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进去了以后便有一个人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两种表情在他脸上迅速交替,先是“来了”,后是“何必”。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动起来都像是拿来气人的,于是虞啸卿的脸色比进来前更加难看。只怕他真是虞啸卿的克星,我路上那样气老虞都未遂,他刚和虞啸卿打了个照面,老虞已经是一副找碴儿的神情。

张立宪在发呆,像我们去见一个并不是很熟的将死之人一样。我则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打量着他所处的这个小间,比我那个二乘二乘二的空间好多了,显然整治他的人也发现整治他是没什么意义的。他有桌、有床、有一张椅子,甚至还有一本书,我们进来时他正在看那本书。他今天穿得很松快,被卸掉了军衔的军装挂在椅背上,穿着干干净净的配发汗衫。他半敞着胸口,露着脖子上挂的那颗幸运弹,气色比按时去嗑药那会儿好得多,心情看上去也好得要命。

“……你他妈是待宰的猪吧?”我忍不住说。他哈哈大笑,而虞啸卿回头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显然他做这么大功夫来了这里,不是为了方便我们斗嘴。他转过头说:“我来送行。走好。”

死啦死啦说:“不错的。这些年仗打的,难得有人像我这么狗运的,死之前还能有空想想事。”

“愿你想得通。”

死啦死啦说:“永远也不要想通。四万万个脑袋拼出来的世界,有生有死的,每天都在变。做该做的想做的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干吗?学了你拿些土皇帝订的规矩照人脑袋上瞎扣?你看我们张营长都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他心情好到如此地步,让你无法跟他生气。而张立宪一直在怔怔地看着他,一被提到便赶紧做了个面无表情。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斗嘴的。”虞啸卿说。

“我知道。师座做你该做的事去吧,也是你想做的……等到哪天不想做了,想想我说过的胡话。”

“……你现在也知道你那天说的是胡话了?”

“哪天?把我送进这里来的那些话?不是胡话。”

我无心去听他们两人的争论,我把手伸进了口袋,摸着口袋里藏着的东西。我的手心汗出到手滑,身子都在微微地发颤,张立宪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里我一定更像那个就要送去吃枪子儿的人。

虞啸卿忽然变得暴跳如雷:“你不要那么打哈哈!我对得起你!早几天只要你认个错我还救得回你,现在我已经被你逼得走投无路!”

“我认错。”死啦死啦说,“我那天是说滑了嘴,最要紧的话没说,现在说了,希望师座挥师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时候想得起来。我们根本打不过共党,三万三十万铁甲,三百万都会一溃如沙,我们会惨过南天门。”

那两位又斗上了牛,两个脑袋几乎撞在一起。我相信虞啸卿对共党什么的并没有那么多的愤怒,他为之愤怒的是我的团长。

虞啸卿生气地说:“你真的是共党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只要十万铁甲,我让你做了死鬼还无党无派。”

“不是。我只是个不愿意和你们一起伐异的同党。打了太久的仗,打得你手一指我就会扑上去,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我一说,狗肉,上——它就扑上去。我不想那样。你想?”死啦死啦说。

张立宪望得很紧张,因为虞啸卿几乎是在掐着死啦死啦的脖子了。我没有在听,完全无心听,现在虞啸卿是背着我的,我慢慢掏出衣袋里的手,我的手上有一把小刀,那是在张立宪的屋里猫来的——我一直盯着虞啸卿腰上的那支手枪。我的蠢计划终将现形,它会让我的团长笑掉大牙。拿刀换枪,拿虞啸卿换回我的团长,然后我们逃进深山,很蠢,蠢得我不敢再作拖延,再拖下去我会觉得他不需要搭救,他在搭救我们。

那两个家伙仍在那里做着争执,世界上没人能被另一个人说服。

“……杀上瘾了的总要被人杀,就像现在的日军。错一定输给对,年轻总会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轻。我不喜欢盛气凌人,可你我其实成了朋友。我敬重中正公,那也犯不上就美化我党。我不了解共党,可不能因为不了解就大开杀戒——总算从杀场上退下来了,能像人一样想事,我就这么想,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样衰老。”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咆哮着,拳头就快顶到了死啦死啦脸上:“衰老?!”他把拳头变了指尖,指着我和张立宪,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快要被他吓得炸掉。我忙乎着把刚掏出来的刀子缩回袖筒。虞啸卿指着我们说:“看看他们!这样的青年我们有百万之众!衰老?!”

死啦死啦看着我和张立宪叹了口气:“所以更加……你们来的时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头子出去。”

我倒没什么反应,心思也不在这上边。张立宪做梦一样点了点头,那可让虞啸卿更加生气:“老头子……几年来拿命相护的东西,你就给了这三个字。”

“到头了,会年轻起来的。否则这么好些人死得真就全无值偿了。我们会等来个想不到的东西,它终究会比我们好,没有这个,我死到临头又如何笑得出来?”死啦死啦口气一转,“……哎,有烟吗?”

刚被虞啸卿吓了一跳,现在又被他吓了一跳,我正盯着虞啸卿气鼓鼓的背影,我的袖口伸着刀尖,而那家伙冲我们捏着两根指头。我和张立宪都摇头。

“你确实是死有余辜。”虞啸卿说,但他仍然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扔给死啦死啦,那还是在车上张立宪给他的,因我的火柴划不着而幸存了。

死啦死啦打量着烟,问:“怎么咬得全是牙印?”

虞啸卿冷冰冰地伸手讨还,死啦死啦当没看见,又冲我撮指头:“你肯定有火柴。”我还不如给他一刀得了。火柴在我握刀的手那侧,他们看着我怪别扭地用另一只手把火柴掏出来。我把火柴递了给他,他伸了手来接,我看着他脖子上那发废子弹在灯光下跳跃和闪光。那家伙在耳边摇了摇火柴盒,听里边还有多少内容,然后说:“归我了。”

我们也不吭气,我们都知道那火柴划不燃。他抽出一根,动作幅度很大,嚓地一下,一团火焰在他手上燃起,他点着了他的烟,拈着那根火柴等着它成为灰烬。我们从最初的讶异中恢复过来。也许是在我身上已经烘干了?我这么想着,直到我看见虞啸卿怪诱人的后脖颈子。他也在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团火,一个完全无防备的身影。

“我们是不是要假装我很该死?假装我死得很壮烈,是战死的?”死啦死啦这么说的时候,眼角瞟到了我的异动。我已经猛扑了过去,一切顺利,原来就这么简单。我箍住了虞啸卿的脖子,把那把估计被张立宪拿来什么都削过的刀子对准他的动脉,说:“我不是要伤你!只是要你送他出禅达……”

虞啸卿的最初反应比我想象的慢得多,他几近木讷地看我一眼,好像在等着我把话说完,然后他抓住我那只持刀的手,拿脊背推着我往墙壁上猛撞了一下。也许被坦克撞一下更痛快一点儿,我一口气岔在那里,整根脊椎好像成了几截。然后我被他一个过肩给摔在地上,持刀的手还被他抓在手里……根本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我天旋地转地看着我的头顶,虞啸卿看着我,一边拧着我的手腕,要让我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把刀给放下,他的表情复杂得有点儿悲伤。张立宪正一脸茫然地凑过来,得啦得啦,用不着他来帮手他家师座也稳赢了,我只要知道他会好好地对小醉。我的团长坐在那里,居然就没动过,也不知是非得看着火柴烧完还是看我们的杂耍。

虞啸卿问我:“……你还是要跟着他?”

“从来就没人跟过他。我们都只是受够了浑浑噩噩,还有你习惯了的颠倒黑白。”我说。

他更使劲地拧我的手:“撒手吧。我当这事没发生过。”而我更加紧紧抓住那把可笑的小刀,尽管手腕被拧着,他也许拿手指都能把它从我手里弹到地上。他叹了口气,抬起了脚,打算把我的整只手从手肘上踩断——他不喜欢输。

我万事皆休地看着我的团长,火焰已经快在他的手上燃尽,万事皆休。

虞啸卿那只脚一直没踩下来,最后轻轻落在我的身上。我瞧了他一眼,瞧见他一脸的空洞,瞪着空空洞洞的墙。他腰上的枪套已经打开,张立宪拿那支枪顶在虞啸卿的头上,他在发抖,还眼泪汪汪,但绝对不用怀疑他会开枪:“求您放了他们俩,师座。如果我顶着我自己有用,我就顶着我自己了。”

“我脚底下踩的这个人造反,我刮目相看,因为他是他的人。”虞啸卿对他说,“你就万死莫赎,因为你是我的人。”

“我们一直都是您的人,一直到小何在您那里都看不到希望。”四川佬哭兮兮的,可说的话真解气,也不知道在他心里打多少转了,“您现在很弱,您都怕一个人待着,可又恨我们。您装成什么都踩在脚下,可踩着他我也没看出您的愉快……您已经做过亏心事了,我是不想您为了那点儿亏心事成了怪物。”

虞啸卿不再空洞了,他直气得发抖了:“好极了……好极了。”

我忙着从他的脚下挣出来,而张立宪还在那儿,他说:“等他们走了我会给您一个交代。”

“打烂自己脑袋的交代吗?我没空去看你的尸体。”

“……您也没空去看小何的尸体?还是您这辈子反正会有几千几万个小何?”张立宪不再说话了,他也不抖了,他让自己退到一个虞啸卿拳脚难及的距离,省得遭了像我一样的下场。说真的,在劫人上边他比我内行得多。

我一手拍掉了死啦死啦手上还冒着青烟的灰梗子,看见他脸上随青烟而散的惘然:“走吧走吧……走啊!”

他瞧着我:“去哪儿?”

“东南西北!哪怕去吃我们吃不习惯的青稞面!”

“我吃过。吃得惯。”他说。

我拽他,拽不动,在他们哪个面前我都是火柴拼的人:“那就再吃!”

“走过一趟啦,有的事情不能走两趟的。烦啦,我还可以再打一趟南天门,可我没种看着你们一个个死了,我没种了。”

“不会有人死的,都是活路!”

他便敲了敲自己的心脏:“那我的这个活在哪儿?”

我很想哭,我冲他喊:“先活下来再说好吗?哪回不是这样?”

“我们都看见了很多死人。”他向张立宪伸手,“给我枪。”

张立宪做的事情如果换个场合,我一定要笑出来。为了防止接手的时候虞啸卿抢枪,他对着虞啸卿的屁股就是猛地一脚,虞啸卿大概想过张立宪开枪也没想过张立宪居然敢踢他,被踢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嘴都亲上了墙。

张立宪顺利地把枪交到死啦死啦手里:“对不起,师座……别转过来。”

虞啸卿贴着墙咆哮:“四川佬,你他妈不错!”但是他听见身后不是张立宪的脚步声,就掉头看了一眼,死啦死啦掂着那支枪走了过来,于是他又转了头贴着墙,他不想和那位冤孽对视。死啦死啦拿着那支枪,拿枪口打招呼,在虞啸卿的后脑上戏谑地敲了两下,于是那颗始终昂得南天门一样的头终于垂了下来。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把虞啸卿扳了过来,把那支枪交到他的手里,得,这屋里四个人,仅有的一支枪。

“我没地方去,向师座投降。”死啦死啦说,“向师座投降,其因有三。其一,路已走尽,没地儿可去;其二,已经到了地头,就这儿;其三,师座还没到地头。我知道,我不死,你清不了;我跑了,你顶罪,西线要没了头脑。你也能分善恶,知道敬人,换了个更糊涂的,只怕会死更多人。”

虞啸卿只是把枪慢慢插回枪套。我们站在那里发呆,体味着自己的愚蠢。

死啦死啦问:“这两个笨蛋不会有事吧?其实就形同交了交心。”

虞啸卿许诺会重用我们。这样死啦死啦就把大局定了。我对着那家伙号丧一样叫:“一起走啊!什么都还没看见,人就一个个都走没了,这算怎么回事呀?”

“我刚说的你就没听见?”死啦死啦说,“烦啦,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打得更难的仗了。这么难,要还输了,对得起死人和活人?”

“走。”虞啸卿就说了一个字,然后赳赳地出去。张立宪寻思半天,敬了个放在炮灰团一定要隆重得被我们笑话的礼,把我拖了出去。在我被拖出门之前,我看见他在桌上放下那盒火柴。

“孟烦了,你也是个妖孽,怀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报,因为你总记得希望。烦啦,别老烦,试试看,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说完,他把门在我的眼前关上。

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一个个的岗哨还站在那里。这房子造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与世隔绝,有很厚的墙和没有通风口的门,外边也不知里边发生过什么。我们走过去,哨兵敬着礼,虞啸卿还着礼,一切都似乎还是那么威严,只是恐怕在虞啸卿眼里都已变样。

我们上了车,张立宪仍闷头坐上了司机座,虞啸卿摊手摊脚把自己放在后座上,我只好坐前座。我们看着我们面对的山,黑沉沉的林,星光和月光。

虞啸卿问我跟张立宪:“你们想去哪里?”我和张立宪互相看了看,都没说话。他终于学会了询问别人的意见,可我们都答不上来。于是沉默。虞啸卿再开口的时候就好像听我们回答过他一样:“是的,我们该坐在这儿等着看如何枪杀一个好人。”

我们就坐等,我们等了很久,还没看见处决,先看见天光放亮。那个被夜晚洗过的太阳真是干干净净,滇边的晨日沐浴在我们身上,让我们每个人都成了金黄。

虞啸卿忽然把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做团长就要在禅达休整。你愿意去和日军作战,还是做我的团长?”

“和日军作战。那是我的去处。”我答。

虞啸卿轻轻地哈了一声,像是耻笑,又像是赞赏:“你知道吗,问了你们每一个从南天门下来的活人,要去的地方十有八九和你一样。”他们被编进了补充兵力,正在往西线的路上。

张立宪也要求去和日军作战。但虞啸卿让他闭嘴,说:“你必须在我身边。谁人想做怪胎?我委你以咒骂我的重任。”张立宪很失落,但我知道他们终于和解——永远不会谅解,但终于和解。虞啸卿不再说话了,尽管他现在看起来真是很想说话。我们看着晨光。

我看着清晨,我想着迷龙、兽医、豆饼、所有的死人和我将死的团长。我想,他们留给我的希望、活力、善良、幽默、淳良、宽容有没有可能一起活在我的身上。

后来张立宪下车去撒野尿,他转了身,跑向一处树丛,但都没动裤子就跑了回来——事到临头就又一回事,他慌里慌张,哭腔哭调地喊:“来了!来了!”

确实来了,先出来的是行刑队,那他们的靶子也将在随后。我看见克虏伯也在里边,和别人一样竖端着枪,有炮灰团的人参与行刑以后对唐基的划清立场将是很好的说辞。我瞪着他,他也看见了我。我知道在他的眼里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但他原来有多呆滞,现在还是一样呆滞。

张立宪站在车边,悲痛地发着呆。虞啸卿在车上抓起一根烟,那还是昨晚张立宪给他的,然后翻身下车,于是张立宪也醒了,紧跟在他的师座后边。我没动窝,只是脖子和身子都完全拧向将死之人会出来的方向,我没有勇气靠近。

那家伙终于出来了,被审问我的那些便衣们押着,还有唐基。唐基离他很远地和人说着话,平淡得好像送客一般,看见我们时他也没什么惊讶,一定是早有人告诉他了。而死啦死啦现在终于着好了正装,着得散漫,像他一向以来一样,从来就不会好好扣上颈根下的扣子。

虞啸卿顶着那小队人马的锋头撞了过去,什么也没说,把那根烟几乎捅到了死啦死啦的嘴上。我想那是他最大的歉疚和敬意吧,反倒说不出来。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便乐:“谢谢师座,终于顾全到了小节。”他身后的唐基止住几个想要插手的便衣。

死啦死啦掏出火柴点上了他的烟,我给的时候火柴盒几乎还是满的,但他现在用最后一根火柴点上了烟,把那个空盒子扔在地上。我看着,心里在打突,脑子在发木。他脖子上挂的那发臭弹不知去向了,只空余了一根挂索,我长久以来实在已经看成了习惯,那是除了我绝不会有人注意的环节。他也看出了我的犹豫,便向我招了招手,嚷嚷:“狗肉!”那便算托孤了,我木然地点点头。然后他一口便把那根烟卷下去了三分之一,向着虞啸卿伸手:“总也打过几场惨烈的仗,再给我摸摸枪。”

对虞啸卿来说那是绝不犹豫的,他拔出那支南部递过去,他实在太理解这种要求。枪半路被一只手截了,手来自那些便衣,便衣说死啦死啦的命要留着正法。

死啦死啦还在那里涎笑:“对,得在法定时间用法定的招报销——给我那支枪,否则我要给你们添麻烦。”那是,他要想给人添麻烦一定能添上很多麻烦,便衣也知道这家伙难缠,于是卸掉了枪里的弹匣,不仅是弹匣,连整枪都给卸成了零件。他们玩手枪倒是熟练得很,快速地便还原了,然后想递回虞啸卿手里。这回又被一只手截住了,是死啦死啦的手,好像迫不及待,他直接从便衣的手里把那支枪拿到了手里,抚摸了一遍,然后叫道:“师座。”

虞啸卿闷闷地应道:“什么?”

“西进吧,别北上。”

他摸枪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个空膛给拉开了,现在他直接把一发子弹填进了枪膛里,快得虞啸卿都没看清他往里边塞了个什么玩意儿。然后他把枪口塞进了自己嘴里,枪口顶住了上颚——枪声喑哑,听上去像一发臭弹,但是他直挺挺地往后栽倒了。和通常吞枪自尽的人不一样,他的头并没被掀开,甚至连弹孔也没有。

一秒钟的沉默后便炸开了,虞啸卿抱住了他,张立宪在摇撼,唐基和那帮便衣的头子同时在发号施令,急救的、搜索的、往楼里冲的、往空地上跑的、根本不知该往哪里去的都是人。枪立刻被便衣抢走了。虞啸卿从地上捡起一个弹壳,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

我慢慢地下了车,木立在车旁。我不打算过去,他如果决定死了,那就没人拦得住了,他也一定能死得让人回天乏术。

便衣头子在嚷嚷:“哪里来的子弹?”他的手下倒还比他好点儿,因为眼下的麻烦似乎主要由他们的头儿承担。“他脖子上挂了颗子弹!”便衣的手下把死啦死啦脖子上那条空索给拉出来,“没啦!”便衣头子无法相信,在关进牢房之前,他们已经确认那就是弹头加了个空弹壳,火药都倒光了。

我听见又一声清脆的枪响,我回头,看见峙立在白线边的行刑队里,克虏伯跪着,把枪口支在自己的下颌上——他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打穿了。周围乱成了那样,行刑队还要按规章站着严整的队形,一时没人去管他。

我摇摇晃晃地离开这里。我知道,我的团长和我的团,他们在禅达的生命真的已经结束。我被叫成白骨精,可立刻就理解了贪吃贪睡的五花肉。他早知道他不会背叛死人和活人,做行刑队只是为了和他的团长死在一起,令下时他会向他痛恨的任何东西开枪,除了他的团长。可团长没等他就走了,再没人来说打一炮吧,他的生命也丧失了意义。

远处在喧哗,已经确定了死啦死啦的死亡,而克虏伯安安静静跪在那里,像要说我饿了,又像要跳起来说打一炮吧。那不过是他表达自己的两种方式,我们一直因他的呆滞而忽视他的内心,而他心里在翻江倒海。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在翻江倒海。

我一个人在山道上曲里拐弯地走着,有时我很想哭,有时我很想笑。禅达在望,但我要去的是更远的地方。路会很长。

后来唐基和便衣们终于从那间囚室里找到了那发子弹的根源。他们在书里找到了死啦死啦夹进去的火柴梗,每一根的硝石头都已经被剥去。消失了的部分全被那家伙填进了他的幸运弹,那样的子弹伤不了任何人,除了一个敢用弹头撞击上颌,用冲击力让大脑瞬间死亡的人。他终于安宁了。安宁之前还要制造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枪可是从他不喜欢的人手上接过去的……现在那些人恐怕要费心伪造一个处决现场,再也无法理直气壮。

我真的开始笑了,后来我坐在路边抱着头笑。

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张立宪开着车追了上来。他把着方向盘,可看起来更像个迷了路的人。他听从师座的吩咐,来送我想去的地方——任何地方。我上了车,坐下,说:“回家。”

“……哪里是家?”

死啦死啦说过西进就是家。张立宪发动了车。西进就是家,西进还有我那些同袍中的幸存者。

我回头眺望禅达,看见一条巨大而凶猛的流浪狗,它再也奔窜不起来,它像我一样瘸了。

狗肉你知道吗,我们的车在泥泞坎坷的路上前行,路边的同袍们面黄肌瘦,筋疲力尽,每一个都像足了我那些揣着一肚子心事上前沿去和死亡交心窝子的弟兄们。

我现在和那些在路边艰难跋涉的人一样泥泞了,因为我也是跋涉到这里的。打南天门下来之后我第一次有了武装,我看着我同样泥泞里滚过,火焰里烧过的那些炮灰团弟兄们、幸存者们,寥寥的一个排。炮声在响,镇子里腾起爆尘,中国兵的喊杀声,攻势已经发动。

我对这些幸存者说:“你们来过,这里是铜钹。”但是每一个人都告诉我他们没来过。只有丧门星把他刚磨好的刀插回了背上,说:“我来过。”我哑然地看着他们,想起那些和我一起来接我父母的人——我父母仍健在,他们倒已经快死光了。

我便换了个话题:“竹内连山就在这里。他的最后一个据点。”没人说话,用不着说。又能如何?杀呗。我又说:“团长已经死啦。”他们只是安静地听着这个事实,他们早知道了,不说也都知道。

“你们想死吗?”我这样做着我的战前动员,“现在这里每一间房子都是堡垒,竹内连山在这里又造了个南天门。你们想死吗?——我想。想死的就跟我来。死不去的就再打那打不完的仗。”然后我冲进那个燃烧的焦炽的地狱,他们跟着。一辆支援我们的坦克隆隆发动,余治在炮塔上露着半截身子,指挥着车手向那些火力点倾泻炮弹。

我们奔窜于巷道里,向任何穿着和我们不一样衣服的人射击,这里已经没有中国人了,全是日军。

我像疯子一样地大叫着:“杀竹内连山!杀了竹内连山!”——这权且算是战斗口号吧,他们也一块儿嚷嚷。我现在像死啦死啦一样挂着支毛瑟二十响,挥着冲锋枪,甚至连我东拼西凑的衣服也和他很像。我知道我像个小丑一样下意识地模仿他,可我现在最好不要这么想。

余治的坦克中弹着火了,那家伙跳下车来,捡了条步枪和我们一起冲击。他倒真有做步兵的恶趣味。

“杀竹内连山!杀了竹内连山!”我像迷龙一样叫唤,像死啦死啦一样杀戮,像兽医一样悲伤,像克虏伯一样忠诚。可是忠诚于什么?杀竹内连山,仇恨终于有了方向,可杀了又怎样?

我们冲到一处院落,院外中国兵的尸体堆得几与门槛一样高。余治冒冒失失冲了过去,然后在攒射下倒下了。我冲向那里时先往里边甩了一个手榴弹,但扎进门槛时我发现心机白费了,日军把一口钟完全扣在地上,在钟壁上钻了个枪眼,从里边用机枪扫射——手榴弹的弹片根本不可能炸穿那厚厚的钟壁。

但刚看清这情况时我就被几发子弹穿透了。丧门星不要命地冲进来,把我往外拖。我猜想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扣动扳机了,我用冲锋枪向着那口铜钟扫射,于是……那真是永世难忘的声音。

视野变得越发模糊,我被丧门星拖着,仰面望着黑烟笼罩的青空。一架重轰炸机正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我最后的印象是从敞开的舱门里滚落出的那个重型炸弹。那帮顾前不顾后,顾外不顾里的家伙后来在世界上最疯狂的钟声中被活活震死。

我睁开眼。我在医院,这绝非不辣待过的那种医院,它是正儿八经的野战医院和军官病房。我觉得被单白得耀眼,只好掉了脸看那里放着的几个水果罐头。我现在是一个被轻机枪拦腰扫过的人,等我能动的时候会去研究为什么被钻了三个眼居然还没断送我的小命。竹内连山后来被一架过路的轰炸机稀里糊涂化为飞烟,我喊哑了嗓子还是终归虚妄。

攻下铜钹后,炮灰团所剩无几的弟兄们去给团长扶柩。我还寸步难行,失踪日久的阿译包办了一切。

那支小小的殡葬队抬着棺材自街上走过,它没法不小,因为就剩下了这么多。阿译挑着招魂幡,在前边领柩,狗肉在后边瘸着,它来押柩。没有吹打,没有喧哗,只是安安静静地把一个过世的人送去入土。

一个一条腿蹦着的家伙从他们对面蹦了过来,蹦到这里就站住了。不辣向棺柩鞠了一躬,然后唱他的莲花落,这回他唱莲花落可不是为了讨钱。

“竹板敲出心酸话,叫声大爹和大妈。湘江边上我长大,怒江前线把敌杀。也曾去把松山打,也曾去把敌堡炸。为国为民去拼命,冲锋陷阵我不怕。只想胜利回家转,依然耕田种南瓜。龙陵前线杀得紧,两军阵前挂了花。野战医院锯断腿,剩下一脚难回家。因此沿街来乞讨,当兵残废做叫花。残汤剩饭给半碗,变鬼也要保国家。”

在他的眼里阿译们渐行渐远,但在阿译的眼里也未尝不是他渐行渐远,最后他们就这样消逝于对方的视野。

我的团长心愿得偿,他出殡之日,迷龙的老婆孩子离家北上。活人不该那样过日子,就像他对他们说的,中国大得很,不止有挨着缅甸的云南。

“不辣瞎吹。”丧门星坐在我的床边,刚殡葬完回来的他还挂着孝,是给死啦死啦戴的,“他哪儿打过松山,打过龙陵呢?他往下还要说打过腾冲,打过高黎贡,打过保山,打过同古呢。”

我就强打精神地笑,说:“打过。都打过。”丧门星沉默了一会儿,也算同意我的话了。我问他:“丧门星,要回家啦?”可不是,他衣服上所有的标识都已经卸掉了,他甚至是穿着便装的。丧门星摸摸他贴身的骸骨包,憨憨地一笑。

“我们可都是最走运的。”我说。

“烦啦,我怎么这么想……”丧门星说。想什么也不用说了,他直接就把脸捂在我的被褥上了。我便抚着他的头发:“哭吧。”医官在门口叫唤,让他不要压了我的伤口,我冲着医官嚷:“滚蛋!滚你妈的蛋!”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丧门星,没有见过不辣。不辣真的一蹦一蹦离开了禅达,带着他的小日本,我想他是回湖南了。一年之后我还拿着军用地图想他到底蹦到哪儿了,我想他一定能蹦回家。阿译现了一脸后,唐基满足他的心愿将他调离了虞师。我知道他的小心眼里怎么算这笔账:三个叛徒,只有他一个货真价实的,没脸见人了。可有谁在乎?

医官说失血过多要靠睡觉补,我就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我再度睁开眼时,便注意到枕头边放的一副少校衔,以及又一个勋章。现在我像张立宪一样也有云麾了。

医官在旁边看着我,现在看得出在他眼里我是个人物了,大人物了。他说:“是虞副军长亲授的。他没叫醒你,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于是我又睡去。

如果我能站得起来,就能从窗户下望,就能看见虞啸卿和张立宪两个人站在一棵树下,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他们从这个地方看着禅达,好像在耗时间。张立宪催促道:“走吧?”虞啸卿又出了会儿神,说:“是该走了。有得忙。”他们走向他们的车。

我被颠醒了,看着我头顶上移动的天空,听着车声和人声。我在卡车的车厢里,在一副担架上。又睡了几觉,我发现我已经不在禅达。该来的终于要来,西线的日军已经扫清,我们北上。很重要的东西被弄丢了,我好像丢了自己的上辈子——我想了很久。后来我对自己嘀咕着:“……小醉。”

我站在坦克上对着我的部下们嚷嚷,我咋咋呼呼的,挎着短枪,持着长枪,我把我的团长学了个十足,比他更多,我在话里还夹带着英文,可我自己知道还缺了什么——那个可不能让我的部下知道。

“找不着共军?这是平原,两里地外落只麻雀都看得到,怎么会找不着?我知道列位,不码个上百人不敢进有十个共军的村子,这怎么打?要不然老子带着美国坦克去向他们投诚?你们是精锐,王牌的!美械的!要像他们一样十个敢打我们几百个,这才有得打!丢不丢人?!”

天是黄的,那是我们的战车掀起来的,浓得像滇边的雾,只是黄澄澄的。黄色中露着车影,那是三千铁甲三万铁甲乃至三十万铁甲。我的部下瞪着我,没一张熟脸,也骁勇也杀气腾腾,只是茫然得很。

“滚吧。撒开拉网,见了就打,不要找什么等援兵等大炮的怕死借口。只要你们那边枪炮一响,老子整个团不会落在你们后头。”我挥手让他们便散,我现在很有威势,我站在坦克上,看着黄澄澄的天,呸呸地吐了两口,喃喃地骂。

现在我周围的人都叫我团座,川军团,我的战车火炮多过当年的虞师两倍。我不是虞军长提拔的,而是自己一仗仗打上来的。我终于濒临我的故乡,要在故乡的黄土上与敌军决战——只是日军已经败净,现在和共军对战。

和我从滇边回来的唯一熟悉之物就是狗肉。狗肉坐在吉普车上,听见我叫唤便跳下来,我帮着它上了坦克底盘,然后我得想法把它往炮塔里塞。狗肉开始呜咽,它喜欢敞篷车而不是坦克。

“你当我喜欢啊?仗打起来了小太爷还好意思让你去枪林弹雨里?”我说,这个现在我只在人后使用的自称让我黯然了一下。我把它硬塞进了炮塔,然后我自己钻了进去。狗肉给自己找了个可以蜷的地方,我坐在那儿等着车队启动,我的眼角窥见了死啦死啦,理所当然坐在我旁边的折叠座上,跟他生前一个鸟样。我不满地嘀咕:“……又来了。”

我后来总是看见他,我看得见死人,习以为常。像任何一个理性的人一样,我当他没有。他揶揄地看着我——真烦。我对他说:“知道啦,知道啦,西进,不要北上。你要没死试试,你也得北上。”

我听着周围的车发动了,我自己的车也震动起来,他在那里不安分地乱摸着,那是啊,他那时候哪有这个——这是能把余治那坦克撞扁了的谢尔曼。我说:“别闹了。又要打仗了……现在在打仗。”于是我闭上了眼,数一二三,然后说,“消失。”我睁开了眼,他消失了——我知道他还会来的。

黄澄澄的天这会儿多了很多黑烟,黑烟之下我的团狼奔豕突,车像被火烧的甲虫,人像被水淹的蚂蚁,而我甚至还没见到一个像是共军的人。我的车横在一旁,倒暂时没人去动。我看着这一片张皇,开始扯脖子叫喊:“传令官,一个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我的副官从车那边站起身来,一张张皇的脸,敢情他刚才窝在那边躲其实离他很远的炮弹。我说:“传我命令!全团集结,战车居外围,组环形阵地!”

电台就在车上,可他跑的方向离电台差了十万八千,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逃跑。我抬枪对他头上打了一个连发,可看来他觉得有些东西更有威慑力。然后我听见山呼海啸的冲锋号声,来自四面八方——我甚至根本没看到人。我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开始发动我的车,狗肉倒自觉地就上了车,它喜欢敞篷车。

我的团,曾经的炮灰团,曾经力拒日军于西岸,突上南天门坚守三十八天的炮灰团,转眼之间便不存在了。它溃散是因为我的师已经溃散,师溃散是因为我的军溃散——虞军长曾说要用这十万铁甲来荡平共党。我开始狂驶,超过我那些在平原上狂奔的士兵。不知道他们看见了会怎么想,他们的团座居然逃在他们所有人之前——不过好像也没人有心看我了。

现在我终于看见了那些吹号的人了。遥远的地平线上的一道黄潮,说实话,他们并不比我们人多,而且没有履带,甚至没有轮子。但是我的车疾冲而过,我看见我的兵干脆就扔了枪,就地在路边坐下。他们连跑的劲儿都省了,直接等待着投降。我不忍心往后看了,我看车前,一个看来刚从地里耕种回来的农人站在路边,冷淡地看着我。我现在知道刚才在城里别人看我的眼神是什么了,是厌恶。他看着我的车从他身边驶过,然后向那远远的黄色人影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的尽头是我,而他喊的是那土色的黄潮:“这里!这里有一个!”

我快气疯了,一脚把车给踩刹了下来。枪就扔在身边,但我没有去拿的意思。这是我家乡,那是我老乡,我问他:“为什么?!我一直在打日本人!”他犹豫了一下,便指向另一个方向,喊:“那边!往那边跑了!”于是我继续逃窜。

死啦死啦又来了,坐在我身边,闲适得好像我在开车拉他望尽平原风景。我便对着自己嚷嚷:“知道啦!我在做梦!”否则我无法相信刚才几十分钟内发生的一切。

我拐过了一个急弯,便看见了那个从黄土岗后跳出来的身影,那家伙稳就是等在这个必须减速的地方守株待兔的,他穿着一身我还是头回得见的土布棉衣,上边别的几块红色证明他是有所属的而非土匪,拿着一支我熟不过的三八大盖。他的脸和声音都还没够得上青年而是少年,豆饼没死的话怕要摸着他脑袋叫小弟弟。他对着我这辆疾驰而来的车叫他的四字经:“缴枪不杀!”

我确定他周围没有任何援兵,而他在路中央蹲踞式向我瞄准。我一脚踩上的不是刹车而是油门,于是我奔驰在他的准星上,而他死戳在我的车行轴线上。这是个什么雏儿呀?用一个直径才六点五毫米的弹头打飞速向他接近的目标,和我用一辆车撞蹲在路上不动的活人,谁更容易命中?

“缴枪不杀!”他又喊了一遍,像炮灰团的家伙们一样,带很重的口音。……他识字吗?

我等着撞击和看他的躯体飞起,但最后我的手神使鬼差地猛打了方向盘,车撞上他躲藏过的土丘,熄了火。我目瞪口呆地坐在车座上,不是撞傻了,我实在不明白我刚才的举动……我真的有这么怯懦?后来我觉得我想明白了,我对着车前方的空气嚷嚷:“你已经死了!不要捣乱!这是我的事情!”但我是否真想明白了?

那个雏儿也不知道我在嚷什么鬼,只管拿着那支对他有点儿过长的步枪噔噔地跑了过来。我不喊了,我瞄了眼我旁边的座位,我的枪就扔在座上,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算了吧,我后来吁了口气,靠在座位上。反正已经溃了,反正早已累了,死得是没有面子,可死又用得着要什么面子?

狗肉开始咆哮,它已经跳下了车,它不会容许一个陌生人端着枪这样接近。我叫道:“跑!狗肉!跑!”

那个共党以为我要发难,连忙向我瞄了一下,然后又犹豫不决地瞄回了狗肉。他瞄会儿狗肉瞄会儿我,忙得不可开交,看来打我他也许不会犹豫,打狗肉这种意料之外的生物倒还真有点儿犹豫。

“跑啊!狗肉!跑!”我催促着狗肉。它转了头,疑惑地看着我。我向着那个土岗挥着手,跳过那里,枪就打不到了,“跑!别跟着我啦!别再回来!”狗肉伏低了,又纵了起来,最后它呜咽了一声,纵跳过那座土岗,然后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可它一定能活下来的,它那么一条狗王。

我呆坐在车座上,满心清凉又满心凄凉,红脑壳的小雏儿把枪夹在腋下,顺便还提了提刚才跑松掉的裤子。我看着他向我走来,便摘掉了头上的钢盔放在座上,可别闹个一枪打不死脑袋里还存发子弹。那家伙站在车边看我和我的车,把自己的枪反背了,把我座上的枪也拿过去研究了一会儿,对枪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他好像对我更有兴趣。而我就一直盯着那张脸,在心里猜他的年龄……十七岁?十九岁?怕是又一个像我和四川佬一样少小从戎老大不回的家伙。

那雏儿开始狠巴巴地发问:“会开车吗?”我哑然了一下,甚至看了看屁股下的车,好确定我不是坐在一头毛驴上。我很想回他一嘴,可发现回嘴的勇气都显得很空虚:“……会。”于是他上了车。“脱。”他说。

“什……什么?”

雏儿很不耐烦地解释:“脱。脱衣服的脱啊!”

我愣了一会儿,开始茫茫然地去解我的扣子。他也在忙着脱他的土布棉袄。

脱,在我们的生命中是个特别的词,去缅甸让脱,我的团长叫我们脱。虞啸卿又让脱,连麦师傅都逼着我们脱了好除虫。每回都脱得柳暗花明,我也早脱得炉火纯青。脱了外边的风衣,便是里边的制服。那小子一边脱自己的棉袄,一边看着我胸口那整整两排惊叹:“花里胡哨的,难怪总打败仗。”

我继续解我的制服扣子,想顺便把裤子也脱了。他明显是没皮带,也省了他到我尸体上扒,脱了,我的尸体便好清静。我说:“都是打日本人拿的。”

雏儿不信:“吹吹吹,我可没见过你们打鬼子。哎,得得,别脱啦,我可不想都脱给你!”

我的手停在裤袢上了,制服敞着怀。我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把棉袄扔在我的身上,里边穿的衣服很单,让他立刻就打了个寒噤,但那不妨碍他豪气干云地向我发表宣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我愣在那里,这玩笑有点儿大,我呆呆地把他那件脏乎乎的棉袄披在身上……就这样?

那家伙就这样完成了他的仪式,把自己的屁股砸在副驾驶座上,没大没小拍着我一个快三十岁人的脑袋:“好啦!——追!”

我愣了一会儿,问:“追什么?”

“追你们啊!”碰上了我这种笨蛋,他只好恨铁不成钢地嚷嚷,但他立刻就轻抽了自己一下,打得绝对对得起自己,“不是不是,你现在是我们。追他们呀!追反动派!”

我尽量熟悉着他那些逻辑混乱的词汇,我算是碰上一个比死啦死啦更能让人惊讶的人了:“……两个人?”

雏儿口气很理所当然:“两个人!”

我发动汽车,在我倒车的过程中,他一直怀疑地看着我——我惊讶得有点儿笨手笨脚,他很担心弄来了一个冒牌货司机。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只要追上了,他就是我的俘虏。我会让他活到战后的,因为我们都死了,他得活着。于是我再度开始了奔驰。

我们望着远处喧天的黄尘奔驰,那是我们溃败的大军。雏儿在我旁边拍着驾驶台子大叫着:“快快!再快!”我没好气地说:“我不会开飞机!”

他小孩心性,根本就没耐心坐着,屁股早离了座子,站在车上。我靠他那边的脚动了动,有点儿发痒,我真想把他一脚踹了下去——不过我知道我不会的。那家伙不满于威利斯吉普的最高速度,便开始大放厥词:“你们不行,车开得也不快,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再稀里哗啦的。”

我反驳他:“我们没有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

雏儿忽然想起他原本的论点:“嘿,我说你到底打过鬼子吗?”

“打呀。”我说,“没有谁稀里哗啦的。”我忽然有点儿忧伤,没谁稀里哗啦的,只是心里很稀里哗啦的。

我猜他一定是哪个扔了锄头的农民,因为他像农民一样擅长找最当下的证据:“那你们现在就稀里哗啦的。”我没词了。他只是站在座位上翘首以待,甚至敢以屁股朝向我,我甚至只要动动方向盘的手脚他就要飞出去。后来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嘿嘿了一下子。于是我老实地追赶着那股子黄尘。

是的是的,我走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我杀死的人多过他费的子弹,可我的团长一早就说了,他们太年轻,我们太苍老,生有时死有日,年轻总会取代苍老。

看见了那些像我一样苍老的,黄压压的一片,好几百个,车在路上,互相凶狠地摁着喇叭,看来打不了敌军便决定把同僚吵死。没车坐的人散在旁边的荒原上,像摔碎的鸡蛋一样摊出淌黄的一大片。我这辆孤零零抢上来的车做了他们的尾巴。

雏儿便欢喜了,拍着车也拍着我:“停停停停停!停啦!”我猛地一脚把车踩停了,我的同僚们看见我们这两个共军,便像一群羊里边被扔进了两头狮子,哄然一下散向了平原,每个人都亡命地加快了步程。

雏儿跳下了车,他穿得很单薄,跑在公路和荒原的接沿,跑得很招展,同时很招展地嚷嚷着:“别跑啦!不要跑啦!跑你们的鬼啊?”很多人回过头来,很多全副武装的人回过头来,好吧好吧,他们现在看清楚了,就两个人。

我在茫然中扫了一眼,扫见车上的两支枪,为了跑得快一点儿,他干脆连武器也扔在车上。我反应过来,便开始猛脱身上那件狗日的棉袄,可不要一个赶不及被乱枪打死。刚解开几个扣子,我就看着荒原上的那幅奇观愣住了。

小雏儿爬上了一辆废在荒地里的卡车,爬上了它的车顶,开始对几百个看着他发呆的武装人员大叫:“不要跑啦!——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一支支枪连着弹带扔在地上。我目睹了几百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投降。我只好捂着脸,把自己窝在车座上无声地痛哭,因为我很想我的团长,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想念过他。

我的团长说,西进吧,不要北上。

那雏儿满脸都是光彩,满脸开着花,端着一个洋铁杯装的热水,抓了俩窝头,自己也不吃不喝,也不急着从奚落他的人中间过去——因为奚落他的人自己也搞不清这是赞扬还是奚落。奚落他的人自己都悻悻地带着欢色:“这家伙不得了,一个人,抓了三百多个。我们都不要干革命了,交给他一个,年把工夫就共产主义了。”马上就有了七嘴八舌的回应:“他不要脸嘛。我们全往前冲,他一个猫在后边捡漏,跟火烧赤壁那会儿的诸葛亮似的。”

说是雏儿,可皮老得很,立刻就忙不迭地认:“嗯嗯,我是诸葛亮,我叫猪腾云!”立刻便有人表示反对:“十八岁个小孩子,你是夸他还是骂诸葛亮啊?”同时有人表示疑惑:“腾云驾雾的,你今天是不是抓了个大官啊?”

那小子早想好了,我怀疑他在车上就想好了。“没多大点儿,不是将军。”并且他立刻转移了话题,“他会开车。”于是大家就艳羡着说:“那可了不得。”

我坐在远处,裹着那件棉袄,呆呆地看着他们。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总被我们叫赤匪了,我那团刚搭好的营地,被他们占过来就用,老实不客气。

我回到了炮灰团,老的比兽医还老,小的比豆饼还小。我看见七个迷龙八个兽医九个蛇屁股十个不辣,这是幻觉,都是幻觉。

小雏儿在我旁边坐下了,顺手把热水递了给我,然后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叫牛腾云,我大号是全连最长的,叫又腾云又驾雾,又叫腾了云驾了雾。你叫啥?”

“……孟烦了。”

他拿了块石头在地上画,犹犹豫豫地好确定是哪几个字。我奇怪地看着,他立刻明白了我那眼神。“我识字的!我们指导员教认字!”他居然能找对了那几个字,然后笑成了一朵花,“烦啦!你叫烦啦!”他叫着烦啦,我像是被雷劈了,震了一下,然后抱住了我的头,蜷成了一团。那立刻被牛腾云理解成害怕的意思,他过来拍打着我:“没事没事。我连长说的,解放军叫兄弟,你们叫弟兄,拧个个儿就都是自己人。没别的事,窝头还热,赶紧吃,老乡送来的,开水赶紧喝,我烧的。”

我只是蜷成一团,我知道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一个恶作剧将会延续到死。后来他拍打拍打我走了。我对着黑暗嘀咕:“你出来……你在哪儿?”但是我没看见死啦死啦,只看见黑地和星空。

我身边有一捆根本还没及打开的铁丝网,我便看着星空与黑夜,在上边拉自己的手腕。我觉得有事,越想我越觉得我这一生真是有事。我的团长再不出现,我知道他一向的出现不过是我脑子里的幻觉,现在的溃败也不过是他种在我脑子里的幻觉……但是他再不出现。

“哎呀妈耶!他寻短见!”牛腾云在我身后大叫着,原来这小子没打算走远,他是去给我捧些老乡送的大枣过来。他扑了过来,枣扔了一地。我们俩撕巴,我挣扎着撕开我的动脉。

牛腾云喊得吵耳朵:“妈呀妈呀有人想不开!”

我们俩撕巴,后来他的一群战友拥将过来,将我死死摁住。虽说这一仗俘虏太多,上校团长不值得几个大子儿,可对牛腾云来说,这是他俘获到的最大的官,我是他的宝物,他的宠物。

我终于决定放弃,喊道:“没事啦!没事啦!”他们还死死地摁着。

我被绑在地上,手脚都绑着。一个大粗汉子坐在我旁边的美国弹药箱上,抽着他的中原喇叭筒。他询问地看着我并且误会了我的意思,把那个被他咬得全是牙印的喇叭筒往我嘴里塞,我摇头拒绝。牛腾云站在他身后,委屈得很。

我是他们巨大的麻烦,从那以后我没放跑一次自杀的机会,每一次都被腾云驾雾给半路截获,最后他发现他弄来的不是个司机,是粽子。

大粗汉的开场白是:“我是你连长。”我嗯哼一声。粗汉连长接着说:“你这连排行老七,是七连……我说老哥,都说七连身经百战,只要抓十个你这样的家伙,身经百战也要炸营啦!你到底怎么想?”我连嗯哼都不嗯哼了。

粗汉连长问我有啥想不开的,是不是老婆跟人跑啦。也算是吧,我后来再没见过小醉了,但这犯不上嗯哼。他就气得要死,说:“拖出去毙啦!”他也明摆着是咋呼。我没咋的,急了牛腾云:“这不行吧,遂他的心啦!连长。”

连长气呼呼地说:“就遂他的心吧。反动派。”

“他不是反动派,他打日本鬼子。”

“你牛眼睛看见啦?”

牛眼睛没看见,可牛腾云花招多:“他穿了我们衣服,是自己人了。”

“他当我们自己人吗?”连长驳他。

牛腾云坚持认为穿自己人的衣服就是自己人,并且说:“连长你说的,七连落了婆娘都不落人。”连长就只好从侧面击破:“你有婆娘吗?”

这时帐篷外边就喊起来了:“行军啦!行军啦!”连长不知道拿我咋办,他们俩一块儿愁苦地看着我。

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我的视野里缓缓移动,让我看它们看得发呆,我已经很久没机会看过这样的地平线。我被绑在驴子拉的小拖车上,舒舒服服的,车上除了一应杂物还给我垫了床褥子,很多人拿眼睛横我,我当没看见。

我们就这样行走在大地上。

他们一路奔走,睡在路旁。他们只带几天的干粮,武器弹药就从我们手上抢,到哪儿都有老乡把新鲜的饭菜送上——我们就在这样的中原展开这样的决战。

一个人气鼓鼓地看着我,边嘀咕着边走了过去:“他他妈的以为他是马克沁吗?”牛腾云就嘿嘿地笑,他一直跟在车旁。他要不这样盯着,我估计我早已经成功地把自己报销了。他跟我说:“我说,你是七连整第六百号兵,我可是四百零四号的,我是你舅爷姥爷那一辈的,你就给我长进点儿行不?”

我哼哼着:“舅爷姥爷好。”

“我说你消停点儿活着不好吗?干吗非得学婆娘拿裤带子上吊?”

那是丢人事,我扫了眼他的腰,他现在不用老提裤子了,我的皮带在他腰上,我要他把裤带还给我。

他拒绝:“想得美。成全你啊?”

“我腰细不系裤带子就掉啦!下次不拿裤带子啦!”

牛腾云就不理这茬儿,问:“饿不?”

“不吃。”

我被绑着被推着拉着,在中原大地上追赶我残破的同袍们。

我迅速成了七连一景,别连队的人过路,看着我哼哼:“这是日本山炮还是美国重机枪啊?长得也不像啊。”牛腾云会愤愤地回应:“他不是玩意儿!”

后来我就成了过意不去的一景。他会看我一眼再回应别人:“他碰巧了也是个玩意儿。”

再后来七连发现了这种独特性,我成了让他们沾沾自喜的一景。遇到人问,牛腾云会骄傲地说:“他本来就不是个玩意儿!他是个人!——你们有吗?”

我们在暮色下行走。除了我,我不用行走。行军永不停歇,撞上了就开打,我的弟兄们在我的兄弟们面前总是一触即溃。我知道我们早已苍老。

枪声忽然席卷,几个打头兵栽倒在地上,到这时候就看出那破棉花胎子里包的都是顶尖的战斗人员了,瞬间就进了路边的地沟。牛腾云带着一个人过来把我从车上拖下,为了躲开弹雨,他们只好拖着我。

我看着一个生物从土岗后跳出来看着我。生物都会被枪声所惊,它倒好像被枪声吸引,因为它是狗肉。我呆呆地瞪着它,它脏了很多,瘦了很多,它现在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条野狗了。

我叫道:“狗肉,跑啊!别跟着我!”狗肉明白,转了身纵下土岗,跑不见了。

“你喊什么?”牛腾云把我拖进地沟,安全了,他也懒得问了,咔咔地往枪里装着子弹,望着地平线上的那个永备式炮楼,说,“让你顽抗让你顽抗。”他掉了头对我说明,“鬼子修的炮楼,被他们接过来了。”

那边的火力打得很猛,准得要命的重机枪,还夹着战防炮的射击。七连用的是一向的战法,化整为零,错开了跃进,再交纵合击。

一夜鏖战,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炮楼,却成了七连千里之行中罕见的硬战。将至天明,折损过半。

那些火力点打得密不透风,高低参差的几层,七连的人终于摸近时,从堡旁边的一个散兵工事里喷出了长长的火焰,一具喷火器把他们带的炸药包都烧炸了。

我在哭泣,因为被绑着,我只好将脸蹭在衣服上,蹭在地上。地沟边一个身影在纵高伏低,那是狗肉,它看了看我,消失了。我那天好像打算把一生的眼泪在一晚上哭完,这里的防御方法几乎就是我们在南天门的翻版。那个被七连骂绝了十八代先人的防守者,他是我的旧友。

牛腾云死死抓着一只烧焦了的袖子,还在冒着烟,哭哭唧唧晃了过来,在我身边一屁股坐下:“别哭啦……你哭什么呀?”

我反问他:“……你哭什么呀?”

“我痛啊。叫狗日的拿火燎了一下,痛啊。”痛就是他那条胳臂保住了,他继续哭,“连长死啦。好多人都死啦。”

我躺在地上,我被绑着,我咬着牙、流着眼泪,我不知道我在为谁哭,反正以后没人来往你嘴里塞臭烘烘没人要抽的喇叭筒了。“你放开我。”我对他说。

牛腾云倒不哭了,吓了一跳,最后他决定谨慎地对待此事:“别添乱啦,今天没空给你寻死。”

“我不死,保证不死——我跟你保证过吗?”

“那倒没有。你要大解我帮你脱裤子。”

“我要你放开我。”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诚恳,而且我确实也很诚恳,“我是个那么没良心的人吗?”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良心。”他说。我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考究。

我从地沟里站出来,看看身后几十双狐疑的眼睛。我站直了,伸开双臂,他们最后终于停止了射击。我转了身,向着那个炮楼挥动双臂,那边的枪声也戛然而止了,守的人绝不是个莽汉。我走向那边的炮眼和炮眼里探着的枪口,张着双手,当走到一个他们能看清我任何动作的距离时,便开始解我的棉衣扣子。我脱下了棉衣,放在手上挥了挥,然后扔在地上——现在我穿着我被俘的那套制服了,胸口挂满了勋章。

我的身后有人暴喝了一声:“他要投降!”几十支枪口唰唰地举了起来,我转身看着,其中也有牛腾云犹犹豫豫的一支。我摊着手,让他们看着,我的平静让他们觉得有些过于惊乍了。

我走向那处炮楼,我看见狗肉,它在我们的枪火圈子之外奔窜不息,我知道它也有了回到南天门的幻觉和亢奋。我走过那些外壕,壕里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呆呆地看着我;我走过胸墙,胸墙后一张张熏黑的脸。我走向炮楼。

炮楼里几个官兵先迎了出来,他们倒是轻松得很,利落地挂着那些美制武器——又是一票杀人的老手。

“来啦?”打头的话家常似的说。

“来了。”我尽量平和地答。

他便亲热地握住了我的手,双手握着,摇摇撼撼,说:“你们倒降得痛快。”然后他顺手就扳断了我的小指,我的手指头很软,但也没软到能贴着手背的地步。我没有吭声,于是一个枪托从我后边砸了过来,我晃了一下倒下,他们开始一顿暴捶。

我被拖了进去,刚才那家伙把我踢翻在地上,然后开始第二顿暴捶。我在地上滚爬着,在拳头和脚尖之间看着这里的结构,很整洁的地方,整洁得不像是丘八住的而像居家。一群人住的地方通常都不怎么关门,这里只有一扇紧关着的门。

我沉默地忍受,滚近那里,然后一下跳起。我推开揍我的家伙,撞向那扇门,喊道:“我知道你在里边!我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锁并不结实,被我一下就撞开了,于是我看见了阿译。这是一间他个人居住的小屋,桌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留声机,而他坐在床边抱着头哭得歇斯底里。他现在跟我一样,一个一丝不苟的上校团长,只是他的属下似乎比我的坚强,我是几十分钟便已溃散。我扑向他,抱着他,捶他,时常还要因自己的伤手痛得龇牙咧嘴,号着:“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阿译冲着我号回来,他可有一大摊等着我:“我看见狗肉,就知道你在!就知道你会出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没脸见你们,可你们有脸来看我啊!全都不来,一个也不来!”

我想起来看我身后的追杀者,他们挤在门口,那一脸惊诧倒像是见了活鬼。阿译终于想起把我推开,他退开两步,然后绊上了凳子把自己闹了个踉跄。看着他这样出洋相可真是开心,我笑着说:“还是个笨蛋!”

“很久不这样了,是因为你来了。”他便急急切切地问我,“孟烦了,你饿不饿?”

“……什么?”

他又问我一次:“你饿不饿?我知道你们吃得不好,你饿不饿?你瘦多了,你真成白骨精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弄吃的。我们这回有吃的,就算被围上几个月也饿不着。”

“……你打算被围几个月吗?”

阿译便又快哭了:“不是的。你总是想多——我只是问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这里都有。”

“想吃猪肉白菜炖粉条。”我说。我看见他的眼里猛然闪亮了一下,然后迅速变得黯然,他转身把脸对了墙,愣了很长一会儿,说:“白菜没有了,劈柴没有了,油盐酱醋都没有了,做不成白菜猪肉炖粉条。我给你吃美国罐头。”

我就吃美国罐头。我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美国罐头,豆子的、猪肉的、牛肉的、水果的,还剩下点儿缝隙就放着药,刚才揍我的手在给我包扎我的手指,并且细心地留了一只手给我吃饭。我大口大口地咀嚼,我很饿,真的很饿,大概上辈子才吃饱过吧。周围拥着一堆阿译的兵,倒好像我吃饭有多好看。

打了一夜,阿译也挣扎了一夜,看他的理想还是现实坚强。他最后还是屈从于我这个现实,永远做不成英雄的阿译。

给我包扎的家伙还要给我道歉:“对不住啊。我们团座说收拾一下,我还以为你们有仇。”我就笑,说:“是有仇。”那家伙也愣了一会儿,倒恍然大悟了:“就是。生死场上来的人,反倒说不清啥叫交情。”

旁边的兵插话:“长官你咋就得这么多勋章呢?”看得出阿译把他的团治理得像模像样,官和兵兵和官,几百个姓倒成了一家亲。我看看我的胸口,愣了会儿,说:“回头就扔了。”

给我包伤的家伙终于包好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们也不想打,可我们不想给团座丢人。”一块白被单就甩到了他的脸上,阿译站在我们的人圈子之外:“拿去做旗。”家伙们便哑然了下来,打一杆白旗绝不会是任何军人的骄傲。

阿译说:“没什么,待会儿打旗出去的时候也不要垂头丧气,不要乱编制。我们是打得过的,不打了。骨肉相残没得意思,要是日本人来了我守到死,我朋友来了,一晚上,足够了。”

我叫他,他看着我,我便对他伸了大拇指,我是衷心的。阿译便走过来,顺手又开了个没开的罐头,放在我的手边,顺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一笑。

“我们又能笑了。真好。”我说。

他“嗯”了一声,说:“真好。”

“管你投降还是投诚,我今晚找你海聊。”

“嗯,有好多的东西可以聊。好好吃。”说完他走开了。我又开始吃,我相信我是够肚子把这一桌子扫光的,一个曾经天天想着自杀的人也就是不会再吃一顿好饭,那是曾经。然后我听见那首歌,《魂萦旧梦》,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还是爱这调调。然后我怔住了。我跳起来,推翻了桌子:“阿译,不要!”我刚笑话了阿译的笨手笨脚,现在遭报应了,我绊翻在地上,一边爬一边嚷:“阿译,不要啊!”

我又一次撞开了那道门,看见阿译跪在地上,跪在他的留声机旁,留声机在嘤嘤地转,阿译拿着一支枪。他悲伤地看着我:“你冲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没有希望……烦啦,我好想他们……我总是做错,我不想再错了。”然后他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阿译的手下扛着白旗从我身边走过,照阿译要求的,他们走得不卑不亢,可阿译的留声机还在转,那首歌还在响,他们脸上也刻着悲伤。

胜利的人散散落落地拥了过来,来看他们新得的阵地。一只手扒拉上了我的肩膀,牛腾云扒着我,赞叹:“你好厉害。你咋干的?”他那只手已经包扎过了。

我没吭气,摸摸我的勋章,看看阿译断送了的地方。阿译阿译,你总错,你又错,猪肉白菜炖粉条都是一起吃,你就不想,我们总是共享同一个希望?后来我套上了我的棉袄,盖上我的勋章。

牛腾云还在我耳边聒噪:“哎,那条狗,好像你的。”我看向他指的地方,狗肉站着一段距离,犹犹豫豫,它想过来,但是它又记得我喊过走开。

“是野狗。”我说。但牛腾云不相信。

我走向了战壕,找到了一个罐头。阿译啊阿译,我们在南天门上被饿疯了,于是他做了团长便永远囤积着食物,阿译啊阿译。我把罐头打开了,狗肉知道那是为它而开的,便瘸了过来。我把罐头放在它的嘴下,摸着它瘦瘦的骨架和脏得不像话的皮毛。我小声地和狗肉哼唧:“快吃吧,吃了就走人。哦,是走狗。别跟着我,这儿不用你,这儿不用杀人。”

牛腾云蹲在战壕边,看着我们:“我说,你可以带着它。”我说狗肉是条野狗。

他坚持道:“是你的狗又不是老乡的狗,七连又没说不让带狗。”

我有点儿不耐烦:“你根本不懂它!”

他就很不忿:“不就是一条狗吗?”我同意他,那就是一条狗。

腾云驾雾现在非常得意,其一,我打仗不用枪,我的弹药配给全被他给开销了;其二……

我们伏在战壕里,那边的机枪又打得轰轰烈烈。我开始解棉衣扣子,牛腾云看见我的动作就从射击姿势改成了仰面一躺,顺便拍着我表示赞赏:“你不错,你正经不错。我家快收麦子啦,正缺人,你来玩儿吧。”

玩儿有两个意思,一是你上吧,不用打啦;二是收麦子缺人,你来帮收麦子吧。我不会收麦子。于是我站了起来,摊开手,让人看见我土布棉衣下的勋章。

我远远地看着那条街道,它很军事化,街头被工事和铁丝网垒得层层叠叠;它还没有经过战争的熏燎,但就那些戒备森严对着我的枪口和后边操枪的人,一触即发的事。我预先就站住了,脱下我的棉衣。我已经不用把衣服扔在地上了,牛腾云就在我身边,我把衣服交给他,然后示意他退后。他退得信心满满,倒好像在一边望闲。然后我走向那条街道。

没人跟我说话,只有人端开铁丝网让我进去。

我走进了这条街道的纵深,这地方让我茫然,它被那样层层叠叠地把着头,纵深里却在过日子,士兵和百姓一起出没,街边支的竹竿上居然有晾晒的衣服,这不像战场,倒像是慵懒的禅达。我打量着街边晾的一排军装,没人管我。我看见一双女人的脚在衣服那边出没,后来小醉从那架子衣服后出来,她去端她的水盆,一个勤务兵样的莽小子立刻用冲刺速度跑过来,把那盆水从她手头上抢跑了,小醉顺手敲打了那小子的头——她大着肚子。然后她看着我,连诧异都没有,她开始微笑。我也心事重重地笑,一只脚踹上了我的屁股,够重的,还穿着大皮靴。我转过头,看着张立宪站在我的身后,又一个上校团长。

“小子,别看我老婆。”

我悻悻地回道:“哦,你老婆。”

“你不要废话了,我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我更加悻悻:“那好啊。”

张立宪绽开了一半麻木一半活跃的笑:“久仰有个家伙巧舌如簧,而且为人很烦,所以你没开始烦我之前我已经决定投降——都安排好啦。”

“不是投降,是投诚。”我不再悻悻地盯着他,“是去和像你一样的人拥抱。”

张立宪看着我:“这是你常说的套话?”

“套话也有不骗人的套话。还有,如果你从现在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拿起枪之前先看一下,对面要是你的朋友,尽可能把你的朋友说服过来。”我说。

“我会累死的,我的朋友可比你多。”张立宪张开手臂,“那现在和像我一样的人拥抱一下。”我们拥抱,小醉把我们的手撕开,她加入了进来。我们拥抱得很不惬意,因为两个粗手大脚的家伙必须小心孩子,但是那是我在整场战争中最愉快的记忆。后来他们走了,这条街道也空了,我默默看着空空的街道。

他们小两口走了,去做像我一样的事情。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期望,就是能再见一次虞啸卿,我们相信能把他说服,说服他就是说服一个军。可这像亲手击毙竹内连山一样是个妄想,直到仗打完我们也再没见过虞啸卿。

我穿上那身已经卸掉了所有衔识的解放军军装,把我全部的再也用不上的勋章留给牛腾云。七连的第六百个始终没对六百这个数有什么特殊感情,因为他的记忆早被三千个占满,占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个死人。可我不得不说我很喜欢他们,非常喜欢他们。以后属于他们。

我的铺盖挎在肩上,拿着一个油纸包,走到一个池塘边,警惕性高一点儿的人一定会把我当作特务或者是贼。

我压低了嗓子高高地叫:“狗肉!狗肉!”狗肉从草棵子里钻了出来,脏不拉唧瘦骨嶙峋,伤痕累累,唉,这条野狗。我把油纸包里的熟肉喂给它,它狼吞虎咽时,我从铺盖卷里掏出我的洁具,就着塘水给它洗澡。狗肉不大高兴,它不喜欢被人这样洗。我边洗边说:“狗肉,好狗肉,要回家啦,回家得干净点儿。嗯,都完了,完事啦,我们要回家啦。”

我和狗肉,一个瘸的人,一条瘸的狗,我们行走在苍原之上。我们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样,我们一直走到我们周围的世界从沧海变成了桑田,从平原变成了滇边永远连绵的山巅。

我还在巷子里,便听见我父亲发出的嘈杂:“……走一队,又来一队!偌大的中国,还放不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走出了巷子,就瞧见我父亲,在对着一队和我穿同样衣服但是还有领章的人吵吵,我母亲一脸难堪地企图把他拉回去。我父亲看见了我,愣一下,老脸居然发红,一声没吭就回了院子。我母亲站在那里,看着我,愣着,哑着,我们家人习惯压抑自己的本性。她最终还是颠颠地迎了过来时,居然在扯刚才的琐事:“你爹自己追出来吵的,人家睡在大街上,又没惹他……”

“妈,了儿回来了。”我说,然后跪下,狗肉在旁边嗅着我妈。那些和我穿一样服装的家伙窃窃私语地离去,他们一定在说封建残余,但是管他呢,我这辈子从没跪得这么心甘情愿过。

我把书桌搬到了院子里,擦擦洗洗,这事做起来很费劲,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我把洗干净的桌子拖进来,放进这间已经被我收拾得窗明几净的房间,还是很累,还是只有我一个人。狗肉在旁边出出入入,它倒是有心,可这事它帮不上忙。

我放好了桌子,擦了擦汗,便隔着屋子叫唤:“爹,桌子放好啦!”我父亲没回应。管他呢。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去打扫这个曾经属于迷龙,现在属于我的家。

我擦着那张已经很久没有人睡过的大床,它大到要擦到中间那部分时我都得趴在上边,我只好趴在上边,然后一声巨响,床塌了。我哈哈大笑,它得修第四次了。我说迷龙带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话,是不对的。他又没掠走我们的记忆。

入夜,总算把一切都搞定了,我弄了盆水,点了小灯,关上了门,在屋里给自己擦澡。我已经很脏了,真的很脏,倒是早已经习惯这种脏了,但往后的日子最好不要习惯。

我忽然觉得背上发毛,我转过身。我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伸着一只手,看得出来他是试图触摸我身上的伤口,肩头的腰间的腹部的腿上的,我身上可真是琳琅满目,他还是头遭见到。这我可受不了,我拿着澡布遮着下身,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爹?”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

我父亲仍然伸手过来,碰了碰我肩上的伤口,那来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门下的窥探。他的手轻成了那样,恐怕他当那个伤口是刚打出来的。然后他悄没声地开了门出去,再轻轻带上房门,带房门时我看见他揩掉他的眼泪。

家父不久就去世了,直到去世也再没说放不下书桌。我为父亲的遗体洗梳整理,家母说他这辈子也没这么慈和过。

我的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他那颗一生都在浮躁与狂暴中跳动的心脏。确实像我母亲说的,我父亲从没这样慈和过,他甚至在微笑,但那并不是我收拾出来的功劳,是他最后终于学会了微笑。我很平静,我妈也很平静,生关死劫,这数年看了多少?

我问母亲:“妈,我以前问过爹一句话。我问他有没有为我骄傲。”我的母亲看着我的父亲,我知道,平静归平静,她的心灵和生命也随着那个厮守一生的人去了。母亲说:“去打仗之前问的吧?你刚走他就说了。仗打完了我们才知道你去打仗了。”

“爹怎么说?”

“你爹说,每时每刻。”

我轻轻亲吻了父亲宁静的额头。我走了出去,拿起了扫帚,地上又有了落叶,我弯下腰开始扫地。

我直起了腰,我的手和我的脸像南天门之上的树皮。我人已耄耋,我已经九十岁了。我直起来腰,我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南天门。我再没跟人说起,但我一直像我的团长那样想着,山巅上缭绕不散的云雾是三千人的灵魂。

地扫完了,我拿起菜篮,零钱用塑料袋装着。我身体还好,虽瘸却也用不上拐杖,只是老家伙的动作总是很慢。这院子就是迷龙跟他老婆和他们家的小崽子以前住的房子,现在住满了人。我的孙子在曾经是迷龙住的房间窗口拿小野果子扔我,我捡了起来假装咬了一口,然后做出一张酸掉了牙的老脸,只是我已经没牙可掉。他笑得很开心。

我九十了,扫完地我就得去买菜,这个点才能买到便宜菜。

家母早已与家父在地下团聚,狗肉也在它十四岁那年走了。后来我有了一个家,我有了工作,后来我退了休,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又有了孩子,这样很好,老头子就是看着小孩子高兴。

唠叨完了我就得去买菜。没哪个菜贩子会喜欢我买菜时的挑选法的,他们唠唠叨叨地说,我就装作没有听见。要过桥才能买到便宜菜。我过了桥,桥是虞啸卿最早盖的,后来翻盖了。我讨着价,还着价。我看见南天门,想不想看见它我都得看见的南天门。

刚下来的菜很新鲜,我得回家,得趁新鲜让它们进锅里。我起身,我走人,今天又有小小的胜利,我买到了又新鲜又便宜的蔬菜。

一辆车堵在桥头,司机在鸣着喇叭。车很引人注目,因为它半个车厢里堆满了花圈,空着的半个车厢有一张椅子和一个老头儿,还有两个被迫陪他坐车厢的陪同。我抬起头,看见一百岁的虞啸卿。他还是那样,一百岁了还是那么有身份。我不晓得他从哪里来的,但就那些陪同看起来,他蛮有身份。每一个花圈上都写了名字,最大也离他最近的一个,写着我那团长的名字,旁边贴了两条:我一生愧对的挚友,我必须面对的挚友。

我低着头,从他的脚下走过,我听着他正在那里急切地向他的陪同者发问:“真找不到一个人了吗?找不到一个我认识的人了吗?”

我走着,脸上泛起笑意。我抬起头,那笑意已经绽开,我尽力让它抹平,让它平和。我很想笑,我不想笑,老头子笑起来不好看。我们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现在我要回家做饭。

我与那辆车渐离渐远,我回家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