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章

终于来到了鸭绿江大桥靠近朝鲜的一侧。部队在挨炸,绝非那种鬼哭狼嚎似的挨炸:他们冲出桥头,就立刻分散往两翼,不阻止后边友军的道路,并且连疏散都保持了队形。有白布的拽出来蒙上,就势让自己没入斑驳的雪地,没白布的则伏倒在斑驳的土地上——干沟里、丘陵间、焦树桩旁。

平河在奔跑,万里在他肩上颠簸,在颠簸中呆呆看着眼前的残垣:曾经是伴江伴桥的聚居之地,现在则是被炸了一遍又一遍的残垣,犹如月球的表面。

然后他被扔了下来,扔在雷公旁边——雷公正在掏出一块白布。

雷公:“谢了啊。”

平河摇摇头,走两步就瘫在路沟里捯气儿去了,全副武装加扛个人跑了小一里,他也够受的。

雷公:“趴近点!莫嫌老来丑——这破布盖不住两个人!”

万里开始尖叫。

雷公:“爆炸。好好看爆炸。炮排的人最该提防的就是爆炸。我都不敢让你碰能炸的东西。”

万里不叫了,呆呆看着,理智尚存但手脚瘫软,雷公只好自己趴在他身上,然后一块布罩住两个人。

炸弹还在连三接四,但居然显得很安静,因为被炸得沉静之极。甚至连钢铁与火焰之中的死亡都是沉静的,没有惨叫,只有安静的牺牲。

雷公忽然开始乐:“像不像怕鬼的小孩缩在被窝里?”

是挺像。不论是他的玩笑还是周围人的表现都让万里也慢慢安静下来,而炸弹的落点也逐渐稀疏,远去。

各单位主官第一拨起身,“清点伤亡”“卫生员”的声音此起彼伏,千里在大骂“神经病”,因为团部的骑马传令兵在硝烟烈火中驰骋传令——轰炸方息,这实在过急了点。

那匹马急驰而来,几乎踏到了白布下的万里。雷公蹦起来一拳砸在了马脸上。

小传令兵费劲勒住长嘶而立的马:“第七穿插连,敌空袭猛烈,现决定化整为零,以营以下规模行动为要。你部可穿插狼牙山脉,抵达长津湖战区,再行集结!这是地图!”

千里接住了小传令兵递过来的信封:“七连明白。”

传令兵的小脸上绷着几千人大团的严肃,让万里生了同龄人的亲近之心,可对方已风驰电掣而去。万里夹着腿茫然走了两步。

雷公眼毒:“尿了还是拉了?”

万里赧然:“尿了。”

雷公:“啥时候?”

万里:“那孙子冲我来那会。”

雷公:“天上那孙子,还是骑马那孙子?”

万里:“天上那孙子。”

雷公表示理解:“那还行。”他又在翻包,翻出条烂衬裤来,做好事却没好话:“换了去。这大冷天,保了你小命还得保小万里。”

万里:“别叫我小万里。”

雷公:“哦,我是说小小万里。”

万里噎到没话,羞答答蹭到仅有的残墙后脱光了换裤子。那道残墙也就能遮住他的腰下,所以他一直茫然地看着部队,而部队沉默地收殓死者,包扎伤员。

千里打开信封,一张书面命令,与传令兵口头传达的无异,一张大比例地图,千里也在看着那里,最不愿意看到又不可能不看到的部分。命令已经看完,看痕迹多半是从课本上撕下来的。梅生也在看,脸子比千里还黑。

千里:“第七穿插连!集合!”

部分反应更快的兄弟部队甚至已经出发,也是营连之间的规模,为免扎堆,甚至连走的路也各异。

千里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断垣,然后看见了万里——

那家伙换完了裤子,正对着自己肩膀上的东西发呆:那只金龟子,奇迹般地还存活着,但万里觉得它在簌簌发抖。

万里把线拽断了:“……你能找回家吧?”他把那只小虫向着西岸抛向空中。

金龟子振翼,歪七扭八地挣扎了两下,终于达成直线。

它竭力想飞回故土,但还没飞出万里的视野,就掉在残雪上,动弹了两下,死了。

万里忽然很难受,转头,发现千里正安静地看着他——自然也目睹了那只小虫的终结。

万里在和兄长短暂的对视后忽然有些慌乱,绕着千里的边想要归队。

他没能成功,被千里套马一样给套住了——用的那条红围脖,这玩意他本就是给弟弟留的。

千里猛拽,让弟弟撞进自己怀里。他和万里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样拥抱过。

千里:“一定带你活着回去。”

然后一把推开。他走向自己的连队。

万里茫然地归队,脖子上多了条千里派给他的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