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晚餐

一到家,我就知道,抵制罗斯基家的晚宴是一种自私的行为。

妈妈已经花了很长时间用来挑选做派的食谱,并且搜遍衣柜寻找一件“得体的衣服”。她甚至为爸爸买了一件新衬衫,还仔细审查了男孩子们打算穿什么。显然,她很期待这次晚餐——我虽然不是很理解,但也不想把我刚刚对布莱斯产生的怨恨告诉她,毁掉这一切。

而爸爸已经对戴维够内疚了。他完全不需要再次听到八年级小孩对他的恶毒评论。

于是,那天晚上我三心二意地帮妈妈烤派,说服自己作了正确的决定。一次晚饭改变不了任何人的生活。我必须扛过去。

星期五上学的时候,我尽可能地躲着那个蓝眼睛的家伙,但是晚上当我打扮好之后,我发现自己正在盯着爸爸送给我的那幅画,再一次感到愤怒。布莱斯从来不是我的朋友,从来都不是!他没有捍卫那棵树,他扔掉我的鸡蛋,他用叔叔的事拿我寻开心……我为什么要把他当成好朋友、好邻居?

当妈妈叫我们出发的时候,我踏进走廊,无比地想对她说,我不想、不能去罗斯基家吃晚餐,可她看起来那么漂亮,那么开心,我不能告诉她。就是不能。我深吸一口气,把派包起来,跟在哥哥和父母的后面慢吞吞地走过马路。

是查特开的门。也许我也应该对他生气,是他把我叔叔的事告诉罗斯基一家的,但我没有。我没有禁止他告诉别人,他也绝对不是一个会拿戴维寻开心的人。

罗斯基太太出现在查特身后,把我们迎进去,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虽然她化了淡妆,但我仍然惊讶地发现她眼睛下面浮起蓝色的眼袋。罗斯基太太和我妈妈拿着派离开了,哥哥们跟着利奈特消失在走廊尽头,爸爸和查特走进客厅。

像不像安排好了一样?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门厅,和布莱斯在一起。

他冲我打招呼,而我装作没有听见。我绕过他,恶狠狠地说:“别跟我说话!我听见你和加利特在图书馆说的话了,我再也不想跟你说话了,永远也不想!”

我往客厅走去,他拦住我,“朱莉!朱莉,等等!”他低声说,“那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加利特!都是加利特干的!”

我盯着他:“我知道我听到了什么。”

“不!你不明白!我……我心情很糟糕,你知道的,因为鸡蛋的事,以及我对你家院子的评价。我对你叔叔和你家的处境一点儿也不了解,好吗?我只是想和谁聊聊。”

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良久,这是我第一次没有被他的蓝眼睛冲昏头脑,“我听见你笑了。他开了个玩笑,说我是智障,而你笑了。”

“朱莉,你不明白。我想揍他一顿!真的,我真这么想!但我们是在图书馆里……”

“于是你没有揍他,而是笑了。”

他耸耸肩,看上去又可悲又懦弱,“是的。”

我转身走开了。我走向客厅,把他留在身后。如果他是装出来的,那他的演技很好。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查特说得对——他是个懦夫。不管怎样,我再也不想待在他旁边了。

我站在爸爸身后,试图跟上他和查特的对话,他们在聊报纸上读到的什么东西。爸爸说:“但他的建议需要一个永动机来实现,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查特回答道:“也许在目前的科学发展水平下是这样,但你怎么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那一刻,我完全没有一点儿对科学的好奇心。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布莱斯·罗斯基赶出我的头脑,于是我问:“什么是永动机?”

爸爸和查特对看了一眼,笑了,然后耸耸肩,似乎达成某种一致,接纳我进入他们的秘密俱乐部。爸爸解释道:“那是一种不需要任何外部能源就能一直运转的机器。”

“不用电、不用燃料、不用水能,什么都不用,”查特从我肩膀上面看过去,心不在焉地问,“你觉得这可能实现吗?”

是什么让他分心?布莱斯还在门厅里吗?他怎么不动地方?

我强迫自己把精力集中在这个话题上,“我觉得这能否实现?呃,我不清楚。所有机器都需要能量,对吗?即使是那些特别高效能的机器。而能量总要来源于某些地方……”

“假如机器自己能产生能量呢?”查特问,但他仍然瞥向门厅。

“它怎么能做到?”

没人回答我。相反,爸爸伸出手,说:“晚上好,瑞克。谢谢你们的邀请。”

罗斯基先生和爸爸握过手,也加入我们几个,聊起了天气。到了没话可说的地步,他说:“哇,你们的院子弄得真不错。我想我们也应该出钱雇查特来修整一下。他很会对付那些木桩,不是吗?”

他在开玩笑吧。我想。可是我爸爸并不是这样想,查特也一样。我正在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罗斯基太太敲响了一个小小的晚餐铃,喊道:“各位,开胃小吃来了!”

冷盘很美味。但是当爸爸低声告诉我,饼干上面小粒小粒的黑莓根本不是浆果,而是鱼子酱的时候,我停止了咀嚼。鱼子?太恶心了!

爸爸指出,我一直都在吃鸡蛋,为什么对鱼子这样介意呢?他说的有道理。我迟疑地把饼干吃完,很快又拿起另一块。

布莱斯一直单独站在房间里,每次我无意间看到他,他都在盯着我看。

最后,我只好完全背对着他,对爸爸说:“那么,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发明永动机呢?”

爸爸笑了:“世界上到处都有疯狂的科学家。”

“真的吗?”

“没错。从几百年前就是这样。”

“呃,他们都做些什么?他们长什么样子?”

没过多久,查特也加入讨论。我刚刚开始理解磁力、回转粒子和零点能量是什么东西,就发现有人站在我背后。

是布莱斯。

我的脸颊因为愤怒而变红。他看不出我想一个人待着吗?我挪了一步避开他,但却像是在人群中打开一个缺口,邀请他走进来。现在他站在我们的圈子里听我们聊天了!

很好!显然他对永动机没有兴趣。我还是一个人!我得出结论,继续讨论的话,他就会被赶走。于是我接着说下去,当谈话逐渐趋于停滞,我抛出自己关于永动机的想法。我像一台提问机器,无休止地扔出一些完全不靠谱的建议。

但他还是没走。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那儿听。当罗斯基太太宣布开饭的时候,布莱斯抓住我的胳膊低声说:“朱莉,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抱歉。你说得对,我是个浑蛋,对不起。”

我把手臂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想你最近做了太多需要抱歉的事!”他被我扔在那儿,道歉的声音还回荡在空气里。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应该任凭他道歉,然后继续无视他。但我在他道歉时打断了他,显得我很无礼。

我隔着桌子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但他正看着他爸爸,后者正在问我哥哥毕业的事,以及大学时的打算。

毫无疑问,我见过罗斯基先生很多次,但一般都是远远地看到他。不过,我现在才注意到他的眼睛,这似乎很不可思议。它们是蓝色的。湛蓝的。虽然罗斯基先生离我很远,他的眼睛被眉毛和颧骨所遮挡,但毫无疑问,布莱斯继承了他的眼睛。他的头发是黑色,和布莱斯一样,他的牙齿又白又整齐。

虽然查特说布莱斯是他爸爸的翻版,可我从来没想过他俩长得这么像。但现在我看到他们确实很像,虽然他爸爸看上去有点自命不凡,而布莱斯则是……好吧,现在他有点愤怒。

从桌子的另一侧传来一个声音,“你的讽刺一点儿也不好笑,爸爸。”

罗斯基太太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人人都看着利奈特。“嗯,这不好笑。”她说。

这些年我们一直住在罗斯基家对街,我跟利奈特说过不超过十句话,而她跟我说过的更少。对我来说,她有点可怕。

因此,当我看到她这样瞪着她爸爸,我吃了一惊,但也有点不自在。罗斯基太太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可她拼命地眨着眼,紧张地环视餐桌。我也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想知道罗斯基家的晚餐是否一直这么紧张。

利奈特突然站起来,冲向走廊,但她马上拿着一张CD回来了。当她放进唱机,从音响里飘出的旋律,我认出这是哥哥们写的一首歌。

我们听过这首名叫《蜡烛冰》的歌,它千百次地从哥哥们的房间里飘出来,我们早就习惯了。我看了妈妈一眼,有点担心她会因为其中失真的吉他噪声和粗俗的歌词感到尴尬。

这音乐绝不是用来搭配鱼子酱的。

她看起来有点迷茫,但心情还不算太糟。她和爸爸交换了一个隐蔽的微笑,诚实地说,我甚至听到她咯咯笑了几声。爸爸一副开心的表情,但他毕竟要矜持一些,直到一曲结束,我才意识到他很自豪,为了儿子们制造的这些噪声而自豪。

我很惊讶。对于哥哥们的乐队,爸爸向来不怎么热心,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发表过什么评论。但是,罗斯基先生随即开始对马特和麦克严加质询,问他们如何负担得起录音费用。而他们解释说自己如何工作攒钱,寻找二手设备,这时我才明白,爸爸为什么那样自豪。

看得出来,哥哥们的心情也很好。这也难怪,因为利奈特拼命鼓吹《蜡烛冰》是一首伟大的曲子。她真的过分热情了,这些话竟然出自利奈特之口,实在有点奇怪。

环视四周,我忽然有种身处陌生人中间的感觉。我们两家在对街住了很多年,但我根本不了解他们。利奈特确实是会笑的。罗斯基先生外表整洁优雅,而内心却明显有些东西深埋在外表之下,慢慢腐烂。而一向能干的罗斯基太太似乎慌乱到几近亢奋的程度。她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才如此紧张吗?

然后是布莱斯——他最让人烦恼,因为我不得不承认,我其实并不了解他。从最近的发现来看,我也不打算继续了解下去。看着桌子对面的他,我只觉得陌生、冷漠而超然。没有火花,也不再有任何的愤怒或焦虑。

什么都没有。

吃完甜点,我们准备告辞。我走向布莱斯,说我很抱歉在他之前找我的时候对他太凶。“我应该听完你的道歉,而且我真的很感谢你们全家邀请我们来吃饭。我知道这很费事,嗯,我想妈妈今晚很开心,这对我很重要。”我们彼此对视着,但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布莱斯?我说我很抱歉。”

他点点头,然后我们全家挥手道别,互道晚安。

妈妈挽着爸爸的手,我和哥哥们一起走在他们身后,他俩拿着吃剩的派。我们一起走进厨房,马特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对麦克说:“罗斯基先生今晚对咱们穷追不舍啊,是不是?”

“他还挺较真。也许他以为我们在追求他女儿。”

“我可没有,哥们儿!你呢?”

麦克也倒了一杯牛奶,“说是斯凯勒还差不多。绝对不是我。”他笑了。

“可她今天晚上真酷。她狠狠批了她爹一通,对吗?”

爸爸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纸碟,切了一片派,“你们今天晚上很克制嘛。换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有你们那样淡定。”

“啊,你知道,他只是有点……固执。”马特说,“你得附和他的观点,然后跟他讨价还价。”他又补充道,“当然,我可不想要个那样的爹……”

麦克把牛奶喷了出来,“哥们儿!你能想象吗?”马特一掌拍向爸爸后背,“没门儿。对我最重要的那个人在这儿呢。”妈妈站在厨房另一头笑着说:“我也一样。”

我从来没见过爸爸掉眼泪。他没有坐在那儿大声痛哭,但泪水明明白白地从眼眶里滑落。他拼命眨着眼睛,说:“孩子们,不想再来点派配牛奶吗?”

“哥们儿,”马特跨坐在椅子上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啊,”麦克补充道,“我饿坏了。”

“也给我拿个盘子!”麦克打开橱柜,我冲他喊道。

“但我们刚吃完饭。”妈妈叫道。

“别这样嘛,特瑞纳,吃点派吧。味道好极了。”

那天晚上,我捧着吃撑的肚子,开心地上床去了。躺在黑暗里,我想,一天之内可以经历多少强烈的感情啊,像现在这样结束这一天又是多么幸福。

当我快要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的时候,我的心是那么……自由。

第二天早上,我的心情依旧很好。我走出屋子,给院子浇水,享受着水流击打泥土的啪啪声,心里想着,小草什么时候才能破土而出,沐浴阳光呢。

接着,我清理了鸡笼,平整了地面,拔除了院子边缘几丛疯长的野草。

我把残土和野草铲进垃圾箱里的时候,斯杜比太太出现了,她靠在围栏上问道:“最近好吗,朱莉安娜?准备养只公鸡了?”

“公鸡?”

“怎么了,当然哪。那些母鸡需要一些激励才能下更多的蛋!”

这倒是真的。邦妮、克莱蒂特还有其他几只鸡下的蛋只有过去的一半那么多。但是养只公鸡?“我想邻居会对我有意见的,斯杜比太太。另外,那样我们就会有小鸡了,我想我家院子里养不了更多家禽了。”

“胡说。你把这些小鸡宠坏啦,让它们占用整个院子。它们可以共享这个空间。这很容易!否则你要怎么把生意继续做下去?过不了多久,这些小鸡就一个蛋也下不出来了!”

“真的?”

“嗯,非常少。”

我摇摇头说:“它们只是我养的小鸡,现在长大了开始下蛋。我从来没把它们当成一桩生意。”

“好吧,我也不该在你这里赊账,实在抱歉。我保证这个星期给你把钱补齐,不过,考虑一下买公鸡的事吧。我有个住在纽康姆大街的朋友,她可眼红我做的‘魔鬼蛋’了。我把菜谱告诉她,可她说就是做不出我做的味道。”她朝我眨眨眼睛,“如果可能的话,我保证她愿意出大价钱买到我的秘密原料。”她要走了,最后对我说:“顺便提一句,朱莉安娜,你在前院的改造工作非常出色。实在太棒了!”

“谢谢,斯杜比太太,”她关门的时候我喊道,“非常感谢!”

我接着把自己制造出来的垃圾堆铲干净,想着斯杜比太太说的话。

我是否应该养只公鸡?我曾经听说过,只要养一只,就能让周围的母鸡下更多的蛋,不管它们是否有实际上的接触。我甚至可以让我的鸡继续繁殖,得到一群全新的用来生蛋的母鸡。但我是不是真的想把这个过程重新经历一遍?

不。我不想为了邻居维持一个农场。如果我的母鸡全都不再生蛋了,也许对我更好吧。

我把耙子和铲子放到一边,挨个亲了每只母鸡,然后回到屋里。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真好!我感觉自己充满力量,正确而坚定。

那时我还不知道,前几天在学校发生的事将改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