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正常得过分的男人

上海的秋天很奇妙,有那么一段时间,天气出人意料地好,好得让人忘了一件事:冬天要来了。

大街上有人穿着短袖,女孩穿短短的裙子配长毛衣,两条细瘦的腿上洒满秋天金色的阳光。我依然没什么打扮的心情,每天穿着卫衣,松垮垮的吸烟裤,在家和医院之间往返。

也不是非要做个好人,是唐德的病床正好在靠窗的位置,隐蔽又安全。他像死人一样躺着时,我打开电脑,发现这里真是个工作的好地方。在这种地方工作,会让这个我不太喜欢的活,显得有点重要有点紧迫。所有人都在修复身体,我却在工作赚钱,能够心无旁骛地工作真是太好了。

医院让我思考人生,并挖掘出崭新的质感 —— 赚钱是工作最重要的成就感。

唐德说:“没想到你们自由职业那么辛苦,你有没有赚很多?”

我报了一个数,他惊叹了一声,说:“我只有你的一半。”

我只好问他:“你是怎么心安理得赚那么少的?”

他叹口气说,像他们公司,只有外派出国,靠补助才算赚得不错,他在等待下一个任期,一般同事都会趁这段时间找个老婆,回国大量相亲。

“你不找吗?”

他想了想:“我受不了相亲。”

“相亲怎么啦?”

“一想到眼前坐的女孩,是我爸妈我领导希望我去交配的,我就受不了,感觉全程被目睹。”

“哈哈哈。”

“你相过亲没有?”

“今年上半年相过一个。”我说起老吴,像在说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个从古代穿梭过来的人,“公司领导老婆介绍的,人倒是个好人,但是没有手机,你认识这样的人吗?”

唐德在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说:“现在非洲大草原上的马赛人都有手机了。然后呢,因为没有手机,联系不上,所以你们没在一起?”

“当然不是。”问题就在这里,我忽然想明白了。古代人一个月寄出一封信都能联系到一个人,吴奇有无数种方法联系到我,他没有,他不是没想好也不是在犹豫。

而是他根本不打算改变这样的人生。一个人活着很棒,他不想为另一个人改变自己的生活。

除非是他的前任。

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前任,又或许,前任也是因为老吴时不时爬回自己的洞穴,及时止损跑掉了。

我问唐德:“你觉不觉得现在这种社会,没有手机是件很酷的事情?”

他想了想说:“想象不出来,我要是相亲碰到一个没手机的女的,唉,我觉得比她是个聋哑人还要奇怪。结果你们女的觉得很酷。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说完,他就开始专心致志地看手机了。

唐德未免正常得过头了一点。

打算跟正常男人多探讨一下:“那你用不用交友软件?”问这话的时候我特意靠近,还压低了声量。

唐德乐了,一脸坦白说:“在非洲的时候经常用。没事就跟哥们一起摇一摇,还挺有意思,就跟我现在不停看外卖菜单一样,明知道吃不了,打发打发时间呗。”

“可是你现在不是回国了吗?”

他表情顿时很认真,说:“有个同事,就是用摇一摇一夜情了,然后一时冲动闪婚。你猜怎么着?”

“怎么啦?”

“我看见他老婆第一眼就把所有交友软件全卸了。”唐德情不自禁地摇起头,“男人啊,男人饥渴起来是很可怕的,真没想到他能饥渴成那样。当时很想劝他,就一个月工夫,回国一个月,啪,领回来一个猪一样的老婆。”

“哈哈哈哈哈。”

“我真不骗你,从他身上我觉得交友软件太可怕了,你说像你这样的,约不约?”

“不约。”

“那上去的女的都是什么人?”

“以前有个同事,是个处女,经常在上面找人吃饭聊天看电影。”

唐德再一次摇起了头:“可怕,社会太可怕了,我这么单纯的男孩子,约女的不是羊入虎口吗?”

“哈哈哈哈。”

要是这时候护士来查房,一定会说一句:“5床别老嘻嘻哈哈的,伤口裂了多住一个礼拜。”

根据医嘱,阑尾同学已经吃了好几天的白粥。他每次看见我的眼神,都像旧社会穷人路过地主家门口,有股愤恨与唏嘘交织的复杂情绪。除了我刻意挑起的男女话题,他最常问的就是:你今天吃什么了?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上海小吃你有没有了解?我跟你说,埃塞俄比亚菜其实还不错,吃过没有?

有种说法,说食欲和色欲相通,不挑食的男人什么女人都喜欢,对食物挑剔的对女人也挑剔,对食物无所谓、随便打发就行的,对恋情也是这么个态度。看唐德对我带去的生菜沙拉鄙夷到骨子里的态度,他可能,好像,应该,对女人是有一定要求的吧?

夜里忽然一阵难过。

不是因为感情,是因为工作。

工作又出岔子了,不管如何反复修改,送上去的结果都是,不行。

感觉不对,结构不对,情绪不对,你再想想,我想要的感觉不是这个。制片倒是很有耐心地拒绝了一遍又一遍。照他的说法,我们是磨合期,磨合顺利以后就不用反复改那么多了。

不顺利呢?这句话没问出口。

看着空荡荡的文档,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因为几乎每一个角度,他都说了,不对。

心情沉重,沉重到把张小菲的烟拿出来抽了一根,打开窗户,晴朗的夜空挂着一轮半月,燃起一股一事无成的忧伤。

明明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努力,却莫名其妙有点自己的坚持,因为我根本不是二十岁的新人,我有自己的审美有自己的要求,笑哈哈说着为了钱什么都可以改,其实不是的。

一股奇怪的情绪滋长起来,灵魂悬在窗户上,接受我身体的审视。

爱情上不够体面就罢了,正牌女友轮不到我,打发时间倒是经常可以聊一聊约一约。工作竟然也这么惨,惨到无论怎么做,都不够满足的地步。

没有安稳,没有可以抓住的,能舒舒服服平躺着,开开心心享受一下什么都不用干的空间和时间。

身后永远好像追来五百匹狼,跑啊跑啊,停不下来,稍微短暂的喘息后,还需要跑得更用力,因为敌人更凶猛了。

可是我到底该跑到哪一天哪一年,才算是个终点?

这股伤感让我意识到,自己真的再也不年轻了,不可能再是那个失恋就可以抛弃全世界的小女孩,不可能一恋爱就弥补所有的失落,手起刀落斩掉一个曾东容易,因为没有他,我的世界不会更糟糕。

工作才是使人心烦意乱、全速坠落的魔鬼,不管是做朝九晚五的小白领,还是做深夜磨刀的自由职业,时时刻刻都让人不得安宁。

怪不得好多爱情剧开始主张让女人退回家庭,回家做个真正的女人。我这样的女人,还算是女人吗?

这一晚什么都没做,只觉得深深地失望。不是对男人的,也不是对世界的。

这失望像半夜骤冷的空气,完完全全笼罩了我,是对自己的失望,没有什么会比这个更糟糕了。也并没有什么退路,叔本华说幸福来自欲望的暂停,你想要,你就不会快乐,所以欲望满满的都市人,到底该怎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一捧红色玫瑰,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有些人失去后才知道该如何起劲追溯往事,这一捧热烈的玫瑰,放在一只方方正正的藤编提篮里,开得很肆意,可谓不俗。

里面有张米白色卡纸,写了一行字:下午四点半我来接你,一起去南京好吗?

好个头啊。

曾东又变回了老样子,他想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只跟原来一样开开心心私底下去玩。

手机上出现唐德的消息:今天我出院,送佛送到西,你会来的吧?

来。

正好需要不在家的理由,而且能把自己比喻成佛祖的男人,怎么能不去送一程?

这天早上一派兵荒马乱。徐总介绍的案子,初审方案基本被否定,需要重新换方向。

这大概就是现代人的身中一箭,然后流着血走在城市森林里,负伤前行。

没有什么生理危险,全是暗箭潜伏。跟胡容再次聊到阑尾炎这件事时,才发现她跟我想的根本不一样。我想的是谁来陪我,她说她要是忽然住院,第一个伤心的肯定是老板,第二到第十是客户,这些人一天都等不了。

其实人忙的时候是不会生病的,专等休假的时候,一想好去哪里玩,身体一懈怠,马上变本加厉病来如山倒。

我以一种十分不畅快的心情,慢腾腾到了医院,唐德出乎意料在门口便利店朝我挥了下手。

我发现他很是瘦了一圈,娃娃脸忽然有点椭圆,刮了胡子,跟前几天躺在床上的乞丐相比,清秀许多。

他在吃一根棒棒糖。

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优哉游哉地朝我点点头。

“你能吃这种东西吗?”我有点替他担心。

唐德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另一根递给我:“你也来一根,你看起来不是太开心啊。”

草莓味棒棒糖。拆包装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

“大概几百年没有男人给我买糖吃了。”

唐德看我一眼,说:“你怎么回事,看起来像揣了一百斤的心事。”

“工作不太顺利。”

跟着他慢腾腾朝医院走去,路过的所有人基本都是风尘仆仆的姿态,各怀心事。

叹了一口气坦白:“何止不太顺利,是太不顺利。白干了,还要重来一遍,能开心吗?好不容易熬出来一个方案,人家轻轻松松看了两眼,说方向不对。”

“那我还是蛮开心的。”唐德带着真诚的微笑说,“要是你每天笑嘻嘻来医院几小时,就能赚我双倍的钱,你让我们普通老百姓怎么想?

“你以为我们赚一两万工资就不辛苦不操劳了?就一天到晚九点上班开个网页打盘游戏等下班了?就平平安安每天琢磨中午吃点啥晚上吃点啥?也每天加班熬夜,还双休日被领导叫回去赶任务呢,普通人不就是走过千难万苦,然后喘口气的幸福吗?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

我听得一愣一愣,还没醒悟过来,只能张嘴问了句:“什么?”

“你喘气的姿势不对。”

“什么?”

“我说你调整的方式不对。哪里让你压抑,你就该离开哪里,你该找一个让你快乐、让你觉得钱没白赚的方式。”

“什么方式?”

“我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陷入沉默。对啊,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除了拼命赚钱,想在这个城市留下来之外?

结结巴巴凑出一条:“想去看看日出。”隔着毛衣,我摸了摸里面那条关于日出的项链,“想看不会后悔早起的那种日出。”

唐德震惊地看我一眼:“这都把你们熬夜工作的人逼成什么样了?”

哈哈哈哈,脑海中积攒的一点点眼泪,就这样挥发了。

同时想到另一个悲伤的故事,跟着唐德走到清冷的住院部,才开始讲。

“干活干不下去的时候,你知道我都想什么?井原西鹤写过《好色一代女》,你看过没?说一个国色天香的女人,本来贵为宫中女官,结果嘛,一步步先是变成贵夫人,然后是高等妓女,到最后年纪渐长,堕落成一次十文钱的暗娼。六十来岁时,觉得无论如何干不了这行了,都到这个年纪了,谁还会理她?有个七十多站都站不起来的老婆婆劝她,我只要不瘫痪,一定还要站起来,白发上装上假发,装寡妇去骗骗人。女人一想对啊,只要能站起来,为什么不出去转转?”

“后来呢?”唐德追着问我。

“她去做了夜娼,发现一个事实,财主一掷千金找最高等的妓女时不会计较花销,这些只肯花十文钱的人反而斤斤计较得很,丑女和老女一概不要,等到天亮她发现没有一个男人理她。于是再也不干啦。我经常想,是不是要碰壁碰到山穷水尽,才可以名正言顺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唐德拍拍我肩膀,感慨道:“自由职业不容易,我得珍惜我的工作了,领导对我真不错,有个单位,到底有点人文关怀,有点温暖啥的。”

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工作也挺辛苦,你说我是不是每个月花一万多买了领导的关怀组织的温暖?”

唐德让我想起某种解压球之类的玩具,狠狠捏几把,好像就觉得,某个地方好受了一点。

办完出院手续,回病房收拾行李,同病房隔壁刚搬进来一位老太太,看到唐德亲切地打招呼:“今天出院啦?这是不是你姐姐呀?”

保持着镇定自若的微笑,或许最近活得的确太操劳了。

不应该跟娃娃脸的男人走在一起,三十岁后的顿悟又多了一条。

唐德朝我笑了一下,说:“老太太眼神不好,别往心里去。”

“那怎么不把我看成你妹妹呢?”

他指着我身上的灰色大衣说:“没事别穿这种老头穿的衣服,要穿的话你得配大浓妆,戴大耳环,丑衣服都是给漂亮的人制造反差用的。”

“哇,你怎么懂那么多?”

“我住院一礼拜什么页面没打开过,时尚博主说丑就是种时尚啥的,一开始没懂,后来看你穿的衣服有点懂。”

“你等等。”

我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跑出去塞到楼道垃圾桶里。

“走吧,你现在去哪儿?”

里面是一件裸粉真丝衬衫,唐德露出眼前一亮的表情说:“这件好看,我告诉你,以后不管相亲还是见男领导,穿粉色就对了,男人看到粉色脑子就没用,血都往下流……”

我截住他的话头:“这是裸粉,不是普通粉好吧。”

他完全不在意:“粉的就行,我跟你说只要粉色就行,你要相信我一个普通男人的看法。我们男性愚昧至极,根本不操心什么流行色大爆款,就想看到一个真正的女的,跟我们不一样的。”

“哦,好吧。”

外面一点不冷,正是二十度金黄色的秋天,唐德说已经买好晚上七点的机票,现在过去,在机场坐会儿就差不多了。

我看了下手机,遵循送佛送到西原则,准备送他去机场,等他办完登机再坐地铁回家,为一场完美的友谊画个句号。回家大约六点,不放心的话还可以在外面多晃几圈。

本来,只需要他说一句“下次来上海再找你吃饭”,我痛快答应说“好啊”,这一页就翻过去了,从此有了一个可以偶尔聊聊天吹吹牛发发牢骚的直男朋友,放在比暧昧少一层比友情多一层的区间。

以我三十年的人生经验,当然大抵能推测出,唐德应该好像有点喜欢我,不然他没必要在我身上使用那么多形容词,他说的,男人很直接的。

可那又如何?

还不是要回北京好好上班?

车上延安高架后,忽然阴云密布,司机笑呵呵说:“小姑娘侬穿介少,下午降温咯。”

唐德说:“不如先送你回家好了。”

我摇头:“不用不用。”

他说:“你是看不起我们老弱病残?你又不是我女朋友,你送我到机场干吗?”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思忖可以回家拿件大衣,接着出门安心逛街。”

他送我回家,在临下车时,忽然说:“时间还早,我下来吃点东西吧。”

司机不笑了,最近一个出口到我家,打表只有三十。“不去机场啦?寻我开心咯?”

一脚油门踩走,唐德对我露出尴尬的笑容。

四点。

小区对面的广东粥铺,因为这不尴不尬的时间点,做生意有点懒散,说着师傅要五点才上班。又问了一句:“点什么粥?”

“有什么粥?”

“皮蛋瘦肉粥吧,我给你做?”

二十来岁的老板转身进了厨房。

我和唐德坐在门口的位子。

外面妖风阵阵,唐德看着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冲动。”

我只有三十岁好不好?!

不可能在这家小店坐一个小时,这个时间点分外尴尬。

四点十五分。只能选择坦白。

告诉唐德,不好意思等下有个男人会来找我,长相英俊但是心地不善良,他想把我变成那种永远在等待他的女人,他可以给我点钱也可以给我点体面生活,只是这辈子都不能跟我结婚。我会越陷越深,只能看着他跟门当户对的有钱小姐喜结良缘,他会说他最爱的还是我,但是为了生活没办法。

这出拙劣的电视剧实在太过俗气,我编不下去。

换个说法:“唐德,你没女朋友,在大城市,也总会有点暧昧不清的感情吧?”

他朝我睁圆双眼。

“就是有些人,跟你没什么未来,又不想放弃你,可是他跑来找你的样子,总是让你觉得自己很卑微。”

“你有这样的男人?”

我点点头:“是的,还挺帅的,可是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说服自己,不能这么下去了。他不相信,他找到我家,说我想跟你在一起。”

“你不想跟他在一起?”

“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吗?一般人只会说: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唐德点了下头:“我懂,我也有,原来有个女同事,对我很不错,很热情。她就说她想和我在一起。”

“哇,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深情戏。”

“嗯,她结婚了。她就想偷偷摸摸跟我在一起,唉,虽然我很心动,可是又怕事情不可收拾。”

唐德的确长了一副很受已婚妇女欢迎的长相,天真,没有世俗气味。

好吧,我看了看手机。四点二十。

“四点半,这人要来我家敲我门,所以我不想回去。怎么样,现在别吃粥了,打车去机场吧?”

唐德的眼神很复杂:“为什么?这是你家,你为什么要躲?”

“那怎么办?”

“我帮你挡呗,好朋友不就派这种用场吗?”

“上海跟北京不一样,不能打架啊。”

“谁说要打架了,都是文明人。”

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端上来,唐德不紧不慢盛了一碗,犹如武林大赛前不忧不惧的世外高手。

在那么五六分钟时间里,我忽然觉得人生非常魔幻。

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口一口喝着粥,我内心跟煲了一煲滚粥一样,坐立不安。

在三十岁的秋天,会有男人为我打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