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深夜的加油站便利店空空荡荡,只有昏昏欲睡的店员,拿了一瓶水,接到我父亲的电话:“苏,奶奶目前情况还可以,在医院急诊室。你别着急,明天早上坐高铁回来吧。”

我告诉他:“已经开朋友的车回来了。”

“你一个人吗?”

“还有个朋友陪我。”

“好,开车要当心,别着急。”

便利店外,曾东靠在车旁边,正伸着一个大大的懒腰。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当一对普通的情侣,假装没有未来一样?

“我来开吧。”我递给他一瓶水,一罐口香糖,第一次他去我家时买的那个口味。

扣好安全带,导航显示,即将在凌晨四点半到达目的地,××镇人民医院。

“所以,”我斟酌着每一个字,“你知道我们不可能,为什么还来送我?”说完看了一眼,他微闭着双眼,不知道睡着没有。

抓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微微发着汗,前方铺展着一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我爱你。”

我鼻头一酸,努力睁大双眼,不想掉出任何一点脆弱。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轻轻松松地问:“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曾东把两只手放在脑袋后,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自言自语似的说:“对啊,到底喜欢你什么?固执,一根筋,死要面子,穿条黑色蕾丝裙,像没发育好的小姑娘偷穿大人衣服,还喜欢故作聪明,一不高兴板起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你。”

“喂……”

“喜欢你做自己事情时专注的样子,喜欢你一边吃麦片一边看小说,喜欢你战战兢兢问我:想跟我谈恋爱吗?喜欢你三十岁,爱起来还像十八岁。喜欢你对一切在意的东西,都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喔,等等,还喜欢你家虽然乱糟糟的,但是怎么待着都很舒服,沙发上有现成的枕头,床边总是有杯水。”

“看来你装睡的本事很强啊。”

“在医院守夜练出来的,如果你陪过一个垂死的人,她每一次异常的呼吸都不会错过。”

“你那个女朋友呢,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希望呢?”

“我希望有个强烈爱着你的并且很有钱的女人,帮你还掉两千万欠款。”

“哈哈哈,我也这么希望。”

“到底他妈是真是假?”

“陈苏,知道我爱你的意思吗?我爱你,意味着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曾东没再怎么作解释,他果然睡着了。

在无尽的黑暗中前行,我想起以前小时候,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春节来临前。我奶奶郑重其事叫我爸去买糯米粉、红豆、白糖,去邻居家借来十几个木头格,大号蒸笼,她要开始做年糕了。

糯米粉掺上白糖,在木头格下方垫上竹帘、粗布,拿着小筛子细细筛出第一层糯米粉,用九宫格轻轻打个印子,然后每个印子中间,放上一勺前一夜熬好的红豆沙,再筛一层糯米粉,摞上一叠后放在老虎灶上蒸数个小时。

最开心的事,是冬天触骨的冷里,忽然热乎乎的糯米甜香铺天盖地弥漫整个屋子。出炉时,我一手拿着一只装着红颜料的小碗,一手用三根细管捆起来的小模具,在每一格新蒸出来的糕上,按一个漂亮的梅花印。

奶奶说:“阿苏,以后等我走了,只有你能做这种糕了。”

我开开心心地答应,像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一样。

原来人生这么短暂,按下一个梅花印的瞬间,那个镜头里,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一个人,站在无法辩驳的三十岁。

三点半时,曾东跟我换了一次开。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他摸摸我的头,在额头上随意亲了一下,还不忘跟我开玩笑:“你开车的样子很帅,像要去执行什么高精尖任务一样。”

我内心有种涣散出来的罪孽感,无形中,一个女人的垂死,成全了另一个女人。

“喂,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我追根究底。

“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没什么可怕的。”

五点不到,车终于开进医院门口。我和曾东从车上下来时,两个人都皱巴巴的。

我爸正站在门口抽烟,他看看我,又看看曾东。

我怎么解释,这是谁?是刚刚接吻过的朋友?是负债两千万的男友?

没法解释。

“爸,这是曾东。”

“喔,一路辛苦了。”

跟着我父亲走进去,急诊室里,我奶奶戴着呼吸器,紧闭双目。两个姑姑陪在旁边,憔悴不堪,我妈也在,看到我和曾东,露出吃惊的表情:“嗳,这么快到了?”

在略显破败的急诊室里,在一群土里土气的亲戚面前,曾东像一个不太真实的人,忽然误入了不属于他的场景。

我妈小心翼翼地问:“苏苏,是你朋友吗?”

曾东看着我,等待我做出一个决定。

我姑姑正大声跟奶奶说:“苏苏来啦,还有她朋友!”

没有一个人相信,曾东是我男朋友,不,应该是没有一个人希望,曾东是我男朋友。他看起来太年轻,太骄傲,太不属于他们习惯的平凡的人生,如果老吴来,我妈一定会兴高采烈地问:“这是你男朋友吧?”

我奶奶微弱地抬了一下眼皮,原来到老年时,眼睛会变得这么浑浊不堪,像一点被吹得摇摆不定的烛光,随时都在熄灭的风口。

“我先送他出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开了一个晚上的车,肯定很累。”

曾东跟在我后面,一言不发。

我回过头,苦笑着看着他:“你说,我们俩该怎么办?”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想起很多天前,那个春天的夜晚,他转身跟我说再见的时候,我希望自己不会错过。

这一次,在他转身走之前,我叫住他:“曾东。”

来,我们最后拥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