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手电光在窗户上晃动着,把外边那些看守我们的人投射成了映在墙上的影子,很大很黑,清晰到能看清他们手上拿的武器。迷龙惹事招来的看守者是我们的三倍,死啦死啦更有出息,他招来的怕是五到六倍。所有人都在压着嗓子,说什么也听不清——甚至都在压着脚步——于是这让一切显得更加不祥了。

我们又回到了这个我们出发前的房间,我们在这里困守着天明,带着我们的伤,我们的困惑和愤怒,困惑甚至还要大于愤怒。死啦死啦没和我们在一起,这样能蛊惑人心的人自然不能和一些容易被蛊惑的人放在一起,他多半是和揍他的那帮人放在一起。

“为什么?为了什么?你们在搞什么啊?怎么回事?”阿译反复地念,用各种语气和调门,这样子念咒真是要把人烦死,不过看来他先会困惑死或气死,“他怎么会是红脑壳?怎么可能?你们还有谁是?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天打雷劈。”

“他不是。”我说,“谁他妈的也不是。他要是那个,你督导大人该第一个问罪,可恰巧他就连个宣传小册子都不曾看过!”阿译就问那做什么死啦死啦要那样子说。我反问他:“你不懂吗?”——他懂的,他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两秒钟,然后便畏缩了:“我哪里会懂?!你们做什么我从来不懂!”

我大声说:“他就是要找个让人没法再把他送上战场的办法!”

“那也用不到这样!”

“督导大人,你到底怎么督导我们的?看不出来吗,就算把腿剁了,虞啸卿也会——不,他自己也会把自己再送上战场的!有仗打他熬不住的!我们被人打他也熬不住的!现在好啦!再不会啦!我们也不用去啦!一劳永逸!喷火器都烧不了这么干净!”我扒拉着阿译,在他耳边喊,阿译捂上了耳朵往后缩。我喊得小猴一下推开了房门,他下意识地把手端着枪,但看张立宪包着额头,郁郁地看着他,又把手离开了枪,迟疑地说:“……不要吵……张哥你要药吗?”

张立宪只摇摇头,问:“什么时候……毙我们?”问得如此直截了当,小猴只好不说话,装作没听见一样出去,顺便把门关上。我们沉默着……真受不了四川佬。

阿译闷声把自己塞回了他最愿意待的墙角:“……说帮我们,这样帮我们,帮到吃牢饭了。”

克虏伯说:“我饿了。什么时候送饭来?”我们只好用一种不可理喻的表情看着他,看得他觉得自己很虚弱,他辩解道:“……是饿了嘛。”

丧门星厚道,安慰他:“很快就送得来了。”

我不厚道,我阴损地说:“是断头饭。有酒有肉。”

大家又沉默。他们真该把我和四川佬都关单间的……他们难道看不出我们是最有心寻死的两个?他为他的师座,我为我的团座。

“师座今天也有不对。”张立宪说。连同余治,我们大家惊诧地看着他,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接着说,“……他今天就不该提起红脑壳,火上加油的。”

阿译说:“可到师里头开会,哪回不骂过红脑壳十八代祖宗就散了会的?”

“那是强军方略啊——要不谁把枪把子交给敢和你不同心同德的人?”我说。但我那是解释吗?不,我那完全是嘲讽,于是余治便发狠:“师座没不对。师座今天已经给足你们面子了。你见他腰杆子弯过吗?”

“啊哈哈,好硬的腰杆子啊,只是膝头子发软。早就跪过啦!”我这话是对虞师精锐们不能提的绝症,余治立刻便由发狠变发毛了:“这整群人里头最渣子的就是你了!婆娘嘴的匹夫!”

我反击:“好过两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两位金刚不坏的跟着我们渣子混什么?走狗阁下,汉奸先生。”余治气得喘着气想词。张立宪一直望着天顶发呆,现在不呆了,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说:“走狗也就罢了,汉奸是什么意思?”我早已经拿好了一个兔子蹬鹰的架势,他扑上来我就蹬他,可兔子蹬得动鹰吗?又是拳脚交加,几个人拉架,几个人望呆,我嚷嚷我们中间最能打的救星:“丧门星,帮忙!”

“都是自己弟兄!都是自己弟兄啊!”丧门星属于坐在原地卖呆的那个,喊的话连拉架都不算,而是号啕。我们愣了一下,不光是张立宪,连我都没见这沉默寡言的马帮小子号过,然后管他呢,我们继续撕巴。

外边的车声停止了我们的狂躁,不是一辆,是一队。车灯猛烈地晃在窗户上,打出了从车前跑过列队的人影。张立宪揪着我的衣领,我掐着他的脖子,余治抓着我一只脚,阿译拉着他的衣服,我们定在那块,听着外边的口令声。他妈的,我们只是在打架,不是兵变。

门开了,十几束手电光撕开了我们,这屋里立刻被新冲进来的整帮人塞得满满当当的,他们撕扯开我们往外又推又拉。当我明白做什么时就大叫起来:“不要!”阿译也明白过来,植物也许比动物能更快意识到危险:“都是自己弟兄!别这么干!”

于是我们便喊炸了。他们把我们分开,我们便重新把彼此聚在一起,一个死死抓着另外一个,我们把我们自己连挤带抱地弄成了一个人团子。那帮家伙拿我们没辙,便把自己变作一张簸箕阵,往外拥我们这个人团子。

不该出屋的,到了外边他们便施展得开了,车灯给照住了,三五个对付一个,一个个地从人团子上揭下来,再拖手拖脚地各自给拖上不同的车。我们尖叫,哭号,大骂,殴打,哀求,吐唾沫。一支枪托插进了我和阿译中间,硬生生把阿译从我手上撬走了。阿译在几个人的手上挣扎和大哭:“别让我一个人死!别让我一个人!”我手足并用地从人裆缝里挣过去抓他,人没抓住,倒被几个人抓住。瞬间我成了一条拔河用的绳子,余治抱着我的腿,张立宪抱着我的腰,我悬在半空,被人来回地拉扯。张立宪发了疯,狗一样地去咬抓住我肩头的手,拖着我一道爬了回来。李冰和小猴猛冲进灯光,李冰抱住了张立宪,小猴抱住了余治,小猴是看我们的,李冰是来带我们的,我玩儿命地要把他们从那俩刽子手手里撕开。但是灯光下看得很清楚,李冰和小猴并没有要把那两人从我们中间撕走的意思,他们只是紧紧地抱着。

李冰说:“回来,回来老张。”小猴也说:“过来,跟我过来。”

我愣了一下,我看着余治在哭泣。张立宪猛力摇着自己的头,他说:“不行,不行。”

李冰说:“师座很想你。”

张立宪还是摇头。那两个家伙只好用强,张立宪死命地抓住了我,我把他的手撕开了,对着他的屁股踢出了我这辈子最有力的一脚。他们俩被拖走了,张立宪在灯影下挣扎着大骂:“死瘸子你个王八蛋!”

“照顾小醉!”踢得太狠,我把自己都闪摔在地上了,我摇摇晃晃地往起爬,冲着他大喊,“你们真他妈的般配!”我不知道他什么反应。唇亡齿寒,失去了张立宪和余治的我立刻便被人摁住了,被人抓手抓脚地抬了起来。克虏伯还凭借他的体重抱着车轮子在抗争,可虞师的力量怕能把南天门也翻了过来。丧门星在跟人玩摔跤,他倒是会点儿功夫,可被一堆人压在身下时还讲个屁功夫。往下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被扔进了车厢,车厢里黑压压的,早坐了几条更黑压压的人影。

车灯还在乱晃,人还在鬼叫,但载我的车已经驶动。我不再挣扎了,两支枪口指在我的头上;我也早已虚脱了,我摊手摊脚地躺在那里——那么就这样了。

我被拖过这片山间的空地,空地的尽头有幢小楼房。我从不知道师部还有这么个地方,不过它也许不属于师部,因为我看不到任何标识,不恭地讲它像个水泥做的长方形棺材,连砖红都看不到,死气沉沉的全是死灰,窗户很少是它的特点。

我被那些孩子拖进那幢房子。凭良心说我不是被推进来或者扔进来的,而是被好好地放在地上,然后他们出去了,关上了门。我看着这个不知道该叫房间还是叫别的什么的所在,它的门是只能从外边开的,关上以后你几乎要找不到门在哪里,连门框都和墙壁是一体的。它没窗户,有一块黑黝黝被铁网隔着的地方也许是通气孔。它有一个发出死白光辉的小灯,那灯着实是很适合太平间的。

除此之外它什么也没有了,一无所有的干净,长两米,高两米,宽两米,瞧久一会儿就会觉得晕眩,因为它立刻混淆了你的空间。我坐了下来,到终点了。

我靠坐在那里,呆滞地瞧着长宽高交会的边线。我还佩着我的勋章,这真是嘲讽,他们没有摘走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勋章。时间停滞了,因为这里的空气有点儿稀薄,让你昏沉的同时又能意识到时间,数时间的同时你不知道你是坐在地板上还是天花板上,因为它们都一样,上下左右都一样。

我待在地上,就像躺在自己的棺材里,我的棺材也许会比这里更赏心悦目一点儿,至少……如果我能有的话,希望如此。我傻笑,后来我开始哭。

我拿手指摸索着我的勋章,一点儿一点儿地,一道纹一道纹地,小心翼翼地。

门开了一下子,外边的人都没有进门,他在我身边放下一罐啤酒和一个罐头。

“……什么时候毙我?”我问。那家伙看了看我看不到的地方,免得有人瞧见,然后对我轻微地摇了摇头。门关上了。沉默了很久后我摸索那两个金属罐。

生活每况愈上,它多了咸味和牛肉味。咬很小一口,用漫长的时间让它在嘴里融化,等所有味道消失了再进行漫长的回忆。我发现同一罐牛肉是可以吃出不同味道的,因为时间在流逝。

门开了,除了给我送饭的人,还多了那么几个,看面相该是把我送进这里头的那些小孩。“出来。提审了。”他们说,于是我知道多那几个人来做什么的了,来架我。但我没用他们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被他们押解着,死死捂着自己的眼睛,以免被我一直很想看现在却不想看的阳光刺瞎了眼睛。我终于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了一眼,那一眼已经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们一直在瞧着我的反应,不阻拦,不帮忙。

“……仗打完了吗?”我问。他们便互相瞧了一眼,后来有个人回了话:“还没看出来。”我就跪下了,在地上连土带草地掬了一捧,把它们捂在脸上。我身后的家伙们便有些感慨:“……你是第二个出来以后还能正常说话的。”

我忙我自己的事情,第一个或第一百万个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可他好像比我这被关了几百年的人更有说话欲:“你不要知道第一个是谁?”

“谁?”我把话尽量缩短,免得耽误了用于呼吸新鲜空气的口鼻。

“你想都想得到啊!”

我摇着头,翕动着鼻翼:“关我屁事。”

他又钦佩又失望地说:“你们团长啊,你们团长。”

“……关我屁事。”

我在那张凳子上坐下,刚才阳光明媚,现在这屋子好像又回到黑夜了,好在它有人,不光有人,还有桌子还有灯。灯的聚光罩口开得很小,照着桌上那堆整齐得不近人情的纸笔和档案资料。人和那天揍死啦死啦的家伙一样,是蓝色的青色的灰色的。

那帮我也不知道该叫军统、蓝衣社或者三青团的家伙们开始问话了,肃静得很,只有纸笔的唰唰声。虞啸卿要学会他们这一套一定早把我们制服了,但这场仗我们也一定打输了。他们问我名字,我张了张嘴,然后就从凳子上往下滑。

他们说:“坐好!亏你还戴着奖章!”我倒是想坐好来着,可最后坐成了跪下。我哭得像个新寡:“我错啦……我有罪!”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后来过来两个人,企图把我重新架回凳子上,但我就是一个劲儿往下出溜。他们换了个有靠背的椅子,好把我担在椅背上,于是我总算是坐在那里了。

他们还要问我姓名,但他们的头儿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诸如此类的麻烦省了吧,反正这人也早已溃了。

于是换了个问话:“你总要对得起你胸口挂的云麾奖章……”我纠正他们,应该是宝鼎。

“你总要对得起你胸口挂的奖章!那就帮我们提供川军团团长龙文章通共的罪行!”他们说。

“……他也不通共啊,这世界上跟他最要好的就是一条狗……”

桌子猛响了一记:“他不通共!他那样作为直接就是共党!”

“……他神经病。”我说。他们的头儿倒来了兴趣要我提供他神经病的证据。

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他……骁勇善战,不怕死,不畏权贵,不计得失……好辩个死理,分对错……老骗子总被他骗得一溜滚,可他倒总被小笨蛋骗得一溜滚……他说他看得见死人!……现在倒不说了,以前说……”

做笔录的气得拿笔头子在稿纸上捣:“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他们的头儿便安抚我:“好好想想你要说的是什么。我们不是要给他再搞一个青天白日勋章。”

我认真地说:“我是说这些东西分开来还好,加在一起就成了个神经病。哪有人要这样苛求自己的……”

做笔录的气得喊:“简直是个神经病!”

我踊跃地同意:“我就说嘛!”

做笔录的喊:“我说的是你!”他的头儿闭着眼睛直摇头,让我好好想,想好再说。

我说:“……几百万的日寇压过来,你想做点儿事,一个人做不来的,说是肉包子都嫌大了,要一群人。这年头想做事的人就分两群,一群姓国,一群就姓共,你不姓国就得姓共……”

做笔录的已经把笔摔了:“这是什么话?!”

他的头儿也急了:“怎么混进军队的?根本就是个败类!你不要以为你戴着个云麾奖章!”听言外之意好了,言外之意大家都懂,我被拖了起来,纸笔也推开了,我被摁在桌上,挣扎着说:“……这个是宝鼎。”

包胶的棍子就扬了起来,这时有人忽然发话。在这儿除了灯座子底下你注意不到别的,那声音从暗地里发出来——“你以为你被关了多久?”

我拼命拧我被人摁着的头,摁我的手放松了些。我看见说话的人,看见唐基。他又问:“你以为你被关了多久的禁闭?”

“我们在炮灰团也关人禁闭,拿石头画了圈子,叫照例又犯了错的迷龙站进去。迷龙就站圈子里亮膀子嘚瑟……”我忽然狠狠吸了吸鼻子,你尽可以胡说八道胡说十六道,但最好不要触到自己触不得的筋。唐基不吭气,看我被摁在那里,伤自己的心。

他又问:“关了多久?你以为?”

“半年?……四个月?……三个月?我脑子有点儿乱。”

“我明白啦。——一个星期,刚关你一个星期。”他看着我在发愣,伸出手,把摁在我头上的手扳开了一只,那其他的自然也就松了。唐基向那些松开手的人保证:“这个人不用审,他是清白的。”他也没忘了给他们下台的话,“小屋里刚出来,脑子糊涂啦。”

那边的头儿悻悻地说:“赚了个云麾,也不要满嘴开火车。”

“是宝……”我算及时住嘴了。唐基拍打着我:“关糊涂啦,糊涂啦。……你跟我来。”我便跟着他出去。

我瞧着山里边的黄昏,每天这个时候由炎热转清凉,最是爽利,让我要糊涂不糊涂装糊涂成了真糊涂的脑袋也清凉了些。唐基站在我身前,用靴子拨弄着一棵草,一向多话的人今天居然不想说话。

“他还没死吗?”我问。

唐基瞧我一眼,叹口气。真不容易,听得到他叹气。

我又说:“当然还没死。死了还收集什么罪证?——我想见他!”

唐基看着我,连诧异都不表示出来,因为我对他着实太亲热了一点儿,而他也实在应该理解,一个人被关了这么久见个人就会亲热,刚才那帮青衣蓝衣只是不理解我孟烦了方式的亲热。

他问我:“贵庚?”

我答非所问:“见不着他,我会死的。”我那么理直气壮,好像我的死有什么威慑力似的。唐基也不挑明了这个,只是心事重重地说:“你们这帮人哪,就是叮在他身上的个蚂蟥,活活就把他吸干了。你们刚放出来都口口声声的,他害的,就是他害的,往下就想见他——像蚊子找人叮。是你们把他害的。”他郁郁地往草丛里走,我忐忑地跟着。今天他是爷爷,有求于人,他便是爷。

他边走边说:“你以为多大的事?”

我便顺着话找音儿:“……没多大的事?”

“天大的事。天塌了一样大的事。让他带着共党的兵和日军决战中原?哈哈,禅达的天快要塌了,砸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把高个子砸塌了,连矮子一起砸死。就这么天大的事。我只想保虞师。”

我不吭气,虞师关我个屁事?

“我很冤枉。”

我不吭气,你冤过窦娥又关我屁事?

“你们都提防我,连林督导都是,觉得我想害你们。你现在追着我走,因为这地方除了我你谁也不认识,你想见你那团座,不外如是。我害你们做什么?你们帮虞师卖命就是帮我卖命。没你们虞师就在南天门消耗殆尽,你们至少把啸卿的升迁提前三年,照他的性情本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力耗尽,束之高阁。”

我不吭气,虽然我很想吭气。

“想说话你就说,不用怕我套你口供。套口供用不着说这种实话。实话只跟用得上的人说,跟你说是因为你有用。现在你比你们团长有用。祸是惹出来了,他不可能保得住,保得住的人比保不住的人有用。”他忽然间有点儿恼火,“我害人了?你们都只管点了火就跑,扔下我在这里能抢出点儿东西就抢出点儿东西。你们只管直着脖子要你们的公道,船都快被你们搞翻了!我害了谁?姓唐的这辈子没起过害人心,我拿在老家跟你一般大的儿子赌誓,我要害了人叫他现在就横死!”

我听得打了个突:“您别拿那个赌誓。”

唐基气急了,反倒笑了,笑了笑就又没表情了:“啸卿要保你们,你们是除了你那团长的你们。你们团长他用不起,也保不住。他还是想给你川军团,我跟你说的是实话,因为你是聪明人。”

“……聪明人就是识相的人,我的团长不是个识相的人。”

“我不逼你,就是跟你商量,因为跟聪明人商量比什么都有用。啸卿惜才,惜才如命,他相信给你个美装团,假以时日你就是你们团长。”

“能抢出点儿什么就是什么……您好意。”

“好意恶意由得你说,我只告诉你这笔账已经细细算过,能抢出来的一个不会落下。你那团长点的火,他现在就是救火的水,他肯定是被枪决,枪决他之前虞师得想法子从这场乱子里脱身——就是说,他必须是一个窝藏已久被逮到的共党,不是自己人……”他看起来很疲倦,也是,这些天他一定操碎了脑筋,“我还得从虞师找人来行刑。”

“要我行刑?”我问。

“我没心编戏码,啸卿也不想这任团长是干掉了上任的人。我另请高明,你也省省心——可你知道怎么做?”

我沉默,我知道怎么做,可是我沉默。

“你帮不帮他盖着,他都供了个落花流水,”唐基说,“他说他二十岁上就是共党,存着心就是拉了这个团要哗变,只是功败垂成,被虞师座铁腕压制……”

“……可能吗?!可能吗?!十五年前有个屁的川军团?十五年前我才十岁!十五年前……”

“喊什么?……所以我们改成了三十岁,五年前比较对数。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他不想你们去打他觉得不该打的仗,又不想害你们吃牢饭。那又如何?……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他与共党有染?多少人与日寇都有染,何况本来一家的共党?可就他没半点儿相干。活生生的共党我都还认得那么三四个,他认得几个?你没说错,这年头想做点儿事的人不姓国就姓共。那又如何?……别那么看着我,我没空愤世嫉俗。”

我便低了头,既然能说不能说的都已被他说尽。

“你枪口指错了人,把我当敌人。我晓得,你们和啸卿一样,都是年轻人,干柴烈火,干柴划根火就能着,可你们叫奇迹——我见得可比你们多。你那团长说他是天才,我看他是不安天命的天才。拾他的牙慧,我也是天才,让你们过得舒服点儿的天才。画鲜花和彩虹是不会出事的,那我们何不做做英雄?”

我只好瞪着他发呆,而他怪滑稽地冲我挤挤眼,蛮可亲的。“年纪大的人是不会愤世嫉俗,可还会玩世不恭。瞧着我干什么?”他给自己叼了根烟,划了根火柴,可又不点,“茹毛饮血的时候看着这火头就会说是神仙,我不过是知道它有硫黄硝药,柴碰上火自然就会烧起来,我不会大惊小怪。烧得怎么样都有个灭的时候。”

我呆呆地看着周围的山,我很有从这里一头跳下去的企图。唐基点上了烟,把那根烧得只剩灰梗的火柴扔在我的身前,它迅速灭成了一道肉眼难寻的青烟。

阿译在审讯人员的配合下把我都几乎忘掉的琐事一桩一桩地倒出来,证明死啦死啦有通共嫌疑。早死在西岸的小家伙该觉得荣幸了,连外围都数不上的小死鬼居然被算作派来瓦解党国阵营的核心。我们的炮手克虏伯居然同意做行刑队的一员。

我不愤恨他们做的一切,因为火烧完了,该灭了,要他死不用这么麻烦,搞这些麻烦只为了虞师的澄清。我不用为死者伤悲,只是为我们自己心碎。

我也选择被唐基抢出来,就是说我做了第三个出卖死啦死啦的人。他早已出卖了自己,为了不出卖自己。剩下的几天我尽力不去想起他,可声称在救我的人一再逼我想起他。我们都没作任何夸大,可记录这些的人一定会把它夸大。

桌子那边的问我死啦死啦一个人怎可能把我拖过几华里的前沿再泅过怒江,难道没有人帮忙吗?到底死啦死啦和赤匪有没有接触?他们要我说老实话。于是我便想起我在濒死之际所看见的一切,我在天上、在云端,我看见江滩边如刀的砾石上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爬行。

桌子那边的问我哭什么,我说:“……我也在想……怎么可能。”

我恹恹地被两个持枪者从空地上押送穿过,他们的押送到我们来时的那条山道边截止。我得救了,我被抢出来了——谢谢唐基。他们向我挥着手:“走吧。走吧。”但是我站在那里,看着那栋棺材似的小楼要求见副师座。他们说副师座不在,但我还是赖在那里不走,他们推着我,搡着我。

我呆呆望着那栋小楼。我知道我的袍泽弟兄,甚至还包括我的团长,都在这里,只是我一个也见不着。我们都迷失在这个又单调又复杂的灰色怪物里。

后来李冰跑了过来,他是直冲我跑过来的,于是那两位住了手。李冰对我说:“副师座让你去禅达师部报到。”那就是说唐基根本就在这里,不过那两位睁眼说瞎话的一点儿不见赧然。他又说:“你会被闲置一段时间,过过这段风头。副师座说你不用着急。”我不着急。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让我见死啦死啦。

“六七天。师座说的。”他说。我怪不信任地看看他。李冰冲我挥着手,倒是客气得很,也许他也知道头头脑脑们为我安置的将来。他催我:“去师部吧。副师座说你现在不合适到处走动。”

那我不走也得走了,我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他们一直在看着我,他们也知道我恋恋不舍的绝对不是他们。

我攀越山脊,发现这叫我没齿难忘的地方原来深藏于山中。我错开了那仅可容一车通行的小道,下望着被绿色滇边掩映的禅达。

再做一次逃兵怎么样?我一边想着一边对自己发笑。有三个地方可以去,师部、父母家、小醉那儿。三个地方都不想去,最不想去的是师部,无需理由。父母家也是迷龙家……小醉那儿?但我如何向只见过白天的人描述黑夜。我自顾自地走着,没有方向也无需方向。

往哪个方向你都是下山,下山你便到了禅达。我站在禅达的街头,这座城市目睹了战争,就像目睹来了就总要去的雨季,而我现在目睹着它——除了三三两两我的同类,这里剩下的战争痕迹实在不多了,连那些曾经害死了迷龙的高炮也拉走了。

我摸索着我的口袋,好在抓我们关我们的人都是胸怀大志的,对我口袋里那点儿财帛全无兴趣,那几个可怜的小钱还在。于是我从我看着的摊担边走开时,买了一盒火柴。我试着划它,我觉得我快要没得救了,手一拿到火柴盒还是抖,后来我干脆就看着一根火柴,看着我的手抖,而旁边过路的百姓就只好诧异地看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佩戴着宝鼎和忠勇勋章的人在路边瞪着根火柴卖呆?

后来我再抬头时看见张立宪,他带一种和我异曲同工的呆滞表情从路那边晃了过来。我们同时看见对方,他愣了一下便从眼里给我看彻底的蔑视和仇恨,好吧好吧,投以桃报以李,投以枪报以矛,我以冷漠回报。

懒得去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思,我拐进了巷子。他倒好,比我更早地拐进了另一条巷子。我在空空落落的巷子里走了两步,然后猛然想起了什么,这里的巷子都是互通的,我开始小跑起来,想赶在先把他截住。没见个鬼影子。我便换了个方向。后来张立宪从我刚出来的巷口钻出来,他也在追我,我们在巷子里像迷宫里的老鼠一样错过,后来又像迷宫里的老鼠一样撞上,撞上的时候我们把彼此都吓了一跳。我们退了两步,瞪了一眼,得,又是彼此一副不顺气得很的表情。

我瞪着他,我知道世界上像死啦死啦那样经得住别人瞪的人并不多,尤其是这小子一脸亏心样。

他说:“你瞪什么?我戳爆你的乌珠子!”我凑过去给他戳。张立宪最后只好把我推开,说:“离我远点儿!你近得让我恶心!谁做了亏心事谁自己知道!反正我又没去找小醉!”

这回我真急了,这不是靠他远近的问题。我撕巴着他:“你他妈怎么不去?她会急死!”

“她急的是你又不是我。”

“……这样想你就永远不要去了!拿出点儿汉子气来,凭你个烂脸少校女人还多的是!”

“我等你死了再去!”他说。

我愣了一下,然后开始笑,我刚笑就被他一个耳光飞过来给抽没了。我还手,他倒也没躲,也是挨着。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追我就是为了打我,说完又给我一下,于是我又还,他倒也还挨着。

我问他:“你凭什么?你现在是炮灰团的还是特务营的?”他迅速黯然下来,说不知道。

“那你就只是个逃兵。”我说。他于是又给我当胸一拳,重也不重,只是烦人,烦得我都懒得还手了。我问他:“你烦不烦啊?”

张立宪呼哧地喘着气,狠狠地瞪着我,说:“我是逃兵,我打叛徒。”

“五十步打一百步。”

“对,五十步就打一百步。”他恨恨的,恨到后来冲我嚷嚷起来,“你让我去找小醉不就是想我给你报个信?现在怎么报?我告诉她姓孟的连里子带面子连朋友带上司全卖了,做了叛徒?!”

我愣了一下,现在我像他一样,黯然了起来:“明白了……顺便问一句,他什么时候死?”

“后天!后天早上!你觉得荣幸吗?”

“……我就知道。”我说。

“知道什么?还有什么你知道又没说的?”张立宪喊道,“他是共党?打南天门是他分化我军内部的阴谋?他妈的,那三十八天我就是个日本萝卜头!”

“少安毋躁。我说的我就知道有人就没打算让我见他,有人只是想要我安分点儿……有人就是这样的人。”

张立宪骂道:“你奶奶的少安毋躁!你婆婆妈妈地扯什么鬼?”

“我是叛徒。如果我什么也不说,他是不是后天就不会死?”我说。

就算恼怒成这样的张立宪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所有人都出脱清的时候,也就是我那团长死的时候。他便无力了起来,轻轻地把我推开,走上他的来路。我跟在后边,恳求他:“帮个忙让我见他。”

张立宪也为难,他出来后没有一个人看他的脸色是对的。我让他去跟虞啸卿讨饶,虞啸卿肯定一直等着他去讨饶呢。说这话的时候,我相信耳光很快又要降临在我脸上了,这回我准备挨着,并且绝不还手,但他最后愣了半天,没动手,而是喃喃地说:“……我不是叛徒。”

“我们打这场仗,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的人,也不是叛徒。”

他很想愤怒,但最大的愤怒都已经过去了,于是他只好茫然:“……你都把他卖了,还见他做什么?”

“我卖了他,心里过意不去。我想死他跟前。我死了,你就可以去见小醉了。”

他当然不会信,何况我脸上还泛着笑纹。但他又往前走的时候表情就变得温和起来。我死乞白赖地跟着。我跟他是同命之人,一见他我就知道他现在和我一样,晾着,避风头,被唐基抢救出的财产之一。我很缺德,那是真的,我必须勾起他心里的柔和,而他现在想着小醉。

就像迷龙死去的前夜那样,我又戳在那里,看着张立宪在我身前走马灯似的问人。这回比上回来得更加孤单,因为没有了死啦死啦和余治。

见死啦死啦,不是件容易事,其实是难于登天,我宁可人说起他像说瘟疫,可他们比那样更擅长让我绝望——那些人不是不知道我的团长是谁,就是说他去西线打仗了。我的团长好像随着禅达的热气一道儿蒸发了。

我让张立宪问虞啸卿去哪儿了。他也许永远不会适应我们永远直呼虞啸卿其名,但这是小节,他发问:“师座去哪儿了?”被他问话的两个人各执一词:“去西线啦!早去西线啦!”“去军部啦!听说有大变动!”

转过脸来的张立宪脸上尽是乌云,他总算学会了小声:“……胡柴……我今儿早上还远远看见他的。”

我们离开,换下家去问,继续我们的奔波。

我们两个家伙精疲力竭地进来,这是张立宪在师部的小窝,就那两张铺来看,曾经是两个人住的,但它空荡得就像半个人住的。空房子通常不显乱,可这里有个空且乱的例外,就屋里乱扔放的那些陈年杂物和近来刚有的一些起码生活用品来看,张立宪恐怕就没把这当作住处而是杂物间,只是最近他虎落平阳。

张立宪进来了就开始忙,给我们早已空空的肚子里着落点儿食物。我打量着这房间,今晚我得在这里休憩。我问另一张床是谁住的,张立宪没说话,只是粗暴地撕扯野战口粮的包装。我很快就后悔了,因为我也看出来是谁了,屋角扔着一具被砸坏了的手风琴,墙上挂了一套焦煳的防火服,桌上有一副还是我捡了给他的破眼镜……我想起一个狗熊一样拱在我们中间烧人的家伙来。

张立宪试图从水瓶里倒出些热水来,不但没有热的,连里边的陈水都刚够个瓶底子,他出去找人要了。我把那些东西搜罗起来,手风琴、防火服、眼镜,我把它们抱了一堆,在屋里寻一些汽油之类的东西,没有,可我在张立宪的床头找到几瓶酒,有几个瓶子已经索性是空了。我算知道他怎么那么委靡不振的了,当然,酒只是外因。

我把那些东西扔在地上,把酒倒在上边。我仍然划不着我的火柴,好在旁边有个人叼着烟过路。我迎上去,说:“借个火。”

那家伙把烟头递给我,看着我在他的烟头上对着了火柴,我把烟再还给他时,他已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了。管不了那许多,我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火苗,用它点燃了何书光的遗物。蓝色的火焰冒起,然后是橡胶、塑料和木头被燃着了的红色火焰,冒着很大的黑烟。我翻弄着它们,让它们燃得更彻底一点儿。

我听见我身后的碎裂声,张立宪冲过来时已经摔掉了手上的水瓶,他没有揍我——这真是让我意外——他根本不吭气,只是跪在地上着了狂地扒拉火焰,企图从那里边抢出些什么。我想把他拉回来,他动手了,狠狠地打了我的肚子。

我借过火的家伙摔了他的烟,冲过来帮忙,让我意外的是,他帮的是我——我们一起把张立宪拖离火堆。那家伙表示着满意:“可算有人干这事啦。我们还以为他要给小何陪葬了,谁动他就打。”

张立宪挣扎,我们揪着他,他就拿脚后跟猛蹬我们的膝弯:“叛徒!你们全是叛徒!”

“没跟你想到一块儿去就是叛徒?你可算成啦!你可算做成了虞啸卿!”我说。

那小子愣了一下,猛挣,几乎挣脱了我们。

“这不是南天门!你周围没有死人!我们不是叛徒,你也不是逃兵!你就是这里的,你不过是回家!回家做出这么个绝门绝户的死相做什么?!”我骂他。他说他不是这里的了,我就接着骂:“那你是哪里的?!你死乞白赖贴着我们干什么?我们都死啦!灭啦!你别来烦我们死人!你对哪里不满意你就不是哪里的!那你就不是你爹妈生的!你对这国家不满意你去做日本人——号什么丧?做事啊!”

张立宪更大声地对我吼了回来:“做什么?!”

“烧了小何,好好过你的日子!”

他愣在那儿,我们都很哑然,过一会儿他不那么粗暴地挣了一挣。“放开我。”他说。于是我们放开了他。

他再没去往火堆上扑,而是就地坐下,看着火堆。一会儿拉他的那家伙也觉得插不进我们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他也走了,临走时在我们身边放下几根烟。

“你不要让我。”过了一会儿张立宪说。

“……让什么?”

他便小心翼翼地说那两个字:“小醉。”

我心里痛了一下,然后可劲儿表示我的不屑:“谁让你?你不过是条跟在她屁股后边摇尾巴的小狗,她好心才哄哄你。”

他凶狠地看了我一眼:“你把那几个字给我吃回去!”

我嘿嘿地笑:“对不住,我发誓不吃狗肉啦。”

“谁跟你翻那笔烂账,我说的是那几个字,你说身后。”

我没搞明白,我得照他的意思说一遍才大概明白:“……你是跟在她身后摇着尾巴的小狗?……有啥不同吗?”

张立宪点了点头:“嗯,不要那么粗鄙。”

“……因为事关小醉?”

他掉了头看着火堆,不吭气了,我笑得只好滚在地上捶地。张立宪也不理我,看着火光。虞啸卿、小何、小醉都能让他温和,现在三到其二,你就想象不出他刚才的暴戾。我真服了他了。他看着火,不吭气。我便看着星空,禅达的星空总是很漂亮,我叹了口气。后来我看着一颗流星从天上划过,它提醒了我:后天枪决已经变成明天枪决了。

张立宪再也坐不住,我都能感觉到他那种从丹田里涌起来的焦急。我问他虞啸卿平时在禅达有什么地方必去不可的。他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跟他解释:“人就拿自己不当动物。动物都有个地方恋栈不去,比方说狗肉现在准就在收容站里外乱转,等着我们回去。”

张立宪明白了,发了会子怔,指了我们视野里的一座山头:“……只要在禅达,他每天都去那上头练刀。”

“……闻鸡起舞?”我说。

张立宪有点儿赧然,他当然明白我那一脸不怀好意的微笑:“……练砍人,练刀。”

虞啸卿是独自一个,直接把车开上了山顶,换个人非把车开上这样陡峭的山顶怕是吃饱了撑的,可那家伙倒是一脸淡然必然的表情。他练刀的时候不要什么披挂,就是一件白衬衣,把车熄了火,从身边拿起他的刀。那家伙下了车,脸上有和我们这些人类似的表情,懵懂加上了寂寥,好像很想跟人说又绝不会跟任何人说。

枝丛后有处泉眼,那家伙拿了块洗脸都嫌干净的白巾蘸了水,找了个树墩子坐下开始擦他的刀。那布巾大概每回都是一次性使用的,他刀擦得差不多了便把布一甩,迎风一刀劈了过去,做了他第一刀的靶子。然后他开始一刀一刀地练他的砍、劈、刺、挥、夺,难看得要死,也没个花架子,因为全是用来砍人的招,感觉那家伙拿刀把子和刀背都能把人给分了似的,看到后来你就不由得要为那把刀从未能专心砍过日本人而遗憾。

后来他停了,摘了张沾满露水的叶子,又擦他的刀,一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腔调说:“出来。”于是张立宪被我从枝丛里推了出来,虞啸卿毫不诧异地看着他,倒像菩提老祖看见只被他点化了的猢狲:“原来你还记得这地方?”

张立宪难堪得要死,难堪得期期艾艾的:“……还有一个,师座。”

虞啸卿看着我现身,本来平淡的神情也变得不好看。显然的,接受我这个草包是一回事,而我在他们的私人之地出现又是另一回事,何况我也有着这样的表情:其实我们俩谁也不想看见谁。

“我想见我团长。”我说。

张立宪纠正我:“我们。”

虞啸卿只是想着多半是跟这个八竿子不着边的事,慢慢把刀收回鞘里。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我又说。

“我们。”张立宪说。

我提醒虞啸卿:“您的刀还没干,那样就放回去要生锈的。”他扫了我一眼,我赶紧强调,“他临走时我想送送。”

“我们。”张立宪又纠正我。

“答应我这事,这一百多斤卖给您了。他死了以后您让我做什么就是什么。”我对虞啸卿说。

“我也是。”张立宪跟着我说。我让他闭嘴。

虞啸卿说:“你们都闭嘴。”然后他转了身,上他的车,发动他的车。我和张立宪有点儿不约而同,我拦在他的车前,张立宪抓住了车尾,现在虞啸卿要把车开走就只能横着开了。虞啸卿便瞪了我又瞪张立宪,我不知道这马前张保马后王横的哪一个更让他恼火。他说:“你高估了你自己。你以为你那一百多斤凭什么能自由自在地站在这里?”他看了张立宪,“还有你,你现在自由自在,一批批的人冲上去血沥疆场,你现在是自由自在还是生甘堕落?”

张立宪便大叫起撞天冤来:“我想去啊!”

虞啸卿现在是心乱如麻的里,河东狮吼的表:“给我让开!”他直接就踩油门了,得,说玩儿命谁玩得过他呀。我和张立宪踩了电门一样地跳开,那家伙直接把车照山路下扎。

我大叫一声:“虞啸卿!”

车啪的一脚便踩灭了,虞啸卿从车上站了起来,两只眼睛冒着火——好极了,我宁可一个加强连的张立宪来揍我,也不要这个踩扁了我都不用挽袖子的家伙。

我硬挺着说:“小太爷自由自在站在这里,凭的是如果三步量完一个死人,我的团长带着我走了九千步!我现在走到了头,只想看见他的尸体!这个命是你给的,你订的,你要还有一点儿慈悲,就给我看个头尾!你让我看了人这么活,你让我看人怎么死!”

火气慢慢地熄灭,就像车声慢慢地熄灭。

我接着说:“你知道他干吗那么做的!你跟他是一样的人!你们十年磨剑不是为了去砍一帮红头叫花子,要砍叫花子咱们把禅达城屠了还省点儿脚程!”

火气已经熄灭,车上的那家伙轻微地摇了摇头。

“你没去看过他,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也就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不是?你很想去看他,比我们加一块儿还想,是不是?可你不敢去看他,是不是?”

他慢慢地坐下,发动他的车。他的车发动不起来,我不懂开车,可就他那样子,我猜他心乱得根本找不到点。

“你心里称他为兄长,你的兄长要死了,因为你给过他希望。你要是恶人倒好了,可你不恶,你才能给他希望。现在你至少不该在这里劈空气,你至少该亲手去把他的希望了结,至少不是光给一发子弹。”

虞啸卿喃喃地说:“……我从来没想过给他一发子弹。”

“他是你唯一看得上眼的人,你给了他你最看重的东西。你的甘泉,他的砒霜。”

虞啸卿低着头。即使在我们十几个人泅渡过怒江时,他脸上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懊悔神情,说实在的,如果他那时候有现在的神情,我们那时便已经把他原谅。

太阳已经落了山,而今天早上我们看着它上了山,我和张立宪傻子一样地站在门外,站在没了虞啸卿的那辆空车旁。一个司机泥菩萨一般坐在车上候命,候命不妨碍他和我们大眼瞪小眼。

“……他到底去不去?”我问。

张立宪一脸复杂地瞧了瞧我,他很想问我一样的话,可又还得维护他已经维护了多年的东西:“……他说了去就一定会去。”

虞啸卿总算是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了,站在门里,军装笔挺,大步流星——犯了犹豫也是大步流星——他看了我们一眼,大步流星地倒又犹豫了回去。

“……他又要去哪里?”我问。

张立宪替师座找理由:“……去换衣服。”

“……一小时前他这么活闪婆似的闪出来闪出去你也说他换衣服——难道要换燕尾服?”

“军人的仪表又岂是那些灯红酒绿的着装可以比的?”

我就瞧着虞啸卿一边又大步流星地闪出来,一边往腰上佩着另外一支枪。

我说:“他没换衣服。他不要再闪回去了。我就怕他说一声,呸,不去了。”

张立宪说:“他说了去就一定会去……而且他换了枪。”这他不说我也知道,虞啸卿往腰上佩的那支是死啦死啦送他的南部,俗称王八盒子。也许他是刻意地不看我们,直快到我们身前他才看了那么一眼,我从没见他这么犹豫过,眼神也从没这么发虚过——他用他发虚的眼睛看天色。“……天色还早?”他问的大概是自己,转身又想回了,“我再办几桩公务。”

张立宪嘴上一直跟我过不去,心里可来得急:“师座,全是山路,我们开车过去比步程也快不了多少。”

虞啸卿就站住了,给我们看一个背影,我们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好,看一个一向刚强的人现在这个样子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我催促:“师座,太阳已经下山了,太阳再上来的时候就要处决。”

虞啸卿于是转了身,又是那样犹犹豫豫兼之大步流星地,说:“走。”

张立宪几乎是扑向方向盘,熟练地把住。他等着,我也等着,总不好给虞啸卿安排座儿,只能等他自己就座——虞啸卿一屁股坐上了副驾驶座,那我便顺理成章地去了后座。我没法不注意到张立宪等虞啸卿完全坐稳才发动,好像他后脑生了眼睛。虞啸卿轻声地说:“唐副师座又不在,开那么稳做什么?”

于是张立宪以虞啸卿的方式开始行驶,虞啸卿的方式就是一匹铁制的野马,随便提个速都在发出机械的咆哮。我坐在他们俩身后觉得自己很多余。虞啸卿在发呆,张立宪有时偷看他一眼,从小何死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如现在这般地抖擞。

和小醉厮混是他的狂想,为虞啸卿开车是他的幸福。四川佬痛苦得只想把头劈成两个,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儿小事会让他如此愉悦。

这事上张立宪并没说谎,山路行车除了省点儿脚力,比步行并快不了多少。繁星如尘,我们仍在林道里颠簸。虞啸卿不说话,从上车之后就不说话,就是一只手扣在枪套上端坐着,让人觉得车上载着的是一尊蜡像,而且他不说话,我们就都不好说话。

我问他:“您要拿那支枪打死他吗?”

虞啸卿很谨慎,甚至要先想想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专门有行刑队。”

“那真奢侈。”我说。

“……什么意思?”

“我们从来都是被流弹打死,从来不会有人穿得整整齐齐的,排着队,等在那里就为了打死你。”

虞啸卿回了头看看我是不是在嘲讽,于是看见我的一脸天真:“真的,你该用那支枪打死他的,很合适。那支枪当时就被日本人一下杵他脑门上了,我就在旁边,那发臭弹他一直就挂脖子上了。这么多该死的时候他都没死,我看他就该着被这支枪打死。”

虞啸卿阴晴不定地看了我半晌,居然没有震怒,转过身去,愣了一会儿说:“烟。”

张立宪也愣了一下:“……我也不抽烟。”

“放屁,你最近一直在酗酒度日,有酒自然有烟。”

张立宪就服服帖帖地苦笑,放慢了车速,从口袋里掏出几根皱巴巴的烟,那还是昨天那位师部军官给我们的。虞啸卿把它叼在嘴上,但他们两人都没火,虞啸卿又阴晴不定地看着我。我总是有火柴的,我掏出来,那家伙也不接,只是把烟凑近了些,我唰唰地划,一如既往,火柴到了我手上就会划不着。

虞啸卿奇怪地看着我,主要是我发抖的手。我解释:“汗湿了,划不着。”

他没好气地拿了过去,嚓嚓地划了几根,确实划不着,那盒火柴已经不知道在我手上辗转多久了,磷面都是软的。虞啸卿就只好叼着根点不上火的烟。

张立宪一边打小报告一边质问我:“他没事儿总玩火柴。——孟烦了,你干吗总玩火柴?”

我靠在座位上,看着枝叶间出没的星空,说:“……我还总玩自己的瘸腿。”

我们又回到了这片审讯之地。夜已经深了,这地方看起来几乎没有人烟,它的窗户严实得几乎连灯光也透不出来,但我们刚在黑地里把车停下,便立刻听到拉枪栓的声音:“口令!”

虞啸卿沉着脸下车:“西进。”

那几个暗哨便立刻现形了,带着一脸惶恐,无论如何他们也没做好准备吆喝一个权压东西两岸的现任上峰。

虞啸卿尽着军人本分还了个礼,这是仅有的回应。我们跟在他后边,走向那个棺材楼的大门。层层岗哨,层层岗哨,而且都是明暗两重的加哨,倒好像这里关的是一个能颠覆国家的人物。

我无法不去望空地边新竖起的一根桩子,两米多高,上边还有试射留下的枪眼。桩子下用白粉画着犯人站位的圈,十多米外画着刽子手站的横线,几个小时后死啦死啦将在这里被射穿——如果不出现奇迹。

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廊又长又窄,像棺材楼的外观一样不近人情。仍然是层层的岗哨层层的岗哨,每道哨看见他们的师座都是猛地挺身敬礼,但我要想靠看岗哨的位置来判断死啦死啦关在哪里,恐怕是门儿都没有的事。

虞啸卿终于在一扇铁门边站定了,门上连气窗也没有。这里又是双岗。他瞧着那两位岗哨,那两位倒没用他开口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副师座说……”

虞啸卿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看,现在就变得更不好看,于是一位岗哨讪讪地将门打开。虞啸卿推开门,说:“不要进来。”他说的不是我们而是哨兵,于是我们跟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