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如何处置这样的“三期”员工

童家明这边却还没有搞定伊萨贝拉。

当初事情一发,岱西就请伊萨贝拉在梅龙镇一家有名的馆子吃饭,席间岱西点了佛跳墙给伊萨补补身子兼鼓舞士气,趁便订立攻守同盟。岱西说自己反正是赖不过去的,不如一并应承了下来,绝对不会供出伊萨来的,公司没有证据,总之奈何不了伊萨。

岱西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岱西或者缺乏很多东西,但向来不缺乏凶悍和斗志,基于岱西的执著,伊萨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有信心的。

伊萨对岱西的义气投桃报李,她低声告诉岱西,自己怀孕了。

岱西不关心这个,随口敷衍战友:“哦唷,你啥时候怀的呀?”

伊萨说:“计划外的。还没想好要不要。你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要在最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做武器。”

岱西恍然大悟:“这办法好。小孩来得正是时候!”

那场谈话中,伊萨一直很低调,细声细气地说话,斯文地消化佛跳墙,这物件对她单薄的肠胃来说,太肥腻了些。

“DB这帮人不要惹我不高兴了,我手中可是保管着不少‘好东西’的。我跟李斯特就讲,要是我哪天心情不好,不小心从口袋里把‘好东西’掉到地上给工商局捡走,我就对DB不好意思了哦。” 岱西牛逼哄哄。

伊萨斯文地问了一句:“你的‘好东西’是哪里来的?”

岱西察觉自己说多了,胡乱应一声道:“我在DB这么久了,哪个部门没有和我要好的?”

和岱西确立统一战线后,伊萨对付童家明的策略很明确,不管童家明说什么,她软硬不吃,一口咬死自己在保管报销凭证上确有失职,但其他一概不知,大有练就刀枪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的意思。面对她柔中带刚的临危不惧,童家明很是挠头,只怕这样下去最后反要拿钱打发伊萨了。

及至岱西到处发邮件,她那边成了风暴中心,伊萨索性托病不出,以便从容观望局势。她打定主意,假若岱西能拿到八十万,她伊萨也要趁势拿到二十万。

不料王伟和邱杰克很快离开公司,情势急转直下,岱西的事情有了定论,眼看着公司固然不再追讨二十万,岱西却也没有捞到一个子儿—伊萨感到得靠自己了。

她病歪歪地坐在童家明对面,细声细气地提出: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无法继续在DB工作下去了;她的名誉受损,公司应该要给她赔礼道歉;这段时间公司给她的精神压力太大,导致胎儿流产了,公司应该给予赔偿,她要求的金额是税后二十万,一口价,不讲价。

童家明向来不知道伊萨有孕在身,看着医院为伊萨开具的流产证明,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自叫苦,这下麻烦大了。

“不知道你提出二十万的根据是什么?” 童家明和蔼耐心,正是一个明智的HR于此种情形下的惯用姿态。

 “劳动法对‘三期’(孕期、产期、哺乳期)内的女员工是绝对保护的!假若孩子还在,DB要终止合同,总归要我本人同意才行,不然公司就得养着我到哺乳期结束,也就是说,得等到孩子满一周岁。” 伊萨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并且开始跟童家明算经济账,“我在DB的前十二个月的平均月收入是八千多元,你们HR自己算一算,加上我的各项福利费用,是不是要二十万才够养我到那时候呢?”

童家明抖着手中医院的证明,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对方:“现在孩子没有了呀。”

“孩子是怎么没有的?我三十了,老公都三十五了,两边老人天天盼着有孩子,好不容易怀上的,就是你童家明!三番五次逼我承认压根儿没有的事儿,我都快被你逼疯了,孩子还能保得住吗?那名目要是承认了,我不是就要进局子里去了?你还有脸说‘现在孩子没有了’!” 伊萨怒容满面柳眉倒竖。

童家明一听这帽子大,慌了,赶紧往外择自己:“我从来没有逼你承认什么呀,我只是根据我的职责和你的职责,循例向你了解情况。伊萨贝拉,你要理解一下,任何人处在我的位置,都需要做这些事情的。”

伊萨冷笑一声:“童家明,你这么说就没有意思了,你的那些话是循例了解情况吗?你还当我是员工吗?你根本就是拿我当疑犯!你又不是公安局的,你有什么权力对我那么说话?我告诉你,你和我的谈话我都做了录音的。”

她说着说着就娇喘吁吁起来,跺着脚,像《白毛女》里的喜儿控诉黄世仁那样,食指中指并拢指着对方,怒目道:“姓童的!你和DB都跑不了!二十万,我还不愿意要了呢,你们赔我孩子!杀人凶手!”

她一面控诉,一面涕泪滂沱,直哭得披头散发,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桌子,呈几欲昏厥状。

“黄世仁”虽然不信她危言耸听,但是知道老外都害怕这样的事情。他自己不便上前扶她,又怕影响不好,也不敢叫别的女员工进来圆场,只得又端水又递纸巾,口中连连好言相劝:“你不要着急呀,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来,我们可以慢慢商量嘛。”

“喜儿”已经用去半盒纸巾,脸蛋儿擦拭得生疼才止住悲声,说:“我头疼得厉害,先回家休息,你和你们李斯特商量商量,尽快给我个回音。”

临走又和“黄世仁”说,家属对DB的HR不断给她施加压力,导致孩子流产非常愤怒,准备上告,她好歹在公司服务三年了,不希望最后以这种方式收场。

童家明郁闷得把脸拉得有驴脸那么长,左思右想,不敢隐瞒,带着医院的流产证明去找李斯特报告。

老李闻听,哭笑不得:“岂有此理!”

他来回踱了一会,交待童家明:“这种事情要小心处理,不然会有麻烦。要不,让拉拉协助你一起和伊萨贝拉谈,怎么样?女经理总归方便点。”

童家明正巴不得。

拉拉站在走道上朝王伟曾经的办公室这面望过去,他的门口是伊萨贝拉的座位,一支摄像枪的镜头从走道的中间扫过来,如果有熟悉的人出入伊萨贝拉的座位,能在录像上大致上辨认出其身形。

拉拉站了好一会儿,转身要找麦琪,想了想没有叫,自己走去机房,登入门禁管理系统,先查出岱西和伊萨贝拉的门卡号码,调出两人半年内在非正常工作时间同时出入办公室的记录。她把明细打印出来看过后,仔细标注出其中发生在月中、月末各部门将报销凭证送交财务期间的出入记录。

第二天,门禁系统的维护商如约派了工程师登门,和拉拉一起看了前几个月指定时间段的监控录像,拉拉果然看到录像里岱西和伊萨贝拉一起在电脑前晃动的身形,顿时心口扑扑直跳。她让工程师帮她把这几段录像复制了一份。

拉拉把录像给李斯特和童家明看过,童家明说:“录像上看不清楚她们具体在哪张单据上做什么动作,还是不能作为证据呀。”

拉拉说:“确实。但是毕竟做贼心虚。她们俩每次总是在王伟签过名后、凭证送财务部之前这段时间里,选择下班后碰在一起,在一堆报销凭证上动作。她就算能解释过去,应该也吓得够呛了。”

李斯特想:HR这样代表公司去问员工是有风险的;若不用这个办法呢,则只有报案了;那就势必要扯出岱西,而公司是和她有协议的,不好再去找岱西的麻烦;给伊萨二十万,当然就没有这些问题了,但那太荒谬,问都不用去找齐浩天问,无谓给曲络绎笑他李斯特老糊涂。

权衡再三,李斯特最终让两个经理小心些,客客气气地和伊萨贝拉谈录像的事情。

没等拉拉童家明把伊萨贝拉请回来,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打电话给拉拉,提供了一个新情况,经核查,原来伊萨流产不全行流产术是真,然而,流产不全乃是流产药物所致,也就是说,是她自己先服药流产,流产不全后,再上医院行人工流产术的。

拉拉马上告诉李斯特和童家明这个信息,大家都觉得是个利好,尤其是童家明,放心不少。

伊萨贝拉毕竟反侦察技巧不够专业,看了录像上标着的日期和时间,她和岱西在一起忙活的镜头,就冒冷汗了。

放了一半,拉拉说录像太长了,暂时看到这里,问她有什么解释。

伊萨贝拉虚弱无力地解释了几句,拉拉打断她:“伊萨,这件事情你至少屡次有严重失职。孩子的事情,公司也很难过,毕竟之前公司对此毫不知情,公司对你绝无恶意,否则,公司报案的权利还是有的吧?我们不是一直在内部处理吗,童经理已经耐心地和你谈了两个月了吧?”

伊萨失神地点点头。

拉拉和童家明交换了一下眼神又说:“你上次和童经理提出,你不愿意在DB继续工作了,我觉得你现在刚流产,养养身体也好—考虑到你在DB服务了三年多,现公司根据劳动法,同意一次性给予你一笔补偿金,相当于你过去十二个月的平均月收入的四倍,外加相当于你目前一个月基本月薪的通知金,DB和你马上签署终止劳动合同协议书,协议书并规定,你和公司之间,在签署该协议书后,互相永不诉讼—你看是否接受?”

伊萨动了动身子,嘴里喃喃地发出几个没有实质内容的音符。

“要不这样吧,协议书的草稿我们打印一份给你,你带回家和家里人商量商量,请在三天内给公司一个答复。”

“……”

“伊萨,如果三天内没有收到你的答复,这份协议就作废了。你回去再仔细想想吧。公司希望解决问题,但这只是公司的一厢情愿,你要是不愿意,公司的美意就只能落空了。” 拉拉和颜悦色,立场强硬。

伊萨试图就补偿金额做最后努力,重提起传宗接代的千秋大计。她的话是对拉拉说的,眼睛却望着童家明,童家明不理她,垂着眼睛假装在看谈话记录。

“关于流产的问题,公司给全体员工买有补充商业医疗保险,可以涵盖医疗费用。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会请承保的保险公司去核实医院的证明,向医院了解详情,以便安排赔付。” 见童家明没有发言的意思,拉拉就代表HR表明会认真负责。她说完等伊萨表态,伊萨却半天不吭气,拉拉也不催她,让她考虑。一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房间里只有中央空调发出的轻微的嘶嘶声。

过了一会儿,拉拉才说:“流产的原因多种多样,有时候孕妇吃了不该吃的药,或者孕妇自身条件问题比如习惯性流产,都可能导致流产。具体什么原因,咱们坐这儿说了不算,得看医院给保险公司的说法。要不你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需要赔付的话,就正式通知HR吧。”

伊萨心乱如麻,踌躇再三,没敢贸然作答。

童家明列席旁听似的一言不发,全由拉拉出面交涉,免得人家再把火烧到他身上。

伊萨贝拉在规定期限的最后一刻回公司签了劳动合同终止协议书,她没有再提流产补偿的事情。

事后李斯特和曲络绎都表扬拉拉处置得体,和平解决了伊萨事件。童家明心里有些酸,不过终究拉拉是帮他解决了个麻烦,就在会上也跟着客气了两句。

拉拉完成任务,准备回广州。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李斯特请她吃晚饭。拉拉以为老板是为了表彰她对童家明的协助,结果饭后散步的时候,李斯特告诉拉拉,他正式退休了,下周就回美国。

拉拉一下傻了。她自然一向知道李斯特在不久的将来要退休的,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下周”。

“我告诉曲络绎,你虽然做HR时间不太长,但在专业上进步很快,你是一个很有潜力的经理,尤其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曲络绎告诉我,通过对你的观察,他完全认同我对你的评价。”李斯特说的时候,慈祥地看着他的经理杜拉拉,她正目光如水地回望着他。这样的时刻,一个深情伤感的拥抱,对中国人和美国人都绝对地发自肺腑别无选择了。

“拉拉,工作毕竟只是工作,我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希望你和王伟幸福。” 李斯特喃喃地说,他想到了拉拉的人生也想到了自己的人生,有点儿感慨。

“……”拉拉僵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坦然接受还是刻意澄清?她说不清自己是感动还是心虚。李斯特感到拉拉在他的怀里一下子由柔软变得僵直,不由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