱怨:“我说好嘛,不给加钱,那减点指标也行呀!可孙老板说,我的增长率不够漂亮!我的盘子那么大,怎么和人家拼增长率?!论绝对值、论贡献,我的组绝对是第一!”

拉拉惊讶地说:“你在会上就这么和孙建冬说的?”

张凯理直气壮地说:“是啊。这是事实嘛!”

拉拉追问道:“那他怎么说?”

张凯叹气:“说来气人呀,他让我继续保持第一!梁诗洛也跟着帮腔起哄。哼!我说我没那个本事!”张凯把“继续”两个字儿咬得格外重,看来孙建冬的“继续”两个字儿是深深刺激了他。

拉拉心想,八成是张凯牛逼哄哄当众顶撞,孙建冬恼了,故意打官腔气人。拉拉担心地提醒张凯:“新老板刚来,你不表决心也就算了,怎么反而带头要求减指标!你想给他留下什么样的第一印象呀!”

事情还真让拉拉猜着了。张凯身为小区经理中的骨干,孙建冬到任后第一次开会,他就要求降指标,而“降指标”可是所有的大区经理都不想从小区经理嘴里听到的话,孙建冬当然很不爽。指标是原来的大区经理邱杰克年初定的,有问题,张凯年初就该找邱杰克谈,到现在一年过了一大半,让他孙建冬怎么调整?一调,南区还能完成任务吗?

张凯听了拉拉的提醒,垂头丧气地说:“拉拉,你不知道,我这组实在是牛困人饥了!就程文洁,为了帮组里的新人扛指标,上周让我逼得都哭了。”

拉拉听了,心里一动:“那你可要多关心关心她,别逼得人家跳槽了。”

张凯压低嗓子说:“放心吧!这个季度我在定指标的时候适当照顾她了,让她可以多拿到一点奖金。她也很明事理,帮我分担了很多。竞争对手想挖她挖不动,恨得牙痒痒的,前不久,还害了她一次。”

拉拉很惊讶:“是吗?怎么害的?”

张凯告诉拉拉:“他们给运营商的老总写匿名信,说程文洁和下面一个处长有一腿。其实根本是放屁!这事儿是那个处长亲口告诉我的。程文洁气得哭了好几天,要辞职不干,让我给劝住了。”

拉拉追问:“既然是匿名信,你怎么知道是谁写的?”

张凯坦然地说:“我确实没证据!不过,破案嘛,一讲证据,二不是要分析动机吗?谁会那么编排呢?肯定是我们的死对头干的!那个处长很支持程文洁的工作,他们无非是想让处长害怕招惹是非,就疏远程文洁呗!”

拉拉恍然大悟:“有道理!哎,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事儿?”

张凯解释说:“邱老板走了,当时孙老板还没来,程文洁又很有压力,生怕人家知道这件事情!她一个小姑娘,还没嫁人,不容易!所以我想,尽量帮她保密。今天要不是你提起防止她跳槽,我也不会和你说的。”

拉拉点点头,劝张凯:“现在不是有大区经理了嘛,你还是和他沟通一下比较好。”

张凯不以为然地嘀咕了一声:“我怎么说?会上那么多人,他一个劲儿盯着问程文洁的指标和资源。”

拉拉帮张凯分析说:“张凯,要我说,还是那话,新老板刚来,咱先表决心,这个是立场问题,不能含糊;然后你再谈具体困难也不晚嘛,那都属于技术问题,有商量的余地。”

张凯不服:“拉拉,销售的决心不是那么好表的,我们的决心都是用数字实打实地表述的。我反正是再不干这光荣一天狗熊三百六十四天的傻事儿了!”

拉拉提醒张凯:“可你第一次开会就当众要求减指标,他要答应了你,别的人也有样学样,他还怎么管队伍?”

张凯牛哄哄地说:“我是实话实说。以前邱老板在的时候,我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摊开来说,我这人向来一是一二是二,摇头摆尾的事儿我干不来!”

拉拉好笑道:“那你的意思是要他反过来讨好你?”

张凯一梗脖子:“我没这意思。反正,我是就事论事,我一直都这样,和邱老板沟通从来没有问题!”

拉拉见张凯一副舍我其谁的牛样,便老实不客气地说:“现在你的老板是孙建冬!不是邱杰克!不管你过去干得多好,对新老板都没有意义!你现在和未来的表现,才是你对新老板的意义。你说是吧?”

拉拉这话,就像给张凯的冲天牛气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他顿时蔫了半截,望着拉拉的脸发怔。

拉拉放缓口气劝他:“做经理的,对能干的下属,都有容忍他叫板的时候—因为他业绩好,我们不愿意和他闹翻。可我们那是没有办法,其实心里边谁都不会喜欢这样的下属。有晋升机会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肯定不是他,对吧?”

张凯听拉拉这么一说,心里有所触动:“我想想。”

拉拉提议说:“我觉得孙建冬这人还行。要不,我帮你跟他说说程文洁的事儿?不然人家也不理解你为什么那样分指标。”

张凯犹豫了一下说:“那就麻烦你了。不过,拉拉,你别忘了嘱咐孙老板,可千万帮程文洁保密呀。”

拉拉说“放心”。

第二天,拉拉问孙建冬:“昨天的会有收获吗?”

孙建冬说:“我正打算跟你说呢,没问出什么特别的。哎,我发现,张凯这小子,说话挺冲呀!”

拉拉笑道:“他的性格是有点儿那什么。不过我觉得他人没啥坏心眼儿。”

“今天张凯那组开会,我去旁听了。他的管理风格比较强势,不过,还算公开透明。我看销售代表有什么问题都敢于摆到台面上来,他们说得对的,张凯也能听进去。”孙建冬的评价倒很客观,“总体感觉,这个团队战斗力不错,成员之间关系也比较融洽。我特别观察了程文洁,她的态度积极正面,不像会搞旁门左道的人。”

拉拉凑近一点,告诉孙建冬:“我有个新发现—听说还有一封匿名信。我猜想,也许和曲络绎手中那封匿名信,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孙建冬大为诧异:“还有一封匿名信?”

拉拉把事情从头到尾一讲,最后说:“张凯为了保护程文洁,就没有跟人说这件事儿。张凯调指标的做法有欠妥的地方,但我看,曲络绎手里的信十有八九是同一个人做的小动作。”

孙建冬松了一口气:“这真是个有利的发现。咱们就把这事儿跟老板们汇报一下?查到这步,希望能对公司交待过去了。汇报的时候,我会再着重说明从大区经理的角度看,程文洁的指标和资源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哎!拉拉!我刚上任,这么重要的小区经理要是马上有变动,我会压力很大的。”

拉拉非常理解他的感受,她想起张凯的交待,又嘱咐孙建冬道:“程文洁的事儿,咱们是不是就只跟老板们说就了事了?”

孙建冬不容置疑地表态道:“那当然,我们得帮小姑娘保密。”

可怎么个汇报法呢?这里面还有讲究。拉拉和孙建冬心里都明白,关于揭发张凯的匿名信,江波巴不得天下无事,关键在于曲络绎的态度。现在虽然发现了另一封匿名信,可那毕竟不能直接证明两封信是一人所为,只能据此推断有这种可能。是继续往下查,还是到此结案,尺度把握全在老板们一念之间。

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下策略,说定由孙建冬先向江波汇报匿名信的追查情况,然后再由江波当面去和曲络绎说,同时,拉拉再补一个邮件给曲络绎,这样比较稳妥。

事情就算这么商量定了,孙建冬长出一口气。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说:“拉拉,听说公司要实行宽带薪酬?所有的岗位都要重新定级?”

拉拉一愣:“你哪儿来的消息?”

孙建冬有点得意地说:“我老板告诉我的。刚才我问了一下陈丰,他也听说有这回事儿。怎么样,透露一点儿?我保证不外传。”

拉拉含糊其辞:“我分管区域招聘,你说的宽带制,这事儿就是有,也属于薪酬经理和组织发展经理的分工。”

孙建冬笑道:“我不知道你们HR分工这么细,看来我还得多学习,不然以后找错人就麻烦了。”

拉拉跟着咧了一下嘴,心说,消息传得够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