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章

晚上,队伍来到鸭绿江大桥。

几千个脚步在轻微而又震撼地齐响,几千支枪械在几千个肩膀上往一致的方向晃动,几千个均匀有力的呼吸在夜色中荡漾。

前边是高耸的钢梁,这支队伍的先头已经踏上桥梁。

但是万里像快溺死一般使劲吸进空气,身处其中的方队在他眼中已经成了旋转的重影。近半负荷已经分散到了梅生的车上,可他哪经历过行军?

平河:“看月亮。”

万里麻木地看月亮,被汗渍成一团的黄色:“干吗?”

余从戎:“想你哥,想爸妈,哪怕你那只屎壳郎。反正别总惦着腰腿上痛得想割掉的那几块肉。乖乖,这背包绳,要做吊颈鬼吗?”

平河帮他扯松胸颈上的五花大绑,垫了块毛巾。

于是万里的世界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样子:几千个脚步并未刻意整齐,但是绝对划一。几千个呼吸匀净得让万里安宁,应和着脚下钢盘水泥的轻微震颤。千里背着全连仅此一支的PPSH-41冲锋枪走在队伍侧前,眺望钢梁外皎洁的月亮和蓝黑色的夜云。

万里:“鸟。”

余从戎:“哪有?小万里又说胡话了。”

平河张望万里看的那个方向,然后很生硬地答:“B-29轰炸机。”

他可能还在后悔,因为他平时的表现绝不像有这份辨识能力,但他不是第一个发现的,防空号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吹响,再被各单位主官用各自不同的方式传达,譬如七连就被千里的铜哨和梅生的口令双重传达。

梅生:“熄灭灯火。急速前进。”

火把和数量稀少的电筒全部熄灭。呼吸和钢梁水泥的震颤都剧烈起来,包括七连在内的整支部队仍保持着队形,以队列允许的最快速度冲刺行军。这不是亡命,要疏散你也得过桥再说,而一窝蜂撒丫子效率绝不如此时的有序。

这并不是短程。刚调匀的呼吸又混乱不堪,万里跑得眼里充血,但忽然又松快了些:余从戎和平河一人一只手,拖着他。

然后来自空中的引擎轰鸣声把呼吸和脚步声都淹没了。这不是一两架飞机,也不仅是B-29,而是包括护航机、战斗攻击机和轰炸机在内的一个完整机群,黯淡的云层中那些远程轰炸机若隐若现,因为速度缓慢又体形巨大,它们不像在飞行,倒确如其名——飘浮的空中堡垒。

迟缓又尖锐的呼啸又压倒了引擎,然后是压倒一切的爆炸。队列仍保持着,在比桥面高出两三倍的水墙中奔跑,水平投弹就是一整串地犁地,所以很快就犁到了他们正奔向的桥头,那是天崩地裂的土浪和火山,从万里的角度看云几无间隙,所以他的感觉是整支部队正在奔向必死之地。

平河:“余从戎!”

余从戎:“明白。”

万里还没搞清明白啥就被放翻了,身上的负荷全被余从戎卸走,而他稀里糊涂上了平河的肩——敢情是嫌他太慢。

于是平河一肩机枪一肩万里地开始奔跑,而万里也换了个角度看七连向着爆炸狂奔。有人被弹片击中,倒下,但立刻就被战友架起来,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