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们蜷在车厢里,昏昏沉沉地体会着颠簸和摇晃。我们没人有心看车厢之外,没人关心我们要去哪儿,连死啦死啦也是一样的潦倒。至于张立宪,和余治靠在一起,一个一个在给他早已断过无数次的鞋带打着死结——我想我都没有做过这么潦倒的事情。

炮灰团又换防了,其实我们除了空占着营地已经防不了任何东西——一个一辆卡车就能盛下的团,所谓换防也就是换去个便于管理的地方。

后来车停了,我们起身,瞧着车下那只有一个破院子的建筑,说白了,它也就是个收容站。但张立宪坚持认为这里是营房,看张立宪与余治的表情,有点儿后悔上了贼船——可是他们自己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钉在了贼船上。

张立宪现在的表情像是一个急于上茅房的大姑娘被扔在一群色鬼当中了,他没法停住伸进衣服里挠痒痒的手,可那样挠,怕是饮鸩止渴。余治不是挠,而是搓了,将脊背贴在墙上蹭。

张立宪偷眼瞧了瞧周围,一个个家伙安之若素,出出入入地在那里支锅子垫铺盖,研究师里送来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我们的给养。

他们畏缩去了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而我们忙碌,让这个没人要的地方变成一个我们可以住下去的地方。对张立宪来说,收容站是羞辱,对我们,是有屋顶墙壁的地方。三度回到收容站,毫不内疚地吃着丰厚的给养,连把门的都省了,享受着让人总想号哭的自由。虞师座按坐地升级的诺言一个不落给开着实薪——活的一个不落。

我扛着个扫帚到处乱晃,和魂不守舍的死啦死啦撞上。他问我:“这里是不是要放挺机枪?”我在他空洞的眼睛前晃我的手,说:“回来啦。团座,回来啦。”他答道:“喔……是啊。”

他回过魂来就成了最无聊的人,和狗肉偎在台阶下等着吃饭,对一个一秒钟要操一百八十个心的人来说,等吃饭真是让人看着心碎的事情。我索性转开了目光,看见张立宪和余治两个缩在一角偷偷摸摸互助着抓虱子。我问他们:“抓个虱子还要四只手吗?打个仗不是要投胎做百脚蜈蚣?”

阿译高兴死了,有一个像他一样的异类真是好事:“就是,就是。”

张立宪狠瞪了我一眼,把余治推开了,索性光明正大一点儿,脱作了光膀,靠自己一双手搞定。

我偷眼瞧我的团长,我搅这趟是非无非是想惹他加伙,可他背了背身子,一副嫌吵的样子——睡觉。我抄了个锅铲,去刮我们还没支上的锅,一片惨叫声中,他只是抬了抬手,掩上耳朵。

我们排成排坐地赖在墙头,对着墙外过路的管他男女老幼吹着口哨,唱着歌,顺便瞧瞧南天门那边的落日,听听很远很远的炮声。从禅达人的眼神里我们就看得出,在他们眼里我们真不是玩意儿。四肢完好的人还在往西送,听说那边惨烈得不逊于我们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有些事情上,人是一次性使用的。

桌子上放着个川军团的花名册,但虞师的账房倒也细致,直接从名册里掏出张纸条子,上边写得活人的名字——省了他一个个去找了。然后穿着军装的账房先生开始唱:“龙文章——”

我挤上去:“我替领,替领。”

账房问:“人呢?”

我瞧了眼院子的角落,只看见那家伙躺在地上,从拐角露出架着的半截二郎腿。“死半截了。”我说。

我们拥在那儿,一个一个地领着钱,现在这时候钱不知道能干什么,但拿在手上总是没坏处。

“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谁借我钱?!”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又是死啦死啦那厮了。刚躺得散骨仙一样的家伙已经起来了,并且搬了张凳子,站在凳子上,挥舞着一大叠纸条子:“借钱借钱!各位爷,给你们家乖乖孙子赏点儿钱!”

丧门星问:“你又要钱做什么呀?我们现在也不愁吃了呀。”

死啦死啦大力地挥舞着那摞纸条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我过去,想抢到那些纸条,那家伙举着手不给我,后来被张立宪一脚踹翻了凳子。我抢过了那些纸条,扫一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我一张张翻着心算着数目。“给迷龙写的欠条子……你怎么欠迷龙这么多钱?”我问他。

死啦死啦正被克虏伯扶起来,他翻着眼瞪张立宪,可张立宪现在阴郁得像个暴力党。而死啦死啦总能忙于这事时还能光顾那事,他说:“不止不止,比条子上怎么也多个一倍的。迷龙不识字,他漫天要价,我在欠条上捣鬼。”

阿译也在算,越算就越沮丧:“还不起的。”

死啦死啦说:“欠债还钱。”

我问他:“你犯得上吗?人家现在不缺钱。这年头有了一千现大洋,人还缺纸币?”

“你管不着。”

“是啦是啦。我管不着。”我说。

派钱的军队账房瞪着我们发呆,也不知道我们在搞哪出。死啦死啦倒恶人先告状地冲他嚷了回去:“钱放完了没有?——我是他们团座!”

账房忙说:“放完了放完了。”

“让桌子啊!”死啦死啦直接把账房从桌子前挤开了,笔墨纸砚倒一点儿没落全给扣下了。“过路君子,有心交钱的来这儿!存心扰事的走开!——欠债还钱!”然后他就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拍打着桌面。我们瞧着他,他现在很胡闹,有点儿像迷龙的鬼魂附在身上了。

我们哄着走开。

钱不是大事,上过南天门的都不会觉得钱是大事——可我们是否有种去敲开迷龙家的屋门?

街上走着我们这支可笑的队伍。我们用竹竿子挑着长串的鞭炮,提溜着大串大串的冥纸,拿着“假如我死替你死,换来君生代吾生”这样狗屁不通的挽联。我们有个想起来就敲一下的破锣,还有个破喇叭,只是我们永远只能把它吹出放屁一样的声音。我们还用两人抬着一个巨大的猪头,放在一个大托盘里。猪头在托盘里微笑着,头上戴着白纸花。

我们在别人可笑的目光里作可笑的行进,而实际上我们自己也见不出悲伤……张立宪只好尽量把帽子压低了,走得离我们能远点儿最好。

我们哇啦哇啦,时忘词时跑调地唱迷龙常唱的歌。

我们忽然想了起来,三千个人死了,可这是我们搞的第一个像葬礼的葬礼。于是这事儿变得铺张起来。死鬼迷龙会喜欢的,他最爱的就是个热闹。若为热闹故,两者皆可抛。

后来我们远远地看着迷龙家,门是紧闭的;我们望着小楼和屋顶——脚步是早已停下了。

克虏伯还在那儿张罗,划拉着火柴。“点上!点上!”他是想把鞭炮给点上,然后轰轰烈烈一路红屑翻飞地直炸到迷龙家门口。拿着鞭炮的丧门星一口把火柴吹灭了。

我们就剩站在那里发呆,望着一条我们走过很多次的路,一栋我们去过很多次的屋。死啦死啦闷声地在剔他脏污的指甲,不说话;余治像数活人钱一样,一张张地数死人钱;我拿了克虏伯手上的火柴玩儿,一根根划断。

丧门星问:“……迷龙他老婆愿意看见我们吗?……我们和害得赌鬼上吊的一帮赌棍差不多啊。”

猪头看着我们,发出一个超然的冷笑。我们没别的好看,也不能总遥望我们没种去的迷龙的家,我们只好看着猪头。

阿译就抚着猪头伤心地发痴:“故国神游,猪头应笑我,早生华发。”他又认真又伤感得没有一点儿玩笑的意思,离得老远的张立宪只好对着脚尖抱怨:“荒唐。”

这真是让人受不了,我跳上去就给猪头劈了两个大嘴巴子:“荒唐!连你都来骑在我们头上了?小太爷炖了你!”我期待哄笑一下,可没有笑,只有人可怜巴巴地在看着我。

我们就接茬儿发呆。

我们想去敲迷龙家的门,一心想着迷龙,可看到门才想起会是谁来应门——老天,那是又一个南天门。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嘀咕,那德行好像在跟自己嘀咕:“总不会没地方去吧?”

“哪里有地方去……”我说。

他没瞧我,倒在瞧张立宪。我顺着他的眼光瞧过去,张立宪倒在瞧我,见我头转了过来,忙装作全世界他最关心的莫过于他的脚指尖。

我当然是醒悟了过来:“……门儿都没有!”

死啦死啦说:“小张,你的带路。”

张立宪就嗫嚅:“门儿……都没有。”像小孩子放鞭炮,又想又怕。

死啦死啦问还有谁认路,阿译和余治一起举手。我和张立宪瞪了过去,他们就放下手。我们沉默,犹豫着,确实,在禅达我们已经再没有别的去处。

我们那支已经偃旗息鼓了的可笑队伍近了那道门。我和张立宪被人拥在前边半推半就,倒像是被拥在阵前挡子弹的肉盾牌,有时我们间或相互掠得一眼,便见得慌乱,便继续转了头瞪着推推搡搡我们的家伙发威。

“谁的鬼爪子刚敲了小太爷的脑崩?!”我骂。

一下伸过来的足有七八只爪子,我只好护了脑勺,而张立宪开始暴跳起来:“他妈的!瓜娃子!背时鬼!”他猛地甩开了仍在骚扰他的家伙,“别闹啦!”

虽然羞羞答答,但他是一直比我更关注那道门的。门关着,从外边上着锁头和链子,门上挂木牌的地方没得木牌,只有一张梅红纸的条子:吉屋出租。

我也挣开了烦我的家伙,狠推了一下那门,结结实实是锁着的。我也乱了套,对着张立宪大叫:“搬走啦?!”

张立宪说:“我哪里知道?!……你干吗早不来?!”

我问他:“……你干吗又早不来?!”

“你不来我怎么好来?!”他说。

我再无心去作无谓的争吵,又一次去研究那锁头。我被人猛掀了一下,趔趄开,张立宪疯狗一般扑了过来,身后追着一帮来不及拉架的家伙,然后我们俩揪扯成了一团。

张立宪的拳头在我头上挥舞,然后被人扯开了,他暴怒地往后就是一肘子,抡起那只终得解放的拳头,又被人扯住。张立宪又是一肘子,然后再抡了起来。啪的一声脆响,他着了一记耳光。

我们目瞪口呆地瞧着小醉。余治痛苦不堪地在旁边揉着肋下,他刚才挨的是张立宪的第一肘子。小醉很诧异地瞧着自己的手掌,她刚才挨的第二肘,但一点儿没亏着,她立刻给了张立宪一记耳光。

我在他们还在犯愣神的时候便把张立宪掀在地上,那小子就呆呆坐在地上,倒好像教那扇蚊子的一下把魂给拍飞了。我站了起来整理着自己,当着个女人的面被放翻在地当街痛打,这着实是悻悻得很。人渣们意犹未尽地等着看还有什么新节目,他们一点儿没失望,小醉一下猛扑过来,把我掀得撞在墙上,然后我被抱住了——准备承接一公升的眼泪吧。

“老是也不来,老是也不来,要不得了,我都以为你死啦……”她说。

我尽量做出冷静和不以为然,也许我真的有些不以为然。我一边闪躲着,一边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轻轻拍抚她。张立宪很贱,他尽量把自己挪到一个小醉能看见的方位,可小醉忙活哭,压根儿没瞧他。

他说:“……没啥子事。我就跟你讲过,我们去做险过剃头的事,可都不会有事……”

小醉对他说:“你是不会有事。你生得一看就不会有事。”

这算是祝福还是漠视?张立宪一脸的苦涩,然后掉过了受伤的那半张脸给小醉看,伤倒是好得七七八八了,可那半边就像贴了张厚膜一样,连表情都是生扯出来的。

于是小醉对我就更加心痛了:“你们到底去啥子地方了?”

张立宪只好挠挠头做哑巴了。而我被小醉挤在墙上,扎煞着双手,看上去好像正在被搜身。

小醉哭着,女人有项本事,就是能一边哭一边话家常:“……我都搬家啦,就搬斜对街……以为你死了,老屋也没法子住了……”

我安抚她:“……别哭,不哭。”

她还哭:“你的衣服啦,脏成啥子了……眯眼睛了。”

我皱巴巴地笑了笑,尽量换了比较干净一点儿的地儿给她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儿心不在焉,我瞧我那帮狗友的鬼脸子多过瞧小醉。我甚至注意到死啦死啦用一种研究的神情在打量着我们——我讨厌被他那样看着。

我咣咣地猛剁着那个猪头,大有把它砍成几百块的意思。连个菜板子都没有,我找了个树墩子做的垫子。张立宪背着我,咣咣地猛剁着劈柴。我们俩制造的动静就是在对彼此示威。

这伙房是个四门大敞的地方,从外边看来一览无余。小醉的新家仍然和以前那个一样冷清,原来那个住得久了,还能见点儿绿色,现在这个甚至都是满目荒芜,没办法,还能要求一个举步维艰的单身女人怎样?她实际上都照顾不好自己。院角搭了根竹竿,晾了几件女人衣服,便算是有人生活的痕迹了。我们装作没瞧见那些补丁,我们自己的衣服上又何尝缺了破洞?

我们的到来迅速让这个清寒之地成了喧闹的花子窝,坐的、站的、往屋里钻到处翻的、扛凳子的、搬桌子的、看着女人物件发痴的……那一切与我与张立宪都无关,我们只是把自己窝在屋里,咣咣地用刀猛剁着各自手下的物事。

丧门星找了个大盆来盛我剁的猪头肉,一边止不住地诧异:“你今天怎么勤快啦?”

我也不想答,而小醉拿着另一个盆追了进来:“那个是脚盆啦,这个才是洗脸的!”

“洗什么的他们也都吃得下去。”我说。

她就有些赧然地揍我,“你不要胡说嘛!”然后又喜滋滋地说,“要不得了,要不得了,乱七八糟的,好像我哥哥他们回来了。”

我瞧了她一眼。小醉完全是一个亢奋状态,兴奋得两颊都酡红的,我不知道在她的记忆里她哥哥领回家的那帮炮灰又是什么样,也许真有神似之处——只是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也许还要拿棒糖哄的小女孩。

“小醉……”我叫她。

她立刻热切地凑过来:“啥子事?”

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她很漂亮——离着我很远的漂亮。我低下头接茬儿跟猪头过不去:“……没事。去吧去吧。”

她手脚很不老实地捅了我一下才走,多少有点儿嗔怪,刚站出去便又发现了即将发生的不幸——“哎,那个板凳是……”

我们知道是什么了。死啦死啦和一个散架的板凳一起摔了个仰面朝天,小醉忙颠颠地跑出去,以免那帮货拆掉她的房子,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觉得小醉在帮着拆掉自己的房子。

一切都离我很远。为什么?我用刀向猪头发问。

张立宪闷闷地说:“你别装。”

我问他:“什么?”

“你不要装。”

我还是不懂。

他就说:“你个挨打壳儿,不要得便宜卖乖,在人家面前装什么木杵杵?”

“原来你喜欢看我搂着她亲个嘴啊?有病。”

张立宪很哑然了一会子:“……你不要装。”

“你出去腻着她呀,窝在这儿干什么?”我说。

张立宪痛苦得一张脸都快拧成抹布了,好在有木头给他剁,他剁掉一截木头才把那块布晾平:“……你又窝在这儿干什么?谁要你假惺惺地装模作样?”

“我要装模作样了是你孙子。得了得了,老张咱和为贵好吗?你最近也是真够坎坷了,来来,我替你算个命。”我说。

张立宪狐疑地瞧着我:“会算命还活成你那个半人半鬼的样子?”我看上去有点儿不怀好意。

“这叫通灵啊,看破红尘了。”我说,“我孟氏的麻衣神相在京城可是一日只做三课的,王侯公卿也得等着。来来,手相。”

张立宪犹犹豫豫伸了个左手给我,并没伸实。我让他伸右手,他疑惑地问:“不是男左女右吗?”

“伧夫的见识。你平时使哪只手最多?十指连心,相由心生懂吗?我孟氏相法自有孟氏的道理。”我说。

张立宪便信了八分,换了只手,伸得瓷实。我划拉着他的掌纹,弄得他又痒痒又不好缩手。

“看似一马平川,实则千沟万壑。你小子不太平啊。好在你命里还合八斗米,就是说到哪里都不会缺口吃的,可离做个人上人总就还差那么两斗。”然后我捏着他的手掌厚度,“感情倒是颇为丰富,没事做都是翻江倒海的,心里时常是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顾。”

张立宪不吭气,一张脸倒是颇有感触。我管你妈的感触不感触,我本来想做什么现在就接茬儿做什么,我抓着他几根手指头就往死里扳。

“……喂喂喂!”他大叫。

“这是在测骨相。人的骨头是后天生的,生对了头就能克先天的命相。”我说。

张立宪就死忍了。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家伙倒也真能忍,一直忍到我那种不怀好意完全上了脸他才明白过来,猛地把我推开。

我便就此断言:“个性不甚刚强,怕是摆不掉先天的命理。”

张立宪揉着手,哇哇叫着扑过来:“我倒看看你的骨相有多刚强!”

不用他,我随手一下把个手掌扳了个过九十度,放在张立宪手上一定是已经连指头都断了。张立宪愣了一下,我自鸣得意地大笑起来。

精锐们——即算是前精锐——多少是缺乏幽默感的,张立宪一拳轰了过来。

我和张立宪两个都被一干人拖在手里,拖开了数米远,还冲对方蹬着够不着的双飞腿。

我被拖进了小醉的屋里,张立宪被拖回了伙房。

这回拉架的来得晚了点儿,我的灾情比上一回惨,一边进屋一边擦着鼻血,小醉的手绢也直往我鼻子下捅。

我倒还在悻悻地乐:“倒吃我掰得快活。”

后来我和小醉呆呆看着屋里床上的那个人,克虏伯四仰八叉躺在小醉的床上打呼,干脆连鞋都没脱。

我过去就是一通拳头招呼:“这床是你睡的?死五花肉!”

克虏伯被打得惺忪着连滚带爬往外出溜:“白骨精!白骨精!”

小醉倒不在意被搅成猪窝一般的床,只是发急:“你快脱下来啦!脱下来我给你治一下。”

“不脱。脱什么脱。”我说。

她嚷嚷:“他打你身上了!他都打你身上!”

我嘿嘿地干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让我更加快乐,恶意的快乐,那就脱。我连扣子都懒得解,反正扣上的也没几个。我耸着肩把连里带外的衣服蛇蜕皮一样从脑袋上褪了下来,现两排精赤排骨,说:“治吧治吧,大国手……怎么啦?”

小醉红着眼圈,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在屋里开始寻家什,先挑了个挑门帘的小棍,觉得不够劲,后操了个鸡毛掸子。

我忙问:“干什么?干什么?”

“他把你打成这个样子,我赶他出去。”

我看了看我自己,惨不忍睹吗?我倒也不觉得,不外乎些擦伤撞伤碰伤摔伤外加险要了我命的南天门江岸那一枪,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我哈哈地笑:“这日本人干的,四川犊子哪有这个本事?”

“……喔。”她便放下鸡毛掸子开始找药,“你不要这样子讲四川人。”

“嗯嗯,川娃子才打不痛我,还有川妹子给咱治伤。”我这是说着哄小醉高兴,她立刻就高兴了,一滴水也就能给她带来久旱甘雨的高兴。她一心在自己的好心情上,我茫然地心猿意马。

我坐着,背向着小醉,由得她给我治伤,所谓的治也就是把身上抹上红的蓝的色儿——她还能做什么?不会比兽医更多。她边抹边说:“你这个挨打壳儿。”

我看不到她的脸,但不妨碍她在我身后转着她的自家心思。

“两年前的今天我也在给你治伤。”她说。

我愣了一会儿:“……有两年了吗?”

“嗯,两年。也是今天。——你觉得好短?”

“……我觉得好长。”我掉进了一个糊涂不堪的梦,这个梦里死的和活的,过去和现在全搅在一起。我发着呆,小醉刚开始还老实,就是说她小心地不碰痛我的伤口,后来发了淘气心,便有意地用药水蹭我的伤口,我的毫无反应让她有些嗔怪:“你不晓得痛的?”

“本来就不痛……两年?”我仍然不太相信。

小醉立刻便伴了我一起欷歔:“两年。”

我从我的腋下抓到了她的一只手,看着那只手在我手上冲我弹着手指,做着各种花样,傻瓜、没种的,这样全中国都知道的手势在她的手指上层出不穷,换成雷宝儿来也许是他喜欢的游戏。

这是我所知道唯一在这片浑噩中还记住了时间的人,因为她一直在等她哥哥回来——现在成了等我。禅达是琥珀,我们是陷在琥珀里的虫子。

我放开了她的手,也不管她有些失望。“……两年前我们猪肉白菜炖粉条,今天我们炖猪头。好多了。”我说。

她应道:“嗯,好多了。”

“真是太好了。”

隔着我嶙峋的肩胛骨,但并不妨碍她体察到我的心情:“……真是太好了。”

我看着那只手在我肩膀上摸索,我知道我就要崩溃,也许我所争的也就是来这里哭成一摊软泥……幸好,有个没数的在外边敲并没关上的门。

我打醒了精神,说:“衣服是已经脱啦,你看着办吧。”

那个不要脸的便进来——死啦死啦靠在门框上,倒没忘冲小醉点点头,然后看着我:“你陪我去?”

我问他去哪里。

“装傻。传令兵,一个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他下了命令,“你陪我去。”

“你又中邪啦?”

“……我说了,照顾他老婆孩子,说了还钱。”他说。

“那是他在跟你磨牙!他老婆孩子要你照顾?他还是他老婆孩子照顾的!”

“……那我又中邪了……穿上,年轻人,要再脱快得很。”这叫断人后路,他一句话便顶得瞪这个瞪那个的小醉满脸通红,立刻把我的衣服递了过来。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颠颠地跟着死啦死啦出门。人渣们在我身后起着哄,两串鞭炮倒一点儿没浪费地被他们用竹竿支在门口了。

克虏伯大叫:“白改红啰!今天给烦啦办喜事啰!”

张立宪办丧事一样把鞭炮给点上了,噼里啪啦地炸。人渣们起着哄,阿译一点儿也不起哄地站在红纸屑中啪啪地拍着手,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冲着他们比着小指头,追着死啦死啦。我们不告诉他们要去哪儿,他们也不问……我想他们知道。

刚才那一通闹剧让我有些儿恍惚。我一直晃到死啦死啦冲我弹动着的手指面前——他弹着响指让我看他:“这边。这边。”

我把脑袋拧向那边。

“我数了,两次,你跟小张二十分钟不到抱抱了两次……”他说。

我气得直嚷嚷:“抱抱你个狗头啊!那是打架!”

死啦死啦是那种绝不会被人打岔的家伙:“两次,就亲热成这样,可从头到尾,你就好像人家小姑娘欠着你两百块似的,死过三十八天的人不该这样对活人……为什么?”

“我那是顾全四川佬的小面子,他的脸坏了,所以越来越死要面子。”

“面子?狗肉找伴时都来得比你两位有面子。”

我看了看他,他揶揄地看着我,揶揄而心事重重。好吧,瞒不过,而且……我也想说。“我觉得我跟她中间隔了……很多很多的死人。”我说。

我沮丧成了那样一脸见鬼的神情,他点了点头,然后开步走。这家伙一旦开步走的时候就是在和瘸子过不去,你得撒开脚丫子才能保持一个耳刮子的距离。他走得急匆匆的,倒好像我在追着他唯恐他把我落下。

“你真想看见迷龙老婆吗?”我问他。

那家伙慢了两步,踌躇一会儿:“……想见。”

“你敢见她吗?”

慢得了四步,踌躇又一会儿:“……敢见。”

我尽速地赶到他的身前,说:“你站住,闭上眼睛,想想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

他站住了,闭上眼睛。他确实是在想,因为我清晰地看见他打了一个寒噤——在光天化日下打了个见鬼的寒噤,然后他继续走。

我说:“你想想她的眼神,她拿眼睛就能把你片成馅啦!好啦,我们回头不光有猪头肉,还可以包饺子啦!”

“嗯。”死啦死啦心事重重地点头,“我们除了等仗打完好像也没别的事啦……总得做点儿事吧。”

“你去跟虞啸卿告个软啊,你们立马就能抱抱啦,二十分钟两次!”

他倒也想了想,然后苦笑:“我说烦啦,你有没有见过混得我这么惨的?”他用一根手指制止了我就要喷薄而出的发言,“可是烦啦,不去不行,跟上南天门一样,不去不行。你平心想想,再让你上一趟南天门,你去不去?”

我想了,可说不出来,肯定有时候比否定更难出口。我再不说话,我只能陪他去他的不去不行。

门仍然紧闭,紧闭的程度不像屋里住得有人。死啦死啦站在门前,鼓足了勇气——权且想一个疯子居然需要鼓足勇气——他又回头看了看我,我干脆还往后退了一步,嘀咕:“我现在连爹妈都不敢来看。”

他低了头看自己的脚,一只手高高地举在门楣上发呆。他敲门的时候我又退了两步。

门开了,死啦死啦低头看着来应门的主儿。雷宝儿抬头瞪着他——一个小孩子的眼睛居然也可以那样冰冷的。后来迷龙老婆也来了,把着雷宝儿的肩,看着——他们母子长了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们就那么冰冰有礼地开始寒暄——对,不是彬彬有礼。

“……我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还好。”

“……一直没有关照到。”

“没事。”

“……仗打完了……对我们来说该算是打完了。”

“太好了。”

我用瘸腿挠好腿的膝弯,一秒钟被切成一百秒来过了。死啦死啦每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很长的犹豫,倒好像那种客套的屁话还用想似的。迷龙老婆倒是回答得套腔套板的利落。

死啦死啦一直把一只手塞在衣袋里捏着,我知道,那里边装的是我们凑的钱。你放下就走好吗?——可我不敢发声,并且死啦死啦还说车轱辘话:“……我看看就走。”

迷龙老婆问:“团座,进屋喝杯茶?”

死啦死啦回了头,话说得比钢板还硬,这会儿还要看我求援,我木雕泥塑的也没个反应。迷龙老婆并没再邀请他,而是牵了雷宝儿顾自地就进院。死啦死啦又茫然地看了看我,他现在就像脑门心被人拍了个迷魂药饼似的,只剩下跟着人进院,尽管他小心得好像每一步都踏在雷区。

我往前走了两步,这叫义气。我站在门槛外再也不进去了,这叫理智。

死啦死啦站在那儿发傻,又一次向我求援:“孟烦了你不进来看看你爹?”

我告诉他我爹要自己没出来,就是不想见人。于是死啦死啦完全放弃我了。我很同情他,你就想他进雷池似的走这每一步时,迷龙老婆和雷宝儿两双眼睛都在又冰冷又空洞地看着他。他只好转回头去面对,泛出一个二百五的生硬笑容。

迷龙老婆和他没事一样聊着禅达最近的变化,而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捏着,那些钱怕都被他捏回成纸浆了——简直惨不忍睹,我站在门外,皱着眉头。

他说:“迷龙……迷龙这个死得很英勇,这个虽死犹荣。”

迷龙老婆平静地说:“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如果迷龙也叫死得英勇,南天门上的死人怕要全体暴动。我不该剁掉那个猪头的,那里边也许藏着我那团长的全部智慧……可这时我眼角窥见一个人,我觉得兽医、迷龙他们的鬼魂一起向我袭来。我猛然转过了身,我身后的那个人影已经没了,刚才他是从我身后蹦过去的。

我转回头来,死啦死啦在漫长的磨叽后终于切入正题,但看在我眼里已经像拉洋片一样虚假。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厚厚的一卷,拿细绳捆着,纸币本来就不值钱。“……这个,是我欠迷龙的钱。”他说。

我一边又回头望那个人影消失的巷角,一边又想瞧死啦死啦如何碰壁。我的脖子很忙。

迷龙老婆瞧都没瞧那些钱:“水开了。团座进屋喝杯茶吧?”

我又看了一次巷角。可以确定我在这里做门神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我发步奔进巷子。

在禅达错综如羊肠的小径上找一个晃过的人影,几乎如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困难。我迅速就迷了路,站在一个该死的岔道口,每个岔道口往纵深里又分出该死的几个岔,而每一个岔皆有可能。

我开始穷嚷嚷:“我是孟烦了!管你是人是鬼,你听见没有!”

没人应,也没鬼应。

“出来见我呀!死活都不带这么玩儿人的!”

没鬼应,没人应。

我捡了截树棍,跪了下来,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的什么玩意儿,我从来不信这套玩意儿只盼老天这回能给点儿面子。我把树棍望空抛了,它算是给我指了个方向。我跑向那个方向,可我是个多疑的人,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折向另一个方向。

我不该那么多此一举的——我直接冲到了街面上,人倒是有了,可绝没有我要找的。我只好瞧着那些军军民民各有各忙,这样的望呆不解决任何问题,我最后灰溜溜地沿着街边走开。

一个人从我刚路过的店铺里被搡了出来,被人搡得快站不住了,可又灵巧地靠一条权充拐杖的树杈保持了平衡,他还要一边忙着对推搡他的人奚落。

我呆呆地瞧着那家伙的背影,一套脏污得难以形容的军装像是挂在他那副骨架上。他操着湖南腔,但是像我们所有天南地北混一堆太久的人一样,早串了味儿。

“月儿光,月儿亮,月儿照在我的光头上。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坨银子在发亮……”

我拔腿钻进了我刚钻出来的巷道。那个家伙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摸一摸,它还发烫,结果是泡浓痰糊手上……”

我尽力地瘸着,蹦着,加速。

我是个孱孙,我一个人没种去承受这样的悲伤。

我一头扎进了门,那帮家伙转了性子,居然在帮忙修那些缺三少四的家具。张立宪拿着个扫帚,一脸警惕地冲我抬起头来。

小醉立刻放下了簸箕,兴高采烈地迎了过来:“你回来了……”

我大吼了一声:“不辣!”我知道我吼得像哭,但顾不得了。

我掉头就跑,老天保佑,不要让我们再弄丢了他。我跑着,就脚步声来听,我不像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而像长了一百条腿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一个不落地全追在我的身后。

我们跑到了那处街角。老天开眼,不辣还在,并且他成功了,刚才轰他的人正端出一碗剩饭扣在他的钵子里,居然还有点儿菜。那家伙嘻里哈啦又伸出一只讨钱的手,但人装没看见回去了。

那家伙就一个人在街边玩儿,对着路人直哼哼。他家伙事挺全,居然还有副竹板子可以啪啪地敲。我们傻了眼地看着。不辣少了点儿东西,少了一条腿和一个文盲愤世嫉俗的怒气;多了点儿东西,多了一条杖和一脸闲散的适气。像我们一样,他失去了所有的武装,还穿着在南天门上血泥里滚过的军装。那军装已经完全是破布,很多部分已经要他用绳索来维持风化。他也瞧见了我们,就嬉皮笑脸冲我们摇着钵头,说:“我听到你把我当鬼喊了,就不应,吓死你。”

阿译在轻轻地呻吟:“……不辣……不辣……”

不辣说:“让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南天门上头,背时鬼。”

我也在呻吟:“……不辣,我们没法带你……我们以为能救你,不辣……”

“没死啊!”不辣还可劲儿地蹦了两下,“活得上好!”

我们在呻吟,倒好像一整条腿没了的是我们:“……不辣啊不辣……”

“各位军爷,赏点儿吧。”他冲我们晃着钵头,小眼晶晶里闪着快乐和重逢的光,“可怜可怜要饭的吧,怎么样?烦啦我在南天门高头就跟你学过。”

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只是机械地掏着口袋。口袋里多少还有点儿,我们连根挖了出来,一只只手拿着,排着队想放进他的钵子。

不辣拦住我们:“你们让不让叫花子活了?给这么多?我都一条腿了还要我买屋买地下地干活呀?”

我们只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我们手上的一把里拿出一小张来或者一个铜板,不多不少,这年头善心人能从自己空空的口袋里掏给花子的那点儿。

砰一声,不辣劈肩带脑地着了一棍子,那是这条街面上专管市容的花子头。不辣像是橡皮做的,嬉皮笑脸地晃着脑袋蹦开,背后追着一个凶神恶煞。

不辣边蹦边说:“为了一碗黑心饭,穷凶极恶你哇哇吼!”

花子头追着骂:“我昨天就说了让你换条街面……”然后他稀里糊涂就亲在地上了——丧门星抓着他的头发把颗头半拧了过来,一只拳头举得就是个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架势。

不辣赶紧说:“丧门星啊,我跟你也没仇啊,就不让我在这城里混了?”

丧门星连熄火带哑然地“啊”了一声,然后放开了那花子头。花子头一脸见鬼的表情往起爬,不辣拿一条腿咣咣地蹦了两下,说:“跑啰!被抓住就没耍头啰!”然后他照着巷子里就蹦,我们哄地一下子全追了上去,不辣站住了,“呔!来那么多做什么?我家里坐不下!”

我们只好站住,我们不懂得花子经,也就不晓得他搞什么鬼。

他转了身就照巷子深处蹦,蹦两下,在我们又要起步追的时候回身招手:“两个,只准两个。”

我反应得快,迅速就跟了上去。阿译忽然变得暴力起来,把克虏伯猛推在一边,追在我的后边。剩下的家伙们就只好挤在巷口子发呆。

死啦死啦把那卷钱放在桌上。钱在桌上滚动,他找了个东西压上。另一个口袋里是欠条,他把欠条也找东西压着。

迷龙老婆不在,至少没瞧着他,她背着身用刚烧开的水在泡茶。死啦死啦也顺溜了许多。“我欠迷龙的钱,这是欠条。”他说。

没回应。只有水注入茶壶的声音。

“一次还不上。我分几次还。”

没回应。只有在凉水里清洗杯子的声音。

死啦死啦就看着桌上的那一卷钱和一摞纸,发了会儿怔,说:“我见过迷龙,前天晚上。他挺好的,开开心心的。”

迷龙老婆把茶壶和杯子放在一个托盘里都端了过来,一切都很洁净,她习惯把什么都搞得很洁净。而死啦死啦眼里几乎看不见这些,他在发呆,一边说:“……他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没答应。……我差劲儿得很,总是逼着他们去寻死,其实一直是在觅活。”他现在看起来脆弱得很,他一向就是个实际到让人发指的人,而他现在的神情不折不扣就是在发一个白日梦,“……其实我很想跟他去。”

迷龙老婆把茶水倒进了杯子里。

死啦死啦接着说:“这话我跟别人不敢说,一说出来,剩下那几个就都完了。一个团现在就剩一个班,上边说消灭就消灭,势单力薄得很,要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说:“团座喝茶。”

死啦死啦对自己苦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屁的从长计议。”

“团座不喝茶?凉了。”

“喝茶,喝茶。”死啦死啦几乎是感激涕零了,“谢谢。”那就喝吧。死啦死啦把一杯还烫嘴的茶放到嘴边,本想的是应付差事抿他一口,一口抿了下去,他就用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迷龙老婆。

“是新茶。”她也看着他。

死啦死啦“哦”了一声,又笑了,这回倒笑得开怀了,尽管无声。他迅速地把茶吹了吹凉,然后三两口把那杯还烫着的玩意儿喝光,他放下杯子时嘴里还在嚼着茶叶。

迷龙老婆问:“还要么?”

“好茶。还要。”死啦死啦自己把壶拖了过来,又倒了一杯,仍是三口两口,跟上一杯一样下场,然后他擦了擦嘴,说,“我走了。”

迷龙老婆说:“下次还来。”

死啦死啦便点了点头出去,他倒是再也不心怯了。

我父亲已经出屋登院,瞧一眼檐角,发他的逸兴:“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哎哎?!”他哎的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从厢房出来,眼神有点儿发直,一副赶紧走人的架势,却被哎得只好看他一眼。

我父亲说:“还书啊还书!”

死啦死啦很木然地不知道他在说啥。

“《金瓶梅》第一卷!”我父亲摊着个手,“哪里去了?”

“下次来还下次来还。”死啦死啦边说边匆匆出了院门,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我和阿译跟在不辣的后边,一个岔道又一个岔道,我简直绕得回头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阿译发着他总是不得当的关心:“我去扶他。”

“你看他用得着你扶吗?”我说。

确实,不辣肩头一耸一耸,肩胛派着骨盆的用场,蹦得那叫一个欢实,那条树杈子倒成了他一条生得比谁都长的腿子。

我叫他:“喂!你是不是蹦给我们看的!——哪儿追得上你?!”

不辣得意忘形地笑:“亏你们也是南天门下来的!三条半追不上我一条腿!”

“你赢啦你赢啦!别发人来疯啦,这里也没外人看。”

不辣说:“快到啦!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

我毫不好奇:“你都混成这样啦,还有什么宝好献的?”

不辣就转过一张脏污而快乐的脸:“快到啦。你们看到就要吓一大跳。”

“小太爷早已被你吓到啦!”我说。

阿译绷着一张严肃而悲伤的脸,我猛捅了他好几下,他才学会把面皮像我一样地放松。

不辣又拐进一条岔道,灵活得就像只在巷子里活了一世的独脚老鼠,我们便瞧见他的华居了,一栋都拆没顶了的房子,残垣断壁,人走屋塌,迎来了他这个半人半鬼,也放进了些捡来的家什。那家伙在坎坷到我和阿译都要打晃的烂砖碎瓦中竟也蹦得生龙活虎,不过这回不是耍我们了。他里里外外——其实他这华宅我也不知道何谓里外——找着,一脸发急:“我那宝贝呢?跑哪儿去了?”

阿译仍在做着放松的努力,他的发问也明显是应付,一脸做戏的好奇:“啊呀,原来你的宝贝还长了腿的?”

“嗯哪,比我还多长一条。”

我胡猜着:“三脚猫?瘸子狗?你偷了人家的鸡?啊哟,不辣,你个不要脸的是不是偷养了个叫花婆?”

不辣就高兴死了:“不对不对!”

阿译放松失败,终于又严肃起来:“说心里话,不辣,我们也不是多想看你的宝贝,你能不能坐下?”

我也说:“嗯,老老实实说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谁跑来的?谁跑得来?我蹦来的呀,蹦呀蹦呀的就蹦来了。”不辣哼哼着,“我的宝贝呢?你们要看到绝不会后悔的。”

“……我……”我踌躇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嚷嚷起来,“我不想看你的什么宝贝!你那条腿已经够看的了!”

阿译小声地提醒我:“不要,孟烦了,不要。”

不辣嘿嘿地乐:“喊什么把戏嘛,这是我家里哎。老子现在有家。”

我瞧了瞧这个连整砖怕都挑不出来几块的所谓的家:“我知道你在生我们的气,因为我们把你扔在南天门上了!我就知道!”

不辣还嘿嘿乐:“扔没扔我就不晓得,只晓得睁开双眼睛就没得腿子了。”

“你好好地跟我们说话!别以为没了条腿就成大爷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告诉你,迷龙也死了!”我说。

咣当一声,不辣在残垣里摔了下来。作为一个像橡皮一样抗打击的货,他立刻就坐了起来,呆呆地坐在那里。阿译凑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又伤心又满意地看着他,残酷的满意。“原来你还在乎我们。”我说。

我们后来就傻坐着傻站着,在这鬼地方发呆。

不辣坐在碎砖上,让我不免对他的尊臀担心,可他的头又靠在断墙上,躺靠得那叫一个惬意,至少在这像经过浩劫的残垣里是最舒服的姿势。他说话的时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骂,看那份眉飞色舞你不会觉得他是在说自己。

有时候阿译这个白痴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边,但人那块干净得很,脸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了。

不辣的腿没了,自然是被锯了,这没有悬念。仗还在打,我们回到了东岸,不辣倒被送到了南天门西麓的伤兵堆积场。他叫它堆积场,因为损坏的汽车和受伤的骡马都会比他们得到更好的照料。

几个褴褛得像是石器时期的人从林子里出来,翻寻着那些躯体。他们拿着简陋的器皿。这是江那边的老百姓,他们翻出还有气的就灌两口米汤水。

不辣遇到了上次那个钻在林子里把自己饿得畜生一样的老地主。“记得不记得?”他惟妙惟肖地学着那个老头子,他们俩那撒泼的神情确实很像,“干他娘的招安!哈哈!”

我怎么会不记得。

不辣接着说:“他还没死,还就他救了我。别人就给灌两口米汤,他给我灌了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来想死了,一看他,干他娘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来了,这树杈子都是他帮我砍的。”

我不想说什么,我只看见一个一条腿的人蹦离那边山中的修罗场,他一直在摔跤,因为还没习惯一条腿。他回首眺望时像在看自己的上辈子,他已经尽过最大的热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还有用来活过下半辈子的活力,尽管有些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着自己和吹着牛:“那时候还不会蹦,一路绊跤。现在厉害啦,现在搞不好老子是禅达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给你们看我尿尿,金鸡独立,还能尿进铜钱眼!”

不辣就这样把整个战场抛弃在身后,炮在炸,飞机轰鸣,那东西仍让他浑噩地沸腾,但他说不清是他抛弃了战场还是战场抛弃了他。总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禅达时,很清楚这场战争对他来说是已经结束了——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

他离开那里是对的,本地人后来埋掉了六百具本是伤兵的尸体。蹦到禅达时不辣又想死了,他找不到我们,也没任何部队会要一个一条腿的掷弹兵。他要回老家得蹦过几十座大山,得蹦两年——可他这时候发现了他的宝贝。

就不辣变化丰富的表情,我们只能认为他说了这么多不是为了诉苦,而是为了炫耀他的宝贝。“……我的宝贝一直在这鬼地方等着我回来。嘿嘿,不说啦。”他说。

我和阿译面面相觑,挠了挠头。阿译问:“……你的宝贝到底是什么?狗?全世界哪里还有比得过狗肉的狗?”

不辣就骄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现在还真对你的宝贝有点儿好奇了。”我说。

“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东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帮我找,狗东西饿疯了么子都干得出来!”

“都不知道是啥,怎么找啊?”我问他。

但不辣的惶急劲儿过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他的宝贝了,便开怀了:“嘿嘿,还乖得很,自己回来了。”

我和阿译就掉头看着他的宝贝——一个比他更褴褛,但是四肢完好的花子,本来就个子不高,哈得又矮了一截。看见我和阿译这两个生人时,他哈得就快遁了地啦。那家伙腋下夹着一个连泥带土的萝卜,见了我们急藏起来的不光是他的脸,还有他的萝卜。

我和阿译失望得都恨不得瘫坐在地上啦。

阿译问不辣:“你的……宝贝?”

我说:“……我怎么觉得……他偷的是我家萝卜?”

阿译转向我:“……你父亲好像没种萝卜。”

“……你说得真对。”我说。

不辣也不管我们的穷极无聊,只管宽他宝贝的心:“没事啦,自己人,弟兄!”

那边就舒怀了,舒到连萝卜都拿了出来,伴之以含糊不清“嗯”的一声。

“我不吃啦!他们,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不辣对他的宝贝说。他的说话方式很怪,每句话都切成词,大声喊,就像我们跟全民协助说话似的。那位倒规矩,咔一声,萝卜掰成两截,连迷龙都分不出这样公平的二一添作五来;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开嚼。

不辣欷歔着:“嘿,还知道疼老子——喂,饭!饭的那里!吃!你的咪西!”

我们就瞧见一头耗子瞬间变作了狼,扑向不辣拿回来的饭钵子,拿到了饭钵子后他总算还有理智,向着不辣一哈腰,深点了下头:“唔。多谢啦!”

我和阿译猛然跳了起来。阿译这笨蛋就去摸他就算佩带了也不管个鸟用的枪,我去抢不辣的拐杖,无论如何是要让手上先有个武器——那样的一声实在再明白不过,舌头咬得要自尽一样——一个日本人说的中文。

不辣笑得快疯了,一条腿蹦着,可就是不放手他的拐杖,“我就讲要吓你们一大跳的。我都讲了。”他一边安慰着那个瞪着我们的日本家伙,“没事没事。我逗他们。你的,咪西。”那家伙端着饭盆,木雕泥塑,露两个眼白,然后一屁股坐了,头俯在钵子上就再不抬起来了。好吧,我也不和不辣抢了,阿译仍在惊疑不定,但即使他也看出来那个小日本就是条拔了牙的毒蛇,基本无害。

我看着不辣:“你……死湖南佬,养个什么不好啊。”

不辣一脸高兴:“你们猜他是谁?猜猜他是谁?”

我都懒得猜了,能猜到才怪。阿译倒猜了:“竹内连山?”我和不辣又只好都一起看他,他很委屈地说:“我开玩笑的啦。”

不辣问:“竹内王八还没死吗?”

我有点儿悻悻地说:“他死不死关我鸟事?”

这并不算一个光彩的话题,看来也关不辣个鸟事,他也不问了,倒沉醉于他要我们猜的谜。他想了一想,体谅了我们的苦衷,说:“也是,这哪里猜得出来。给你们提醒提醒啊。”他掉了头对着那个头根本是拱在钵子里的家伙,“你的!这里来的!什么的时候?”

那家伙头是拔出来了,瞪着我们发呆。不辣转了头对我们抱歉:“没法子,脑壳拧了个向,话不拧着讲就听不懂。”

那边看来是懂了,便比画着一根手指,又加上一个巴掌,连个手势都打得乱七八糟,而且他那种汉语总让我和阿译有寻枪的冲动:“半个!一个!半个!半年!半个一年!”

“一年半!”不辣没好气地纠正,“教得我脑壳都快爆啦——一年半!”

那家伙就认真地学了一遍:“一年半?”然后脑袋又放回钵子里了。只留下我和阿译在那里惊诧,而不辣的笑容满面是每一个阴谋都得逞的家伙才发得出来的:“不是刚来的,是一年半以前就来了的。一年半以前我们在做什么?现在你们猜他是谁。”

我们已经猜到,但我们讶然得说不出来,我们别无选择地在助长不辣的气焰。“他是我们刚上祭旗坡的时候被死啦死啦放进来的。他,就是在悬崖下头一枪把我们那个狗屎团座的钢盔都打了飞掉的人。”他说。

我们只能做哑巴,一边用没法不佩服的眼神把那个忙于填食的家伙再打量一遍。

我说:“一年半……几乎不会说中国话,开口就被人听出是日本人。”

阿译喃喃地说:“……怎么活过来的?”

“他都能活,我更能活!”不辣得出结论。

他和那个靠偷白菜萝卜、啃榆叶田鼠的家伙对峙了半晚上,然后像我们一样对那蟑螂一样的生命力起了由衷的敬佩。从此两腿家伙继续偷萝卜白菜,独腿家伙蹦来蹦去乞钱讨饭。

不辣忽然扔了手上的碎砖,乐了。而那两条腿的往地上一窝,号哭。

不辣现在很严肃,极具侵略性地看着我们:“你们不会搞死他吧?”

我们都没说话,这事也着实有点儿不好说。

不辣冲那个日本佬叫:“横山光寺!”那位脑袋猛抬了,比啥都灵:“哈依!”不辣问他:“你!名字!什么的名字?”

我气得快乐了出来:“横山光寺。”横山光寺也说:“横山光寺!”

但这对不辣来说不是口误,而是他一个确认的仪式:“你们不会搞死横山光寺吧?”

阿译说:“我们不会。”

我看了看阿译,也说:“……我们不会。”

“嘿嘿,我就晓得。”不辣又正色了一次,他现在的脸可真能变,“还有,你们也晓得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了,哪怕你们住的是金窝窝……好像也不是。”

我们知道。从不辣看见我们时的态度就知道。

“那就不要浪费口水。”不辣倒又笑了,“我现在就是养好这条腿子,然后回老家去。”

“蹦回去?”我问他。

不辣笑逐颜开地说:“蹦回去。——横山光寺,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跟你。”那日本吃货抬了头一百二十万个认真地回答。

不辣就又一回看着我们笑,我今生都会记得他那个脏乎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