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和阿译空空落落地走过巷道,心里边想着我们带不回来的不辣,脚步声听来也是空空落落。

阿译怔怔的,好像他把半拉心也留在那里了,倒未见得是不辣。不辣对他倒更像很多同样不亲不近之人的代言人——只是那许多人加一起对他来说就成了世界。

“不辣他……”他说。

我恶声恶气地驳回去:“别说不辣。”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自己倒开始笑,笑得都有点儿失控,只好靠在了墙上。阿译惊讶地看着我,虽然都不知道在笑什么他已经忍不住要笑了,他就是这么个易受感染的家伙。他也笑得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怎……怎么啦?”

“不……不辣呀!”我说。

阿译就再笑不出来了:“……他有什么好笑的?”

“蹦啊,他用蹦的。”我蹦着,真是丢人。我也蹦了小两年了,却没一个新失腿的人蹦得了无挂碍,“蹦回去。蹦过云南,蹦过四川,蹦过贵州,再蹦到湖南。路上就有个小姑娘跟他说了,叔叔一起踢毽子吧。”

阿译就笑呛了直咳嗽,他倒是个好听众,虽然在他那里从来看不到真正的高兴。“不是不说不辣吗?”他边笑边问。

“如果能说得笑起来你就只管说。”

阿译就又不笑了,怔忡了一会儿,但是不再抑郁了。“我做不来……不过烦啦,我觉得我不对。”他说。

我多少讶异地瞧了眼他,因为他叫烦啦而非孟烦了的时候实在寥寥无几。“只有虞啸卿那样的人才会觉得自己总对。”我说。

“谢谢啦。我还以为你一定要说你什么时候对过呢。”他有些忧心忡忡的,可脸上还带点儿没褪去的笑纹,“我是说,那么多人没了,死的死,伤的伤,可我心里居然还暗暗地高兴……我是说,我还是没做对一件事,可你们终于接受我了……我居然为这个高兴。”

我没好气地看了看他。

“你要说我没出息,我知道。我也心比天高过,都打磨没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上海了,我还知道,回去也再交不出你们这样的朋友了。”

我很想说什么,最后我只是学着死啦死啦嚷嚷起来:“走吧走吧,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

阿译就忧忧喜喜地跟着我:“去哪儿?”

“迷龙家。”我说。阿译的脚步立刻迟疑起来,我悻悻地说:“不说是朋友吗?”

这种话逼不住炮灰团的任何人,除了阿译,我就瞧着他的步履又坚决起来,我倒真有点儿佩服他。

“不辣住的地方……别告诉死啦死啦。”我说。

阿译愣了一下:“为什么?他不会对那个日本人怎么样的。我知道。”

可他会把不辣弄回我们中间的,他有的是见鬼的办法……不辣自由了,不辣已经自由了。

后来我们再没说什么,一路沉默着。我看着天,阿译望着地。

快近迷龙的家时,我们听见一个响亮的干呕声,我们往岔道里侧目了一下,一个人——不如说一个人团子拱在一堆破烂里,那呕吐声着实让人皱眉兼之想要掩耳。

“谁家饭吃这么早?现在就喝多了?”我说。

阿译不乐意惹事,只拉我快走。我被他拉过那个岔口,然后听见从那岔巷里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号,那声音又熟又不熟,是从一条正被烧烤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帮我!”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发了一怔。我大叫:“死啦死啦!”阿译叫的是“团长!”但往下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们手忙脚乱地跑进了那条岔巷里。

那家伙团在一堆破烂中间,跪着,把自己的头死死顶在墙上,一边在死命抠着自己的喉咙,几乎把自己的整只手都塞进了喉咙里。我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闻着一股子奇怪的异味,只能傻瞪着。他已经根本吐不出什么来了,终于抠出一口,是带血的胃液。

我们终于有反应的时候就是像对一个醉鬼一样的,阿译不得要领地拍打他的背,而我会对任何喝成这样的人表示鄙夷:“你……用得着喝成这样吗?”

那小子把颗神志不清的头顶在墙上,却仍没忘扯着烂嗓子冲我咆哮:“不帮忙就走人!”

“帮你帮你!——怎么帮?!”

“……水!”

我摊摊手走开,那就找水吧。

他又接了一句:“……很多水!”

“够你在肚子里养塘鱼。”

我用从老乡家借的桶把那半桶水拎过来时,死啦死啦就真让我有点儿发傻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毫无必要地扒拉开阿译,又毫无必要地扒拉开我。他的眼睛里全无醉意,但是很疯狂。我装了半桶的结果是他脖子再抻长两倍也够不着水面,于是他把整个桶端了起来。我们以为他要倒自己头上,可他却是不折不扣往自己嘴里灌。

那家伙咕咚咕咚,连肚腹都看着在衣服下鼓胀起来,然后他摔掉了水桶。我不知道一个人喝那么多水后怎么还站得起来,但他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又倒了下去,不是摔倒的,他把刚喝胀了的肚腹担在桶上,承压着,然后又一次去挖自己的咽喉。

我和阿译真有点儿傻了。他这回又吐了个翻江倒海,好处是终于不用吐胃液了。

阿译明白过来了:“……真的不是喝酒……”

我终于开始嗅着这空气里一直弥漫着的一股怪味:“臭……”

“……大蒜味?”阿译迟疑地说。

那家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几步,然后扑通倒地——这回真是自己摔的。我们扑了上去,扳开他的眼皮,先触到他体温绝不正常的皮肤和绝无规律的脉搏,然后看见他已经涣散的瞳孔。

我发着蒙,然后开始慢慢地明白了一点儿,但是我不相信。阿译来得比我更直接一些,因为他并没瞧见死啦死啦之前在做什么。他一张惊得合不拢的嘴:“他好像是……中毒啦?”然后他开始做一个要给任何事情找一个合理解释的人,“是不是南天门上鬼子放的毒发作啦?”

我不愿意再去想了,手忙脚乱地把那具瘫软的躯体拉了起来:“……我看是你发作了。”

阿译颠三倒四地帮着我,可他还在徒劳地想寻找一个原因。

我吼道:“走啊!”

阿译忙搀住另一边,在战场上他都不发慌了,可现在照发慌:“哪里?去哪里?”

“师里有个医院。”我说。

然后我感觉到肩上的躯体在挣扎,那家伙离死不远了,可拼力在挣脱我的把握。我摁住他虚弱的挣扎,同时感觉到他的决心。

“不去……医院。”他说。

“不去医院不去医院……可你让我去哪儿?”我问他。

他才不管呢,玩儿他的神志不清去了。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能是先走出这鬼也得绕晕的巷道。阿译帮着我,他开始明白了,明白了也就吓住了:“……他是在寻死?……寻死干吗又要自救?……是不是每个上了吊的人最想的事情都是把绳子解开?”

让他做研究去吧,只要他拖着死啦死啦的那一边还没撒手。我们玩儿命地架着死啦死啦往巷口挣,他的两条腿已经拖在地上,我在眼角里窥见了,只好使劲地咬紧了牙根。

我们拖着死啦死啦过街,觉得是在拖着一个死人了。他很安静,安静得都没有生气。我耳朵里嗡嗡地响,流着汗。这个人死了,我们的世界将彻底变换颜色,也许是分崩离析。

阿译忽然变了嗓子地鬼叫:“Hello!柯林斯!”

他并不是在发疯,柯林斯把一辆吉普停在街头,几乎就是流着哈喇子在看一个穿旗袍过路的女人,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的,人家旗袍下边是穿着长裤的。

“全民协助!”我也大叫。

看来跟我们一样,柯林斯早就更习惯了诨号而非本名。他转了头来,看见是我们就很高兴,并且愤怒地指着那个女子向我们嚷嚷:“一点儿皮肤也看不到!——他喝多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向全民协助呻吟:“帮忙……想个办法,快帮帮忙!”

全民协助一边挠着毛茸茸的胳膊,一边瞪着我们。

我们把死啦死啦摔在全民协助的吊床上,然后和柯林斯的朋友们开始忙乱。我们寻找着坛坛罐罐、导管、药片、针头、输液瓶,以及各种也许用得上更也许用不上的玩意儿。我们把连在唧筒上的导管塞进死啦死啦的嘴里,拿针扎他的皮肤,拿听诊器听他的心跳。我们现翻着书,配各种溶液,让自己连着瓶子一起摇晃。

找对了人,来对了地方,这里没设备,可美国佬是抱着机器长大的,我们用百分之一的硫酸锌催吐,用五千分之一的高锰酸钾洗胃,用口服的硫酸钠导泻。死啦死啦被我们这帮土郎中洋郎中翻书翻出来的办法一遍遍折腾。换别人早该休克了,他却就不休克。不但不休克,被整瓶那些不是人吃的玩意儿折腾得浑身痉挛时,他还要往起挣:“不……不能来医院。”

我死死把他摁了下去:“这他妈的不是医院!”

阿译仍在那儿想为他的疑惑找一个答案。他知道我不会理他,便冲着全民协助嚷嚷:“What?”

全民协助用他半通不通的中文说:“老鼠,那个药。OK?”

阿译又嚷嚷:“他去哪儿了?怎么会吃老鼠药?”

我不吭气,只看着床上那个人被煎着熬着,和在煎熬中挣扎。

阿译问我:“能告诉我吗?——我烦透什么事情都被你们瞒着!”

我说:“安静,安静。你看不出他需要休息?”

阿译只好闭嘴了,愤愤地瞪着我,而我只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说:“传令官,一个耳刮子能抽到的距离。”

我就做出一脸愤愤准备过去:“来啦来啦。”

但他没叫我,他只是呓语,呓语都带着极夸张的笑声和语气:“……迷龙,打机枪又不是撒尿,你抖啊抖地哼什么淫词浪曲?我说追你就追,砍翻他们一个兴许我们就少死一个。我说开炮你就开炮,打一炮问一炮?你就算胖总也是个男人不是?我是团长,团长,团长,你们的团长!你们来一个都能把我烦死,其他弟兄怎么办?哎呀,兽医,你不是……”他忽然悲伤起来,“你们不是都死了吗?”然后他又迟疑起来,“孟烦了,克虏伯,你们两位连排骨带板油的又啥时候死的?……仗不是打完了吗?”

由得他发癔去吧,我到门口蹲下,望着外边的夜光。过了会儿阿译木木地过来,学着我蹲下,我不得不说他蹲得很别扭。我一再叮嘱他这事儿别告诉任何人。

我的团长在吊床上集合着他已成炮灰的团,他现在远比平日来得快乐,毒药于他是酒,是可以宣泄悲伤和快乐的良药。而对于那个妻子和孩子,哀痛和愤怒能否简单成仅仅是在茶里加上耗子药?

我站起了身,说:“你去带他们回去吧。告诉他们别过来了。我在这里看着。”

阿译知道我说的是还在小醉家折腾的那帮人渣,闷闷地应了一声想出门。我叫住他,他站在门槛外,以为又有什么重要事情。

“……别告诉任何人。”我说。

阿译愤怒得声音都变了:“知道!我不会说的啦!”

他那样愤怒恰好是因为他总把任何事告诉唐基,我们知道,他也知道我们知道,后来我看着他愤怒地出去。

诸天神佛,别再加给那个女人和孩子灾祸了。

我后来就蜷在门槛边没怎么动过,我那团长也没个躺在床上要茶要水的毛病,我几乎是一睡睡到天亮。

后来一个阴影遮住了我,犹豫了一下,低下来还算客气地推了推我。我睁开眼便立刻吓得清醒了,李冰,带着几个兵,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连忙站了起来,并尽量问心无愧地把自己抹平整点儿,尽管我不知道有哪里又问心有愧了。

“怎么回事?”他问我。

我尽力平淡地说:“……什么怎么回事?来跟美国盟友叙叙旧啊。”

李冰便把手指指着仍在吊床上昏睡的死啦死啦,看着我的神情。

我冲着已经被我们挤到另一个屋里去睡了的全民协助说:“Yes?”他正很中国地跑到院子里来刷牙,只是盛水的器皿居然是个茶壶。他抬头一望,管他三七二十几呢,直说:“Yes!Yes!”

李冰仍狐疑地看着我们堆了快半桌子的药水和造得很马虎的洗胃器具,又问:“……那是怎么回事?”

死啦死啦说:“喝多了,看见老朋友高兴啊。喝得太多了,胃都出血了。”他刚才还是睡着的,现在说话却清醒得要命,好像他就一直躺在那里等着李冰来一样。后来他用了一种绝非挖苦的腔调,而是忧伤得好像梦游一样的声音说:“……那是因为打了胜仗。大胜仗啊。”也许他知道那才是最让李冰顶不住的,挖苦只会激起反挫。

李冰的嘴角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带他的人走了。

死啦死啦躺在吊床上轻轻晃荡。一通折腾下来,他活似个鬼,只有那双忧伤的眼睛还似个人。“……是做梦也没敢想过的大胜仗啊……”他说。

我走近他,想摸摸他的头,他觉察到了,回头看着我。于是我什么也没做,只得出去,一边恨恨地说:“……该死的阿译。”

死啦死啦独自一个,在光和影子里微微晃荡。

谋杀战地长官是该杀头还是车裂呢?不会仁慈到枪毙的……我不敢替迷龙老婆想,只发现一件事,尽管炮灰团死得连皮带渣都快要不剩,我们还是别人眼中的祸患。

迷龙老婆和衣睡在一间能让任何人都瞠目结舌的卧室里,这里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张足能占掉半个房间又修补了很多次的大床。一个被推倒的衣柜斜压在床上,还有五六床被泥和沙加上了水沾染了的被子,迷龙老婆蜷缩在那一团混乱的缝隙中间。这屋里就像被炸弹炸过,这屋里被一颗叫迷龙的炸弹炸过,所以不管怎样,这仍是她的世界;所以每天起来仍能那样周正地出现在别人面前,那是她独有的特异功能。

雷宝儿是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他叫道:“……妈妈?”

迷龙老婆立刻醒了,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止住自己的啜泣,那并不容易,她得用手死死地掩住嘴,等每天睁眼的第一阵哀痛过去后才能出声。

“宝儿?”她叫道。

没再出声,雷宝儿的唤声本来就是很惺忪的。

她就瞪着这个禅达独一无二的房间,原来就是禅达独一无二的,现在还是,但现在是她一个人的房间。

她醒来了,不要吵醒宝儿,不要吵醒孟烦了他爹,开始通往又一天的漫长旅途。

她在镜子前收拾着自己,拭去困极而眠时蹭上的每一小点儿脏污,把自己收拾得好像迷龙就要回家一样。

她复姓上官,名戒慈。她丈夫在世时我们没人去记她的名字,后来她丈夫不在了,她对亲手杀了她丈夫的人下了毒药,我才记起她叫上官戒慈,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迷龙老婆,实际上她远比我们完整得多。

上官戒慈开始了她又一天的忙碌,尽量像这个家里什么也没失去一样。

该做饭了,做三个人的……哦,四个人,我也得吃。每天她都对自己这么说,该什么了,该什么了,该过去了,该忘记了。她从小受的就是恭谨和守律的教育,那东西在南天门上被迷龙这傻鸟钉进棺材了。该捡起来了,她对自己说,该过新生活了。

上官戒慈每天几次例行打扫,细得很,细到连迷龙那个死剁了头的临上南天门前扔在院里的活计都打扫归置了。沙归沙,土归土,锹归锹,跟锤子什么的工具放一类——那个死货当时号称要把院子里装上排水檐的。

蒸屉冒蒸气了,早点做熟了,她便放下手上的活计去厨房。她不是那种忙忙叨叨的人,一切都有条有序。她甚至停了下来,收拾一下雷宝儿昨天扔在院子里的玩具,她想起来这东西是迷龙拿炮弹壳做的,于是所有的有序乱了,快步冲进了厨房。

她又一次啜泣了,可她会找地方,厨房里可以把家什弄得乒乓交响来掩饰她的哭声。好吧,又止住了,她揭开蒸屉,正好把脑袋伸进冉冉的热气中间,蒸去哭过的痕迹。

早饭做得了,有条有序地摆放在灶台上,今天是包子和稀饭。

上官戒慈站在那里发呆。过了一会儿她告诉自己,该扫地了。地是本来就在扫的,半途放下而去忙早饭了,也许在其他人眼里看来一切都是有序的,而在忙碌者心里,已经无处不是混乱了。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去收拾了迷龙的工具,然后发现那是毫无必要的,她已经收拾过很多遍了。

她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了,但是她看见迷龙坐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叮当二五,把那些铁皮敲打成据说将让此院不再滑溜的排水檐,忙成那样他还有空冲她做着色眯眯的鬼脸……也许往下五分钟不到他们就又得回去折腾他们家的床。

上官戒慈说:“别来啦。”

她坚持着扫地。但是院子很干净,不需要打扫,只有迷龙回来了才会变脏变乱,迷龙会和雷宝儿一起把什么都倒个个儿,把什么都搞脏搞乱。

她回身时发现我父亲起了。我父亲悲伤地看着她。她并没在人前显得悲伤,但她那种悲伤不需要拿眼睛看。我家的死老头儿开始叹气,发出感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一向顺服的母亲居然拿一本书不轻不重地打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赶忙地把书夺了过来,看一看幸好不是孤本。“不要拿书打。”然后他居然也就此收声。

而上官戒慈逃跑一样去了厨房,再出来时她把做得的早饭放在小桌上。“可以吃早饭了。”她说。

然后她逃跑,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她去逃跑,几乎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她拿着簸箕和扫帚抹布上楼梯,遇上了刚刚睡醒、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哭泣的雷宝儿。

雷宝儿向他妈妈提出今天的第一个要求:“我要龙爸爸。”

上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家什,把雷宝儿领往桌边,那包括把他安置在一张小凳上坐下。

迷龙总在不经意的小事上显出他的厚道,譬如坚持在爸爸的称呼上冠以一个“龙”字,以便雷宝儿记住他的生父。我所知禅达最皮的孩子现在成了最爱哭的孩子,他妈妈从没告诉他已经失去了随时可踢的屁股和随时可骑的肩膀,可小孩子也许用鼻子闻闻便真相大白。

雷宝儿被安置在凳子上,吃的放好了,我母亲帮着喂。

上官戒慈便告诫:“吃早饭。”对儿子她并不像迷龙那么溺爱,这导致迷龙迅速占据了雷宝儿心中的第一位置。这倒也好。以前的上官想起来就会甜丝丝地告诉自己,这样最好。

她没种和三个人一起吃早饭,我父母偶尔的眼神总是提示她关于悲伤。她离开了桌边,又一次去拿起了簸箕,该打扫了,睡房无论如何是该打扫了。

上到睡房,一看那些被迷龙炸过的家什,上官戒慈就又一次崩溃了,她放下了手上的用具,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别想了,别想了,她告诉自己,但是仍然坐在那里发呆。没有啜泣,是比啜泣更要命的发呆。

“别闹了迷龙,求求你别再来了。”她对迷龙说,可是迷龙并没有来,她最后还得起身,去打扫那张根本无从下手的床。

最后她就看着那张床发呆。

她只能看着那张大修过三次的床,这张床让我们一帮人全部累折了,但记载着她已知的全部疯狂和欢乐、她和迷龙全部徒劳了的辛苦。

迷龙光着个膀子在屋里踱,大发感慨,踱得也纵横捭阖。在他正计划的事情上,他的威风怕顶得两个死啦死啦再加两个虞啸卿,原来迷龙也有龙行虎步的时候。

“……这种事我第一眼瞅见你就定啦!咱们再要三个儿子,老大叫了雷宝儿是吧,老二叫龙宝儿,老三叫虎宝儿,老四就叫慈宝儿。你要是不乐意,老二就叫慈宝儿那也是好商量。”他说。

他老婆问他:“那要是女儿呢?”

“我生不出女儿来的。有你一个女的就够啦!”

对着这种疯话,上官戒慈就只好叠衣服,一边叹道:“迷龙啊迷龙。”

“咋的啊咋的?”

“这里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可你也不是种竹子啊。”

迷龙点头:“嗯哪,我东北人种竹子干啥玩意儿啊,要种也是白桦树。”

“迷龙迷龙,我在说种树?我在说你的三个儿子。你要真想他们来这世上,就得在家待住了,半个月,一个月。你在家种麦子是这么种的?撒把种就跑?”

迷龙又点头:“嗯,我们那儿土可肥啦。”

“……迷龙!”

“哎呀不好了,今天发饷,我得去盯着,不盯着他们就能把欠我的钱猫了,猫了就没钱进货了,咱家就断顿了,王八蛋也断顿了。还真是少不了我啦。”迷龙满屋里奔忙着说,收拾点儿这个,收拾点儿那个——死啦死啦要来行贿的零碎、拿来跟我们嘚瑟的食物、欠条子,收拾出一个包来。

上官戒慈就瞪着他,刚开始是生气的,后来简直比看雷宝儿还要多了些溺爱,她说:“迷龙,你娶了几房老婆?”

“啥?啊?……嘿嘿。”迷龙介乎打马虎眼和感慨之间地说,“命真短哪,人命真短。”

“所以你想要儿子。”

“嗯,嗯,要儿子要儿子。”他嘴上飙劲儿,脚下也飙劲儿,踢里空通地便下了楼梯跑作没影。

后来上官戒慈便倚在窗户边看。迷龙早已跑出了院门,顺带着给雷宝儿狠狠啃一口,然后就望了祭旗坡跑得像个疯子,跑出很远了再回头望一望,蹦两下招一下手,然后再跑得像个疯子。

迷龙在阵地上就疯狂地想念老婆,再加个儿子,便拿铐子也没法把他铐住。他要回家,回了家又疯狂地想念阵地上的人渣,再加上个他崇拜的死啦死啦,他的妻儿便拿铐子也没法把他铐住。最后他永远顾一头拉一头地奔忙。生命很短暂,迷龙要繁殖,只是他的繁殖永远只能做足热身功夫。

上官戒慈木在那里,所有这些琐碎让她分崩离析,每天一百遍,然后还得让人看见一个完整的自己。

“别来了别来了,迷龙,这房子得收拾。这是咱们家,这家不能这样。”这近乎告饶了,迷龙没有回应。上官戒慈迟疑着去碰那张现在也许连猪都不乐意睡的床,迟疑得像是我们去排除踩在脚底下的一个地雷。

她当时没时间收拾,等她有时间收拾时迷龙已经死了,她再也舍不得收拾——也许她这辈子再也无法收拾。

她终于从床上拖起一床被子,那被子像从泥沼里拖出来的,她便无法不想起迷龙那天像个熊瞎子一样拆自己的房子,噗一声笑了。

笑完了,便是哭。“别来了。求求你,走吧,迷龙。”上官戒慈哭着对自己的笑说。

然后她迅速擦干了眼泪,因为她听见有人在敲家里的院门。

院门被敲响,不轻不重、不疾不缓的三声,节奏有些机械。

上官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我的父母亦在看着院门,雷宝儿看了她一眼,掉了头乖乖地吃饭——乖得有些阴郁。

上官站了一会儿,回去。她不打算开门,于是那三个也就当没听见人敲门。

门沉默了很久,不轻不重不疾不缓地又被人敲出三响。

我比上回离得更远,离了个拿手枪打估计得精瞄的距离,瞧着死啦死啦又把门敲了三响,然后退到一个手榴弹爆炸的安全距离之外——也就是对街。

门仍是没有动静,死啦死啦仍是像个鬼,只是有一双越来越像人的眼睛。

我们看着门像看一个点着的炸药捻子,可它他妈的一直不炸,后来我决定走过去。“你想什么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嘴里那股药味隔三米还能熏人一跟斗?”我问他。

死啦死啦就有些迟疑。他一直在迟疑,可就是不生退缩之心:“……炮弹总不能两次落一个坑里吧?”

“谁说不能?我们就见过!亲眼!”

死啦死啦想了想,说:“嗯,是常有的事。”

“日子很难过,我知道。”我宽容地拍打他,就像他曾经拍打我一样,“想喝酒我舍命陪,要烧云土我都去给你找来,非得跑来喝耗子药?”

他不吭气,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门。门没开,他望了很长的一气,说:“我不是寻死,我是求活。”

“我知道。”他盯着门,我就盯着他,说,“只是全民协助那块的药已经快用完了,这是实话。”

“哦。”

我说:“我走了。”这是实话,我走了。这是假话,我走到巷子的拐角就站住了,开始抠老百姓家的墙皮。

他又去敲了一次门,然后退回足一条街的距离。

后来下雨了,我看着那只落汤鸡蹲在雨地里,用树棍和手指头在倒腾什么。我悻悻地偷窥了很久,发现他是在用树棍和手指头抢救落水的蚂蚁。

我也看着我脚下,那里也有在雨水中挣扎求生存的蚂蚁。

此时此地,我是它们的上帝,我可以救它们或者不救它们。现在我的心情很坏,坏到我希望它们像迷龙家门外蹲的那个人一样死去,我不想救它们。

后来我蹲下来使用着树棍和我的手指头。对错很重要,做虞啸卿是不好的……我救了它们。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死啦死啦正踩过水洼,去敲他的又一次门。门没被敲到便开了,他看着上官戒慈平静的脸。似乎她从来不曾为了一个叫迷龙的死鬼伤痛,似乎她从来不曾刻意谋杀眼前落汤鸡一样的家伙。

我就站在拐角的雨地里。

死啦死啦也呆戳在那里,他的智慧又成了已经剁碎的猪头。“我来看看。”他再度干瘪地说。

门里的那个谋杀犯一点儿也不像谋杀犯。“下雨了。”谋杀犯说,“团座进屋避避雨?”

死啦死啦茫然地用目光追随雨点:“喔,下雨了。”

他很快就看不见雨点了,因为上官戒慈递过来一把打开的伞,遮住了纷纷落落的天空。“团座进来避避雨。”她说。

连问式都省了,死啦死啦疲惫地抹了抹脸,说真的,一个刚死过一次的家伙不该这么快出来淋雨。他谢了迷龙老婆。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进了院门,消失。我动了哪根筋,猛冲向那院门,但门在我面前轻轻地关上了。我想敲开它,但举起手来却没有敲开它的勇气,最后我退回了雨地里,把脸上的雨水舔进嘴唇里解渴。

我喃喃对着雨水祈祷:“老天保佑,炮弹别炸一个坑。”

死啦死啦小心地走过院子,似乎怕被地上的雨水溅湿了脚。他真怕的东西就在他的身后——上官戒慈一直为他打着那把伞,她小心到没让一滴雨水落在死啦死啦头上。

然后便进了堂房,坐在桌旁。死啦死啦听天由命地看着上官打着一把雨伞在院子里忙碌,她进了厨房,厨房里冒出了蒸气,在雨幕中飘散。

又要喝茶吗?死啦死啦对自己苦笑,然后便瞧着雨地发呆。窗明几净,连刚把他淋透的雨也成了景。迷龙老婆有像死啦死啦一样的素质,只要她愿意就能让一个人如沐春风。一块湿热的毛巾递了过来,那是上官刚才在厨房里忙碌的原因之一:“团座先暖和一下。”

死啦死啦说:“不了,不用了。”

上官戒慈就没听见一样:“湿的先就点儿暖气,干的你待会儿用,这地方淋了雨大意不得,湿气太重。”

死啦死啦说:“弄脏了。”他确实很脏,还套着从南天门上穿下来的破布,我们现在就没人不脏。上官连瞄都没瞄一眼,收拾家务去了。走前她说:“都是迷龙的,没关系。”

死啦死啦有点儿惊,偷觑了一眼,因为迷龙的名字如此轻松地从那位遗孀嘴边滑过,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好吧,那就擦,他擦了擦脸,望着毛巾上蒸腾的热气出神。

“我特别爱看下雨的时候什么东西冒着热气,一个飞起来,一个就落下来,好像老天爷想跟人说点儿什么。不过这辈子都飘忽得很,能看到的机会不多。”他说。

没声音,死啦死啦抬头望了望,没找着人。过了会儿上官戒慈拿了一套干净衣服从这院里四通八达的某一道门里出来,放在他身边的桌上,然后说:“团座要换衣服吗?迷龙有衣服。”

死啦死啦摸了摸那套衣服,站起来开始由下往上解衣服扣子。上官戒慈打算出去。

死啦死啦拦住她:“别走。我不是要换衣服。”他解开几个扣子是方便掏出裤腰里别着的手枪,他把那支枪拿出来,说:“……这是柯尔特,我那支落在南天门上了,这是跟美国人借的。点四五口径,一发子弹比一块银元轻不了多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恨谁,拿它轰掉那个人的脑袋,非常解气……解气到以后你一想起那人的脑袋,就不再恨他。”

上官戒慈看了一会儿,便伸手来拿。死啦死啦把她的手挡开了。

“不不,我不是要你现在拿它轰我的头,谋杀战地长官。”他做了个自嘲的表情,“还是一个功臣,这罪名不是你草民担得起的。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拿这支枪,找个绝不会连累到你的地方,我自己轰掉脑袋……我保证找个你看得到的地方,这样你就解恨了。”

上官戒慈瞧着那支枪,琢磨了一会儿,问:“你要什么?”

“只要你别这么活。”

“我活得很好。”

“我瞧不出人怎么死,可还瞧得出人怎么活。”死啦死啦说,他忽然觉得背上发毛,回头瞧了眼,雷宝儿站在一道门里阴郁地看着他。死啦死啦脖子僵硬地掉回头,小孩的阴郁实在比什么都可怕。

“……你还有儿子,迷龙的儿子。”他说。

上官戒慈没有笑,但给人的感觉是忽然笑了一下,那让死啦死啦背上发毛的同时,正面也不寒而栗。

“团座要不要喝杯茶?”她问。

死啦死啦愣了会儿,他能剩下的只有苦笑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茶上来了,很酽的一杯。雨还在淅淅地下,死啦死啦端详着面前那杯浓琥珀色的液体。并没人管他,上官戒慈麻利地在忙着一应家务,那意思是你爱喝不喝。

温馨得很,于是死啦死啦也就加倍的感伤。“淡了点儿。”他说。

她说:“已经很酽了。是普洱。”

“少放了点儿东西。”

“普洱也就是茶叶和水。”

死啦死啦就不再啰唆了,拿起茶抿了一口,很香很酽,让他忍不住想舒散一下筋骨,能让人喝成这样的茶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哪怕他是一个很少有机会喝茶的人。他像是庆幸又像是抱怨似的说:“还真是茶。”

上官戒慈没理他。他就又享受又受罪地喝着那杯茶。

茶里除了茶叶和水真的没有什么,我的团长欢欣兼失望,如果这样就被谅解,他又如何谅解自己?

然后他就闻到了那个他永生难忘,并且一次就熟悉之极的气味。他回过头,雷宝儿给他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刚冲的藕粉。小孩子阴郁,但是有礼彬彬——什么让他成了这个样子。“叔叔,甜的。”雷宝儿说。

一个已经喝过一次的人,离几米远也闻出那股子热气一蒸刺鼻之极的味道了。死啦死啦苦笑,回头看了眼上官戒慈,人并没看他,也并没人管他,还是那样,爱喝不喝,由你。

他由得那碗藕粉放在桌上,茫然地摸了摸雷宝儿的后脑勺:“小孩子,头真圆,跟你爸爸一样圆。”

“爸爸的头是扁的。”

死啦死啦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就他一向拍人脑袋的习惯来说,那么他的手心怕就是八角的。

“龙爸爸的头才是圆的。”

死啦死啦就很崩溃了,再一次看着那碗味道扎鼻子的藕粉发呆,想上吊时没有绳子,不想上吊倒就有了绳子。

雨已经不那么下了,滴滴的,答答的。我抠着我面前的墙皮,老百姓家的墙是就的土坯,下过雨之后质地松软得让人忍不住去抠。我已经把它抠出一个大坑来。

有个老太太出来跟我急:“抠啊抠啊,再抠就要被你抠倒的!”

我半死不搭活地说:“不会倒。倒了把我埋这儿。”然后我立刻活了起来,我从老太太身边蹦开的时候差点儿没把她吓得跳了起来——因为我等的人出现了。

死啦死啦猛然打开了院门,然后从里边冲了出来,我父亲追在后边嚷嚷:“怎么又没把书带来?!”

“下回下回。”死啦死啦应着,径直扎向我这里。离得老远我就闻到那股熟悉之极也难闻之极的气味,他跟没看见我一样,像是被鸟枪打了的野兔子扎向巷道深处。他迅速把我抛在身后,而那老太太还抓住我不放。

我大叫:“打过来啦打过来啦!”

老太太便失了惊,逃开的速度冲南天门都绰绰有余。“鬼子打过来了打过来了!”她人也没了,门也闭了。我蹦着颠着去追我的团长,他都已经跑过巷角了。

刚转过角,我就听见了呕吐声。那家伙把脑袋狠顶在墙上,一块松动的墙砖都被他顶得掉下来——比我抠抠的威力大得多,然后又是那一套,挖和吐,并且是吐不出来什么的。

我一边捡起砖头,平拍他的脊背,帮着他催吐。“别吐出来啊!别吐!别吐你就成啦!你就总算弄成一件事啦!你弄成啦!偿了心愿啦!”我说。

“帮帮我,水。”他抬起一张暴汗淋漓的脸对我呻吟。

我瞪着他:“……我们回南天门吧?我们干吗从南天门下来?”

他应该是压根儿没听见,因为我没去找水,他就一下子猛扑在地上,像狗一样,猛喝地上水洼里的积水。我瞧不下去,拖起他,去能救他的地方:“……你让我怎么跟全民协助说?!”

全民协助坐在门槛上,皱着眉,要通不通地抽着水烟筒。据说他将在下一个节日的下一个节日的某一个见鬼的下一个节日回去,但现在他烦心的怕不是这件大事,而是死啦死啦又占了他的吊床。

他向我抱怨:“他们告诉我要到圣诞节才会考虑我的回程。我看我要在中国做一个农民了。”

我只能厚着脸皮说:“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全民协助。”

“……刚洗过胃又喝了同一种毒药——两发子弹钻进同一个弹孔也不会比这个来得荒唐。……他是在尝试自杀吗?”他疑惑地问我。

我摇头,全民协助也用不着看我的摇头,他自己摇得更狠:“如果他也会自杀,那我现在一定在月球上……我要在月球上做一个农民了。”

我也气得在含讽带刺地说:“他最近有了良心,现在在洗涤灵魂。他如果不这么干,刚换的良心就会死掉。”

药不够了,全名协助只能用子弹里的火药给死啦死啦催吐了。他小跑开了去做预备了。我瞪着吊床上的那个家伙,他汗湿得把吊床都给浸透了,可清醒得很,瞧着天顶出神。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我问他。

“我想让她离开禅达……这地方死的活的全混作一堆了,在这儿待着的人总有天要把自己耗死……她该死吗?迷龙我救不下来,可是她该死吗?”

我哑然了很长时间,然后说:“……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是的,既然他带着我们在长久的一筹莫展中活到今天,那确实是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已经没有药了,再来一次,我们只好给你上大粪了。”我告诉他。

他没吭气,摸着火烧火燎的肚子,看着天顶。他大概是像蟑螂一样抗药的吧,这回他连幻觉都没有。

他什么也没说,于是我知道大粪他也无所谓。我们攻上了南天门,我们甚至能让怒江改道,但我们没法让人偏离他要做的人。

我搀着那个又一次大病初愈的家伙进来,找了张椅子把他放下。我觉得不大对劲儿,每个人都看着我们,每个人都不说话,看得出他们曾在讨论的话题在我们进来时打住了——我以为说的是死啦死啦。“他没事。今天不会暴毙,明天就不好说。”我告诉他们。

丧门星直冲冲地说:“张立宪说我们快可以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知道他们在怔忡什么了。我看张立宪,他大概是从放了这谣言后就没插嘴过,坐在那儿发怔。

我说:“扰乱军心吧。哪来的谣言?”

他瞧我一眼便转开了头,给我一个不屑回答的表情。余治过意不去,一五一十地复述:“跟我们要好的军官都跟他们带的兵交心窝子了,没实说,可让他们想想仗打完以后的事,别只想回十万八千里外的老家了,那些地方都教小日本榨干了也打烂了,想想有没有可能卸了这身皮做本地人的倒插门,可能还要好一点儿……我们也就是带个话。”

没人说话,有人叹气——不会喜悦的,已经适应了这么多年,这种消息扑过来就是让人失落。

“……倒插门也是个去处,这地方男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们洗干净了也能吃香。”我说。

丧门星下意识地摸了摸他贴身装的兄弟:“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克虏伯忧心忡忡地说:“我怕卸了这身皮连饭都没得吃。”

我就看阿译,他入定似的说:“……我不想回上海。你会想回北平吗,孟烦了?”

我脸上僵硬了那么一会儿,说:“……谣言。等真脱这身皮的时候我才说它不是谣言。”

我回头去瞅死啦死啦,他安静地坐在那儿养着神,好为下一次的服毒做预备,这一切与他基本无干。

我远远地跟着死啦死啦,他已经恢复了一些,不成人形但眼睛像疯子一样炽热,他现在去迷龙家脚步都不带犹豫的。我跟在那么个似乎与他无关又实则有关的距离上。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跟着去。

回家不是谣言,用我们动物一样的嗅觉也能嗅出它绝非谣言。只是回家和他无关,他是个连祖籍都没有的人。

我又一回抠着墙皮,墙上那个土洞已经被我掏得越发大了。那家伙又一次从迷龙家里撞出来,我父亲又一回在后边嚷嚷着徒劳地想要追上他:“我的书到底被你做什么用了?”

我又一次架起那个跌跌撞撞的家伙去找救治的地方。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我想他怕是喝药都喝出抗体了,且死不了,我不用去了,可我还是跟着去。我觉得迷龙老婆的怒气不会歇止了,摧塌八百里长城也不会歇止,可他总会告诉我某个他认为大有希望的细节。

那家伙腹痛如绞,冒着冷汗,被我架着,还要跟我唠叨:“……她儿子裤子上的破洞今天给补了,不是补丁,补了个花。”

“……又怎么样?”

“今天她门上多挂了个小镜子,是本地人拿来照妖的。”

“那又怎么样?人兴许就是说你别来烦啦。”我没好气地说。

“不是的,你不懂,她一直着意让院里跟迷龙死的时候一个样,连一片树叶都不肯多落的。”

“你跟迷龙说照顾他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死啦死啦想了想,嘴里喷吐着毒药的气息:“……不算照顾吧?”

“……你看上她啦?”我问他。

死啦死啦,我也真服了他,答得真是毫不磕巴:“恐怕是。这辈子打过交道的女人怕也有几十号,拢一块儿怕还比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

我问他有希望吗,他的回答同样的绝无磕巴——“没希望。”

我沉默地架着他去找洗胃的地方。

是没有任何期待。你能有什么期待?我们都没有期待。

“你走吧。”我一脸权威地说。

阿译小心地把那摞我们凑出来的脏乎乎的钱放在不辣面前的砖头上——不辣那小子已经越来越像个花子,三生九世的花子。死花子一脸傻气实则两眼精光地看我们背后,看我们左右,看整个他的华宅,我们就不上当,我们知道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蜷在一边把自己窝成乌龟一样的横山光寺。

“走哪儿?你们快把话说清楚,我要去讨饭。”他催我们。

“回去。”我说。

“回哪儿?”

阿译说:“回你老家,你说有两条河包着的地方,你说有最好吃的米粉的地方。”

不辣开始嬉皮笑脸:“赶我走?做叫花子还怕赶?”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因为让不辣走是我们俩的一个共同计议。

阿译又说:“这里的仗快打完了,你看不到吗?你闻都闻得到啊!”

我也告诉不辣山高水远的,他蹦不过去的。

“孟烦了托了人,找到个往那边去的车队,差不多能把你带到湖南了。机不可失的!”阿译劝说着。

“我托个鬼?是四川佬帮忙找的,我才不要居他的功劳。”我愤愤地说。

不辣说:“你们两张嘴都讲煳了,不管我呀?”

我压低了身子,揪住他的衣领:“要得——你只准讲这两个字。”

不辣就看着我们嘿嘿直笑。

我和阿译不知道去哪儿,可有兴趣替不辣决定。虞师捷报频传,当官的开始打包细软,我们就打包残肢和记忆。

不辣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蜷成一团的死日本佬:“能带他吗?”

我一下把不辣搡开了,骂道:“你他妈的。”连阿译都一脸气恼,也骂:“你他妈的!”

一车子他不认得的兵,能容得他个死叫花就算情分,还能容个早该被砸成酱的杂碎?

阿译说:“你知道这机会来得多不容易吗?现在的车队连根针都塞不下,因为哪个官都在往家里夹带私货!”

“丧门星背的他自家兄弟的骨头,你他妈的弄了个什么奇怪玩意儿?”我问不辣,他还是嘿嘿直笑,说:“又不让我讲话了。都一样的,都一样的。”

我呸道:“一样个屁!”

不辣说:“要打仗,我们都是照着对方脑壳开枪的,仗打完了,我跟他一样都是要饭的。都一样的。”

我吁了口气,看了看阿译,阿译点了点头,尽管很艰难。

“你摁住他。”我说。

阿译就把不辣摁住。不辣好像也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并不挣扎。我从裤腰上拔出全民协助的那支柯尔特,上好膛,走向那个蜷成了团的家伙。那家伙坐了起来,也没躲,只是抖得风中一根草似的。他哆哆嗦嗦盘膝坐好,哆嗦得盘膝时都得要用上自己的手。他把双手合了十,闭着眼,流着眼泪,很急促地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不辣就哈哈地乐:“打吧快打,你快打完他,下一分钟好给我收尸。莫以为一条腿的人就没得办法把自己搞死。”

我没打,不光是因为不辣的威胁,不光是因为我知道他说了就做得到,也因为我有点儿打不下手。不辣就轻拍阿译摁着他的手,阿译无力地放开了。

不辣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要饭家什,钵子拿在手里,罐子用绳子系在手上,拄着树杈,他跟我们俩不在似的,只跟那个小日本说话:“莫乱跑。我回来帮你带饭。”

我想他们俩的交流大概像狗肉和死啦死啦交流一样不用言语吧,横山立刻就听懂了,听懂了就蜷成一团,说是跪着磕头也不像,倒像激动过度死过去了,在那儿抱成一团。我们也不管他也不关心,这地方没有人会激动死的,我们只是跟在一个蹦蹦跳跳的不辣后边。

我喃喃地发牢骚:“他妈的,那么多心血全白费了。”

不辣回头说:“哪里白费啦?不这么干你们要不得过。现在你们干了,过得去了。快点儿快点儿,别老让一条腿的等你们。”

我们只好加快步子跟上那个一条腿的神行太保。不辣叫我们跟上是有事情的,他把那摞钱又塞了回来,塞给我我推开,塞给阿译阿译推开。

不辣说:“你们要害死我呀?我真要蹦回湖南,带这些还不是自寻短见?要蹦回去,我身上就不要有别人想要的东西。”

他说得对,我“嗯”了一声,而阿译默默地接了。

阿译问他:“……你真就把一个小日本看得比我们还要紧?”

我说:“我讨厌他。我现在还想宰了他。”

“我也讨厌他。”不辣兴高采烈地同意,“我也讨厌你,还不是要一起过?”

“……别把我们跟个鬼子放在一起比。”阿译生气地说。

“当然没得比。”不辣说,“我跟你们讲,我讨厌他,我一讨厌他,就骂,打仗我们湘人没少死,正好出出气。他个矬王八就哭,就跪着磕。”

“假的啦。他现在用得上你而已。”我说。

不辣兴致全然不减:“我当然晓得。”

阿译说:“……等他一用不上了你了,你睡觉他就给你一块大石头。”

不辣摇头:“那倒不会。”

我也说确实不会。阿译就很有些讪讪,因为那显得他心理阴暗。

我赶紧替阿译打圆场:“阿译就是担心你,还有遇事爱往坏处上想。他要是坏心眼,世界上没有好心眼了。”

阿译就连忙展了展容:“谢谢。”

我接着说:“可现在是在打仗,仗打完以后呢?你帮他做这么多,他还不是要回去的。你不值得为他这么做。”

不辣也开始有了点儿怒容,对横山发的,而不是对挑拨离间的我们:“快回去好了!回去好了!千万不要再来了!跟你们说我讨厌他嘛!屁大点儿事也要跪,毛大点儿事也开哭,要讨饭他那腔调开口就变肉饼子!啥子用场派不上还要分走我一半食!”

我们不再说话了,陪着他走吧。

他讨厌横山,可他现在得这么做。要不然,用他的湖南话说,不得过。

我和阿译后来就站在街头,看不辣要饭。我们在这儿也许有好处的,我们在这儿,上次赶过他的那个花子头儿犹豫再三没有过来。而不辣蹦着跳着,涎着笑着,有时有,有时没有,饭是讨得离我们越来越远。

他爱蹦,蹦得离我们越来越远,那是下意识的,他已经彻底地远离了我们,也许还念点儿旧情,但他已经彻底远离了我们所在的世界。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我们都明白。如果让我们也像他那样粗鲁和一无所求,说不定我们也蹦在他的身后。

一辆车停了下来,就停在我们面前,车上的军官下来,向我们敬了个礼——是小猴,不过这会儿他让我们觉得很陌生,因为我们熟悉的是他对张立宪和余治的那张脸,现在他拿出的是一张师直对下属团的脸,说:“我师公务。让你们去一趟。”

我们讶然得很,着实讶然得很。

我已经讶然得出了声了:“我们还有什么公务?”

小猴便多给了一句:“师座从前沿回来了,正在西岸江防候你们。”那多半还是看张立宪的面子才说的。

我瞧阿译,发现他也在瞧我。他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的,那我放:“候我们?候我们干什么?”

“不是候你们,是候龙团座和你。”小猴不耐烦起来,“上车。”

于是我上车。我最后看见的是站在那里茫茫然的阿译,还有更远处笑嘻嘻冲我敬礼的一个叫花子。

车又一回停下,死啦死啦正一脸吸毒鬼相地站在迷龙家对街卖呆。

小猴又一次地下车敬礼:“龙团座,师座有请。”

死啦死啦诧异地瞧着车上的我,我向他大做诧异的表情和手势。他倒是没我那么多废话,径直就上了车。

我又一回地毛骨悚然,原来师里比我们还了解我们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