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漫长的一夜,我们都干了点什么?

我是小镇女青年,每次别人问我是哪儿人时,我说出的那个地方,总是能让很多人再确认一遍:“你说哪里?”这意味着他们对那里一无所知。

我母亲是典型的小镇妇女,和所有这种类型的妇女一样,十分关心婚姻问题。如果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在那个镇上一直没结婚,她就能赢取小镇话题榜前列。在我偶尔出现在小镇上时,想象得出来,那些打过招呼,又闪到一边去的邻居们在说什么:“就是陈家的女儿嘛,三十了还没结婚呢。在上海一个人租五千块的房子,厉害伐?”对小镇人来说,这每个月的五千块,等于扔在水里,什么都没听到。与其浪费这种钱,为什么不跟男人结婚呢?好好买个房子,两个人生活到底比一个人省钱。

这算法一点错没有,如果有人当着我的面这么说,我会讪笑着回答:“可是找不到男人愿意跟我结婚。”有那么两次,神通广大的远方亲戚挖出来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同为小镇人士的男人,恰巧是单身,这在小镇人看来,再合适不过。

我当然不会去,一个看上去既不过分美丽也不过分丑陋的女人,单身到三十岁,无非因为三个大字:看不上。

相亲市场提供的男人,完完全全就是那个被我剔除在外的区间,脸上长了一颗大痣的男人,上面还留着一撮毛,这种男人怎么下得去嘴接吻?手上盘着三串珠子以上的手串爱好者,坐下来就滔滔不绝地谈论茶道、传统文化,恨不得能找个缠小脚的对象……这些奇奇怪怪的男人,如果说有个共同点,那一定是,收入不高。

我们这些一直坚持不结婚的女人,也一定有个共同点,很能花。

我母亲接电话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抱怨:“苏苏,上次陈家小阿姨帮你介绍的某某,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我知道你要求高,但是没准一记头,就踩中一坨狗屎呢?”

我母亲本质上来说,相当乐天,喜欢各种奇奇怪怪的比喻,哀怨的时候有点琼瑶派的作风。如果一个女人年轻时长得漂亮,受到过别人一点死缠烂打式的追求,很容易养成这样天生做作而矫情的习性,一个男人乐意见到的女人的模样。

第二件事,是嘱托:“我说你啊,少买点衣服吧,要买就买贵点的,别买假首饰,你这把年纪,可不好意思戴假货了。”

第三件事,是叮咛:“在外面一定要吃好,不要整天想着减肥,女孩子有点肉有福气,听见没,不准你瞎减肥。”

随后,就进入闲聊阶段。隔壁阿姨最近去了泰国玩,她准备报名参加一个小区郊游项目,最近打麻将手气不是很好,身体总觉得不太好了,我再不生孩子,她以后就带不动了。

“嗯嗯嗯嗯……妈妈,不跟你说了,我回去还要写明天的方案。”

“你这个什么破工作,老是加班到这么晚。真是的,老板到底有没有良心?”

恐怕没有吧,如果有,怎么会外遇呢?我在心里想着这句话,随后挂断了电话。好几天没有一个人走路了,点开手机播放器,发现最上面的几首歌,还是跟蒋南在一起时下载的Paloma Faith,旧恋情像蛇蜕皮一样,以为蜕完了,没想到还有一层。

听说跟一个男人交往一年,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忘记。如此推算,六个月的蒋南,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也有一种说法,忘得最快的方法,永远都是找了一个全新的代替者。

怪不得,我对蒋南蜕下的这层皮,几乎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些歌已经不适合轻软的春天。在严酷的冬天,唯有听着坚强又欢快的曲调,才能快步走在马路上。现在闻着春天这股暖烘烘的气息,只想听点巴赫之类的古典乐。人生不再是一团乱麻,而是像精密的数学推理,一步步愉悦地进行下去。

走到家门口的第一个路口,一个高高的身影站在路灯下,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我吓了一跳:“曾东,你怎么在这儿?”

“刚才不是说了等会儿见?”

某种程度上,我很开心,某种程度上,又有点害怕。一个女人的那种担心,让我脱口而出:“你想干吗?”

“今晚,我不想一个人睡。”

好嘛,一个沉浸在某种悲伤情绪中的男人,发出了精准的指令。

他想跟我睡觉。

要知道昨晚我还在跟胡容抱怨现在的男人太飘忽不定,没想到二十四小时后,自己就像超市里最后一袋胡萝卜,被曾东拿在手里急吼吼地跑去买单。超市里开始循环播放:“亲爱的顾客,本超市即将结束今日营业,请妥善安排您的购物时间……”

没有思考时间了,我觉得很难拒绝,就像一辆崭新的特斯拉噌的一下开在面前,要不要试驾一下?

“好吧,不过你要去我家吗?很乱唉。”

“去我家也行,你要去吗?”

“会不会去了之后像《五十度灰》一样,里面有个放满刑具的房间。第二天早上,你送了辆奥迪A3的钥匙到我手上,而我已经遍体鳞伤,根本开不动车了。”

“哈哈哈……”

我们在路灯下笑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双方都有点傻里傻气。

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比直接提出上床要求更傻了。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比收到上床指令后讲了一个笑话更傻了。

这是什么狗屎类型的调节气氛?

曾东说:“其实你有点害怕吧,我发现你在害怕感情进一步发展的时候,都喜欢讲个笑话,显示自己毫不在意。”

我点头:“当然,你这么大大方方要跟我睡,我怕死了。”

他好像没听到我的回答一样,继续说:“你啊,其实胆子很小,表面上拼命不在意,内心会把所有事情想上一百遍。”

……

“走吧,为什么男人喝完酒话都这么多?”

“成熟男人只喜欢靠行动赢得一切,但喝多了以后,难免要把平常那些不成熟的话通通说出来。我们去哪儿,你家,还是我家?”

“我家吧,不然这时候打个出租车,司机一看就知道,我们要去乱搞了。”

“你这个人,到底要毫不在意到什么时候?”

接下来我一直没说话,在进小区门口时,曾东抓住我的手,又说了一句:“放心,今晚我可能什么也干不了。”

我像一只虾被扔进沸水里,从头红到脚,幸好是晚上,妈的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他又继续说:“可是就想找人一起睡觉,你晚上会卸妆吗?脸上有点雀斑、青春痘也不要紧。我真的很奇怪,怎么会有女孩睡在我旁边,眼皮上画着一条一点都没有糊的眼线,这他妈女人太不把自己当人了吧?”

“噢,我不会,我只会卸完妆把家里的电闸关掉。”

我记得那种日子,年轻的时候,跟男朋友出去开房,淋浴时避开头部,洗完澡还要把粉饼拿出来补一下妆,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年轻的时候认为:这才是成熟女人的做法,不然不是有点太家常了吗?

这个妆直到正式地搞过之后,第二次洗澡时,才会卸掉。胡容说得对,只有正式搞过后,男女之间的防备才会卸下来,像削掉苹果的外皮,难免有点斑斑点点的瑕疵。可是我们已经亲密过了嘛,连内核都已经深入过了,皮就没有了留存的必要,先前的好感会像光环一样,覆盖在那张不完美的脸上。

当然,如果没能建立好感,女人在妆卸掉之前就会离场。

我住十七楼,小区是典型的1990年代的公寓房。在电梯漫长的上升过程中,曾东终于做了一件让一切变得稍微合理一点的事。

在我侧身站在一旁时,他转头俯身,用手扳住我的肩膀,给了我一记结结实实的强吻,退无可退,势不可挡。

就跟想象中的一样,从嘴唇到舌头,都很热烈,犹如一股席卷而来的南美热浪,夹杂着薄荷糖的清凉气息。

脑袋随便转转已然明了,他去了一次便利店,买了安全套,顺便买了一盒口香糖,或者相反,买了口香糖,顺便买一盒安全套。口香糖和安全套,此时都像他身上一个小小的机关,藏得很好,现在已经打开了第一个,第二个机关蓄势待发。

因为这点小小的准备动作,会让人小小地叹一口气,好像瞬间的激情,打了个八折,总不如原价买的痛快。

好吧,我应该是还没喝多,不然不会想这么多。

现在问题来了,我确定自己没到那个份儿上,那个神魂颠倒、肆意享乐的份儿上。即使接吻也不行。

而且那个强吻似乎也在透露着一种信息:让我们赶紧开始吧。

心中那根执拗的神经逐渐绷了起来,觉得这事可能很坏。

从电梯出来,我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曾东跟在后面,好像两个刚刚认识的人,转身去一夜情,尴尬得空气中擦根火柴就能燃烧。

但总不能现在转身跟他说:“嗨,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曾东跟在后面,简直是甩不掉的背后灵。

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尴尬。面对一个富有的年轻男人,我的贫穷几乎在瞬间一览无遗,三十多平方米的老公房,宜家的廉价家具,即便如此,还是租的。我能跟他炫耀点什么呢?

跟蒋南在一块时,从来就没有这种失落,房子是差了点,可我知道自己还有远大前途,总能过得越来越好。现在,面对曾东我才发现,三十岁,其实能改变的人生,已经相当有限。

阶层的差异感,原来是这样。

“很寒酸吧?”在门口换鞋时,我迟疑了一下,给了曾东蒋南留下的拖鞋。他回答:“不错啊,让我想起以前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伦敦那个地方,房租贵得真是离大谱。”

“能不能问一下,你跟姑娘上床,都是去哪儿?”

“静安香格里拉或者浦东柏悦。”

“靠,为什么换了我变成我家?”

“我也不知道,这事对我来说是种程序,约一个喜欢的姑娘,在酒店下面的西餐厅吃牛排、喝红酒,送上一束玫瑰,然后上楼进房间,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程序。”

“有钱人泡妞为什么这么程序化?”

“省时省力嘛,不想在妞身上花太多时间。”

曾东对我的书架发生了兴趣,斜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本本用手滑过去,滑到一本书,抽出来看,是村上春树的《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

我本来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地收拾,像一个停不下来的田螺姑娘,凑上去看见他拿了这本书,才若有所思、恍然大悟——如果感到尴尬的话,还有什么比喝一杯更有效的解决办法?一杯不够,就两杯好了。

“再喝点?我家有酒。”

曾东的眼神很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看了看手机,才晚上十点。

村上春树在《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里,写下一位酒厂经理动人的告白:我之所以喜欢造威士忌,是因为这活计很浪漫,等我现在酿造的威士忌拿到世上时,有可能我已不在这个人世了,但那东西是我酿造的,你不认为这很妙?

我跟曾东的问题是,我们这点感情,酿造的时间似乎过于短促,等到真正赤裸相见时,发现品尝的滋味跟想象中相差甚远。

半夜十二点,他爬起来说,你是那种讨厌男人留下来过夜的女人吗?

我当然否定,不管怎么说,这听起来有点唯利是图,太不讲感情。尽管胡容肯定会承认,只有赶男人回家,女人才能好好睡一觉。

一个多小时前,喝得醉醺醺的我,像往常一样,刷牙洗澡抹上一层又一层护肤品。曾东坐在沙发上看书,我们的情形就像一对老夫老妻,使劲儿要弱化空气中那种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的气息。我刷完牙后找出一把新牙刷、一条干净的毛巾,朝他示意,你可以洗个澡,我是那种喜欢男人事前洗一次、事后洗一次的麻烦女人。

扬完毛巾后,我意识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傻逼,正在破坏这个柔情的春日里所有的浪漫,正在试图用自己的规矩去驯化一个陌生男人,正在变成男人最讨厌的那种,事儿多的女人。

当他转身进入洗手间时,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忏悔:怎么能当着第一次上床的男人的面,穿着平常睡觉的格子睡衣,在房间里一边刷牙一边晃来晃去呢?不是应该兽性大发,应该像电影里一样,一进房间就开始无尽的缠绵,开始像忘了自己是个人,犹如动物一样性交吗?

到底哪里错了呢?我从来没有哪一次上床,像这样惶恐过。

房间里开着二十八度的空调,暖烘烘的,麦芽酒静静地在橡木桶里发酵,是不是这样?从纯洁的麦芽,变成狂烈的酒,中间究竟经过了什么呢?

等着曾东出来,我翻着一本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天生残疾,长了一对内翻足的男人,让漂亮女人膜拜上他的双足,以极丑的东西唤醒女人的母性。多好啊,以前的小说里,总是在讲着男人如何拼命睡一个女人的故事。谁知道这个时代,女人会变成极其主动的那一方,比如我,就在床上拼命想着,我到底该怎样睡一个男人,一个年轻、英俊又富有的男人。

他洗了头,用毛巾擦头发的样子,让人想起某种原野里刚刚从水塘中爬出来的小动物,混合着青草的蓬勃,湖水的凛冽。

他坐到床上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们相距五十厘米,彼此看见脸上的斑点、毛发。如果他是从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开始,我们的第一次,应该不会那么糟。

我没能投入,只是假意迎合。

他太年轻,太强硬,我才知道,关于年轻,最大的坏处是,完全不知道女人想要什么。

结束时,我和曾东可能都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想念蒋南,这个水性杨花、极其不靠谱的男人,通过多年来对女人的研究学习,终于知道了在床上怎么能让女人满足。女人想要什么?想要的不是男人多么厉害,也不是多么有技巧,她最想要的,是在床上,她都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被深爱、被珍视,一个让男人无比疼惜的女人。

后来我们睡着了,曾东紧紧抱着我,像他曾经失去过我一样。

我忽然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件替代品,一个他原来想抓住、后来却永远失去的人。因此他的手才有了这股让人有点窒息的力量。一开始,我试图摆脱,我想让自己轻轻地蜷缩在他的一个手臂里,但他的整个身体都紧紧包围着我,没有一点松动的缝隙。幸好我喝得足够多,即便是在一个山洞里,都能以折叠的姿势睡着。即便足够清醒,也不想再追问更多。

成年人的世界,充满着各种奇妙的颠沛流离。

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身上,或许背负着一个更深更沉的黑洞,让他从来都不能轻易地放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