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已经入夜了。

我把手在狗肉的头上悬停了半分钟之久,终于落下。狗肉仍然躺着,对我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声不满的呜咽,它仍然看着我,悲伤而沉默。

我也悲伤,一种因无能为力和无所事事而来的悲伤。我终于有胆揉着它了,边揉边说:“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这种不反抗就如同对跳蚤的不屑应对。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后跟我混吧。咱哥儿俩联手,天下无敌。斗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说打迷龙吧,你上。咱们就文武双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边在火堆边闹腾的人们,不赞成不反对,只是挣了挣。

今天埋锅造饭之后,我们并没撤我们的火堆,一帮子人瞪着眼,看迷龙和丧门星剑拔弩张。

审过死啦死啦一遭后,他再无音信。除了阿译的号啕,我们什么也没能做,我们告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们的情绪仍然陷入低谷。

吃饭、睡觉、斗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复分分而复合好几回。迷龙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丧门星,那天的架只是个引子,他知道如果没削翻这个据说能打败他的人,他便永远不能做他惯做的老大。

迷龙拉着个熟悉不过的打群架的膀子,师承也许是罴熊,也许是猩猩;丧门星拉的架子大开大合,也许叫童子拜佛,也许叫开门揖盗,反正是他那师承放屁都要有个名称响亮的架势。

“各位弟兄明辨,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见个真章。——请了!”丧门星说。

迷龙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丧门星大概是没见过拳头未出唾沫先来的主儿,忙不迭地后跳一步让了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个很有宗师气派的架子:“请了!”

迷龙以为对方必然打过来,后跳了跳想躲,但又因为那原来还是个架子往前跳了一步:“什么玩意儿!”

“请了!”

不辣摇着头:“什么玩意儿!”

郝老头儿叹着气:“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没药给你们用。”

“请了!”丧门星似乎一定要请迷龙先动手。

迷龙不耐烦了:“有完没完?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他这回是真打算扑了,却发现要扑必先扑到横插进他们中间的雷宝儿身上。迷龙老婆把雷宝儿推到两只斗鸡之间,和迷龙附耳。

“老娘们儿洗衣服带孩子,没事干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么玩意儿!”你也不知道迷龙最后一句话是在对谁说。

“请了!”丧门星又在请。

迷龙老婆再没说什么,牵上雷宝儿便回屋了。身后两只斗鸡噼里啪啦便打在一起,和丧门星打架的迷龙颇有些仗着扛揍自讨苦吃的意思,我们基本上没见他抡着丧门星一拳。

丧门星又拉了个气宇轩昂的架子,他觉得已经赢了:“承让。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个屁,迷龙又往上冲,却不是揍人,他扯断了丧门星的裤带。往下这架没任何悬念可言了,迷龙追着一个双手提裤子的人满院子揍。

我打着哈欠,跟着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在推推搡搡。克虏伯坐着在睡他今天的不知道第几觉。阿译在暗处看着他的花树发呆,我不知道那株什么内容也没有的花树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并无长进,并且知道我军再也不会西进,我们还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杀性的西征,这里的二十二头困兽都会自杀性地报名。

我在进屋前最后回了一次头,看了眼这个不会带给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的两位成了滚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关心的剪影。门前两个品头论足的剪影是我们的哨兵满汉和泥蛋,但在他们背后,有一个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贴近他们。

我的心一下收紧了:“满汉!泥蛋!”

“干啥?”

我揉了揉眼睛,那个怪异的影子消失了,院里点着火,大门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并不会以为是幻觉便作罢。

“你们背后有人——好像要摸你们的哨!”我说。

泥蛋才不信我:“你吓鬼嘞!”

满汉比较听话一点儿,我看见他在漆黑中往门外跑了几米去做一无所获的搜索。我的朋友们仍忙着打架或观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们有兴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门。几乎就在他们刚才站的位置,我踩到一具人体。我蹲下身检查着这具躯体,满汉和泥蛋也都凑了过来。

两个人嘟囔着:

“臭的。”

“饿死的。哪天禅达不清出城几板车?”

“怎么办?”

“扔远点儿啦。他有双腿子走到这儿,我们还有六只手呢。”

我咒这俩人:“我就该啥也不说,吓得你妈明天来给你叫魂。”

说归说,我还是帮着他们把那具臭且褴褛的躯体抬出他们的管辖范围,扔在站外的路边。我们以为的死人被震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满汉说:“还没死呢。”

泥蛋边往回走边说:“救了你就得养着,一直养着。你一天两顿,一干一稀,养得起吗?”

满汉叹口气,不再说话了。我在那儿闷着头,想着这件倒退几年我绝做不出的事情。

我问:“他说什么?”

满汉说:“说饿了。要吃。吃什么来着?”

“你云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东西。豆饼。大豆渣和的饼子。”泥蛋说,他有点儿不理解,“吃什么不好,要吃那个。”

他还在奇怪的时候我已经冲了回去。不用把那具臭烘烘骨瘦如柴的躯体搬起来研究了,因为路倒尸清晰地又跟我说了一遍:“我是豆饼。”

我掉头冲向收容站,用势之猛以致在黑地里扑地一跤。

我猛烈地摇晃着莫名其妙的郝兽医:“豆饼回来啦!”同时一脚把迷龙从丧门星身上踢了下来——在这一对比谁更扛揍的货里迷龙显然占尽上风——“豆饼回来啦!”

我跑向豆饼仍待着的地方,人们一头雾水地跟着。迷龙是最云里雾里的一个,他后边的丧门星抹着口鼻的血,晕头转向地跟着,几乎没想起要报复。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龙冲我嚷嚷。

我没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扎向藏着豆饼的黑暗。

豆饼不值得激动,我们大多数人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就像这张喂牲口的豆饼和那张不会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现在还没死,得感谢他的长官实在太过外行。

但是我们仍然激动。我们渴望改变,尽管一张豆饼绝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

豆饼正享受着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高礼遇。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来,在他身子下脑袋下塞上尽可能多的稻草,我们簇拥着几乎把自己卡在门框里,不辣被挤得发出尖声的大骂。

郝兽医动手救治,老头子很快就开始擦汗。

蛇屁股叫:“别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兽医还真就不敢擦了:“咋办?一身烂糊不说,也是饿得太久啦。”

克虏伯立刻挪着胖大的身躯往外挤:“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你个会打呼的饭桶!饿太久就是饿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吗?发海带吗?他气都续不上来啦!”郝兽医骂道,老头儿叹了口气,一边在压气一边在发火——更多是发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们要做什么只管做去。迷龙和丧门星接着打,嗯,就活这么几个还得称个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着皮里阳秋。阿译你左右有你的花。烦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兴许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们闷着,丧门星堵着淌血的鼻子:“……你这么说干啥呀?”

“我这么说等死。”老头儿说。

不辣发出“喂,嗳嗳?”的声音。

老头儿说:“等着豆饼死。除非有个像样的医院……不说这种老屁话啦,听说师里有个像医院的东西,可是豆饼这种人能去吗?郝老头儿就是阎罗王派来递名帖的嘛,你们不想死的见我躲远点儿。”

迷龙往前挤了挤,去触碰那堆更像烂布条的躯体,说:“我是迷龙。”

“我是豆饼。”

那完全是无意识的嘟囔,豆饼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龙不爱经受这个,站起来扒拉着我们想出去。

不辣说:“迷龙,今晚上跟你老婆办事……小声点儿好吗?”

迷龙不回头,从牙缝里蹦出的与其说是话不如说是气:“关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饼:“他死都会以为是死在妓院里了。”

“现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么地方。”我说。

郝兽医一直跪在豆饼旁边,他问:“明天谁去帮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没死时挺照顾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着说。这俩南方佬互看了一眼,又和好了。

郝兽医问大家:“他叫啥名?有个名字,以后人来了好找。”

蛇屁股说:“谁会找?他河南人,家早被占啦。”

郝兽医问他:“你广东人,家也被占啦——你愿意没名没姓地来填云南的土?!”

丧门星说:“叫豆饼。”

郝兽医提高了嗓门:“我说名字!”

蛇屁股说:“那没说过。”

“说过的。”我说,郝兽医便看着我,我又说:“只是谁也没记住。”

郝兽医打发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样,你们在这儿站到天亮也只是个送终的,认得这张脸而已,连这个人都不认得。”

老头子就往起爬,滞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灵便,我们打算把他架起来,但老头子忽然开始猛烈地挣扎:“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终我也是要坐在这儿的!我是个医生!”

今天晚上这屋很安静,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们也没进这边,只有一个克虏伯在打着呼。狗肉趴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了无睡意地瞧着这屋的光与暗。

虽然不知道豆饼的名字,可用脚指头都想得出他怎么到了这里。在离禅达很远的某处下游大难不死地上了岸,带着一身烂伤,被洞穿过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样乱晃,找到这里,仅仅因为这是除他家乡外他唯一认识的地方。

屋子忽然猛烈震动了一下,震动之剧烈让克虏伯都睁开了眼,慌乱地看了我一眼。我安慰他:“没事。迷龙啦,又开夜工啦。”

克虏伯立刻便又睡着了,呼声来得比炮弹还快。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头擂的就是拿身体撞的,迷龙看来是要把他的抑郁全发泄在房事之上。狗肉梗起了脖子,支棱起它的两只耳朵。我在这样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个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着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龙的一声号叫震得我仅有的几分睡意也没了:“你就是我跟路边捡来的一个臭娘们儿!——别他妈那么瞅我!我还动手啊!老爷们儿打老婆不拣日子!”

又一次震动,这回我依稀听到了拳头着肉的声音。迷龙老婆不是个哭天抢地大吵大闹的主儿,我们能听到的都是迷龙单向的号叫。

“我就喜欢跟这儿待着!咋的呀!这就都鳖犊子玩意儿啦,咋的呀!鳖犊子玩意儿都我弟兄,我们一块儿生来死去时还没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拦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动中不辣和蛇屁股钻了进来,两人脸上末日般的一种亢奋。

“打起来啦打起来啦!这个好看,他两个还不光会在床上打呢!”

“东北老爷们儿发威啦,发雌威,哈哈。”

接下来的迷龙让我们面面相觑。

他换了口气:“……嗳,我没拦你啊。我话没说完啊。我说天亮了你走啊,拦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说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宝儿是我儿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儿子留下啊,要拦你我是你生的啊!”

这真是荒唐得让我们笑都笑不出来啦,在又一次的震动中丧门星牵着雷宝儿进来。他说话的口气跟郝兽医一模一样:“哎呀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点儿不在乎,找个软和地方倒头就睡,他已经很熟练了——倒是我们在看着小孩子发愣。

不辣疑惑地说:“我说,他妈挨揍,他怎么一点儿不在乎啊?”

我说:“吃了痛的喊得最响,所以,挨揍的不一定是迷龙他老婆吧?”

我们嘿嘿哈哈地傻笑。阿译整个晚上像平时一样不怎么投入,木木愣愣不知道想着什么。

那晚上我们又没睡好,因为那两口子吵了一夜,但是我们很高兴,因为有人比我们更不高兴。

一个妻子不愿意丈夫与整群不事创造,也没有破坏能力的废物为伍,她想走,于是我们一直嘲笑着她的长头发与短见识。

天快亮了,我们东倒西歪地在屋里,跷着腿,哼着曲,给看不见的迷龙伴奏。迷龙的叫号现在已经改成了带着幽怨的哭腔哭调:“……我没打你啊。你说,你看看我。你说我那叫打吗?”

我们哄堂大笑着,因为不辣正跪在地上,给迷龙的声音配着姿势。

“好吧,是掸了几手指头。你没见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迷龙说。

我说:“他知道他副射手的名字吗?”

“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儿?单你我也好说了,可咱还带着孩儿。”听起来迷龙简直是哀求了。

蛇屁股替迷龙找到一个办法:“要饭咯。”

不辣说:“这兵荒饥荒的,谁嘴里能有多余饭?豆饼可就是要饭要回来的,看那样儿。”

蛇屁股说:“迷龙会抢咯。”

“带着婆娘和伢崽?”不辣问。

我干滞地笑了笑。

禅达是怠惰的蜘蛛网,收容站是结网的蜘蛛精。虞师不担心逃兵,因为全师都是漂泊的外乡人。逃跑是饿死,除了这儿没人会给一干一稀的每天两顿。挣扎是徒劳,我们最后学会的是把蛛网当温床,甚至学会了从中找些古怪的乐趣。

我的表情忽然僵硬了,其他几个家伙脸上也是同样古怪的表情,因为我们很清楚地听见迷龙的声音:

“成。那就走。你觉得你男人在这里不像个男人,那就走。三个外乡人,三个扎一捆,三个成一家,三个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我们沉默,我想其他能听得见迷龙屋里的人也一样在沉默,迷龙也在沉默,这里的晚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

然后我们听见迷龙说:“那就走。”

他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脚结束了这场争执,我们又感觉到一下震动,接着是那边在拿盆拿桶,重重地开门关门。迷龙出去洗他的澡。

我们呆愣着,那么现在不光是死一个了,还要走三个,也许是再死三个。

迷龙在他惯常用的那个角落,用打来的凉水冲洗着自己。迷龙他老婆给他拿来他忘拿的布巾,迷龙沉默地接了,他老婆沉默地走开。

我看了一会儿,轻声地走过去。

我说:“嗳,迷龙。”

迷龙回道:“嗳,弟兄。”

我因这个实在少见的称呼而愣了一下,迷龙转过身来。如果不是心里抑郁着什么,我很可能会笑出来,那老兄脸上有几道清晰的挠痕。我看了眼迷龙正进屋的老婆,同样灾情惨重,迷龙的掸了几指头足可以叫一个女人脸上有了青肿。

迷龙有些赧然:“娘们儿失了管教,着实让弟兄们笑话。”

“得了。有你们在,弟兄们每晚上才有点儿事做。”

对这个迷龙倒绝不会赧然:“嘿嘿。那就好。”

我默然了一会儿,即使是迷龙的粗神经,也知道我们要扯的绝不是这个。

“当真的,迷龙?”我问。

“真的。我挠头一晚上了,冷水一激还真觉得就是真的。你说我整啥玩意儿来了,照着群苦大力欺软欺硬,被喝猪似的跟人混两顿一干一稀?命都不要过,还图这仨俩散碎赏银。那还不如怕老婆,被老婆挠个满脸花,是不是?嘿嘿。”

我瞧着,无论怎么看那个三十八岁的笑容都比我这个二十四岁的要来得年轻。我毫无愉悦地强笑:“把丢人事拿出来说就不丢人啦?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的把老婆打得猪头胖脸?”

迷龙嘿嘿一笑:“就是掸了几指头。”

我说:“哪个手指头?剁了吧。”

迷龙便伸出一个巴掌比了一下,顺便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记,表示一种并无自责的自责,然后他开始擦干自己。自从有了老婆,迷龙成了我们中间最干净的人,他每天把自己洗得像个色眯眯的香宝宝。他边擦边说:“豆饼要死啦,他旁边有个兽医了,我要再挤过去就是装。我不爱装。以前没对得起他,也就不要到了这时候装犊子。以后我再碰见这种人,要对他好,这不能假惺惺叫还债,不是他可怜我就欠他,对不对?是我做人做得学了个乖。你说对不对?读书人,说说你的见识。”

“我没这个见识,书里读不到的……你也没觉得我有见识,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

迷龙几乎是温和地笑了笑:“我是瞧你们什么都不说,可照着要把自己憋死里整。人是比畜牲聪明点儿,可不是聪明在能把自己逼死,对不对?傻得跟土豆炖一锅。”

我点头称是。

迷龙忽然骂道:“你他娘的给我看一副哭脸干什么?”

我否认:“没有啊。”

确实是,我瞪着他,但我有一副笑脸。

“恭喜你。”我说。

“恭啥喜呀。我把老婆捡回来了都没见你恭喜。”

“恭喜你真有兴头去把件事情做好。还有,我觉着是嫂子从我们中间把你捡走啦。”

“你他娘的给我一副酸白菜腔干什么?”迷龙说。

我干涩地笑了笑,迷龙便不再看我了,他也知道再看下去,我怕是真就会哭出来——我们都不喜欢那样——迷龙低了头穿着衣服,顺便瞄了我身后一眼:“你弟弟出来啦。今天又不晓得要搞什么。”

我回头瞧了眼,阿译和几个人正出来,他们手上的东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唐基派给我们,而我们又从未正眼看过的篮球篮网。

阿译在做一件你明白个中深意就会觉得可笑的事情,如果你想到他为此推究了一晚,这就更加可笑——他和丧门星、克虏伯这样不怎么爱用脑子的,或者不辣蛇屁股这样就爱瞎起哄的,正试图在院子里搭出一个篮球场。这不是件易事,而且他并没有篮球架,只好把篮筐就地上墙,我们的院子又并没按他所想长出一个篮球场的形状,甚至连两个篮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哄,尽管很多人在帮他,但每个人都是一脸起哄的表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他装不知道。

我冷眼相看着,不想涉入这样一件傻 事。迷龙正回他的屋,一个被挠得满脸花的男人正爱怜地触摸着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婆,那真让我羡慕,但我同样无法涉入。

迷龙去意已决。一头驴子站起来了,用他刚生出来的手挡开鼻子前面的胡萝卜,他已经弄懂不做驴子的方法就是不要胡萝卜。

剩下的驴子满心悲凉。我是以为生命就是驴子追随着胡萝卜,我也是恨透了胡萝卜的驴子。

阿译终于向他笼络的拉杂球队授球,那只能说是一个笑话的开始。阿译自己都弄不太清篮球规则,更不是个擅长合作型运动的人,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群人在一个过小的场地里推挤冲撞,阿译跟在某个夹着球狂奔的人后边大叫“放下!犯规!”

丧门星很快明智地从一堆人下边爬了出来,坐在远离危险的地方喘气,即使这样他的胳臂上已经被咬了一口——这场球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更像角力。

蛇屁股挣出了那一堆胳臂和腿乱挥的人堆,在死党不辣的掩护下可劲儿一跳,球砸在搁篮筐的墙面上飞往院子另一边,进自然是没进,不辣“快扔快扔快扔”的鬼叫也戛然而止了,蛇屁股落下时手肘结结实实撞在他鼻梁上。

不辣鼻血狂喷,立刻和蛇屁股扭成一团——这倒没什么好担心的,至少我没见过人流鼻血流死。迷龙站得很远,呵呵地乐,你很少能看见他笑得那么憨厚。

迷龙将要生离,豆饼将要死别。阿译带着他的糊涂大军追逐一个皮质的球体,倒好像老天会因此给生命赏赐一个意义。

没人去管的球在地上滚动,被克虏伯捡起,那位虽然也是球员之一,却是连追上任何一人的份儿也没有,现在他愣怔了一会儿,把球放进篮筐里——篮筐低到这种地步,克虏伯虽然没有起跳的能力,但只要踮起脚尖就放得进去。他被大家瞪着,用他一向梦游般的腔调宣布:“赢了。”

我们中间最不服输的精怪湖南人蹦了出来——不辣鼻血长流,但捡起球便怒气冲冲对着另一厢的篮筐砸了过去,一是个巧劲儿,二也怪阿译的球场实在窄点儿,不辣用投弹姿势投出的那个球居然穿越整个球场一箭中的。

那家伙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又与刚才还打死算完的蛇屁股拥抱,他噼里啪啦拍着蛇屁股的脸:“赢啦!”

那帮家伙又扎成了堆,延续着一种随时可能演变成暴力的亲昵。阿译从其中挤出来,捡他不知被谁打飞的帽子。

我冲着他们号叫,我再也没有笑意:“你们就活该死在南天门上!”

一个掌声单调地噼啪在响,阿译抬头看时吓掉了刚到手的帽子。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着他的手,何书光和余治站在他的身后,我们不知道他们已经看了多久。

我们消停了,阿译在发了几秒钟愣后喊了“列队”,然后我见到我军事生涯中最混乱的一次列队。责任在阿译,他在我们还簇拥作一团时又喊了“立正”,在我们一半人找自己位置,一半人立正时又喊了“敬礼”,于是区区二十来人分出了四拨,或找队列或立正,或敬礼或干脆茫然。

唐基永远有一种让别人如沐春风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刚才就没瞧见我们作死般的胡闹:“好啦好啦。当此时局,好男儿是该有一副精强体魄,上可护国,下可卫己。看你们这样,我心里安慰得很。”

阿译把自己挺得像刚通过的枪管:“分内之事!副师座!”

唐基招呼着:“大家继续吧。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也不光是看,师里派新鞋了,顺路给你们捎过来。鞋这东西可得顺脚,早说早换。你们是二十二个吧?上次我数了是二十二个。”

副师座居然亲自给我们上门送鞋,我们惊讶得面面相觑,而阿译嗵地一跺脚,又是一个普鲁士化军礼:“二十三个!副师座!”

唐基也微微讶然了一下,显然他对二十二的数字是相当有数,不过他不会去争执当中的区别:“哎呀,不好了,带少一双。”

而阿译迅速地,也可以说压抑已久地从精强干练向另一个极端演变:“您没错。鞋也没少……副师座,有人要死了。我们救不了他。”

何书光和余治一脸压不下去的鄙薄,因为阿译已经是就要号泣的表情。我们惊愕和惊喜着,阿译这厮终于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唐基的手搭上了阿译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阿译终于开始号哭了,就那份磅礴之势来看,谁都知道他绝不是仅仅为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了,副师座。您不知道多不容易,活生生的一千多号,眼前就剩这么点儿,睁眼见活人,闭眼就看见死人。我实在熬不住了……”

唐基没费工夫跟他废话,唐副师座这会儿的干脆真是深得人心:“人在哪儿?”

用不着阿译了,我们倒有十只手指着豆饼的房间,三十只眼睛瞪着豆饼的所在。唐基的一只手往后挥了一挥,他带来的兵刚放下二十二双鞋,排开了我们直冲那个房间,那动静不知怎么让我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如狼似虎。

唐基现在又有心思跟我们如沐春风了:“总算还好。美国人帮建的医院刚落成,那就是为你们建的。唉,我也不要说这种屁话了,医药物资无一不缺,想的和做的也永不是一回事,但个把人总还应付得来的。我只想跟你们说,虞师虞师,别师都称番号,为何我们称虞师,就是想你们心里有三个字:自家人。”

阿译听得哇哇地又哭,并且被唐基拍了拍头,唐副师座一边还发出指示:“用我的车,快送去。”

何书光表示小小的异议:“县长正在等您……”

我说:“该病患在南天门上作战英勇,以肉身为枪架,无畏枪林弹雨……”

唐副师座决定了:“我亲自送去。县长那里改日再议也可以的。”

豆饼已经被那一帮狼虎从屋里抬了出来,郝兽医在后边“苍天哪,干什么呀”地乱叫,直到看见我们这小小的阵仗而噤声。

豆饼被簇拥着出去,我们闹哄哄地跟在后边。我轻轻地掐了一把以止住阿译的悲悲切切——身为收容站最高长官,他得相送。

豆饼如果醒着,会被吓尿。豆饼如果聪明,就会想一下自己到底成了什么。他最多是南天门上活回来的二十三分之一,如此而已。阿译三分之一的泪水是因为敏感,三分之二的泪水是为了幻灭和失落。而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排在县长之前的禅达二号人物,专程一趟仅仅为了给我们送二十二双鞋。

豆饼被装上了车,护卫者们也上了车,唐基一只脚还踏在车挡上,又回望恭立的我们一眼。可怜的泥蛋和满汉,他们一直竭力把自己挺成门神。

谜底揭晓。

“哦,林少校,你忠勇双全,杀敌有功,升了。副团长,兼督导。”

“什……”阿译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我从来没见一个人能被自己的口水呛成这样的。

唐基慈和地笑笑:“你们不居功,我们还不能想着?”

阿译终于止住了他的咳嗽,但是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老天爷,他连一场篮球都应付不来。他的声音都恐惧得发颤:“哪个……哪个团?”

“川军团。”

“哪个川军团?”

“你们团。”看起来唐基不想做再多的解释,凭阿译的胆气——实际上加上我们所有人的胆气——也不敢再问。唐基毫不磕巴地上了车,车毫不磕巴地开走,带着豆饼和我们巨大的疑团。

郝兽医仍然在为我们中间已经消失的欣喜而欣喜:“我他娘的要去烧香啦。我一直念呢,豆饼小孩子啊,不能就这么去的,小孩子就有救啦!”

但是并无人响应他。

丧门星问:“什么团?”

蛇屁股也问:“我们团是什么团?”

“是川军团……可川军团是哪个团?”我也想找人给我一个答案,很不幸我看到的是克虏伯,他立刻开始心虚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说:“我只知道谁是副团长。”

“还有督导。啥叫督导?”蛇屁股问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枪打着你让你去耗日本人子弹的那种人。”

“好差使。我想干。”

“你要干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胁着蛇屁股。

我们参差地从阿译身边走开。如果我们是潮,阿译现在就是分水的犀牛,虽然没那么威猛,但他确实把我们分隔在距他一两米之外,绕开了才再度会合。

阿译就戳在那儿,看着早已绝尘而去的车发呆。

我就要随着人群走进大门,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阿译,忽然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便叫他:“阿译,替自己担忧不如替古人担忧,少费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什么来,“怎么老觉得今天少些什么?”

阿译冲我转过身来,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悯:“我们一直就少些什么。”

但是我已经想到少些什么了:“狗肉呢?!”

泥蛋和满汉正从门神恢复成稀泥的原形,满汉懒散地给我回应:“一大早就跑出去啦。噌地一下,那狗,跟狗炮弹似的。”

我傻了,那条狗原来对我这么重要,一瞬间我像阿译一样失魂落魄。

死啦死啦从屋里出来,一脸稀罕劲儿地看了看禅达的暮色和山峦。

立着的一排兵向他行了个持枪礼,死啦死啦用一种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还有心琢磨的话。

你也可以说这个礼不是给他敬的,因为虞啸卿站在他侧后,冷眼看着,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开合着枪套。

死啦死啦开始涎笑,也许那叫无畏,但就是涎笑:“换枪啦?七九中正呢,好枪。”

虞啸卿没有表情:“与你何干?”

死啦死啦转过头,变了脸色。师部外边的空地上,一条巨大的狗追着一个撒丫子狂奔的兵,以一种狗炮弹的速度向这边撞了过来。

“别过来!别……”死啦死啦大叫。

撞击的声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弹径直撞向了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颗狗头正好撞到要害部位,死啦死啦在一声惨叫中蹲了下来。

虞啸卿表情怪异地看着这景,狗肉舔着死啦死啦痛苦到痉挛的脸。

“上车吧。”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窝着腰往车上挣扎,以致虞啸卿只好用下颌调了个枪手上前扶。

死啦死啦问:“我的狗?”

“我车上没狗座。”

死啦死啦把自己窝进了车,车走了,狗肉围着恭立的枪手转了个圈,开始转向追着车狂奔。

那两个家伙穿过纵横曲折的人工沟壑,多少天来一直在壕沟里度日的家伙们从泥土里爬起来起立。

一个像虞啸卿一样瘦高的中校跑过来敬礼:“哥。”

虞啸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

那家伙也没什么客套,掉头去了。

虞啸卿在这样的曲折里也走得像箭头一样笔直,今天他拿着军刀,所以间或会把他连鞘的刀敲在某个兵的失误之处,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视的怎么就能看清那些。

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狲一样是永远的S路线——因为这是主力团阵地,大多数装备让他这个管理袜子鞋垫的前军需瞠目结舌。

虞啸卿在一处隐蔽良好的壑壕里停下,这里有一具高倍率炮队镜,被伪装成了从树林里伸出的树枝。虞啸卿用他的刀敲打了那具炮队镜:“看吧。”

死啦死啦便看。

对岸的日军阵地连峦绝山,不见人,偶有一处招展着他们的军旗。日军的阵地比这边相对草率,因为他们此时的着意并非防御。

死啦死啦离开了炮队镜,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虞啸卿在战壕里踱步的样子也不像想听什么。

“跟你们在南天门打过的竹内联队已经做了增强,若攻击东岸,将为锋锐之首。联队长竹内连山,战法阴鸷,我方战也不战,坚壕苦守,时日漫长,竹内倒会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怔忡地笑了笑,因为谁都知道虞啸卿的轻描淡写恰因为不轻松。

虞啸卿接着说:“虞师有一个笑话。是张立宪这帮人传出来的。”

张立宪咔嚓一个立正,脸上倒带着笑意。

“他们说我从来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脚掌厚,硌得痛,所以宁站不坐。”虞啸卿拿鞘轻敲了张立宪的头,“放屁。我不坐,因为受过刺激。当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家乡不一样的一片天地。我饿了,在路摊上吃碗米粉,学生游行,有人在我背上贴了个纸条。”

虞啸卿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可想他真是受过不小的刺激。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儿吃完那碗米粉。谁命里都有个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贴纸条的那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再不是那个浑浑噩噩的湖南小子。‘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多少年再没回过家乡。还有,我再坐下胃里就开始往上反。——但是有天我会坐。”

他停下了话头,从炮队镜里看着对岸。大伙儿全无异议地站着,谁让他最大。

“当我们千军万马席卷西岸,收复南天门失地时,我会坐下。现在上峰无战意,我只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旗,好保你们的战意。真打的时候,我会坐下,省下站的力气,省下所有力气,带你们打仗。”

他直瞪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只好立正了一下以示听到和同意。他乜斜着死啦死啦,开始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你很有趣。漫长的苦守,你也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

狗肉从壕堑里冲了过来,坐下,瞪着这些也不晓得要做什么的人。

迷龙从他的屋里探出了头。

院子里空空的,阿译站在他迷宫一样的篮球场上发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了,有的被这花样太多的一天搞累了,在歇息。

满汉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虱子。

迷龙回头对了门里说:“走啦。”

迷龙老婆便开了门,拿着他们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行李,牵着雷宝儿:“总要跟你的朋友们说一声。”

迷龙接了行李:“不啦。满天下犊子都知道啦。”

他贼一样出了门,这样举家携行,大门口的泥蛋满汉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过路的。迷龙便从阿译身后绕了爬墙,反正阿译戳在那儿跟个没知觉的木人一般。

迷龙甩手让他全家的行李出了墙,墙不高,他伸手把自己搭了上去,他在上边骑稳了,再回手来接雷宝儿。

然后他看着这个院子哑住了。夕阳西下,禅达人的屋顶上冒起了炊烟,他曾容身的地方是被打劫过多少次的一片空落,连他一向讨厌的阿译也让他看得唏嘘。他伏在墙上,将眼睛在臂弯里乱揩着。

迷龙老婆沉默了一会儿:“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走是你说的气话。”

“不是气话,你不知道。墙下边是几万个小鬼子我也跳啦,总不能跟个臭女人说的话也当放屁。”迷龙说。

他老婆提醒他:“接好你的臭儿子吧。”

迷龙便伸手去接雷宝儿,并对着雷宝儿涎笑:“叫爸爸。”

“臭屁。”

这墙迷龙平时也就是一掠而过,现在他小心翼翼唯恐擦着碰着他的臭儿子。

禅达人的屋顶上升起炊烟,迷龙打算悄没声地走掉。东城的郝兽医和我,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丧门星和克虏伯都已经放弃了寻找狗肉,回我们不得不回的收容站。

迷龙坐在墙上,把着他的儿子,脸上露出一种梦境一样的神情。

郝兽医和我、蛇屁股和不辣、丧门星和克虏伯,我们正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回收容站,我们都在迷龙的视野之中,但我们都是迷龙要摆脱的现实,而绝非梦境。

迷龙绽开了笑容,那样的笑容我们从来无缘得见,让墙下他的老婆也看得痴迷。

我和郝兽医有气无力地蹒跚地走着,这时我看见那发向我射过来的狗炮弹,我吓住了:“别!别过来!”

你能喝回一颗狗炮弹吗?我一声惨叫,捂着小肚子蹲在地上直跳。狗肉又制造了一个准太监之后,围着它的新战果转了一圈,然后掉头冲向它的来处。

一辆威利斯吉普停在那里,一个家伙正在下车,一边人模狗样系着自己新军装最上方的扣子。那辆车喷出一阵劣质燃料的油烟扬长而去,车上影影绰绰地坐着绝不回头的虞啸卿。

那个下了车的家伙对着狗肉呵斥着:“坐下!”

狗肉悬崖勒马,一屁股坐下,我很遗憾没能眼见他的惨叫。

然后那个家伙对着我和郝兽医微笑,绝对幸灾乐祸的微笑:“喂。”

“你……他妈的。”我说。

死啦死啦在我面前跺了跺脚,似乎是让鞋子顺当,实际是让更多灰尘溅到我的脸上:“喂,我是你们团长。”

“你他妈的。”我骂道。

那家伙向着西来的蛇屁股和不辣、北来的丧门星和克虏伯炫耀,尽管那几位已经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我是你们团长。”

然后他瞧见了骑在墙上的迷龙,雷宝儿已经自迷龙手里消失了,但迷龙仍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东北佬你长墙上了吗?我是你们团长!我是你们团长!我都说烦啦!”

迷龙被这样一种小人得志都给看晕了,他迷迷糊糊想跳下这边墙,挂在墙那边的脚却忘了盘过来,于是空通一声,迷龙消失在墙这边的明沟里。

那家伙笑得高兴得不得了,扔了我们便往收容站里走,我们茫然地跟在后边。泥蛋和满汉在那儿发着怔不知道怎么是好。

不辣管他三七二十一地狐假虎威起来:“敬礼!敬大礼!”

那俩没什么主意的家伙便敬大礼,大礼是持枪礼,泥蛋笨手笨脚地搞掉了自己的枪,砸了自己脚面。

我们就这样进了收容站,爬出沟的迷龙一瘸一拐梦游一般地跟在我们后边。

迷龙老婆护着雷宝儿站在死角,没被那个得志小人看见,而阿译正从他的迷宫中茫然转向我们,被看个正着。

死啦死啦问他:“二百五少校,你在画地为牢吗?”

阿译干干地张了张嘴,最后变成了舔舔嘴唇。

不辣冲阿译示威:“他是我们团长!”

我向不辣寻求解释:“你明白这意思吗?”

“管他。我舌头痛快了再说。”不辣说。

“现在,团座要看看他的营房。”死啦死啦宣布。

我们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发现,是我们下意识地想跟着。

川军团只一个,很打得,就是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组后被虞啸卿整建制拉回东岸,担任垒防主力,现是虞师第一团,团长是虞啸卿胞弟——也就说,它姓了虞。

所以阿译的副团长被我当成恶毒的玩笑,无论王八如何看待绿豆,也不该对眼儿到这种份儿上。我放弃去想什么“你们团”,如果我们曾凑合算一个团,那也早全死在南天门上了。

你们团。我们的团。我的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