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章

七连战歌: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千里是在歌声中醒来的。眼前是烈焰、硝烟与冰雪的焦土,耳中是枪声、爆炸,惨叫和呼号,而七连嚎出来的战歌简直声震四野。他看到一个七连的战士正向他跑来,在枪声中迎头栽倒,然后千里发现就在他身边,一个没能和己方会合的美军趴在那用伽兰德瞄准。

千里捡起块霞飞炸碎的零件,过去开砸:“打黑枪,让你打黑枪。”

砸两下他就倒了。被击中的战士又爬了起来,千里忍着伤痛爬起来,但先被战士扶起架在肩上。可这个救人的比被救的伤得更重,很快就成了相互携扶,然后就成了千里扶着后来者。

那家伙年轻得像万里一样稚嫩,罔顾被打穿的胃,只是狂热地诉说:“赢了赢了连长,连长我们赢了。我们炮冻缩膛了,万里用手投。真神了,从他手上飞出去啥都长眼睛的。他一个就顶几个,不,一个班,一个排。我真想我是他。我要是他就好了……”

残余的生命力让他的诉说倒更像嘟囔。千里一手拄着枪,一手搀着他,向七连主力所在的方向移动。

七连的幸存者把几个车骨架推成掩体,呼喊、唱歌和开枪。左右两翼不顾伤亡地佯攻,把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而这一切的中心是为了推动车骨架前行,万里在七连用生命制造的遮蔽后踱步,活动手脚,跃动,看上去嘚瑟无比,投弹。

做这些在战场上纯属多余的动作时,七连至少倒下两个人。

而那辆敞口设计的灰狗爆炸,并不是猛烈的殉爆,手榴弹没那么大威力,但灰狗这仗是废了,小杰登巡逻队再没有可以称为炮的东西。

七连战士:“真漂亮……”

然后千里手上猛一坠,那个年轻的家伙在饶舌中死去了。千里把他放平在雪地上,极低的气温把憧憬冻在了他的脸上。

梅生在叫号:“三班补位!平河你多吸引火力!”

余从戎和雷公在充当人肉供弹器,一枚手榴弹递到万里手里,而万里一接到那玩意就本能地抛接——手欠也好,找手感也好,他是一下子真改不掉。

余从戎:“投弹啦投弹啦!注意掩护!”

梅生:“肩射炮!炸掉那门肩射炮!”

于是本该后翼的平河前冲,然后被压制在洼地里死去活来,他是命大的,后边两个没赶上趟的被扫倒。投一次弹,两条人命,大致如此。

万里从另一个方向投弹,又一种夸张姿势,蹲下,然后立定跳似的整个蹿起,迫击炮式的高抛弹道,落点是洼地里的无后坐力炮。爆炸。

梅生被拍打肩膀,回头便被千里一拳砸脸上:“给你的指挥。”

他拿过梅生的枪,走向万里,任谁都看得懂他要把人一枪毙了的心。他被拽住了,是梅生。

梅生:“别说他,真别说他。说他就投不中。我们只有这个,我们真的只有这个啦!”

这两人太熟了,以致目光交接就明白了无限。

千里挣开,把万里扳了过来,于是看似神气活现的背影,却有一张哭得已经跑了形的脸。眼泪冻在脸上,成了冰霜,万里脸上纵横着冰霜,他在边哭边投弹。

从茫然到稍见神采,从机械的用人命换取的投弹中苏醒。

千里:“是的,没死。没死就来找你,谁让你是我弟。我来掩护你,本来就该我掩护你。”

他从余从戎身上摘下一枚美制MARK II型手榴弹。

千里:“拿好,拿稳。美国造。战利品。好玩意。边区造不炸都是寻常事,可它好几百铁片把人拌豆腐渣。扔远点,隔三十米它都能把人崩死。延时引信,不到五秒。”

雷公:“太猛!你换一个!”

可千里和万里一人一只手握着那枚手榴弹,于是一声脆响,千里拿开的手上连带着个保险销:“扔出去。要不一起死。”

梅生:“……掩护!三班掩护!”

又一次玩儿命的跃进冲击。又有人倒下。万里投弹,因为耽搁时间有点长,在美军阵地上方炸出了恐怖的空爆:从天而降的杀伤破片下哀嚎盈野。

千里顺手又从余从戎身上掏一个:“四十八瓣。战利品。日本尽出凑合能使的烂货,可我们啥也没有——不打完这一仗还是啥也没有。目标:机枪。”

他在自己枪托上敲开信管,递给万里。万里前冲,投弹,然后被几个战友横拖倒拽回来,为救他的小命又死了人。

爆炸。机枪组逃跑,副射手倒地,但爆炸过后机枪组仍返回来想带走机枪——这份英勇在美国值一枚铜星勋章。

千里又拿出一个,国造长柄:“最烂的烂货。可我们带着它南征北战十二年,新中国和我们的盼头一半靠它炸出来的。所以,最好的东西,最烂的好东西。杀伤力差,只好一扔一大排。它还能绑一捆,碰上硬茬,冲吧。从我开死,新中国万岁!”他毫无疑义地又给拉开了:“还是机枪。”

万里投弹,砸在正被美军拖跑的机枪上,两死一伤。伤的大叫“Help”,救护兵迅速地跑来,吐出嘴里的药瓶(含嘴里因为怕冻上)帮他注射。他没带枪,因此没被射击。

千里顺手又一长柄:“巩式,花名榔头,敲脑袋比爆炸好使。我今天差点被它坑死……”

万里:“我不扔了!我不想你们死!我真不扔了!”

千里:“得扔啊。你的国家吧,睡太久啦,到了醒来想做点正事的时候,就只好付出代价。我们都是该付的代价。扔吧,你在救我们,不是坑我们。扔吧,否则都得死。现在我掩护你,我的命在你手上,你的命在我手上,第七穿插连。”

这枚手榴弹捅给万里,但没拉弦,千里自己也冲了出去,开始那种吸引火力的跃进和射击。

万里看了眼被压得左支右绌的哥哥,投弹。

直接扔到了正在压制千里的小杰登座车之下,爆炸。确实是不怎么样,整辆车被炸得像遇上巨浪的船,可铁皮加土炸药的结构甚至没进一步损伤车体,倒是足以让车上乘员亡魂大冒。

小杰登呼叫车载电台:“呼叫支援!J巡逻队呼叫支援!”

电台里的动静甚至比他还大:“呼叫支援!机场在被中国人围攻!成千上万!”

那边是真切的比这边更激烈的战场的动静,这是小杰登熟悉的,但还有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声音,布雷登拽他,顺着布雷登恐惧的目光,小杰登发现那声音来自下碣隅里周围的山峦,此起彼伏,遥相响应。

小杰登:“我从来没听过。可知道它是什么。”

布雷登:“逃回来的人说过,中国喇叭。”

小杰登:“是撤退!陆战队从不逃离战场,现在我们撤回机场!”

小杰登看了眼己方残存无几的兵力,就这场战斗,痛苦是双方的,他们其实早已饱受煎熬了。他挥手:“撤退!撤回机场!”

叫作撤退,实际上就是溃退,被七连的火力追射,又留下几具尸体,但七连现在也没有力气去追赶车轮飞转了。

他们很快就觉得撤得及时了,因为响过号声的每一处山峦,都出现了向冰原行军的志愿军。

就距离和速度不可能被追上,但残余的车队连伤带创浓烟滚滚地奔驶于冰原,忧心忡忡。

小杰登:“如果每一队中国兵都像刚和我们战斗的……”

布雷登:“别再说圣诞节回家,别再说回家了。”

七连仍有人试图追击,以筋疲力尽的速度,在追击中倒下,那是个打红了眼的伤兵。

梅生吹响了哨子,停止追击的哨子,他和千里看着那些还在走出山峦的友军,尽管他们还离得很远。

梅生:“大部队。找到了大部队。”

千里:“清点……包扎,休息,打扫战场。等大部队。”他不忍心说清点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