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

漆黑,土地和空气都在震颤。

万里使劲睁开眼,先是漆黑,然后是冰白,他费很大劲才睁开了被冰封的眼皮,看清周围的动静:

他们坐在美军的群落之中,周围是从下碣隅里撤下的装甲纵队。透过渐起的晨曦,千里看到昨晚空投下来的钢桁架整体桥梁被搭在断桥上,车队正驶过——桥梁又被修好了。

小杰登包扎得像半个木乃伊,坐在吉普车上,带着难以言状的表情看着路边这两尊九兵团的冰雕,后来他把他的目光投射向布雷登:布雷登被绑在一辆坦克的炮管上。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运载他挚友的尸体,因为无装甲车辆根本没能力从前沿撤下来,于是战车被派上了运尸的用场,坦克和战车能容得下伤员和尸体的地方全塞满着伤员和尸体。

一道烈焰夹着浓烟喷射,让已经有点战场恐惧症的小杰登身子一颤。那是个有点神经质的美军,他扛着火焰喷射器,对着他看到的任何九兵团的烈士遗骸喷射,这是战场的收殓方式,但也不妨理解为泄愤。

千里和万里是醒目的,喷火手一步一滑地过去,然后黑红相间的烟与焰裹着那团冰白的人形。

万里无声地哭泣,他没有武器,这无关紧要,他冻僵的肢体根本无法行动,他用尽力气才让一根手指动了半毫米。

他看着喷火器的射孔对向自己。

但是那名美军在冰面上滑倒,再爬起来,他发现他已经喷光了所有的燃料。他把那件沉重的武器解下来,扔掉,在粗鲁的叫骂和推搡中挤上一辆最近的车。

于是千里成为燃焰缭绕的枯坐骨骸,他燃烧的热量缓慢地融化了万里身上的坚冰。

小杰登一直出神地看着这冰霜与烈火的兄弟俩,他是尾车,几个刚在预制桥梁上装好炸药的工兵跑过来,把这辆车挤得滴水不漏。它艰难地驶走。小杰登直到驶离视野还在看着火的千里和冰的万里,似乎看见了生命中最大的困惑——或者答案。

已经空寂的对岸是万里的回家之路,但它很快就不再空寂,硬胶鞋踩着冻雪的沙沙声很轻微,但汇在一起就很庞大。更加稀落,更加瘦削,更多伤痕,更多苦难,但是九兵团主力——第七穿插连一直在找的大部队——终于到来,他们以步速紧追在美军之后。

爆炸。祠鼐桥在他们面前坍塌。

然后他们愣了一会儿,用冻滞了的脑子在想发生了什么。并不需要商量或者鼓舞,战斗已成为这支惨胜之师的本能,他们收拾破碎的建筑材料,他们开始搭一座能用于追击的桥。

火焰熄灭。千里已经燃尽了身体里的可燃物质,他现在是一尊稍加碰触便会成为粉末的枯坐骨骸。

万里身上的坚冰已经融化,他像个得了重度“冰人症”的人,但终于可以动作,他呆呆看着自己的哥哥,直到他终于忍不住碰触了一下千里。

千里碎裂了,无声无息地坍塌。

万里看了看彼岸,桥正在一尺一寸地向这边延伸,他很想做点什么,也需要做点什么,于是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他的兄长。

后来他不再回头了,他收集破碎的材料,他要搭一座从这边通向那边,能让九兵团继续追击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