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六章

这场爆炸给美军带来的震撼远超过七连,所以当七连踩着沙沙作响的冰雪向桥中段挺进时,桥那边全无反应。

七连的冲击不疾不缓,有点像是占领。他们自动在仍在燃烧的潘兴坦克残骸前止步,有人自觉地用冰雪压灭烈焰,多年的战场直觉让他们意识到,这堆横亘扭结成奇形怪状的金属残骸,远比一炮穿的工事可靠。

余从戎不由咧咧嘴:“从此,第七穿插连有了辆坦克。”

千里没理这货:“构筑防御。检查炸点。”

他看了眼终于有反应的美军,惊讶得瞳孔都缩了——其他人也没比他好到哪去:

美军打出了白旗,匆促地用白布绑在步枪上摆动,但白旗就是白旗。

万里:“这是要投降的意思吗,哥?”

千里听着巨大的声音,看着从峡谷里平铺出来的动静:“肯定不是投降。”

从下碣隅里撤出来的车队主力已经赶上了小杰登这支前锋,窄小的峡谷口吐出这支源源不断的兵力,给了人无穷尽的错觉。驶出峡谷的战车借地势差层叠地排开,但就这样也摆不下他们所有的炮口——所以肯定不是投降。

小杰登把绑着白布的步枪上肩,把骄傲摆在脸上,迈上桥面。他身后跟着两位比他紧张得多的美军。

千里示意都在这等着,自己走出七连的残骸掩体。他发现他的部下并不是太听话,余从戎偷跟了上来,然后万里跟着余从戎也跟了上来。好吧,至少同等。

脚下先是谈子为炸出来的焦煳,然后是未被波及的冻雪。千里止步于焦煳,小杰登止步于冻雪。小杰登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千里,他得花很大力气才能从伤痕和挂霜后看出这个人的年轻,而对方的平静和淡漠,让他觉得自己的骄傲有点做作。

小杰登:“我的翻译很糟糕,他的唐人街汉语像他的唐人街英语一样糟糕。幸亏我们要说的话很简单。”

那名美军翻译的汉语确实不是一般的糟糕:“我们要说的话很简单。”

小杰登:“从桥这边到桥那边,我们回家的路。”

翻译:“从这到那,我们回家。”

小杰登:“从桥那边到桥这边,你们回家的路。”

翻译:“从那到这,你们回家。”

小杰登:“我尊敬你们。战场上打出来的尊敬。你们已经胜利,所以我可以尊敬地建议一次合作,我们都放过对方。你们可以先走。以整个‘二战’的荣誉保证,我们会友好地分别。”他看了看三个人的窘况:“还会给你们足够的给养。”

翻译:“你们走吧,会给你们吃和穿。”

千里听着,也看着,听不懂英语,但看得懂这两人的态度,小杰登确实是在打商量,也确实不乏尊敬,那位黄皮肤的翻译反倒是蔑视、施舍和不耐烦。

千里往旁边让了让:“你走吧。”

万里:“……哥?”

千里:“你可以走了,就你一个。其他人留下。看得出来,你确实不想打了。别说中国人不打商量。”

翻译:“他不同意。”

小杰登:“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会同意,因为他比你骄傲。告诉他,他这样的战士死于狂轰滥炸是世界上最可惜的事情,我们的机群即将抵达这里。”

翻译:“你会被我们炸死。”

千里:“就是说你们会帮我们炸桥?”

余从戎哈哈大笑,万里跟着尬笑。

翻译:“他知道,他占着桥,我们不敢使用大威力武器。”

小杰登的自尊心已经不允许他再费口舌,他点了点头,生硬地转身回去。

千里回去,顺便玩闹似的攀扒着余从戎和万里的肩膀。

千里几个回归掩体。

士兵报告:“导爆索炸断两根,连接完毕。”

千里点头,检查战士们搬运过来的弹药。他们现在是以战养战,刚拿下桥头镇,所以弹药还是充足的。

平河:“他们想干吗?”

千里:“互换活路。我没答应。几百支孤军,上千次奋战,围住两万多,来换我们三十三条,连我爸都得骂我就做蚀本生意。”他不隐瞒他的战友,但也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情:“胜利需要证明,否则欺凌你的人就会没完没了,还会说,你生来就是软的弱的。老子就这么过来的。”

除了窃笑,七连甚是平静,这种平静来自连番鏖战自然造就的生死看淡,没啥豪情的豪情。

只有平河小心小意地纠正了一下:“二十三条。”

就是说又少了十个,千里痛得心里都滞了一下,还没说话,先听见炮弹呼啸。

千里:“防炮!”

但是并没有他以为的上百门直射炮和曲射炮的轰击,实际上他们不是轰击的目标。他们在桥头看着弹道划过头顶,落入镇中。

然后镇中腾起红色的烟雾。

千里忽然意识到这是要干什么了:“老梅!”

低沉的引擎轰鸣,这回来自空中而非桥头,千里抬头,一个规模堪比他们过鸭绿江大桥时的机群正从阴云层中降临。

身下的大桥在爆炸中震颤,但机群炸的不是桥,是他们身后的桥头镇,镇子瞬间就显得渺小了,因为它衬映着重磅航空炸弹的爆轰,每一枚航空炸弹造成的爆尘都像一座要无限生长的实体的小山。为不误伤到祠鼐桥他们在做低空轰炸,所以各种型号的战斗轰炸机在千里他们头上飞掠,而他们身后的爆尘汇聚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战车的火炮也隔江加入了射击,避开了桥体,把它们够得着的小镇部分轰成碎片,这实际上没什么意义,但心越虚越需要宣泄和示威。

空中的轰炸和地面的轰击终于终止,整个桥头镇和那边的一部分桥头彻底被爆尘吞噬,现在桥头镇的一部分以粉末的状态飞扬在空中,并将滞留几小时之久。

一辆坦克驶上了桥端,车上有一个临时安装的大喇叭,而喊话的人窝在堆垒在炮塔上的沙袋后,他的中文好多了——车队主力的抵达让他们终于有了一个过得去的翻译。

沙袋后的军官:“坏消息是我们来了,而你们的援军没来。好消息就是,你们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就是说你们的苦难结束了。不管你们在镇里埋伏了多少人,现在都被歼灭。现在,放下武器,这根本不需要选择,可我给你们五分钟。”

千里没空理他,桥头完全笼罩的烟尘里,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熟悉又陌生,像几把锅铲刮锅底,像瘸子在地上拖着铁链和金属罐子。梅生从硝烟中推着脚踏车走了过来,烧得光剩俩变形钢圈的车轮干脆是在地上拖行,断车链在其后拖了一米多长。脚踏车的两侧和后架都绑缚着炸药箱,谈子为交给他的那部分,他后来也一直在对付那部分,毕竟那是七连目前能得到的杀伤力最大的武器。

千里冲上去,扶住,扶他坐在桥栏边。梅生直勾勾地盯着被他扔在地上的脚踏车,千里又回身扶起脚踏车靠在桥栏上——这精细人还在心痛脚踏车。

梅生:“谈子为呢?”

千里很想说还操这份心,但一声叹息:“他会很高兴你问这一句。”

梅生:“我细想了,他是对的。跟杀了我们比,敌人肯定更想我们做懦夫。不能做懦夫。可我又想七连好好地回去,真是难办。”

除了硝烟和蒙尘,他身上几乎没添新的伤痕。可说到“真是难办”,他就像个裂了缝的水瓶,血从他的嘴巴、鼻子、耳朵,甚至眼睛里沁出来。凭着老兵的机警躲避了轰炸的直接杀伤,但他躲不开爆压。千里只能帮梅生去抹口鼻上的血,没完没了,血在奔流。

千里:“可是我想你也回去啊。行行好,老梅,让我带你回去。”

梅生就着千里的手,抹了把自己的血,用研究的态度看了看。

梅生:“别老想着什么都扛。你要护着的可不光是新中国,还有七连和我连的傻老弟。尽力而为可以,可别搞成尽命而为。”

千里点头,一边挥手让发现这边异动的七连不要过来。各司其职于七连是基本,于是在各处阵位上警戒又将有所动作的美军。只有万里不懂这个,他呆呆看着,可是不敢过来,仅仅是哥哥的背影就让他感到无法承受的悲伤。

梅生:“所以就这样吧。”

他去撸他的手表,千里帮他,因为梅生现在撸不下那只手表。

千里:“你歇着。我来说。表给你老婆和闺女,丈夫和爸爸的念想。你那打火机给我,总得给我也留个念想。假衬衣领子和袖套你只管带走,咋说那在全连全团也是独一份。你那破车是真修不好了,也便宜你了。”

梅生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微笑代表对分配方案的满意,但不忘吐出个“混蛋”的口型。千里看着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挚友身上滋长。

千里:“可我怎么告诉你闺女?我怎么告诉她?你根本不说,为了让她好好做算术题你还得打仗,我怎么让她记住她爸爸?”

他后来就成了破碎的号叫。七连没离开阵位,在阵位上静静地看着。

美军的喇叭又在用中文催迫:“还有两分钟。提醒是因为我知道,大部分中国人买不起表。”

千里:“可是巧啦,老子刚刚有表!”

他不是在回美军的话,是喊给七连听的,他向七连炫耀着腕上的手表,这个从前用于浑闹的动作现在很是悲凉:“起爆器呢?”

士兵安静地把接着线的起爆器拿来,爆破连舍命背来的电起爆。

千里拿过来,检查了一下,顺便检查了一下七连。目光到处,平静如水,全无异议,有几个竖起大拇指。

于是千里握住梅生的手,用梅生的手握住T字杆。

千里:“明白啦,不用说。尽力而为,尽命而为,可不就为这些事离他们远远的。”

七连两位主官的手一起下压,拧转。

爆炸的当量远小于之前的轰炸,却远为惊心动魄,因为它炸掉的是双方的生路。谈子为制造的那次爆炸是能量散射,这回却是作用于应力点,整座桥都在震颤,桥梁两端的悬崖出现了大面积的冰雪坍塌,离炸点最近的七连对着坠落的钢筋水泥尽可能缩成一团。它们甚至波及了桥头的美军。

人们等着祠鼐桥彻底坍塌,但爆尘渐散,四五米长的桥面凭空消失,一个主桥墩被爆炸啃掉了一小半,桥在余震中肉眼可见地晃动,摇摇欲坠,但仍然奇迹般地屹立。

七连他们当作掩体的潘兴残骸孤零零地悬在断桥边,那是另一个奇迹。

长久的沉默。然后喇叭的咆哮在两岸回荡着气急败坏:“开火!”

一辆潘兴坦克本能地开火,早就瞄准好的主炮击中了潘兴坦克的残骸,它无法击穿整个车体,也没法把已经殉爆的坦克再摧毁一次。

倒是祠鼐桥发出危险的声音,在冲击中掉落大块的建材。

“Stop!”的喊叫响彻桥头。

最高的呼声当然还是来自于喇叭:“不要开炮!他们需要一台绞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