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爱是一口小小的黑潭,时刻让人照出最恐怖的样子

几天后,胡容找我吃饭,开着她的奔驰来接我。我坐进副驾驶时,感慨地说:“总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有个开奔驰的男朋友来接我下班,没想到替我实现愿望的,每一次都是你。”

胡容一听这话,却叹了口气,说:“刚买的时候我也很高兴,现在真的开心不起来。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睡的小明星W吗?他在上海有套房子,上个月开着这辆车去他小区找他,保安一边跟我登记一边说,‘看你的车就知道不是这小区的住户啦,这里就没人开低于五十万的车。’”

我哈哈笑了一阵,安慰她:“好啦,你可是睡明星的女人。”

她直视前方,摇了摇头:“这个世界,就是叫你永不满足。你以为爬到某一层,自己可以躺下来休息休息,站上去才发现,非要比以前努力十倍不可。”

我接口道:“可能就跟穿高跟鞋一样,本来穿着平底鞋舒舒服服,但看到人家穿着高跟鞋做妖精,凭什么我不行。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流着血也要把路走完啊。再想穿回平底鞋,已经受不了那种平凡的样子啦。”

这天,我和胡容都穿着七公分的高跟鞋,伴随着很多行人的侧目,铿锵有力地走进一家进贤路的西式餐厅。胡容连菜单都不看,就点了菜:“田园沙拉,酱别浇上去,放在旁边,烤三文鱼,两杯白葡萄酒,算了,要不开一瓶吧?”胡容问我的意见,当然可以,好不容易是周末,有什么比喝一杯更好的事?

开一瓶酒,也意味着,我和胡容,多少都有着心底过不去的事。我们都过了开怀畅饮的年纪,那是二十岁出头时的借酒装疯,因为什么事都没有,只有用酒精让青春显得疯狂一点。三十岁喝酒,多半是想用酒精融化装在身体里的心事,在醉醺醺的嘴里,最过不去的坎,也可以变成下酒小菜。

那天是我先开始说的,毕竟我的事比较简单,概括起来三句话就够了:碰到一个很欣赏、很不错,居然还很有钱的男人,急吼吼睡了一觉。第二天“吧唧”,男人像去了火星一样没有消息了。

以前胡容听到这种事情,一定会戳着我脑袋骂:“有脑子吗?知道男人最喜欢得不到的,还上赶着给,迟点睡会死啊?”

这次她始终都是懒洋洋的、不大起劲的样子,但问题还是正中靶心:“睡得怎么样?”

我摇头:“不怎么样,好吧,很糟糕,他根本不懂女人要什么。”

胡容冰雪聪明:“所以你生气的点是,这样床上功夫不佳的男人,要拒绝也是你先拒绝,怎么能是他先跑呢?你觉得你很丢脸是不是?”

我点头:“完全正确。”

胡容喝了口酒说:“我发现你啊,谈恋爱老是在乎面子问题,喜欢这个男人,你跟他说过吗?没说过吧。他知道你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吗?不知道。你明明幼稚得一塌糊涂,连蒋南那种怂货都搞不定,又喜欢把自己装得好像能驾驭千军万马一样,男人跟你度过不太愉快的一夜,当然有多远走多远了。”

我有点生气:“喂,出来喝酒就是为了能跟好朋友一起骂男人,你怎么了,今天枪口全对准我。”

胡容一如既往,不怕我生气:“你有时候真是要面子过头,通俗点讲,是丫鬟命小姐病。仗着自己读过点书,恨不得哪个男人遇到你,就直接拜倒在石榴裙下。最好什么都不管不顾,立刻奉上一枚大钻戒说,‘陈苏你真是人间至宝,我非你不娶。’这是不是你最大的面子?醒醒啦,现在这世道,男人比女人脆弱得多,他们要是有求婚的勇气,这世界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大龄单身女青年。”

给完我这个响亮的耳光,她才开始喂我吃枣:“好啦,你看你这副要杀人的样子,被我说中了吧。其实我也不想这么说你,也是最近才意识到,抓不住男人的女人,也不全是男人太糟糕,你说这世界上的芸芸众生,谁跟谁能差多少?你遇人不淑,与其说是世道险恶,不如还是怪自己蠢,下次精明点,才算没白吃这种苦。”

我“哇”的一声叫起来:“可是,我还是喜欢他啊!”

我又喝多了。

胡容摇摇头,说出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法:“那就给他发个消息,告诉他。”

我当然不肯:“凭什么?该主动的是他不是我。”

“那说明你不够爱他,还是爱自己更多。”

“可是他床上都不怎么样,还搞什么?”

胡容的答案让我觉得她仿佛得了直男癌,句句都在帮男人讲话:“这就跟打网球比赛一样,不是所有对手都有天生的默契,有些组合的默契需要培养。萍水相逢,互相配合不默契,那就永世不再见。问题是你喜欢,你放不下,你在这里光抱怨有什么用?”

我拿出手机,干脆利落地发给曾东一条“去哪了”,随后就耀武扬威:“你看,我发了!”

胡容问我发了什么,我说完她就苦笑摇头:“你跟他只睡了一晚上,就用这种结婚十年,厌恶对方到连称谓都没有的老夫妻态度对话?你要不是被爱情迷昏了头脑就是真正的蠢货。”

她说得全对,我撤回了消息,但感觉这样更糟,整个人被强烈的失败感笼罩。爱情不仅让人变蠢,更让人变得一无是处。忽然之间,一个可以拳打脚踢、自己行走江湖的女人,变成了卑微又懦弱,敏感又自私的小生物。强大的我缩得无限小,小到像随风摇摆的蒲公英,从这个地方消失,飘到哪里去都行。请不要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恐怕即便在世界上活了漫长的一万天,还是没能学会,如何跟生物意义上的同类相处。

跟二十岁的时候一样,心有裂开的感觉。跟二十岁的时候不一样,现在我不会拨打二十个电话追问对方,到底为什么?为了让那种答案正飘在风中的希望破灭,我将二十四小时开着的手机,按了关机键。

我招呼侍者,多叫了一份黑森林蛋糕。胡容看我摆出自暴自弃的架势,也就不再说话。她拿起自己满屏微信提示消息的手机,眉头紧蹙。我拿起手中的蛋糕叉,凛然大义。心里这道裂口,总要拿点代表幸福和美满的东西来塞一塞。

在我吃完蛋糕,上了洗手间,又独自喝了一杯酒后,胡容终于放下了手机,重重往桌上一拍,喊着:“受不了!”

“受不了什么?”

“受不了一个男的这么爱我!”

“你确定你不是来跟我秀恩爱的?”

她鄙弃地看了我一眼,说:“陈苏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好朋友,我是哪种人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胡容像进化版的我,因为比我漂亮了三分,又比我多谈了一倍恋爱,最拎得清的,就是她。我以为她战无不胜,她就是那个能把男人耍得团团转的女人,因为她的秘诀正是:从不会死心塌地爱上谁,跟谁都保持着若即若离。

她受不了的是,忽然勾搭上的明星W,忽然对她发了疯。

我觉得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一个男明星身边多的是要献身的姑娘,怎么会对你……虽然你漂亮、聪明,但是也不至于,非你不可吧?”

她耷拉着眼睛说:“一开始我也不信,我以为都是场面功夫,走走过场,以后见面点头之交,甚至你当看不见我都行,你是什么地位?明星啊,牛郎睡织女,痛苦强过不睡百倍。本来只是凡夫俗子的通俗问题,后来织女一走,他的痛苦成了天下绝无仅有的。我怎么会让自己惦记上这种男人?”

我像在听天方夜谭:“所以他到底怎么纠缠你了?我听说很多明星人品一般得很,你也不至于摆脱不掉他吧?”

胡容刚才骂我的劲儿完全消失了,声线变得十分柔软:“一开始有几天,我们脑子都有点进水,本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保持着自己的小秘密,就是件很开心的事。狗仔都在传他跟女明星的绯闻,他却想尽办法来找我,毕竟我所有的招数,都是对付普通男人,不是对付男明星的。

“知道他这样的特殊身份,所以他找我的每一次,我都当作最后一次。最好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来我这里的三个小时,或者我找你的两小时,我们像两个躲在卫生间里的小孩,尽情玩耍,最好大人永远不要来敲门。”

我听得入神,大叹:“太妙了,这才是最好的男女关系。”

胡容接着说:“你知道,最好的东西,都是要代价的。我什么也不想要,就算他红成迈克尔·杰克逊,我老的时候也不会写本他的回忆录,我只想拥有此时此刻。可是W觉得不行。他开始拼命验证一件事——我到底爱不爱他?

“如果普通男人这样,我宁愿搬家、换地址、换手机,也会甩掉这个男人。可他是W啊,大名鼎鼎的W,他发几十条微信给我的时候,我能置之不理吗?如果是一个整天闲着没事干,看偶像剧和逛淘宝就可以打发一天时间的女人,那一定是她想要的爱情。我是从早上七点半起床就要忙整整十二个小时的职场人士,怎么办?

“一个男人很懵懂地问‘工作比我重要吗’的时候,你该怎么回答?怪就怪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娱乐产业,都把爱情哄抬得太高了。”

我见缝插针地问:“这么说,他是想正经跟你谈恋爱?”

胡容摇头:“没可能,情况比你想的更糟。这些做明星的外星生物,活在拥挤的地球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失调吧。W有抑郁症,目前我不太清楚到底多严重。”

终于轮到我成熟一把:“胡容,劝你一句,做人不要太圣母。你觉得你是他的解药,他唯一的解药是看医生,吃药,治病。”

她似乎不想再多谈,意兴阑珊地叫了声:“买单,”又甩下这么一句话,“时至今日,我其实已经不太明白,爱是什么了。”

是啊,爱是什么呢?是索取,是回报?是想拥有,是能放手?爱能给的幸福美满,吃两口蛋糕也可以,随爱附赠的苦涩酸楚,在身体里变成一口小小的黑潭,是怎么都摆脱不了的负能量。

胡容为了自保,从来都避免自己陷得太深,情绪太多。她浅浅地在这潭黑水里经过,却被一只隐藏的怪兽抓住,这怪兽伏在水底,狠狠扼住她的脖子,要求她:请给我百分百的爱。

我呢,却被黑潭上方一只本来兴致盎然玩着水,后来拍拍翅膀飞走的水鸟,再次伤透了心。

老板娘亲自来买单,又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像Jessie一样,她介绍了自己的英文名,Brenda。跟Jessie不一样,她看起来就是那种有外国男友的女人,整张脸都挂着自如放松的加州表情:“吃得怎么样?我看,喝得蛮开心吧。”

我和胡容都点点头,我夸赞道:“黑森林蛋糕真的很好吃。”

走出门,胡容才说:“老板娘我认识,你看她,是不是人精一样?我都要跪服,她可以跟前夫继续生活在一起。”

“什么?”

“她是老板,前夫是厨师,两人离婚后,各自找了新男女朋友,相安无事继续一起开店。”

“唉。”我叹了口气,没办法,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搞不定的,胡容觉得幼稚,胡容不敢进入亲密关系,Jessie这样的女人能连老公出轨都化为无形。又杀出来一个Brenda,结婚算什么?离婚又算什么?老娘面前,还不是都要跪下?

我搭上胡容的肩膀:“承认吧,你老是骂得我一钱不值,其实你也差不多嘛,哈哈哈,不信抬头看,苍天绕过谁!”

哗啦一个闪电,曾东现身了,他看着笑得龇牙咧嘴的我,挥了挥手。

我一下觉得自己可能喝多了,难道微信又开发出一种新功能,谁撤销发出的消息就提供谁的卫星定位?

胡容把手里的车钥匙扔给他:“不好意思啦,本来想叫代驾,一想你不就住这附近,哈哈哈。”

“陈苏,上次曾老板帮你英雄救美,你请他吃过饭没?”

我只好假意隐瞒:“以后有机会一定请。”

上车时,我一个人坐在后排,曾东罕见地没有话。我和胡容都喝多了,车里飘荡着Beyonce的一首歌:If I Were A Boy。

一首歌的时间,胡容从副驾弹起来:“天呐,你们睡过了!”

显然,我一句话没说,曾东已经开向了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