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开始研究我身边的油灯。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来时成熟多了,所以时间并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样漫长。当我瞪视的云层完全变了个花样时,院门吱呀地开了,我将头转得几乎顶在墙角,我不愿意去看一个刚碰过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说一声“走啦”,小醉响应了一声“再来”。我听着那男人的脚步声从我身后路过,然后远去,但我更关心的是来自小醉的关门声。

我冲向刚关上的院门,急迫地开始敲门,把自己的额头都撞到了门上。

我看见开了的门后,小醉由错愕变成惊喜的脸,她立刻变得绯红的脸让我立刻成了一个沉稳的男人。

这个沉稳的男人开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美国罐头已经在口袋里放了很久了。我尽量用很家常的样子给她,倒像丈夫捎了菜让妻子下厨。

可她只瞪着我直发呆,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在这近一个月里她想着我像我想着她一样。

这样的失态让我越来越沉稳起来。我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样子:“就是顺路。那我先走了,军务繁忙。”

忙个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头我都没给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装犊子地点头时,忘了这种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的滑,我踩滑了一下,挥着两只手想保持平衡,总算是堪堪稳住了。但小醉从门里想跨出来扶我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于是她是从门里跌冲出来的,又推了我一把。

两个罐头飞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着她,沮丧地挠了挠头。

小醉坐在地上开始世故家常:“你……进来坐啊?”

“我……也没站着啊。”

她显然是觉得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没笑出来。她连忙爬起来去捡罐头,我捡了另外一个。小醉看起来像是想找个洞钻进去了,低着头。

“总是这样子。你进来。”她说。

我都没脸看她,就着她让出的道进了那个窄得一次只能进一人的院门。小醉在我后边又磨蹭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在折腾门上的那个八卦,不是正过来或反过去,而是干脆把它拿了下来。

院子很小,年久失修,大部分房子接近报废了,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无疑是拮据的,并且没太多要求。墙边种着花,应该是用来砸我的那种,因为花被摘了大半,就剩几枝了,鸡在其中散步。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醉正在闩上院门,那个八卦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然后我们俩又大眼瞪小眼地发呆。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这院里可以待人的去处除了小醉的卧房别无其他。

心怀鬼胎的人撞上了尴尬,我想去那个地方又不想马上去那个地方。人渣们在我耳边鬼叫:“他想睡女人。”不是那样的——至少不全是。

我开始想办法把几块颓倒的大块石头扶起来,显然当这个院子还没荒凉时它们是用来作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没有力气把它们搬动。

小醉诧异地问:“你做什么?”

我喘着气挣着命,那石料都陷在土里了,而这活显然是迷龙干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们在这里坐。”

小醉“啊呀”了一声。

我都快趴在地上了,而小醉这一声轻叫让我干脆就趴在地上了,那遭老瘟的石头仍不动分毫。我趴在石头上看着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说完她迅速地进她的屋,还没进又同样迅速地回来,把她拿着的那个罐头让我拿着,然后更加迅速地进了屋。我从那块石头上爬起来,我并不是个会安分守己的君子,其实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过窗棂看见,小醉在收拾她被折腾得很凌乱的房间。我转开了头,因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铺。

我只好再一次看着此地变幻莫测的云层,一手托着一个罐头。我有点儿酸楚,因为那样的凌乱来自一个她甚至不认识的男人。

我不在乎了,我已经死过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这确实就是我在冷枪和炮弹群中魂萦梦绕的人间天堂。

天上的云层又换了个样子——小醉的收拾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我还站在那儿,换了条着力的腿。小醉把门和窗都打开了,由不得我不看——她已经把房间收拾差不多了,正让阳光和空气进去,并用一块布大力挥打着屋里的空气。她看我看她便连忙笑了笑,这回不好意思的是我,我连忙缩回了头。

我再转回头时,她已经出来,拿着一把剪子走向我,那样匆匆的步态让我后退了一步,我很担心她再来一跤把剪子扎在我身上。

“对不起啊,对不起。”她没口子地道歉。

原来她要剪的是我身后的花,我看着仅存的几枝花在她的剪子下无一余生。她屋里屋外地忙活,那种忙法和迷龙要在一小时内做一副棺材有得一拼。她找了瓶子,装了花,接了水,自己含一口,在阳光下喷一口,让花比离枝前更加艳丽。

我看着她喷出的水雾,其中有彩虹的颜色。水雾飘过来,我趁她没注意深深吸进一口,满足着我不可告人的心理,而当我再转头时小醉已经不见了。

“进来啊!屋里好乱,太乱了。”她已经进了卧房。

我走过去,刻意地低着头没去看在卧房里唤着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不看是为我的心脏着想,它现在乱窜得就像迷龙。我二十四岁的眼睛只见过荒芜和战争,撕开的肢体,撕裂的心灵,我二十四岁才开了窍,明白女人的美丽。

但是我终需看见她。她的小屋子里只有床,几个叠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两张凳子。这个清贫的家刚才被她收拾干净了,床像从没有人睡过,箱笼和桌椅擦拭得可以反射阳光,这本来会让人觉得眼里也太过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补足了这些。

我站门口发着愣,拿着俩尽是洋文,与这屋颇不相称的铁皮罐头,小醉站在她的桌边拧着手,我小时交不上父亲给的繁重课业时也会这样。她翻了我一眼,然后用脚把一张凳子拉开,不用手是因为羞涩——她根本没有一丝地方能让我想到她为了生存而做的营生,但正因如此我越发去想起。

我们俩都简直是蹑手蹑脚,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

我轻轻挪开了那张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了,从进这屋开始我就拘谨起来,想在这屋里找一个能放下那俩罐头的地方,但这屋里放这玩意儿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着,扫了一圈,目光触到她放钱的罐子时如同触电。我看了她一眼,想她一定看了出来,所以才低了头装作没有看见。我决定还是就把罐头放在桌上。我发现我的嗓子有些干涩,干得变调。

“这是那啥……罐头,给你的。”

“谢谢。”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这是水,你喝。”

“谢谢。”

我喝水,其实我大可以不那么喝的,一口干掉了一整杯,然后我呛着了。第一下我忍着,但是小醉已经来捶打我的背,她不捶还好,一捶我把整口水全喷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对不起对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着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渐渐的咳嗽中渐渐平缓,小醉忙于揉搓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这个家伙瞪着桌面被自己喷上的水渍,阿译和豆饼的笨蛋灵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我的家教,让我一见心仪的女子便肠子打结。不思量,自然忘,孟家男儿,省出那工夫来做大事,家父猛敲着我的头如是说,用的是我偷来看的《金瓶梅》。我吃女人的败仗多过吃日军的败仗,后来我忍无可忍地扑向未婚妻文黛,我们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后我满心沮丧上了战场,一败至今。

小醉已经出动到手绢了,忙着擦我,一边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

我很沮丧,一边看着她让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这回又要完蛋。我从来没成功过,我想在这里有一次成功。我死过十七八次,对着坦克冲过,虽然后来趴了,但我不该害怕一个土娼。

死啦死啦说见了狗冲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干什么?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时转过身来,我已经换了个姿势,看得小醉愣了一下。我现在凳子斜放了,脊背靠着桌子,跷着二郎腿,一只肘支在桌子上,脑袋架在巴掌里——我猜我现在像个嫖客了。

“你……还难受啊?”她问。

“我不难受。你还好吧?”我答。

“还好。”

我像一个嫖客在谈论嫖资:“我没钱。两个罐头太少了,你也不够吃多久。下次我再给你带两个过来。”

“……不要吧?那个很贵的。”

“我们倒天天吃。粮是拿命换的,可也是瞎子派的,这顿罐头下顿也许糠,我们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说。

“真的不要啦。你们是禅达的救星,你们在南天门打,我们在这边都哭了。我旁边有个老爷爷在烧香,他说这是天威星下世了。”小醉说,“我们老百姓都知道是你们救的。我哥就说,说什么运筹帷幄,死得归不了家的全是袍泽弟兄。现在禅达城里到处都是长明灯,你看见没有?我们私下里说好了,那是祭你们的。”

我想了想,这一路确实看见过很多那玩意儿,就是放在门口,用瓦片搭了个遮风棚的小油灯,本地人用它来招魂,就连小醉的门口也有一个。

“我……可没死啊。”我说。

“死了很多啊。大家说都是外乡来的孩子,一户引一个回家,让他们逢年过节的也有点儿酒食冥纸。所以你千万不要拿东西给我了,你要什么来我这里拿好了……只要我有。”

我已经完全坐正了,我沮丧地站起身来,把凳子放正了。“我走了。”我说。

如果要找个借口,在文黛面前的失败我归因于对包办婚姻的内心反抗,而这败于什么?败给我当不起的荣耀还是死人?

小醉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来做什么……军务……那个繁忙。”

小醉几乎是沉痛地“哦”了一声。

我走了,但是站在门口掀帘子的时候我看到小醉更深的孤寂,我转回身来,尽我最大的恭敬和内疚鞠了个躬:“对不起了。真是扰你了。”

小醉瞪着我,我不知道她怎么着,也不知道为了哪出就哭了。我有点儿发傻,想碰触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犹豫,我终于碰触她的时候她才开始说话,有点儿断续。女人哭诉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哭第一,还是诉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没回来了……你来我很高兴啦……他川军团的弟兄也不来了……这院子都看惯穿军装的了……它不习惯了……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说很难听的话,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哥的兵说他在外边养了个女人,我哥说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饷都给我了,他是找了个女人养他。他跟你一样很讨人喜欢的……我现在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去找她说话,我那时候生气了……这里真是太难过了……”

我愣着,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听,我挠着脖子也挠着因愈合在发痒的伤口,我叹着气,转着圈,搓着手。门外有人在砸门,是砸门而不是敲门,我停止了转圈看着那门。

小醉哭着说:“隔壁王大妈……每天缠人说长道短,一说半天……不管她……”

我在好气好笑中终于有了勇气抚摸着她:“不管她,王八管她……小醉,你看我也回来了,我会常来,哭什么嘛,不哭。”

小醉说着四川话:“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听得懂,如此之混乱,我混乱得心花怒放,几乎咧开一个混乱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说的那句我也听得懂:“我们回四川吧,哥。”

而门外已经开始叫嚣,说长道短的王大妈也许存在,但现在外边砸门的是一个喝醉的男人,那人乱叫道:“会不会做生意啊?来月事了你也要挂个牌啊!”

小醉哭着胡乱说着:“……是隔壁王大爷啦……脑袋有问题的……不要理他。”

门外那个人显然是在否认小醉说的话:“老子上回给的双份钱呢!说了下回来。光收钱你也要做事啊!”

小醉勉力地编着谎话:“……脑袋有问题还喝多了……”

我闷着,闷一会儿后掀起门帘,院里有一截锹把。

我出来,捡起那截锹把,看了看门。小醉追了出来,怕门外那位说得更多,她不敢吱声,只是猛力想把锹把给夺走。

我看着门。

外边是一个我的同类。区别只是他揣的是钱,我揣的罐头。

我转向院里那几块我曾撼过而没撼动的石头,现在我有了一根杠杆和根本无处宣泄的愤怒,我成功地把它撬了起来,让院里有了石座。

门外已经没声了,显然是已经走人了。

我站直了,累得眼冒着金星,小醉愕然地看着我。

“你……你不能老在屋里待着,你要晒阳光啊!”我说。

然后我看着这个千疮百孔的院子,一个全无生活能力的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要料理而没料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我看了看房顶:“烟囱方向不对啊!哪个地方都有常风向的,这方向,烟倒呛着自己了!”

小醉绝对讶然地“啊”了一声:“我以为就是这样的。”

我开始挽袖子,那是个大工程:“没办法,真拿你。”

然后小醉跟着我,我去和烟囱决战。

我蹲在收容站外的路面上,泥蛋和满汉在他们的哨位上唤着我。我累得要死,早上还崭新的衣服已经是灰一块土一块油烟子好几块,我望着禅达的暮色。

泥蛋叫我:“烦啦,你进来唦。”

我学他说话:“不进来唦。”

满汉也招呼我:“来给我们讲打仗。”

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我放屁的。我没杀过人,我吃斋念佛的。”

“鬼信嘞。”

“我放的就是鬼屁。”我说。

收容站里传来人渣们做饭时必有的嬉闹,腾着巨大的烟雾。我的身边也有一座长明灯,我看了眼泥蛋和满汉,那俩人冲我涎笑了一下。

我回了头,靠在墙边,仰着头,看着炊烟竭力想升入云层,然后在一个遥不可及的位置上被吹散。我累得要死,一边想着再有空得去帮小醉把活干完。我没法儿在她那儿做一个销金的醉汉,哪怕是销紧俏的罐头,因为在她眼里我不是别人。

我们没法儿摆脱死了的一千人,以前一万都可以轻松忘掉。这回我们被诅咒了,下咒的人叫死啦死啦。他死了,他该死。

我的狗友们在院角支着锅,一锅饭正被七手八脚抢盛着,果然是不大够,我抢了个碗照里扎,狠刮着锅底。

菜是咸菜头,也被稀里哗啦抢着。

蛇屁股问:“罐头呢?罐头叫烦啦偷走啦。”

我低着头,连咸菜头都不抢了,我猛扒饭。

不辣涎笑着说:“快活不,烦啦?”

丧门星贱笑着替我回答,那表情实在有辱武德:“快活死了。”

“快活得都不愿意进来跟我们待着了。”蛇屁股说。

迷龙坐在我们的圈子外,一碗饭盛得冒了尖儿,也不吃,阴郁地看着我们。但是连郝兽医也在傻笑。

不辣催我:“快活就要说出来啊,让我们也快活。别装扒饭了,这里的规矩进了碗就没人抢你的。”

“他喜欢吃独食。”阿译说。

我瞟了阿译一眼,阿译见势不好立刻低头扒饭。

我对他说:“拿你上桌我绝不吃独食,吃不消你。”

蛇屁股欢呼:“好啦,烦啦正常啦,我还以为他触邪啦。”

不辣一迭声地催:“说说说说说说。”

我拉了个长调高呼:“累——死——啦!”

他们等着我往下说,虔诚得连我又往嘴里扒饭时都保持着寂静。

丧门星有些失望:“……啊?俩罐猪肉,仨字儿?”

“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够了吧?”我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扒饭。

蛇屁股边吃边说:“害得郝老头子晚上都要做春梦。”

郝老头子叫冤:“我儿子都跟你们一般大了!关我什么事啊?”

不辣揭发他:“等得口水滴答的,这个没正经的死老东西。”

郝老头子继续叫冤,尽管不辣说的也是实情:“这么说我,你们晚上要被雷劈的。”

蛇屁股把矛头指向我:“弹药金贵。雷公要劈也先劈没天良的烦啦。”

“然后是老色鬼郝兽医,他儿子都跟我们一般大了,还想女人。”不辣仍然不放过郝兽医。

丧门星点头:“对。”

郝兽医啐了一口:“呸。”

不辣对蛇屁股说:“屁股,晚上睡得离没天良的和老色鬼远点儿,给雷公让路。”

我越听着越不成话,决定反击:“雷公他老人家眼神不好,跟咱们炮兵似的又打歪了——你们猜打着谁?”

丧门星问:“谁?”

我瞅着他们每个人,每个人都准备好被我再损。我想起后边还有一个,我看迷龙,迷龙正低头打算扒第一口饭,被所有人瞅着便抬头瞪着我们。

这时门外有人问路:“大哥,劳动下金口,这里有不有一个川军团?”

我们往那边翻了一眼,一个兵在那儿问泥蛋和满汉的路。这关我屁事,我回头又瞅着迷龙。

他把一整碗饭砍在我们中间,跳了起来:“王八犊子狗卵子鳖孙……”

我们有好几个人以为他要对我们发飙,拉出一副招架或者逃开的架势。迷龙只骂了九个字,已经冲过去撞在问路的人身上,那家伙比迷龙胖大,但被迷龙这一家伙给结结实实撞摔在地上。

我们过去的时候迷龙已经骑在那胖子身上,咣咣地给了人好几拳,边打边问:“我老婆呢?死胖子!我儿子?这肥膘你在怒江里泡出来的?打不烂你的五花肉是不是?我老婆……”

丧门星忽然给了迷龙腰眼上一脚,迷龙先瞪他,然后才顺着我们的视线看向门口。

有俩人被这阵殴打和叫喊给勾了过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站在收容站的门口。

迷龙在号,真个是声震四野。他把腰佝偻到这样一个程度,以致你很想对他的屁股来上那么几脚,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脑袋拱在他老婆的乳房上。他在干号,脑袋也在不断往最温软的地方拱动,以致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久别重逢还是色心大起。

他老婆只好罔顾我们,抚摩着迷龙的顶瓜皮:“好啦,好啦。”

雷宝儿看了一会儿,也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去跟狗肉对眼了。大部分人转去吃饭,郝兽医牵了雷宝儿,把自己那碗给了他,其他几个又匀给了老头子一点儿。

我和丧门星几个去把仍仰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那个死胖子给弄了起来,他那身五花肉被迷龙收拾得不轻,揉着腰眼子靠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死胖子叫时小毛,在某支被打散的部队里曾是PAK-37型战防炮炮手,炮兵的条件远好过我们,所以他拥有我们都想掐的五花肉。

死胖子一生只钟情一件事,他曾见过国军用150榴弹炮轰击日军,从此一见倾心,言必贬维克斯,言必赞克虏伯。后来我们就叫他克虏伯。

丧门星使出了一看就是会家子才有的功夫,让克虏伯横担在门口的沙袋上,咔吧一声,这回克虏伯真站不起来了。

他几乎把迷龙老婆推下怒江,但转头一看她的丈夫在南天门上,便转回头做了护花的肉墙。他过了江便开始找迷龙所在的部队,但我们在编制里不存在,所以他找了二十多天,一路要着饭。

克虏伯在丧门星和郝兽医的联手下被治得祖宗十八代地惨叫,他的鞋都在那一摔中飞了,我去捡了起来,看了看鞋底上磨出的破洞。

也许最近我们军装穿得还像个人样,但我们的起居之处绝不像样,一个屋里几堆稻草而已。

克虏伯坐在其中一堆稻草上,他痛得至今还没说过一个字,而且现在不揉腰了,愁苦地揉着肚子。而郝兽医的文治和丧门星的武治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丧门星说:“你再让我来一次,准好。没有不好的!”

而郝兽医拿着他的针:“你个土郎中,这是人哪,扎尾闾穴就好啦。”

“不对。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

克虏伯嚷嚷:“肚子痛。”

郝兽医说:“这个是章门穴了。”

丧门星否定郝兽医的说法:“哎呀。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

“饿了。”克虏伯说。

那两位面面相觑着,幸好我拿了碗饭过来,而且菜不止咸菜头,略丰盛一点儿。我把它递给克虏伯,啥也不用说了,他埋头开吃。

郝兽医问我:“哪儿还有饭?”

“满汉和泥蛋给的。满汉说禅达人重情义,死胖子有情义,泥蛋说他娘的好像普天下有谁不重一样。”我说。

丧门星点头:“嗯,云南人是重情义。”

我和老郝只好面面相觑地看着他。

老头儿点着头说:“有点儿缺,都看重,嗯,就是有点儿缺。好像钱似的,好像饭似的,嗯,是这个理。”

“你这是啥脑袋撞了屁股的哲学啊?”我问他。

“肚子痛。”克虏伯又重复那仨字儿。

我们看他,差点儿没仰过去,他又原来那样坐在那儿,空碗放在旁边,即使是喝水我也不会有这么快的。

“……脐上还是脐下?”郝兽医问。

“饿了。”

我说:“我……我去骗雷宝儿叫我爹去。”

郝兽医也打算溜:“我瞅雷宝儿叫你狗狗去。”

我们谁都没溜成,因为迷龙一脑袋撞了进来,差点儿没把我们顶死。迷龙现在是一副和气生财的鸟样,一手一个扶住了我和兽医:“让让,对不住,哥们儿……”然后他径直趋向坐在那儿看着他干瞪眼的克虏伯,“胖子,站起来。”

克虏伯都吓得不敢吭声了,连刚摔伤的都好了,马上就站了起来。

“站好。站这儿。”迷龙摆弄着对方,找着位置,很像上相馆里照个相碰上个很事儿的照相师,但迷龙手上并无相机,所以也很可能是尽他能力给人来上一拳。

我试图制止他:“……嗳,迷龙?”

迷龙让我住嘴:“闭嘴啦,你话太多了。——站好了,哥们儿。嗳,就这样。”然后他跪下来,不折不扣给克虏伯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半点儿不耽误地起来。

“就这事儿。没了。你们接茬儿忙。谢了胖子,有人欺负你你报我字号,我叫迷龙。我有事走了,我忙。”最后俩字他都在门外说的了,我们瞪着门,然后瞪着克虏伯,克虏伯翻了我们一眼,扑通又坐回了草堆上。“腰痛。”他说。

丧门星看着我,问:“……他刚不都好了吗?”

“饿了。”克虏伯说。

我边说边往门口溜:“……我走啦,走啦走啦。”

丧门星还没有转过筋来:“这怎么治啊?”

“你治就好了。我也走啦,走啦走啦。”郝兽医也边说边溜。

我们关上了门,把心智反应不算快的丧门星和刚投胎的饿鬼关在屋里。

我坐在屋里的草堆上,我和郝老头儿一个屋,我们一起看着站在屋里那个苦大仇深的孩子,我们听着外边的狗叫,没错,是狗肉在叫。我们听过它咆哮和呜咽,但它本质上仍是一条沉默是金的狗,可这晚上它像土狗一样鬼叫。

但是说真的,这不怪它。

三声狗叫后,便是一个男人叫唤了一嗓子,你可以把它联想成任何什么,但就是不像叫床。

狗在叫着,迷龙也在叫着,啊啊哇呀哇呀呀的,你简直可以觉得某个莽勇过头的贼正在发力攻打生铁铸的大门,而门里一条看门狗在给他打着鼓点儿。我们尽量装着啥也听不见,直到你根本没法再装的时候。

“这……这……这可是真太乱了。”我说。

郝兽医转移着孩子的注意力:“听不见听不见。叫爷爷,孩子。”

雷宝儿乖乖地叫:“爷爷。”

“哇呀呀!”迷龙仿佛在呼应他儿子,紧接着来了一嗓子。

我错愕地看着郝兽医。郝兽医老脸泛了花,禁不住得意:“晚上跟爷爷睡,啊?”然后他还要跟我炫耀,“没办法,真没办法,都说小孩子看得清人肺腑呢。”

“屁的肺腑。叫爷爷。”我就不相信了。

雷宝儿叫:“泥鳅。”

又来了,迷龙大叫:“啊哈哈!”

“……这是人动静吗这个?!”我抱怨道,然后听见连我们这屋都震响了一下,“这是日本鬼子炮击啊!拆房子啊这是!”

郝兽医摇手不迭:“小孩子小孩子!……宝儿,爷爷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有个地方只有大老虎,没有驴子,有个人运了头驴子过去……”

雷宝儿接口:“驴子把老虎踢了,老虎把驴子吃了。”

“好孩子好孩子。有个杀猪的卖肉回来,碰见一头狼……”郝兽医换了个故事。

雷宝儿又没有让他讲完:“缘木求鱼,狼则罹之。实可笑也。”

郝兽医错愕着,我干笑着:“有钱人,家教好得很呢。我五岁就能背《出师表》,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

迷龙号出一嗓子:“一更啊里呀月牙出正东呀!梁山伯懒读诗经啊!”

我活活地呛在那儿,那小子倒是不唱了,但我也什么别想往下说了。我瞪着迷龙所在的方向,好像我能看穿墙。墙倒是没事,可门开了,不辣和蛇屁股,难兄难弟,一脸苦楚,抱着稻草,站在外边。

不辣抱怨:“你说他做事就做事,干吗还要唱啊唱的?”

郝兽医提醒道:“小孩子小孩子。”

蛇屁股说:“你们这屋最远。我睡你们这屋。”

不辣提出要求:“我也睡。”

“睡得着请便。”我无所谓。

蛇屁股赞叹道:“这屋好多了。”

我催他们:“请便请便。睡得着快睡。他一开工你就觉得鬼子过江了。快睡快睡。”

那俩家伙当了真,忙不迭摊上草就睡。

刚趴下迷龙就开工了:“依得儿呀得儿哟哟哟哟——得儿啷叮当!”

不辣简直是跳了起来,冲着那鬼叫来的方向号了回去:“郎从那门前过哟!妹在那家里坐喽!”

我也扯嗓子起哄:“……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好极了好极了。你们就一路鬼叫到天明,那嗓子就够陕北沙子味了。我也就回家了。”郝兽医说。

蛇屁股恨恨地说:“什么世道啊?女人不叫男人叫,我本想听个女人声……”

迷龙接着唱:“金戒指啊不哇是啊值呀钱的宝哇!依个呀儿呦!”

郝兽医接着叹:“小孩子小孩子!”

“我爷爷也喜欢唱戏。你们把他埋了。”小孩子说。

郝老头儿心痛得不行:“哎哟,可怜孩子,过来跟爷爷睡。”

雷宝儿是早困了,拱过去就睡。

我一边撕着纸片堵着耳朵,一边看着老头子对那小混蛋轻拍轻摸的:“我们才是可怜孩子。这动静小孩子是不怕的,我们?我宁可迷龙来这屋敲锣打鼓。”

我一边说一边用脱下来的衣服包住了头,把颗头包得严严实实像颗布头:“我给他一个钟头,我看他能闹腾过一个钟头。”

蛇屁股、不辣一看这行,连忙模仿,连郝兽医也学。

不辣吹嘘:“要我的话,一个钟头就不大够。”

我把我的布头脑袋拧向了那个大言不惭的小子,“哼!”然后我把自己砸在草堆上。

我们的屋里现在很挤,因为那几个——丧门星、阿译、克虏伯也都来了。我们坐着,躺着,趴着,用布包着头或者不包着头,塞着耳朵或者不塞着耳朵,瞪着眼或微合着眼,咬着牙或者不咬着牙——并且我们又有了新的声源:克虏伯在屋里都找不着地方放他的胖大身躯了,他不包头不塞耳朵,仅仅是往墙上一靠,便睡得鼾声连天。

一夜引吭,直至天明。

我们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站在门外。我先看见的是泥蛋和满汉,那两位像我们一样熬得脸色青白,在清晨的阳光下像欠水浇的庄稼,苦兮兮地和我们对眼。

然后我看见迷龙,那个臭不要脸的正提了几桶水,在院角里洗着自己,水自然是凉的,每一瓢下去时都叫迷龙的哼歌带着激灵声。

“……划了东墙我划西墙,划满南墙划北墙,划满墙那个不算数呢,我蹬着梯子上了房梁……”

不辣直犯纳闷:“你说他这会儿怎么就知道小声了呢?”

郝老头子苦笑着:“情难自控,嘿嘿,那会儿是情难自控。”

我说:“他啥时候又自控过呀?”

“——迷龙,你老婆呢?”不辣冲着臭不要脸的那个人叫。

不辣是怒气冲冲一脸恶意,迷龙却简直是一脸童贞地回过头来,还伴着凉水刺在身上的激灵声:“睡着呢睡着呢,旅途劳那么顿,对不住对不住。”

我跟不辣说:“没用的。现在心情好了,你踩他都行,人只当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只好抽自己:“碰上这么个人——我祖上真没积德!”

院子外边响起车声,它在这里停下了。二十多天来车停在我们这里只会有一件事——于是我们奋勇地走向门口。

不辣叫着:“来了来了。”

郝兽医说:“这回这吃的来对时辰了。就是天天闲饭,受之有愧啊。”

“愧的话你就快叫蛇屁股起来做饭去!”我对他说。

郝兽医拍着脑门子就转身:“对对对对……”

他那个身没转完就僵在那块儿了,今天来的不是几个背着米面的兵,而是张立宪和何书光一行人。整队人全都拿着枪,并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开了一个队列,所欠也就是没拿枪对着我们而已。

张立宪问:“这里是二十一个,全都在吗?”

迷龙拿衣服围着下身,一路飞跑着过来,也不说话就是护在他的门口,而我们对这种最好别回答的问题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张立宪简单地命令道:“全押上车。”

他带来的兵们便开始行动起来。我们是首当其冲的那批,而迷龙在人的推搡下可劲拧着身子和人瞪眼,这是件好事,别人只对付他了,没去推开他身后的房门。

二十一个人都挤在一辆车里可实在够挤的,而我们齐刷刷瞪着在车下挣扎着不肯上来的第二十二个:那是克虏伯。

他辩解着:“我真不是这儿的!我过路的!……”

脚踹在他的胖屁股上,枪托杵着他肩头上的厚肉。下边推着,我们已经在车上的也使劲儿,把这大块肥肉给弄进了我们中间。

他问:“这是去干啥呀?”

不辣阴着脸说:“枪毙!”

克虏伯又问丧门星:“咱们不闹。董师傅,去干啥呀?”

尽管被人贵称了姓氏,丧门星仍毫不含糊地“叭勾”了一声。

克虏伯木了两秒钟,便开始向车下嚷嚷:“我走错路了呀!我真不是这儿的!”

劣质燃油从排气管里喷出的烟雾差点儿没把他呛死,车已经开动了,张立宪他们那辆车在后边押着我们。

克虏伯还在努力嚷嚷:“……我就吃了一碗饭!!”

但是迷龙扒拉他,克虏伯对这个见面就给他一顿暴踹的人心存畏惧,他立刻被扒拉到车厢里去了。迷龙现在又沉静下来了,上衣已经穿好,一边套着裤子一边看着正在远离的收容站大门,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押我们的车挡掉了大半视线。

满汉和泥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雷宝儿也在那里,狗肉蹲在路心。而迷龙老婆在押车已经不可能看见她时,也从院里出来了,看着迷龙拢着她的头发,似乎要尽力给迷龙留下个好印象似的。

押后车上的枪口一直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

我们也挤在迷龙身边看着已经再不可见的收容站。这一切让我们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是很近的一段路,车摇摇晃晃地颠簸着,不知要把我们带去哪儿。我们中间已经睡着了几个,阿译在那儿瞪着眼想着什么。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我们这些老兵油子自然听得出子弹根本是贴着我们的车顶划过的。

子弹声伴随着张立宪的叫声:“硬骨头的!我开第二枪你还别坐!”

从离开收容站迷龙就一直戳在车口。我站了起来,看了看押车上的张立宪,后者现在是干脆把一支毛瑟712对着我们——他用枪的方式和死啦死啦一样,也是为保精确上了枪托,那说明他也曾在某个德械师待过。

郝兽医恳求道:“求你坐下,迷龙。你给我们个安静呢。”

丧门星更理智一些:“不行的。这个速度,路边石头跟刀子似的,跑不掉的。”

但迷龙就是跟那儿戳着,他也不坐,他也知道跑不掉,他就是不坐下。

我挤回了我的狗友们之中:“你们管他呢。他不敢跳。他条命以前比咱们贱,现在比咱们金贵,他瞪半天了可跳不下去,他有顾忌了。是不是迷龙?”

我们沉默,我坐下,而迷龙沉默一会儿也终于坐下。押车上的张立宪终于得回了他的面子,也收回了枪。

阿译忽然冷不丁地说:“……是枪毙。”

“你别他妈的煽风点火好吗?你……”我没说下去,因为阿译的脸苍白而脆弱,眼睛里烧得很烈,那种表情你可以说发烧,也可以说深度的失恋——但都不是。

“不是毙我们。是拉我们去看毙别人。”他说。

我瞪着他,我已经明白了但我并不相信。

蛇屁股要睡不睡地干笑着:“毙谁呀?这年头毙个人还用得着兴师动众的?”

我岔开话题:“……扯蛋。别听他的。”

扯蛋不扯蛋阿译都说出了他的答案:“死啦死啦。”

这是我们从来无缘来的地方,尽管从在收容站被收编之后我们都知道我们隶属此师。我们被轰下了车,恹恹地在车边挤一堆站着,我们宁可吃汽车排出来的尾气,尽管拿酒精当燃料烧出来的尾气效果直逼日本人的催泪气,但我们似乎不扎成一堆就会陷入无穷尽的灾难。

张立宪冲我们骂:“放出圈的猪都站得比你们整齐!让死老百姓看笑话!”

我在人群里不阴不阳地说:“长官,死老百姓看你就够了。”

那是,他长得玉树临风的,偏还要装作坚劲苍松。虞啸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啸卿学,把自己挺得枪杆子一样,白招了若干村姑的眼波,却连白眼也不回半个。他愣了,几个比我们还生得黑的村姑全笑了。

何书光喝道:“谁说话?站出来!”

站出来就有鬼了,我们一个个无辜之极地面面相觑着。张立宪何书光几个看来也有事儿忙,没跟我们较劲儿,留了几个兵看着我们,他们自个儿往师部里扎。

三年睡军床,母猪赛貂蝉,不辣个不要脸的立刻开始对几个丑妞乱放电,惹得笑声一阵,但人家的脖子还真只跟着已经消失于师部的张立宪何书光诸人转。迷龙一屁股坐下,那一脸表情说着三个字——“看不上”。

郝兽医劝众人:“唉,也不怪人家长官说你们,自爱呀。”

蛇屁股忙着陪不辣出丑作怪,百忙中还要回嘴:“长官长官,背后打枪。”

一辆车从他们和他们撩拨的对象中驶过,放着黑烟,就在我们旁边停下。

迷龙都被呛得跳了起来,咳着骂:“这车烧柴火长大的?你装个烟囱啊!”

烟把我们都呛毛了,想挪个地儿,看我们的人死心眼儿又不让。车裹在黑烟里,下车的人也在咳嗽。

我们齐声大骂:“呛死个王八羔子!”“跟日本鬼子来了似的!奶奶!”

一个声音说:“杂碎,记得这动作啥意思吗?”

我们齐齐地愣着,看着黑烟散去,烟里一个人被四个人押着,向我们做出那个手势:把手拦在眼前,然后极轻蔑地挥开——你无法不注意到那双手上戴着的手铐。

我们呆若木鸡地看着死啦死啦,他似乎毫无改变,又似乎变了很多,从南天门上穿下来的军装都没有换过,只是早被撕去了军衔。瘦了或是胖了无法形容我们的这种改变或者一成不变,你只是被他那样看着时仍然很生气并且很悲哀。

“都他娘的没死,可都他娘的不长记性。”说完他便在四个人——李冰加上余治,再加上两个兵——荷枪实弹的押送下,向着师部扬长而去了。

我们瞪着,很久,久到他像张立宪何书光一样在师部门里消失。

“空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来枪毙他么?”蛇屁股说,然后开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脸,在做类似行为的还有不辣、丧门星等好几个人,他们开始哭泣。阿译脸色惨白,迷龙瞪着师部,郝老头儿低着头,我望着天上的云层发呆。

刚才死啦死啦那个动作的意思是,孬孙,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

哭了的是我们中间最不要脸的几个,恢复记忆的是我们全体,人恢复记忆时发现的第一件事是曾经失忆。我们发现从他被带走那时起我们便集体失忆,像猪一样在泥泞里打滚,在配给中沉沦,然后我们猛然醒来,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活见鬼了,我真的这么干过?

脑袋告诉我们:你真的这么干过,尽管必被湮没,但你曾以孤军截日寇于西岸,无炮灰之成仁,日军当早驻足江东,正计划攻陷昆明甚至重庆。

心脏却开始空落。我们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做过那样的事,却还是这样活着。

我们呆呆站在那儿,挠着痒痒,搔着头,有几个家伙红肿着眼睛,像群刚从泥巴里滚出来,并且还将滚回去的羔羊。

何书光挎着他的手风琴坐在远处,他忙完了,他拉琴了,卖弄着风流与倜傥,引得禅达的女人都快要在他身边扎了堆了——我们呆呆地看着。

张立宪匆匆跑出来:“卖什么俏啊!还让他们在这儿出洋相啊?”

何书光说:“没地方放啊!”

“禁闭室!”张立宪说完又回去了。

何书光冲看我们的兵大叫:“——带进来!”

看我们的兵问:“全部?”

“整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