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们簇拥在忙乎着推门的死啦死啦身后,现在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渐渐转移到我们脸上。

这屋是我和郝兽医睡的。死啦死啦不大甘心地拿脚扒拉了一下稻草,一只老鼠爬开了。

我说:“这屋里的虱子稳凑一个团。”

死啦死啦瞄了我一眼:“你们的武器呢?”

蛇屁股叫丧门星:“你上。”

丧门星便往上走一步,伸出一对肉拳:“铁砂掌。”

死啦死啦像被扇了一巴掌:“炖鸭掌……我说虞啸卿这个鸟人,怎么就任重道远地说我就是一条破烂命呢。”

我们哄堂大笑了,这样的快乐,全无正经,全无责任,死的也就死了,该回的都回来了,就快乐吧。

我们又不笑了,因为那家伙正乜斜着眼打量我们,跟过他的都知道,这样的时候,坏事要发生了。

他喝道:“我是你们的团长!这意思就是你们是我的团!一加一等于二的事情!好意思要我再三说出来吗?猪也都练成孟烦了一样的精怪了。精怪就这么活着吗?”

我们笑不出来了,不是说他这话多有杀伤力,而是因为他激昂所对的并不是我们——他用屁股对我们,他正说话的对象是那只老鼠。

老鼠,我们早习以为常。它大概最擅闻出人类潦倒的气味,它也知道潦倒的人类对它不再形成威胁,从此便大摇大摆在各屋出入。

那家伙一本正经地在对着那只老鼠念经:“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老鼠儿子会打洞。破烂命就带破烂货呀。”

一只鞋子飞了过去,很大号的,那老鼠惨叫一声便殒了。

迷龙蹦着过去捡回自己的鞋,一边忍不住乐:“团座啊不好啦,你弟兄挂啦。”

那家伙眼都不抬就往下扯:“惨绝。我团非战争减员硕鼠一匹,现在我团还剩什么?”他终于向我们转过身来,一脸奚落的恶毒,“说来看看,我的团。”

我们瞪着他,我们已经有点儿急了,这家伙开玩笑都能把人开疯掉的,他有这个素质。

不辣骂骂咧咧地回答:“还有二十二条他妈妈的活人!”

死啦死啦显然在踹门时已数过我们的人头:“别把我算进去。我没死,可不想跟你们这帮他妈妈的算在一起。”

我连忙促狭地笑:“我们还不想把团座算进来呢。团座,豆饼回来啦,住院呢。”

死啦死啦绝不在意这种小挫折,哇哇一嗓子:“好吧,我希望五分钟之内这里只有二十二个他妈妈的活人!”

我们愣着,不大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他把半铺稻草踢到了我们脸上:“打扫卫生!”

我们以一种发狂的速度打扫,扔掉垃圾,使出刨地的力气扫地,刮掉蛛网,捉拿耗子,铺里的跳蚤臭虫是没辙啦,就索性连稻草一起搬出去烧个火光冲天。

死啦死啦在那儿闲得没事了浇阿译的花,浇没两下便不耐烦了,扯片叶子下来研究,后来他企图把那片叶子喂给狗肉。狗肉冷眼看着这名人类的蠢行。

我们二十二条在院子里站了两列,我们曾住过的地方敞着门,空空如也但透着干净,倒确实像个人住的地方了。而且我们的队列整齐得都快让我们感动了,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多长时间没列过队了。

死啦死啦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们,身后的狗肉很像他的死党和帮凶。

迷龙说:“别瞅啦成不?”

不辣说:“就剩二十二条他妈妈的活人啦。”

“真的啊?”死啦死啦晃过来。为了好看一点儿,我们是按军衔排的,所以头一个是阿译,所以他头一个抓住的就是阿译。那家伙扯开了阿译的衣领,没费什么劲儿就从阿译身上抓出了某种寄生虫。

“嘴张开。”那家伙说。

阿译脸发白,嘴虽还没张,但傻子都知道,死啦死啦一准儿会把那玩意儿扔进阿译的嘴里。

蛇屁股劝道:“别搞啦。人家不是我们,会把肠子吐出来的。”

死啦死啦丝毫不理会蛇屁股:“嘴张开。”

阿译犹豫着,并且真的打算张嘴。

“报告团座,您现在揪的是副团座。”我说。

死啦死啦仍细心地在寻找阿译嘴上张开的缝:“哈?”

蛇屁股说:“不要哈。还是督导,副团座兼督导。”

不辣说:“督导就是拿尚方宝剑顶着我们上,还有管您怎么打仗的那个。”

“就是您的上司。唐副师座上午来亲封的。”我补充道。

阿译却说:“他们瞎扯。我是你的部下。”

他现在倒是勇敢地把嘴张开了,而且那绝不是奚落,但死啦死啦悻悻地把只虱子扔进自己嘴里,嚼巴嚼巴咽了。

我们哈哈大笑,谁管阿译是什么呀,我们只想看死啦死啦狼狈,而且我们看到了。

然后他开始嚷嚷:“弄俩汽油桶来!”

我们有点儿傻了,面面相觑,我背后不知道是谁做了一个精简的总结:“完啦,他急了。”

关于汽油桶,这里大部分人都有极不愉快的记忆。

两个汽油桶放在我们面前,烧饭的火堆没用来烧饭,烧了热水,热水已经被我们倒进了汽油桶里,冒着热气——本来洗个热水澡是件美事,可死啦死啦正可劲儿往里边倒杀虫粉一类的玩意儿,那是我们打扫卫生时使的。

他一边倒还要一边念:“感谢新生活,杀虫粉倒是不缺。”

我们苦着脸看他把那玩意儿搅拌均匀。

迷龙叹道:“完啦。上回是黑的,这回是白的。”

“团座啊,缺德一两下就行啦。会死人的。”我说。

死啦死啦可劲儿往里倒着:“谁说的。我这么给自己除过虫,一两年内啥虫也不生。”

不辣说:“那是啊,猪皮都杀脱啦。”

“谁能跟您比啊。说您是铁打的都嫌轻啦,还得是铁打的蟑螂。”我奚落他。

但是看来怎么损都不可能让他放弃他要做的事情,那家伙咣咣敲打着桶沿:“诸位早也油成精了,知道疟疾伤寒杀我们比日本人杀得还多,而这是我的团,哪怕就这么二十二条……”

克虏伯的犯浑是阵发性的:“二十三。”

死啦死啦仔细瞧了瞧他:“没见过这人。”

“捡来的。”蛇屁股酸酸地表明我们的立场,“炮兵,所以肥头大耳。”

我们看清了人能势利眼到什么地步,死啦死啦立刻就像苍蝇见了臭肉:“肥嘟嘟的养眼啊。什么炮?”

克虏伯回这话的时候终于不是带死不活了,甚至有种军人的精确:“PAK-37,战防炮。第一主射手。”

“打过日本坦克吗?”

“打过。筷子捅豆腐,穿啦。日本坦克好打,德国坦克才不好打。”

我因我的坦克恐惧症而颇为悻悻:“你从外国回来的?打过德国坦克?”

克虏伯要死不活地说:“肚子饿了才要吃饭嘛。肯定是坦克结实得打不穿了,所以才要把战防炮搞好。”

一个简单不过矛和盾的逻辑,从个吃货嘴里蹦出来,把我噎了。

克虏伯继续他半死不活的抱怨:“这里没炮。”

“会有的会有的。”死啦死啦对克虏伯承诺,然后就开始嚷嚷,“老子的团,哪怕就这么二十三条,那也是干干净净的二十三条!谁要被寄生虫耗死了,要埋我都请他换块地儿。脱!——衣服进这桶,人进那桶。——给我泡!”

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一刀,我们打算脱,但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有几个没脑子的,被人附了一下耳,看了眼身后的房子,也一脸怪相地停住。

死啦死啦乜斜着我们,他倒还真没想到这么一道简单命令都会被我们拒绝。疾病造成的非战斗减员比日军还要命,他说的是实情,而且我们肯定,他要我们做的事情不会害死我们。

可是就会有一个女人看见我们的裸体,我们想女人,越想就越羞于在女人面前暴露出我们的裸体。

我们中间只有一个王八蛋在嘿嘿有声地乐,迷龙哼哼着歌,快手快脚地脱。死啦死啦的眼球立刻就被他吸引了,这可不是个傻子。

他过去拍了迷龙一巴掌,看了看自己的手,当然,那种触觉一定来自一个每天洗一到两次澡的人。他瞪了眼迷龙,迷龙乐着,把自己屁股上的肉拍得分外响亮。

“你倒是挺干净。”死啦死啦说。

迷龙冲他亮腋窝:“要闻不?香的。”

死啦死啦打量了一眼被我们回望过的那间屋子,用不着去看,他有十分十的数了。那家伙掉身走回了队列前方便骂人的位置。

“苍蝇老鼠蟑螂跳蚤虱子女人!老子的团有干干净净的二十三条男人,不是女人!要女人你没被日军打死的话可以尽管去找!这个团不带!只有我待过那个鸦片团才带女人!”

迷龙就不乐了,有点儿发蒙:“老子在南天门带上的啊!你看见的啊!”

死啦死啦让我们看清一个小人可以得志到如此地步:“那时候我没团!现在我有团啦!”

我们立刻开始可着劲儿打击他。

“什么团?”

“瞧不上鸦片团,你比得上鸦片团?班长都能娶小老婆。”

“炮灰团。”

“哪儿有团?鬼的团啊。”

“再来一个班,他就够一个排嘛。排座啊,大闹伤身,您小搞下就成啦。”

死啦死啦不理会,宣布道:“你们就是我的团!三天后领人领装备——你们这样的垃圾我还能领来一百多群,这就是我的团!打仗的时候我把你们老婆孩子排在队头还是队尾?迷龙,你晚上办事就让这帮活鬼跟旁边打拍子?”

迷龙哼哼哈哈,尽管死啦死啦真的很严厉,但我们想起这段时间的晚上就忍不住哄堂地乐。

“这时候了,男人去死,没死了再来管女人的心思。我没闲暇替你想那门心思。所以,我的团,要女人出去找;要牵家带口进来,滚蛋。”死啦死啦干脆地说。

迷龙已经不再笑了,也不哼哈,以一种我们很熟悉的悲壮表情站着。我们也不笑了,因为我们知道那家伙是当真的。

迷龙脸上写着“那你再毙我一次”,但是他不滚蛋,尽管一小时前他正要滚蛋,但从看见死啦死啦,他再不滚蛋。

那俩家伙就在那儿沉默着,迷龙以为可以比耐心,却没人要跟他比耐心。

死啦死啦催促道:“一还是二?这世上哑巴男人够多的了,迷龙你不要再添多一个。”

迷龙嗫嚅着说:“……三……成不?”

我们没人因为这家伙的穷极胡掰而笑出来,因为我们一直在意的那扇屋门开了,迷龙老婆牵着雷宝儿出来,她走向我们的队列。她装作没看见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装作没看见她——他们真是世仇的样子。

“长官您忙您的大事,我就是来帮我丈夫洗点儿衣服。洗好了,这就回去。”迷龙老婆说。

死啦死啦一副我没看见你的表情,实在很失风范。

迷龙老婆看了眼她的丈夫,她能那样淡定真是不易,因为迷龙是光着的。她就在我们一群男人中看她的丈夫,如看一个衣冠楚楚甚至全副武装的家伙。

她平静地说:“你想做就好了。我们没事的。”

迷龙冲着雷宝儿哭一样地笑了笑:“叫爸爸。”

雷宝儿皱着眉刮脸:“光屁股。”

早有预料的迷龙挤了个死人样的表情,看着他老婆牵着孩子离开。

雷宝儿回了下头,说:“爸爸。”

迷龙的脑袋被狠槌了一样转开来,之后他一直看着脚下的地面,他的颈骨像被打断了一样,一直到他老婆孩子的身影在大门口消失。

我们也同样看着地面。我们恢复记忆了,死啦死啦曾被我们当作最可恶的人,不是空穴来风。

死啦死啦在狠狠打击了我们之后开始觉得有必要说一些振奋的话:“兵力和装备很快就会得到补充,我以人格担保。”

我从嘴里噗地吐出一个怪音,因为某人的人格。

“因为有一个有人格也有资本的人,以人格向我担保。”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确保我不会再搞什么怪动静,“而你们,跟补充兵不一样,我们是从缅甸那个鬼雨林里一起同生共死打过来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可那不表示我们要号哭吧?我们半死不活地哼哼:“记——得。”

“跟在那里一样,再来几千人,这里的二十三条都是我的指挥部。”死啦死啦手一划又划个圈子,把我们全圈在里边,觉得还不够,又强调和纠正,“还不止,你们都是我的心腹。”连阿译也被他叫作心腹。

他的二十二个心腹一起悻悻地瞪着他。这家伙在师部学了坏,学会给自己找心腹。手段低劣之极。唐基绝不会对着所有人嚷嚷你们是我的心腹,那形同没有心腹。

死啦死啦此时正对泥蛋和满汉大叫着:“你们以后也算我团里的啦!你们也是我的心腹!”那俩人神情怪异地看着他,此时吓得赶紧立正了。他很得意地冲我们转过脸来,“现在咱们有二十五条啦。”

“是啊。排座。”我说。

他猛拍了一下脑瓜。甭管我们恢复没恢复,他已经从迷龙家人给我们带来的沮丧中恢复过来:“我会忘了正经事吗?我不会忘了正经事。”

不辣讽刺道:“你有正经事吗?”

“杀虫,消毒。进去,泡着!”

第二天早上飘起了雨。禅达的雨下起来像是雾霭,很烦人也很缠人,狗肉落寞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打湿的脚爪。怪异的哨子声尖锐地响起——那绝不是军队常用的哨声,比那个更加难听和刺耳。

打盹的满汉惊得差点儿没摔在自己拄着的枪上,连忙立正。

我们各屋的房门都没动静。只有郝兽医开了一下门,然后又被我拖了回去。

不辣骂道:“他妈的!拿个一分钱买来的哨子都能把人吵死!”

那家伙仍站在雨地里,可劲儿吹他那个哄小孩子的、泥烧的、花花绿绿的哨子,我们都不出来,他戳在那儿一直吹到帽檐像屋檐一样往下滴答水。这里的雨下起来冷死人,真正的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水。

连我们也很难不想起不知在哪个屋檐下栖身的迷龙那家人。没了老婆的迷龙凑我屋来了,阴郁地在墙边靠坐着。

外边雨地里死啦死啦终于离开。

郝兽医有点儿过意不去:“这不像话。他怎么说还是个团长。”

“那是师里拿他逗着玩儿呢。跟弼马温一个意思。”我说。

郝兽医说:“他要说声违令不从军法从事,你们不还得出去?”

“那他就输啦。迷龙,小太爷今天让他淋出肺炎。”

迷龙没答理我。

他管得我们挺死,这几天我们别再想自由进出,但靠的不是军令,而是……用我这些年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方言来说——跟你逗咳嗽。

隔壁的蛇屁股哀叹:“又回来啦。拿家伙啦。”

那家伙又站回了刚才站的地方,拿了一口锅,拿了一把铲。

“做和尚了,玩敲钟啦。”我说。

隔壁的不辣敲着墙回应:“敲他脑袋也不出去。”

但是那家伙不用敲的,他拿铲子在锅上狠刮,那种不堪入耳的声音入了人耳便直刺脑仁儿。我们掩住了耳朵,连一向沉静的狗肉也对着他大叫起来。

那家伙边刮边说:“我没事啊。我可以刮到这锅漏了,漏了还更难听。”

他又开始刮。而我们捂着耳朵冲出去。

在快出禅达的时候,我们这个湿淋淋的队列全都看见了那对母子。

迷龙的老婆湿淋淋地蜷缩在屋檐下,用自己的躯体同时做了雷宝儿的挡雨墙和被子,所以我们只能看到雷宝儿半颗被母亲手掌遮护起来的小头。

我们并不能看到雷宝儿是不是在发抖,我们自己发着抖,同时看到迷龙老婆背着我们的身体在更剧烈地发抖。我无法不去看一眼迷龙,迷龙目不斜视,我印象最强烈的是他咬得像突然长出了骨头一样的咬肌。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踏步,于是我们都开始踏步,落下的雨水又被我们踢踏得溅成水珠,把我们弄得更湿,但这样倒是确实有助于驱走一些寒气——和其他的什么。

我们踢着水洼子离开禅达城。

山峰让这片空地成为炮火打击的死角,一队人早在这里等着了,像一个无心列出的方阵,方阵的主体是挨淋的兵,方阵的前排分出那么一列来,是有人拿伞遮护着的官。方阵前又有两个没伞的家伙戳着淋着,看似方阵阵长,实则不轻言坐的虞啸卿和只好陪绑的唐基。

陈主任被几层的雨伞遮护着,他已经有点儿不耐烦。

雨比方才小了些,但淋久了照样让人湿透。雨积在那些雨布盖着的东西——也就是我们要接收的装备上,又滴进土地。

唐基轻声地掩了嘴咳嗽,虞啸卿看了他一眼,动了动手,张立宪拿着伞过来遮护住了副师座。

虞啸卿一直东向看着禅达的方向,一道坎连上了东岸的山,他等待的人将从那山坎上出现。

匆匆发下的那一套连内衣都没有的军装早已经冰透了。我们不踏步了,因为泥浆地打滑,实际上我们好些人膝弯以下全是泥浆。我们也不吭气了,如果你早已经冻得浑身冰凉了,迎着雨霭讲话不是什么享受。

空地上那堆乌压压的人群让我们紧赶了两步,甚至把死啦死啦从侧前扔到了侧后,这场糊涂戏总算要结束啦。

“这是打仗的兵还是急着回圈的羊啊?这边!”死啦死啦喊道。

我们茫然回头看着他,这家伙被我们扔在后边是因为他站在一条上山的道旁就不再走了,这么说我们的路线是上山而非下坎,山上看起来不像有一团补充兵和装备在等着我们。

虞啸卿他们看着一群他们等待着的下属在他们的睽睽之下转向上了山。

他也显出惊诧,唐基更已经到了莫名了,他又一次腾出脸来向陈大员递了一个抚慰兼歉疚的表情,但这回陈大员不再更正他的恶形色了。

我们在爬的祭旗坡是一座土拉吧叽的穷山,在这样一个生机旺盛的地方,这里的植被居然是一副先天营养不良长不大的德行。它与它的邻居横澜山相比根本是两个造化,当然横澜山不会由我们这样爬,像扼守西岸通道的南天门一样,横澜山是重兵守护的东岸咽喉之地。

我们正在爬的路是条砍柴的也不愿意爬的上行路。一个滚滑的人经常就要带倒另外一个,现在我们已经不仅仅是带水了,我们成功地连汤带水了。

死啦死啦攀着一棵营养不良的小树,一脸画饼充饥的表情:“别哭丧个婆娘脸啦!上去难下来就容易啦!”

郝兽医为他剩下的半条命喘着气:“下来那会……就滚成汤圆咯。”

死啦死啦总算拉了他一把:“登了顶就有你们一直想看见的东西!”

我拒绝了他伸过来的手:“想看见是失望他妈。比如说前不久居然想看见你这件东西。”

“这回绝不会失望。”他保证。

这样的肯定简直已经达到了诡秘的程度,居然让我们有了一些继续往上爬的劲头。

死啦死啦像一个巨大的爬行动物一样,在泥土、石头和灌木中拱动,并且让我们保持同样的姿势,跟他拱向一大丛足以遮蔽我们全体的树丛。

他边拱边提醒大家:“小心点儿。几千个枪炮瞄着,谁出事,今生也不用下山啦。”

这已经是山顶,我们在林叶中什么也看不清,但即使雨还没停,我们仍能听到巨大的水声,那熟悉得很,来自怒江。

我们在他制造的紧张氛围中爬着,然后那家伙忽然毫无先兆地站了起来,在这灌木甬道中首尾失应,以致我们在他身后撞成了一团。

我愠怒地瞪着他:“你至少先给个口令啊!”

“别看我。看南天门。”他说。

我忽然觉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让我立刻打了一个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个叫作冥府的世界,看着掰不开的生魂们前仆后继地蹚过冥河。

他站起来是因为这里的枝丛已经足够遮掩我们了,于是我也站起来,爬着并不舒服,那二十几条人也参差地站起来。

扒开拦在眼前的枝叶就能看见南天门,于是我们扒拉开枝叶,看见了南天门。

南天门很大,几乎有横澜山和祭旗坡加起来那么大。它很高,整条的怒江一点儿没减下它横山断云的气势。从我们这个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里冒出来的怪物。

惊着我们的不是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点点,乍一看像蚂蚁,但是啃倒了树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沟,土木机械在轰鸣,以增加它们啃掘的速度。不不,惊着我们的也并不是这些东西,是被它们掘出来和啃出来往山下绝壁里滚落的东西,也不是那些滚落跌落进怒江的树木和土和石头,是其中夹杂的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东西:

——我们丢弃在南天门上的我们的躯体。

我觉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凉透了,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很迟缓。死啦死啦的声音穿过雨雾传来时也像冻结了一样。

“修工事呢。日本人战线拉太长啦,现在要据险而守了。”

我瞧了他一眼,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望远镜来,他细细地看。

那又关我们屁事呢?我这辈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门。

但是,我们的头颅,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四肢,我们的血液,我们的骨头。

我们的身体早已腐烂,被日本人薄薄地盖了一层土,现在它们正在被掘出来。穿着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车头改装了简易推铲的坦克把它们成堆地从悬崖上推下。从南天门到怒江,它们会经历一个极长的自由落体行程,幸运者成为湍流中一个小小的水花,不幸运的,松散的肢体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落山峦,或逝怒江。

我忽然觉得手上生疼,我瞧了一眼,郝兽医掐着我的手,老头子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我的肉里。

老头子喃喃地说:“……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时,就一把抢了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立刻找到了我们埋他的地方,当时为了让他能看见东岸,我们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面,所以我们很轻松就找到了——只是那里的整片土层都已经被剥离。我在土堆边看见了他,和其他几具尸骸堆在一起,一辆掘土机正向他驶去。

望远镜被人抢走了,不辣使用那玩意儿时用力过猛杵了自己的眼窝,但我想他像我一样,肌体已经麻木了。他刚找到他要找的,望远镜又被郝兽医抢走了,郝兽医手忙脚乱拿错了一头,阿译帮他搞正了。

“每人十秒钟。留个念想。”死啦死啦说。

我用我的肉眼看着那辆掘土机向着土堆和尸骸掘进,把尸体和土石,连同树木的残骸一起卷起来。康丫在泥土的波浪里翻滚,出现,又被埋藏,他似乎不想看见我们,但他不可避免地向着悬崖接近。

不辣开始号叫:“干什么不开炮?由他们挖!人呢?!干什么不打?!”

死啦死啦斜睨着他,并没去阻止,蛇屁股抱住了他,丧门星捂住了他的嘴,因为看起来那个死湖南佬儿不光会冲出树林,还会冲下悬崖。

死啦死啦机械地重复:“每个人看十秒钟。留个念想。然后下山。”

我身边的郝老头儿一边疯狂地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把望远镜杵在自己眼窝上。不辣被丧门星把脑袋摁进了泥里,那家伙一边啃着泥,一边还在说打呀打呀。

我看着康丫在悬崖之上滞停了一下,然后随着黑土和枝叶翻滚落下,撞击着利石,飞旋,翻滚,消逝于黄河青山。

不辣不再对着他啃出的土眼号叫了,他现在很安静,我们都安静得不喘气。

死啦死啦说:“好好看着。再过两分钟大家下山。师座要表示对咱们的倚重,早半个多点就来了,咱们至少到个准时吧。”

“……他干吗不杀了你?”我问。

“他觉得我该死在对面南天门。”

“你死在哪儿都一样的。你趁早死了吧,你没死就带我们来看这个。”

“这不是你们一直想看见的吗?看见了。连你这样的爱失望的家伙都没有失望。”死啦死啦居然还不忘讽刺我。

我瞪着他,拼命地调匀自己的呼吸。

一直想看见。是的,又被他阴了,但确实一直想看见,想到不敢看见。我们不知道南天门上留的是我们的躯壳还是我们的灵魂。我们是失去肢体的残废在想念残肢,不,我们只区区二十几个,我们是离开了躯体的残肢,在想念躯体。

死啦死啦又一次看了看我们所有人,众生百态,郝兽医坐在泥里,用一把湿树叶拼命擦自己的脸,蛇屁股对着望远镜屏息,丧门星摸着他身上他兄弟的骨殖,其表情居然是庆幸,阿译跪在那里嘴里无声地叨念,不辣已经没人摁着了,但仍伏在泥里保持被摁的姿势。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一个人重样。

死啦死啦打了个响指:“走啦。走啦走啦。”

我们爬行着离开。我们是被抢走了躯体的小偷,偷溜回来,看十秒钟栖居了一生一世的躯体。

我们站在泥水地里,死啦死啦的恶行并没有让我们振作起来,而且我想他要的也不是什么振作。

何书光几个穿着雨衣的人在我们中间插来走去,把泥水溅在我们身上,同时纠正我们的队形。显然他们觉得我们这个参差的队列很不像话,再三修整,但是无法搞定我们中间弥漫的一种让他们莫名其妙的气氛。

唐基仍坚强地一脸和气,虞啸卿脸色已经很不满意,后边雨伞阵里的陈大员干脆就已经是满脸憎恶。虞啸卿不断睨着站在队侧的,和我们一样连汤带水的死啦死啦。

沉闷得很。我们也没法看清要补充给我们的东西。空地上的装备被油布遮着,要补充给我们的兵员被雨伞阵挡着。

虞啸卿不高兴,很不高兴,没哪个上司——尤其这样雷厉风行的上司——会高兴下属在看见自己等着时却转身他向。

没人高兴。死啦死啦准时到达,但在没到时已经把交接仪式变得像是吊丧。

人也不说话。雨也浇够了。

唐基请陈主任讲话。

陈主任生气地拒绝了:“我不讲。”

唐基便不再坚持了,他分得清客套与拒绝。他看虞啸卿,虞啸卿也不过是淋湿的一块铁板,他便向张立宪示意。

张立宪翻开册子便念:“兹……交接物资清单……”

虞啸卿打断他:“不用念了。要站,我自会换个地方。”

张立宪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远还记得说句场面话。

“前川军团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杀场,看魂魄激扬,今天这个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们这里传承了。我是湘人,我再送你们湘人给赴死之士的几句话,‘呷得苦,霸得蛮,耐得烦’。我是军人,我再以虞师之名赋你们这样的期许,‘令行禁止,如岳临渊’。”

虞啸卿抢过话头儿:“说白了就是,不要太过分。我爱才,为此仗而爱才,可我也杀恃才自傲的,为此仗而杀。”

死啦死啦毕恭毕敬地说:“是。”

虞啸卿问他:“爬祭旗坡干什么?那连预备阵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沉默是金,我挂起不问。给他旗。”虞啸卿说。

何书光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展开,那寒碜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块被烧煳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画的一个无头家伙,笔锋古拙得很,倒像多少个世纪前的壁绘。

虞啸卿说:“旗是白的,因为本来就是裹尸的寿布。裹战死之躯,可不是拿来给你们投降。川军团出蜀,一个老画师卖了寿棺,捐作军资,在寿布上画了这个,拦路交予川兵。这是刑天,没脑袋的被砍了头的刑天,没了头,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对天叫战不休,挥干戚不止。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以为我该把它给你。可我现在有点儿怕把它给你。”

死啦死啦只好吁口气,挠挠头。有人会因此激扬,但不会是他和我们。

但虞啸卿仍把那旗递了过来:“不过老虞信人不疑,虽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只希望你对得起这块寿布。”

死啦死啦接了过来,我看他是必须说些马革裹尸一类的话了。那家伙眼睛乱转地想着词,即算是他也有些难堪。

陈主任忽然开口:“壮哉。听着虞师座说这旗的由来,真是叫这山里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我们只好大眼小眼地瞪着他,包括虞啸卿在内,搞不清他既然不讲话,这会儿又要讲什么话。

陈主任接着说:“我还记得一典。川军团团长当时接过此旗,说了句叫山河也要激荡的感言。他说只要还有一个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军团就与世同存。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虞啸卿“嗯”了一声,他还真不是个玩阴的人,对着这样花招便有些莫名其妙。

陈主任看着我们这些泥水地里站着的,我可以说他是一个拙劣的阴谋家,因为他满脸都是阴谋。

“请川娃子出来接旗。”他说。

我们愣了。他不怀好意,这谁都看得出来,可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这二十三个活着的人里边并没有一个四川人。

陈主任又重复或者说强调了一遍:“请川兵出来接川军团的旗。”

对阴谋并不敏感的虞啸卿同样在发愣,直到唐基在他耳边耳语。听完耳语后,虞啸卿说:“这有必要吗?因为一个团长激动过头说了句浑话,川军团还要就此解散不成?”

陈主任反驳道:“怎么是浑话?这位团长力战殉国,尸骨无还,这是仁人志士的遗愿,怎么是浑话?”

虞啸卿坚定地说:“他该死。要知道他一句话被人拿来拆散他的团,活的也能被气死。”

唐基只好用背在身后的手敲打虞啸卿。陈主任倒也不太敢惹虞啸卿,因为那家伙看起来随时会动手,惹我们他是绰绰有余。所以他选择再问我们:“这里没有四川人吗?”

从我们的沉默中跑出个浓郁的云南腔来:“有的啦。”

陈主任眼睛都瞪圆了:“谁呀?谁呀?站出来!”

丧门星站了出来,一副很有涵养或者说死样活气的样子:“有四川人啦。”

“这……这算什么?说云南话的四川人?……怎么说?那话怎么说?贵州驴子学马叫。”陈主任说。

丧门星辩解:“我没说我是四川人啦。”

“那谁是?请出来。从你们二十三个里面请出来。我知道你们没有一个四川人!”陈主任很有胜算地说。

唐基和虞啸卿交换了一个眼神。死啦死啦瞧着地面的眼睛也似有所悟。我瞧着陈主任的眼神要偷乐。一个在八仙桌边养着的人,一个审人都审得要打瞌睡的人,到了泥泞里就显得太笨。他一定专门调看了我们的卷宗,而且自己都知道这并不能阻止川军团的重组。他只是对和他不一样的人满心憎恶,给这些人添堵是他毕生的事业。

虞啸卿冲着丧门星嚷:“要说清楚。哪个是四川人?我的人不会胡搅蛮缠。”但他一脸表情是帮。

丧门星开始脱衣服,恭恭敬敬赤裸了上身,露出他一直背着的骨殖包。我们之外的人很诧然,陈主任的脸子更难看,他当这是嘲弄和调侃。

偏丧门星就一脸虔诚的神色,他是个从不擅调侃的人:“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军团的。从缅甸回来掉队,死在路上了。我背着他进了这个团,打完仗,我送他回家。”为了清楚他还补了一句,“我弟弟叫董剑,有名册可以去查。”

唐基吩咐道:“有名册。张立宪,去查。”

虞啸卿说:“壮哉。听说了这由来,真叫这山里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唐基只好又捅虞啸卿一下。

“张立宪快去查。大家在这儿淋雨,等着。”虞啸卿催促着。

唐基只好再捅虞啸卿一下,然后说:“陈主任,这里寒气重得很,大家都戎马劳顿,还查吗?”

陈主任总算有个台阶可以下:“不用啦,不用啦。”

虞啸卿追问道:“真不查啦?”

唐基赶紧说:“陈主任请上车吧,今天实在是辛苦啦。”

“还好还好。”陈主任说。

他撤得比我们还快,呼啦啦一片连人带伞塞进车里了。虞啸卿看了一眼那边,看了一眼我们,忽然显得有点儿意兴阑珊:“物资、清单、人员、名册全在这儿了。眼下什么都紧张,看你做得如何吧,以后再补。你不用太给我长脸,我已经很得罪人了。”

唐基嘱咐:“任重而道远。”

“是。”死啦死啦应道。

张立宪在旁边把几本册子和着那块寿布全杵到死啦死啦手上,然后虞啸卿一帮人也呼啦啦都撤,这个结束实在比开始还要潦草,虞啸卿唯一一次停顿是因为看见丧门星还捧着骨殖包站在泥水里,他半转了身子给骨殖包敬了个礼,他的追随者们跟着敬礼——但所有的礼义在这抬手之间也都尽了。

我们中间一直隔着的那道雨伞墙全都撤了,成了远处溅泥带水驶走的车队,留下一直被伞墙遮着的一个小方队,那是我们的补充兵。

我们帮着死啦死啦拉开油布盖着的那堆,积在上边的水花四溅。一直没表情的死啦死啦现在有些发傻,一直没表情的我们死死抿着嘴。

那无论如何也不够装备一个团,也许它够装备一两个押送鸦片的九流的连队:一挺锈迹斑斑的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迫击炮是绝没有的,几个小掷弹筒和几挺轻机枪,步枪倒装在箱里省得被看见太糟糕的卖相。我们所面对的一切也许只有收破烂的才有兴趣,连一台破缝纫机也夹在那堆五花八门、多一半跟军备搭不上关系的破烂里充相。

死啦死啦掉头走向他的补充兵寻找希望。他实在不该去的,我们隔这么远都瞧出那方队加上我们最多够两个连,但他仍以一种探险似的心态靠近了。

一群乡巴佬儿站了个摆明是被棍子打出来的队形,裹着刚包上去的军装,眼里仅有的内容是茫然和惶恐。

死啦死啦拉开一个人的袖子,看了看手上的勒痕,一路被绑来的没错。

“打哪儿来的?”他问。

那位发出一个难以辨认的音节,吱吱吱吱地吱得自己都发急。

死啦死啦只好扯开他的衣服,看了看衣服里裹的那具骨骼标本,再看下去真需要勇气。他默默地拍了下那位打算换个人。

那位空通一声一家伙倒下,还真把死啦死啦吓着了:“没事吧?”

他面对了一张哭丧之极的脸:“老总,啥时候开饭啊?”

方队里爆炸开了声浪:

“说了站完了就给饭吃啊!”

“老总,两天水米没打牙啦!”

“老总,绑我们的时候都说有粮有饷啊!”

死啦死啦显现一副挠头的窘迫,而离了他十几米的我们爆发出又一种声浪,我们很久没有这样狂野地笑过了,笑得直打跌。

那个聪明人自回来便一直在做着傻事,威胁、利诱、强令、欺骗、煽情、悲壮、卑鄙、逗乐,一切都为造就一个战斗团厉兵秣马的幻象。

现在他跌回我们中间。打滚吧,和泥浆同在,舒服时别忘了哼哼。

我们躺着瘫着坐着靠着,好奇心最强的家伙也不想去碰那些枪栓都拉不动的破枪。死啦死啦闷着从那头回来,他这回是真有些郁闷了。

“梦做完啦?”我问。

死啦死啦心不在焉得很:“哦。”

我阴损地说:“马克沁推不动,轮子都锈死啦,待会儿当尸体抬回去吧。”

“哦。”

“掷弹筒回头成立敢死队来试吧,我怕炸膛。”

“哦。”

“你再‘哦’一个,我把刚想明白的事说给你听。”

“哦。”

“就咱们这帮杂碎也叫川军团,那川军团上哪儿去啦?”我问他。

死啦死啦郁郁地把那块寿布打开又折上:“这不是吗?”

我说:“别装傻。川军团早打没啦,可又重组啦,重组拉缅甸去啦,拉缅甸又被虞啸卿拉回来啦。咱们还在南天门找死呢,东岸固防的功劳成老虞的啦,成全一个师座啦。老虞成师座啦,他拉回来的川军团就编到主力团,编到特务营啦,都成虞家军啦。可对上有个说法呀,正好有个管袜子的拉回一队鬼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老虞把死人布塞给他,说你就是川军团啦。移花接木的功夫呢。”

“……亏你费这个脑子。”

“我就有一点儿不懂,干吗不告诉虞啸卿你带我们上祭旗坡干什么去了?就他的做派,一准儿就要击节赞叹,你用不上得罪他。”我问他。

“我怕的就是他击节,唐副师座再激昂,陈大员再议论。人死了就死了,死人尸骨都寒啦,用不着活人心里发寒。”死啦死啦说。

我把一块石头放到马克沁的枪筒上:“那就懂了,你做不了虞家军,那是心腹、亲信。你是弼马温大人的架子团,要安静地收破烂,还有那边抓壮丁抓来的烂菜叶子。虞家军会乘风破浪见风就长,可轮不到你。我瞧陈大员之流再修三世也不是虞啸卿加唐基的对手。”我捅着那块石头玩,“撼山易,撼虞家军难。虞啸卿,能人也。”

死啦死啦现在开始翻留给他的那几本册子,翻开了又想起在下雨:“伞啊!谁给打把伞?”

有屁伞,不辣蛇屁股几个把那块大油布撑起来。

蛇屁股边撑边喊:“升帐!”

死啦死啦有口无心地赞:“有出息。”

死啦死啦钻进去,现在连帐篷都有啦,只是半拉。

我追着他问:“你听没听我说呀?”

死啦死啦唰唰地翻他的册子:“总算知道你为啥长一副上吊的德行了,你天天有点儿心思就在给自己编套嘛。”

“我编什么套?我开心得很。哪个司令部敢派这样的团去打仗?那是连司令部也不要啦。咱们连仗都不用打啦,还有空饷吃。——是不是?”

“是不是”是向所有人渣说的,支着油布的那些家伙和钻进来躲雨的那些家伙满口附和:“是啊!是啊!”

死啦死啦百忙之中从他的账簿上扫过来一眼:“真的吗?”

我说:“当然真的!”

克虏伯嘟囔:“……连炮都没有……”

蛇屁股狠揍了他一记:“真的!”

死啦死啦又只管他的册子而不理我们了,我们撑着油布,挤在油布里,很难不看到其他人的神色——那是没落。

是真的,所以有点儿没落。因为死啦死啦把我们拉上祭旗坡的一人十秒钟,所以很没落。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对着册子惊乍:“哎呀呀。”

我学着他的腔调:“哎呀呀?”

他解释了自己的惊乍:“这账上还给咱们留了一千多块。不是国币,是‘半开’。”

我说:“那是虞家军拿得不好意思啦。虞啸卿给你行贿呢。”

蛇屁股说:“见者有份。给弟兄们打打牙祭吧!你落难时弟兄们可没少操心。”

死啦死啦看着他:“是吗?”

我说是。

郝兽医反驳道:“是个屁。”

克虏伯已经想得垂涎了:“可以吃好多呢。”

丧门星颔首:“嗯。”

如果死啦死啦刚才一直心不在焉,现在就是加倍地心不在焉,看看我们这个,看看我们那个,反正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想明白了。

他大叫:“迷龙!迷龙迷龙!嗳,迷龙大爷,迷龙爷爷,你进来躲会儿雨呗。”

迷龙一直躺在破烂堆上淋雨,鬼都知道他因为什么,现在他郁郁地把自己挤了进来:“干什么?”

死啦死啦仍是那种谄媚到了肉麻的腔调:“听说你以前干过那行?”

“哪行?拉皮条拍花卖大烟都没干过。”

死啦死啦将手指捏得叭叭的,傻子都知道他在表示数钱,然后他就和迷龙附耳,居然有本事在这样的空间里都不让我们听到他在说什么,跟他的表情比起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的迷龙简直就成了正人君子。

“……不好吧?”迷龙迟疑地说。

死啦死啦诱之以利:“没什么不好。我再给你个实惠,你家里人不没地方住吗?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特准你从这里边拨钱给他们找个住处。”迷龙没说话,但就他那个表情我们便知道他已经被说服。

死啦死啦开出条件:“我先给你五百个‘半开’,你要还七百五十个。”

迷龙掉头就往雨地里走:“我宁可去借高利贷。”

死啦死啦退让一步:“好好。可以拿货顶。不过给我的货,价只得黑市价的一半。”

迷龙拒绝了这个提议:“那就不够啦。进货多才好买便宜货。五百‘半开’不够。”

我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俩又凑在一起玩起了袖里乾坤,而且显然纷争激烈。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要干什么,因为迷龙现在的嘴脸熟悉之极,完全是一个发国难财的黑市老板。我们只是从未见过这样光明正大的营私舞弊。

迷龙又一次摔开了死啦死啦的手,掉头就往雨里走,边走边说:“我说不够啦。你当五百是个多大数目呀?你知道土匪收咱们机枪是多少钱一挺?捷克式,五千,起码价!”

死啦死啦眼睛发了亮:“真的?”

他立刻就把目光投向了我们仅有的那几挺机枪,以致迷龙也有点儿瞠目,说:“这不好吧?”

死啦死啦涎着脸说:“我只是要知道有多少储备。去吧去吧,按你说的。还有,迷龙,再给你五百,不辣蛇屁股阿译……哦,林副团长,你们带一半人跟着去。”

迷龙显然不满意这个阵仗:“又干啥呀?”

死啦死啦说:“买吃的。全买吃的。要比师里吃得还好。丧门星郝兽医,你们带另一半人,把外边的壮丁带回咱团营地,装备也扛回去,告诉壮丁马上就开饭。你们——”他手一划再次把我们所有人划拉在里边,“——把你们认得的靠得住的会打仗的打过仗的,不会吃完了一撂筷子就跑的全给我划拉过来,就说一句话:你们吃的是猪食,川军团吃的那才叫人饭。”

我在大家的面面相觑中忽然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死啦死啦催着大家:“去吧,快去。这是命令。老子打回来没说过这四个字,第一次说你们要给点儿面子。”

那帮家伙在诧异莫名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