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行天渡以一种逃命般的速度离开我们,流速快到你甚至无心去感觉晕眩,而只担心会在什么地方撞碎。

冲到滩上的日军已经开始向我们射击,而东岸又向他们射击,我说不清那算好还是坏,因为我们被夹在双方中间,我们这一筏子连一支长枪都没有,只有死啦死啦还有支打抢来就没用过的王八盒子,用那种自杀枪向日军射击,连我们自己都会笑掉大牙的。

我们承受着射击,唯一掩护我们的是湍急的江流。我们在江水中一泻千里,有时一个看起来并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们全部淹没,我们只好死死抓着对方。

已经冲下南天门的日军在江岸和山脚现身,他们向我们这个浮靶射击,但在这样天旋地转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点五毫米小口径步枪进行的射击看起来像拉洋片一样滑稽。

但子弹仍然在我们中间开花,有时一发能打穿几个人。掷弹筒扔出的手炮弹炸出水柱。我们沉默地以怒江的速度经过这些东西。

迷龙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压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着某个人的手,我看了一眼,是第一个响应死啦死啦号召逃亡岸边的那个同僚。他从收容站一直相伴到这里,但是他已经死了。我找到他胸口那个弹孔,血迹早被江水冲干净了,确定了他的死亡后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龙问:“豆饼呢?!”

蛇屁股不确定地说:“被谁压住了吧。”

没人有心管那个,但迷龙就是这种鸟人,他会没口子地问到天荒地老:“那豆饼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了啦!”

迷龙喊回去:“被你当死人推下去啦!”

我们在这种歇斯底里的叫嚷声中漂流。

我呆呆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兽医在我身边,他抓着我,我的另一只手空着,泡在水里,那只手曾用来推下同僚的尸骸。

近失弹还在攒射,激起水柱和水花,但是管他呢。

我呆呆地看着南天门远离了我们,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为一个远影。

枪声炮声之外,我听着江谷里传来的声音,清晰而遥远——竟然是我们唱来向江防证明身份的歌声: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我并没吃惊,因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来茫然。这是幻觉,我知道的,我累晕了,饿晕了,痛晕了,吓晕了,吐晕了,总之人有很多种可能会晕,我也一定是晕了。因为我知道,唱这歌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边、身下、身上的人,也许是身经百战也许是阅历丰富或老天垂怜,更可能是诸般结合,郝兽医、阿译、迷龙、不辣、蛇屁股这帮收容站里一锅猪肉粉条炖出来的家伙仍在我旁边。

仅存的都在我旁边,紧闭着嘴,都学了乖,其实连迷龙都知道,我们张开嘴,仅仅为了发一些全无意思的声音,抱怨、嘟囔、祈求,绝不会是这个。

但那声音仍在继续,只是远得不再雄伟而是缥缈: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江水冲刷着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终于卡在东岸的礁石缝里。带着一种要死不活的疲惫,我们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为这遭痨瘟的竹筏已经快散架了,实际上我们爬上礁石时已经有几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为一小队锲而不舍的日军仍在追着我们开火,尽管来自对岸的射击没了准头。

我们中间体力最好的迷龙把郝兽医拖下了筏子,连他都累得一句话要分成几瓣说,我们干脆就吭不出声来,忙着逃离射界和呕吐出腹里的江水。

迷龙断断续续地说:“下……下……手……给我……”一发子弹离他很远削过了东岸,他开始有气无力地笑,“这枪……枪打得……他们……他们也累吐血了个屁的……”

不辣居然还不忘斗嘴:“一口气喘……喘……喘不上……你就翘……翘在这儿……”

我催促着:“走……走……走。”

我们跌着,拖着,爬着上岸,日军在骂,在射击,但难以想象累得像我们一样的还可能准确地射击。子弹偏得让我们瞠目,可是我们还尽力往子弹打不到的地方爬,因为打到了身上的话,它也是个子弹。

蛇屁股和丧门星拖着死啦死啦,那家伙却忽然挣脱了,这一挣就叫那两个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样的大动作叫我们以为他中了弹,我们有气无力地看着,看着那家伙堆在地上,然后用了极大的毅力爬了起来,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枪弹在周围横飞,日本人喘匀了气也开始调整准头,但那家伙却在越飞越近的子弹中向远处的南天门下跪。最近的一发子弹就打在他身前的石头上,但那家伙恍若未觉地在那个弹痕上叩下一个长头。他嘴唇在动,喃喃地在念叨什么,我们呆呆地看着他。

他跪了很久,奇迹般地没被打中,也许是久到让日军也想了起来——他们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让我们也呆呆仰望着南天门。

一天一夜,一个团就扔在那儿了。

“康丫还在上边。”不辣说。

“幸亏埋了。”郝兽医说。

我沉默着,而那个跪伏的人开始竭力把自己挣扎起来,现在我们知道那个似乎永远精力充沛的家伙也会衰竭了。他几乎无法挣起自己的身子,迷龙放下兽医,和丧门星去把他架了起来。

他走两步后便挣脱了,靠自己走过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说。

山林已到了尽头,现在的路宽得可以行车了,而阿译又一次瘫倒在地上,然后看着眼前的一棵大树发呆。我从他身边拖过,很尽本分地踢了他一脚,这也算帮忙。

“烦啦……你看。”他说。

几乎被枝叶和藤蔓盖没了的一块旧木牌钉在那棵老树上,一个指向的箭头,后面写着“禅达”。

“禅达……这算是回家了吗?”阿译问。

我们呆呆地看了会儿,然后继续量路,摔倒,爬起。

迷宫一样的青石路面,频繁的雨雾和清新但是忧郁的空气,我们从来无缘得见的滚锅温泉和滇玉,想热心但热心不起的禅达人……这算是回家了吗?

从禅达的第一个居民铺上第一块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经过去了一千年,禅达千年无战争,禅达人的石料用来铺路而不是修筑城墙,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们这算是回家了吗?

然后我们被吓着了。

第一阵隆隆的鼓声是从那些建筑中传来的,那肯定是把几种鼓给混合了,汉家花样繁杂的鼓、边陲山民的铜鼓,但它们现在无疑擂出的是同一种节奏:战争的节奏。

我们站住了,瞪着那排建筑,连死啦死啦都惊魂未定。我们觉得从这片青石色和绿色中会冲出一片极不协调的土黄色,或者骑着脚踏车,或者开着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们,他也已经要死不活的了:“……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鼓又响了,这回响起来就没停下来。从城郊的房子里涌出整片刚才被建筑拦住的五颜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马身上或者用小车载着。此地多花,禅达人的手上没拿任何标语性的文字而拿着花。我们也搞不清楚这帮像是暴民的家伙要干什么。

轰然的一响,响过七五炮出膛,声震四野。我们惊慌地张望着四野,但没有人发起攻击,没有子弹和炮弹向我们飞来。

死啦死啦安慰我们,他也被惊着了:“抬枪,是大抬枪。”

那是个信号,于是那帮拿着花的,扛着鼓的,挥着拐杖和锄头的“暴民”向我们发起冲锋。

我们不问身外事,不知道半月来禅达人就像将被烈日烤死的蚂蚁。他们想举城迁徙,把禅达烧作焦土,但要烧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辈栽植的古树……禅达人又想是不是一块儿把自己烧了,他们看着老天赏赐的火山、湿地、热海温泉、翡翠、铁矿、会变成玉的巨树,这些神话一样的造物不会长了腿跟他们迁徙。

但本来以为守不住的江防却守住了,禅达人搜出了望远镜、千里筒、天文镜在东岸观望——他们有了英雄。

不辣看着人们向他冲来,便腿一软跪在地上。

迷龙踢他:“你又偷人家鸡摸人家狗啦?”

不辣嗫嚅着说:“这架势……偷头牛也不至于啊。”

然后我们便被包围了,被老头子拿白胡子蹭着,被老太太拿长长的指甲掐着,被小伙子捶着,被小姑娘撕巴着。整把的花砸在我们头上,鼓声吵得我们灵魂出窍——禅达人混合了边陲民族的血统,不擅言辞,但是酷爱狂欢。

死啦死啦扔下了被围攻的我们,浑不管阿译在怪叫中连衣袖都被人撕下来拿去收藏了——他向天伸出了鼻子,那实在像极了一条狗,而且他还猛力翕动着鼻翼。然后那家伙发出一声怪叫:“包子!”完了个球的——我说我们的英雄形象。他的怪叫等于号令,他的号令导致行动,我们在鲜花的猛砸和拐棍的点杵中分开人流,冲向那个气味的来处。

那家包子铺实在普通不过,也就是在小门脸前架上屉做点儿小本经营。卖包子的本还在跳着脚想看点儿热闹,但见人流中分,二十来头说什么都好就是不像同类的直立行走动物向他的货物袭来。

那家伙怪叫一声便遁入了他的门脸里再不露头。

我们成功地占领了那屉包子,那屉大得像桌面,一天能卖出两屉就算是不错,我们得手的是最后一屉。蛇屁股伸手把屉盖掀飞了,我们直着眼瞪着里边的包子。

鬼知道谁第一个伸手的,反正我伸出了手,在屉里抓到的是丧门星抓着两只包子的手,我差点儿把他的手当包子咬了一口。

我们嘴里嚼着,手里抓着,眼里瞪着同僚们的咀嚼,四下里鸦雀无声,擂鼓的也早已停了,整个禅达在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的英雄抢劫包子铺——但是管他呢。

死啦死啦噎得翻白眼时仍在瞪着我们,第一个包子他已经干掉,第二个吃得还剩个角,第三个已经咬了两口。这时有人拉他的裤脚,死啦死啦低了头,一个小孩子拿着一碗煮熟的红皮鸡蛋。

迷龙也被人拉了,一个老太婆佝偻着,迷龙臊得不行,他能看清那双老得变了形的手上端着青花碟子,里边有整只煮熟的大猪肘子。

我闻着身后的清香回身,香味的主人没好意思碰我,那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她的碗里是整小碗的松子,剥了壳的。我都替她脸红,因为那毫无疑问是她自个儿拿嘴嗑开的。

对了,我们现在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抢劫包子。

我们干晾着,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思把手上的包子放回一片狼藉的屉里。死啦死啦那张老脸算是把我们给救了,他被人称呼为“壮士”,这年头还持这种称呼的是一位耆宿一样的老头儿,他手上拿的那大碗倒是空的。

死啦死啦开始干笑:“醉卧沙场君莫笑,弟兄们这一路受够了美国罐头英国饼干,想的可就是咱们禅达的大肉馅包子!”

亏他说得出来,这生是饿的了。我们瞪着他,眼里如要踹出飞脚来,但我们还得就着他豪放的一挥手,否则所有人都要没法下台。

“吃吧吃吧,把手上的吃了就好,以解弟兄们思乡之苦。”他厚着脸皮说。

我们连忙往嘴里生填,迷龙边翻着白眼边冲他很想要的大肘子干瞪眼,但也别伸手了吧,我们忽然之间觉得很要脸了。

那老耆宿猛一伸手,大拇指直伸到了正和一个半包子苦斗的死啦死啦鼻尖下:“壮哉!见你们去,见你们回,去时铺云遮月,回时干戈寥落,老朽做了一生的蠹虫,今日才懂得马革裹尸说的是大悲凉,却不是豪情。——来!”

我咽着包子,冲着那豪兴大发的老头子猛翻白眼,那帮家伙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来扯这个蛋恐怕阿译的心得都要强过他这老蠹,没打过仗就是没打过仗。但老头儿往下的搞法却吓了我们一跳,他那大碗一抬,旁边的小青年捧起坛子倒酒就如倒水一样——那碗怎么也能盛三四斤酒。

老头儿拿碗都有些吃力:“沙场事,昨日事,今天你就来个醉卧家乡吧,禅达人,君子人,不会笑你。”

我们又开始干瞪眼了,这回不是噎的而是吓的,看死啦死啦出洋相的心是谁人都有,可这碗酒下去不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而那家伙笑嘻嘻地端过碗,让我们见识他在战场之外的无耻。

他接过来,说:“谢老爷子的美意。上敬战死的英灵,下敬涂炭的生灵,中间这个,敬给人世间的良心。”

我们看着他天上泼一半,地下浇一半,中间再把剩的碗底挥霍一半,剩了还不到一口,然后拿了个天大的架子一饮而尽,就这么着还被呛得龇着嘴哈了半天气,最后还好意思亮了个点滴未剩的空碗给人看。

老头儿愣了会儿,看看自己的脚,倒被死啦死啦半碗酒倒得泡在酒里了:“……壮哉!海量!”

这就是个信号,鼓声又吵得我们脑仁儿痛。

大号鸟铳对着天空,轰隆的一下子。迷龙放下了铳,开始嚷嚷:“我老婆呢?!”

我们瞪着站在半堵矮墙上的那个傻帽儿,他伤心得像喝醉了一样。我们仍被堵在包子铺边前进不了一步,那无所谓,反正前进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儿。我们干脆叫花子一样坐在地上,把禅达人送来的吃喝造光再说,下顿饱饭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迷龙冲我们嚷嚷:“瞅见我老婆孩子没有?!”

郝兽医说:“不是过江了吗?”

“没瞅见!叫人拐跑啦!是个死胖子!这年头敢胖的没好人!”

我冲他说:“你他妈少喝点儿!”

迷龙辩解道:“我一滴都没喝!我一直找我老婆来着!……那个谁谁,你站着别走!我老婆我儿子,你看红眼啦派人给拐跑啦!”

那个谁谁是死啦死啦,他正从我们中间站起身来,走向一片空地。迷龙不分青红皂白的胡嚷也只让他停了下步子,看了眼,然后留下个苦笑走开。

我们也不再答理迷龙而继续我们的欢乐。一群乡野之人能如何对待他们认为的英雄呢?不过是你想吃就给吃,想喝就给喝。我们席着的地上,每个人跟前都放了来自好几家的碗碟,所盛放的内容若在饱食之日看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我们左一口猪肉右一口石榴,而一帮乡野村夫嘻嘻哈哈,吸着水烟筒嚼着槟榔带笑看。

迷龙委委屈屈地往鸟铳里装第二筒火药,一边嘟囔:“我老婆,我儿子,我副射手。”

我很不幸地吃到一个足可做催泪弹原料的辣椒,一个老太婆捧来一碗救命水,我喝着水寒暄以尽宾主之礼。

“儿子呢?……年轻人?”我问,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脯,“男的!”

老太婆就开始用围裙边抹眼睛:“修路去了。死了。”

我忽然噎住了。迷龙又在我们的视野外大叫:“我老婆呢?”伴之以轰隆的一下,没人理他。我瞪着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别人忙着吃喝。

我拍了拍老太婆瘦骨嶙峋的肩膀,看了看离开我们坐在寂静之处的死啦死啦,他对着田野而给了我们一个背影。

打了四年仗,我开始认一个奇怪的理,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世间则是残酷的,它为你准备的东西叫作没数。

我忽然很想和他坐在一起。

我站起来想走向死啦死啦,而另一个人提前走向了他:迷龙把那杆打空了的鸟枪提在手上,摆明是要打后边狠砸一下的意思。

我制止他:“迷龙!”

那小子置若罔闻地走,我跟着,我不信他会真砸,但我保不准。

我又叫了一声:“迷龙!”

迷龙没听见似的,倒提着鸟枪的手臂肌肉兀突,我开始担心他真来一下子了。

忽然我心生了寒意,我从迷龙身上转开了视线,一条巨大的狗正从斜刺里冲来,它属于那种你看一眼就很难忘掉的家伙,属于你看一眼就从裤裆里生出寒意,让睾丸紧缩的家伙。所以我很清楚地记得它,那个在我离开禅达时在禅达城里和郊外到处疯跑的家伙,它在雨地里像是射出去的箭。

现在它的毛奓着,纯攻击姿态,毫无疑问是冲向背对着它的死啦死啦。

我抬高了嗓门:“迷龙!”

我们总是能意识到危险,打定主意不答理我的迷龙也听出了声音不对,他转了身。

抡圆了鸟枪,冲刺……他一头结结实实摔了一嘴泥,那是被人一推还加上一绊才有的效果。

我看着搞倒了迷龙的死啦死啦冲向那条大狗,我搞不清是狗扑倒了他还是他撞倒了狗,人和狗滚在地上,狗在低哮,而人在发出狗叫。我瞪了很长时间仍觉得他们是在做生死斗,而狗确实在咬着他,只是轻轻地咬,他也确实在咬着狗,咬到一嘴毛。

我看到他在笑,我从没见过他,甚至从没见过任何人能笑得这样开心,开心得让我想哭,开心得让我根本没注意车声和人群的喧哗忽然静寂下来。

死啦死啦跟狗亲热极了:“你没被母狗拐跑啊?这山里有狼的,母狼!你也看不上?你打架了没有?干掉几个?你现在是禅达的狗王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迷龙爬起来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

死啦死啦终于想起来向我们解释了:“从来不知道啥叫夹尾巴跑的那家伙!咬得我差点儿夹尾巴的家伙!生死交交生死!用不着拜把子的好兄弟!”他立刻又跟那条大狗缠上了,“别做狗了你,你老大去山里砸狼爷的场子,你做狼王好了!”

我忽然明白我看见的是一个家庭,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可这条吓死人的狗,是在所谓的家里牵挂他的唯一生命。

我觉得心里的那股寒意未去反盛。我在一片寂静中转了转头,眼角里看见一个高瘦挺拔如枪的人影,我转回了头又觉得不对,于是我完全转过了身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虞啸卿。

虞啸卿,仍然是那副天降大任的排场,卡车和吉普停在我们旁边,那二十来个幸存者都噤若寒蝉。他的精锐爱将张何李余和一脸不善的师部宪兵站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貌不惊人,一脸庸人相的不似军人的五旬军人。

死啦死啦也终于不再和他的狗兄弟纠缠,爬了起来,掸了掸灰,然后敬了个礼——我甚至记不起来他曾几何时敬过礼。

虞啸卿还了个礼,手仍摁在他的柯尔特上,我毫不怀疑他会拔枪来那么一下,就像对现在仍曝在怒江东岸的特务营长。死啦死啦站他面前也衬得有点儿萎,刀锋总是比棉花夺目。

“幸虞团座力挽狂澜,重筑江防……”他说。

虞啸卿说话跟砍刀似的,立刻就把他的话砍断了:“命里事,分内事。说你的事。”

死啦死啦涎着脸继续说:“……又一言九鼎,及时发炮,这里无分军民,每一条命都是团座给的。”

“老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你们的命,临阵脱逃得来的,那就不是分内事,是我最恨的事。”虞啸卿说。

“我下的命令,他们……”死啦死啦说,然后他看了看我们,“一直都不错。”

虞啸卿点了点头:“很好。能让一伙散兵溃勇打这种绝户仗,你本该如此对他们。与他们无关,我知道了。”

死啦死啦鞠了个大躬,把手里的东西奉上:“总之,大恩不言谢。”

虞啸卿根本就没去看他手上的那支南部式:“我不爱用倭寇的器物。”

死啦死啦解释道:“南天门上打来的,原主是个中佐,枪柄上有他的名字。”

虞啸卿看了看枪柄:“立花奇雄,日军竹内联队副联队长,身世显赫,论谋勇却有纸上之嫌。真货教假货给毙了,可见英雄不问出处。”

死啦死啦可劲儿干笑:“如果南天门用兵的是虞团座,恐怕竹内本人的佩枪也要在这里了。”

“你这一顶顶高帽子扣过来可不叫人讨厌?我不擅打无准备之战,如果南天门上是我,打得还不如你。”虞啸卿说,然后掂掂那支枪,“谢了——抓了。”那家伙不形于色,两句话间的落差也实在大了点儿,他那些亲随可不管这些,抹了死啦死啦的肩膀就要上绳子。

虞啸卿说:“军人须有敬重之心。”张立宪何书光几个人仍在生绑,他们大概除了虞啸卿也不敬重什么,于是虞啸卿吼道:“铐子!不是绳子!”

那几个人总算明白过来,换用了较为文明的铐子。死啦死啦扎煞着双手琢磨刚戴上的铐子,他总算还幸运,我们都见过特务营长被绑得像头待宰的活猪。

我还不是那么意外,而对其他二十来个人来说,这个转变也实在太突然了,但他们没有鼓噪,因为宪兵们的枪虽然没有举起来瞄着我们,但确实是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迷龙刚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何书光警告性地指着鼻子,而那支没上药的鸟枪也被人拿走了。

我止住迷龙:“别动!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迷龙看了眼我,又瞪了眼何书光,最后看着死啦死啦以寻找一个答案。

死啦死啦很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他回到我们中间,顺便向我抱了个揖以示谢意,他做这些时像在炫耀他有而我们没有的手铐:“照顾我老弟。”

我知道那说的是他的狗:“倒怕你老弟把我们吃了。”

他乐了,低下身揉了揉那条狗的头,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根本啥也没说,但那条狗的反应让你只好把它当人,而且是当一个思维极成熟的人对待。它闻了闻那副手铐,然后用一副悲伤的表情看着死啦死啦转了身子,在人的指引下上了那辆卡车——它甚至连低鸣也没有一声。

反倒是我们人,诸如迷龙、不辣这样的人,需要我一手抓着一个,用言语压制:“别胡来,真为他好就别胡来。”

阿译问:“为什么?”

我看了眼他那悲伤而沮丧,苍白的脸,我动了动嘴,什么也没有说。

张立宪过来,向阿译敬了个礼,阿译茫然得忘了回礼。

“你说过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成员?”张立宪问。

阿译看着他,说:“……你是十七期的。”

张立宪却并不是来攀交情的:“长官叫你过去。”

叫他去的并不是虞啸卿。那个一脸庸人相的五旬军人用目光向他示意,虽世故,却友好得让阿译寂寥的心里顿生暖意——那个人戴着上校衔,但你无法从那上头判定他的身份。阿译立刻颠颠地带着十七八个疑团过去。

虞啸卿看了眼已经装好死啦死啦的车,看看我们,如果看车时他还有难以压抑的敬重和惋惜,看我们时他立刻心生了厌意。我耷拉着头,迷龙搓着泥,不辣一只手伸在裤裆里,郝兽医……光冲他那副老相也是没卖相的,遑论军容。

“似军似匪,似民似贼。”他干脆把脑袋转向了他的手下,“给他们找个地方打理好。这样子放出来要叫禅达的乡亲对我军顿失信心。”

然后他转头走开。

显然禅达人并没有觉得我们丢了军队的人,他们不断打乱我们本来就不成队形的队形,把我们刚才没来得及吃完的东西塞到我们身上。我低着头,看着贴着我在走的那条狗,每当它靠我太近时我便闪远一点儿。押送我们的兵在呵斥,但食物仍在塞来,剩下的花枝仍然掷在我们低垂的头上,然后落在地上被我们的脚踏过。

阿译回到我们中间,手上立刻被人塞了一个巨大的榴梿,他拿着那玩意儿的难堪表情让我在这一路沉默中也觉得有趣。

我说:“阿译,以后你可以拿它做聘礼。”

那家伙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实在想笑,说缺德话让我稍抬起了头,但一枝花掷在我的眼角。

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种长了刺的植物,一路旋转着飞来,花梗正好扎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顿时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只泪水滂沱的眼睛寻找那个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离我两三米之外的路边,捂着嘴,手上还拿着几枝没来得及扔出来的该死的花。她瞪大了两只眼睛瞪着我,我用一只还能使的眼睛瞪着她,她的惊惶、我的愤怒顿时都成为不可思议。

押送者在呵斥我的停滞,不辣在用湖南土话回骂,郝兽医撞在我身上,这些喧嚣,连同长期战争带来的伤创、死啦死啦留给我们的茫然,连同我处身的这个渣子队和禅达,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尽量用一只眼,再加上一只拼命眯着、流着眼泪想派上用场的眼,看着小醉。

从缅甸到禅达的路上,我外表平静,心里是个疯子。我想着一个女人,我偷过她的钱,但我想她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想在自己空洞洞准备迎接死亡的心里盛点儿什么。

师部派的兵在门口设了哨,他们并不需要警惕,我们没反水的思维也没兵变的勇气,所以他们是狐疑而不是警惕地瞪着我们。自从上次虞啸卿来招过兵之后,这里已经彻底空了,挑剩下的人已经不知所终,包括羊蛋子和我们那饱食终日的站长,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一个半月来无人打理也无人居住的地方。

我们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生活过的这个地方。即使破烂如斯,这里还是被洗劫过,郝兽医的医院仅剩几片破烂的竹片席了,那曾是它的隔墙。我们的聚集地、曾与猪肉炖粉条相关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锅和锅架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几块搁屁股的残砖和阿译写过字的木板,而上边还写着“猪肉白菜炖粉条”。迷龙做仓库的那屋门敞开着,不用看也知道里边空空如也,被迷龙拔了又掰断的那棵花树一边一截仍扔在地上。

余治是押送我们来这里的人,他喝道:“解散!”

我们并没队形,只是麻木地扎成一堆,他也不管,顾自走了。我们茫然地散开了一些,然后悄没声散去各自的角落。

我红肿着一只眼,这地方让我觉得很难待得下去,我冒失地走向大门。

哨兵满汉,禅达人,如临大敌地拿枪对了我:“回克!”

哨兵泥蛋,湖北佬,自以为很有心思的那种冷黄脸,看着我点点头:“新发的枪,你莫逼我开洋荤。”

我歪头看着那两个拿杆枪就把自己当成杀人王的老百姓。满汉如临大敌,就是端枪如拿木棍,甚至连扳机都没扣上。泥蛋抱着臂,枪笼在臂弯里,这个没有任何实用性的怀枪姿势显然被他觉得很有模有样。我这么歪着头看人让他们很恼火,没一会儿泥蛋就低了头费劲地找着枪栓。

丧门星过来把我拉开,一边对着那俩货数落:“吃了神屁也不要放神气。大家都云南人嘞。”

满汉顿时很好奇:“你也是云南人啊?”

丧门星没理他,扶了我到角落里坐着。这家伙话少但是心细,我平时没事就晾我的腿,他也帮我摆开那个姿势把腿晾着。

他对我说:“出不去的。我知道你想啥,出不去的。”

我顾左右而言他:“伤口绑太紧了。”

他帮我松绷带。我将头靠在墙上,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在院子里逡巡,它才是我们中间最不茫然最有自信的家伙。

我们回到了家,收容站,虞啸卿要求的不会损及军威的地方。我们转着圈,以为走了很远,最后却踢到绊倒过我们一次的那块石头。

因为和大官聊过,阿译在死啦死啦被逮走后成了新闻发布官,他说被骗了,死啦死啦不是团长,连中校都不是,只是个烦啦一样的中尉。烦啦是二十四岁的中尉,死啦是三十四岁的中尉,可说毫无前程。

我们被零碎运到缅甸时,虞团已经回师,而那家伙胆大包天,一个中校死于日军炮火下,他扒了人军衔开始发号施令。死定了,军法从事。上峰大度,不予追究我们这些盲从者的不辨是非,但南天门上的仗与我们无关,固守江防力挽狂澜这样的壮举自然与没番号没主子的溃兵无关。

死啦死啦的狗踞坐着,看着我们。我几乎有点儿受不了它的眼光,它看我们的方式像郝兽医一样悲伤,但因为它是一条狗,又带着死啦死啦看我们一样的促狭和挑剔。

我转开了头:“那家伙长了一脸害人相,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他会害死我们。”

丧门星茫然地抬头:“谁?”

“你说是谁?”

丧门星大悟地表示同意:“喔,那家伙。”

我们骂着他,可我们并不觉得愤怒。我们不愤怒却一直骂着他。

阿译被郝兽医缠着问死啦死啦的事情,忽然就没来由地骂:“死剁头的!他妈的!”

阿译骂人是件稀罕事,而郝兽医没怎么着,那边火气正大的不辣倒很警惕:“你骂谁?”

阿译说:“你说是谁?本来打这么一仗,你上等兵不辣至少升到中士!”

“……喔,他妈拉巴子的。”不辣也骂了一句。

我歪着头,看着大门发呆,哨兵泥蛋和满汉终于学会把我这种长期的凝视当作无物,但他们的心理素质也注定了我的举动对他们永远是个煎熬。

迷龙的门终于开了,开得和关得一样重,他跑到别人的房外,瞪着瓦檐撒尿。

阿译终于把他的树根又植回了原地,但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并且他以他特有的细心和多余掘了几条蚯蚓放在土里,然后开始跟他的蚯蚓说话:“劳烦你们啊。搬哪儿都一样的,你们该做啥就做啥。”

尿完尿的迷龙打他身边走过:“恶心吧唧的。贼像你。”

蛇屁股闻声而追在他身后嚷嚷:“迷龙你行家富贵!一天不探头,探头尿我墙根下,尿出来的都给我舔回去!”

迷龙站住了,回身,这时候他那一身肌肉都是不怀好意的:“咋舔?”

蛇屁股被呛住了,转了身,实在下不来台就对死啦死啦的狗学了声狗叫。

那条狗以绝对让人从裆底凉透的低声咆哮作为回答,蛇屁股噎了一下,极迅速地进屋,关门时几乎把那扇老掉牙的门给关脱了框子。

迷龙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那种笑声殊无半点儿欢乐。阿译埋着头不看他,我在他回程的路上让了让。迷龙现在一门心思地惹事泄愤,生死与共已是明日黄花。

但迷龙在我身边站了下来,他就是要惹事:“我知道你那娘们儿住哪儿,住那儿都是干那个的。你要知道不?”

我冷着脸:“回屋回屋。睡死你算球的。”

迷龙快让我气结了,他把两只手塞在腋下扑打着,两只脚扑蹬登踏着:“小鸡小鸡!咯答咯答!”

我还击道:“你老婆呢?”

迷龙极其坚强地又干笑两声,然后极不合时宜地瞪着天吸了吸鼻子,他这次回屋时关门关得又比开得还重。

我们回到了从前,互相捅开疮疤,同时我们有一种荒唐的想法——死啦死啦把魂附在这狗身上了,他在看我们笑话。

我瞪着死啦死啦的狗,它摇了摇尾巴,别的狗摇尾巴表示奉迎,但发生在它身上……像是嘲笑。

没错,这像他干的事情。

我很想揍那条狗,我找了根大棍子,揍任何一条狗都够用了——除了这条,而这条正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于是我挑了另一根,另一根跟筷子差不多,长度是筷子的两倍。我捏着那根筷子,壮了壮胆,走向那条狗。

蛇屁股和不辣站我身后看我耍把戏,我正羞羞答答拿着那树枝跟狗套近乎,被那狗一眼吓得把树枝再次掉在地上,于是那俩家伙怪笑,我瞪了他们俩一眼。

“我的狗怎么样?”我问。

不辣嘲笑我:“你的狗?你在它面前像猫。”

蛇屁股跟着嘲笑:“这么不要脸会被雷劈的。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我准备想个最缺德的名字,正好饥肠雷鸣,我摸摸肚子:“它叫那啥,狗肉。”

这时候我们听见车声,车声在我们这儿停下,我们看着院门,在屋里的也从屋里出来。无论好坏它都是一个意外。

何书光带着一个医官和一个小兵进来,手上拿的不是武器,而是米和面,弹药箱装的肉类菜蔬、罐头,有人背着急救箱,这一切让饿得连开玩笑都要死不活的我们眼睛发直。

“你们长官呢?出来领粮!”吆喝猪也就他那架势了,但阿译忙不迭地扎了出去,我们都面露喜色。

何书光厌憎地看了看我们,看起来他真是被派了绝大的苦差:“伤员往墙边站。长官看你们有伤员,派医生来看看。”

不辣嗫嚅着问:“……哪个长官?”

何书光瞪他一眼,一个大耳光扇了过去:“站好!上等兵!哪个长官轮得到你来问吗?——谁是伤员?”

不辣被打得愣了一会儿,想了想这是十足十的在人檐下也就立正了。何书光只是个上尉,但连少校阿译也被他逼得点头哈腰的。我和几个伤员举手。

何书光跟他带来的人交代:“你们在这儿缝缝补补吧。我出去待着。”

他出去,他留下的人放下了食物开始支摊子准备进行所谓的缝补,郝兽医往上凑了凑,他有事情。

医官问他:“是伤员吗?”

郝兽医说:“不是。那啥……我们团长他怎么样了……”

医官不耐烦地说:“不是离远点儿——脱裤子。”

郝老头儿委屈巴巴地站开了,我开始脱我的裤子。

老头子反应比较慢,他就没想过,我们不会饿死了,因为我们已经有新主子了。我们有新主子了,也就是说……他问的人已经死了。

医官粗鲁地捏着我的腿,我咬着牙,望着天,尽量让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我将一块美国饼干叼在嘴上嚼着,系着新军装的扣子。我的裤子再不用在大腿上开个口子,以便随时查看永远好不了的伤口——因为它已经快痊愈了,我甚至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半蹲着。中尉的军衔已经回到了我的衣服上。我嚼着饼干,一边看着阿译的花树根,这地方的植物生机旺盛得让我这北方人瞠目,它居然又发出了绿芽——这一切让我感觉良好。

二十多天过去,两军仍隔江对峙,冒牌儿团长也杳无音信,唯一的新闻是虞啸卿固防有功,升任师长。他拒绝了随之而来的少将衔,称西岸不复,永居校职,这搞法让上峰击节赞叹,但我们最关心的是虞师座给我们吃饱。

只要不胡思乱想,事情总是会往好处走的,比如说冒牌儿团长没权免我的官,所以我又做回了中尉,尽管只是空衔;比如说我们都在试着忘掉那个搅得我们不人不鬼的家伙,我们学会当狗肉只是一条普通的狗,我们没把它做成狗肉只因为惹不起它;比如说我跟看管我们的家伙关系有所改善。

我摸了摸我鼓鼓的口袋,看向我们的看守,他们两个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头转开。我径直走向他们,他们更加难堪,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囚犯还是长官,他们就更吃不准该不该敬礼立正。

我跟那俩人说:“装什么稻草人嘛。那条狗扑过来你们都要扔了枪就跑。嗳,你们要真能一直干戳着,老子掉腚就走。”

泥蛋、满汉一块儿转过头来。泥蛋一脸不忿。满汉是禅达本地人,民风淳朴,没抵御力,先就把牌亮了:“泥蛋说,你讲的就是鬼话,逗了我们穷开心,还要当真听。讲了没几天,一算,你一个人干掉的鬼子倒有三两百了。”

“不会吧?老子杀人的时候也没人帮数数。”

泥蛋哼一声:“我算过了。”

“打仗的事,会就活,不会就死。我爹干什么的?马匪,杀人赛切草,我抓周抓的就是他的勃朗宁。这里二十一号爷们儿为什么要供起来?在缅甸我们被日军叫二十一煞的,头七冲煞的煞啊,杀人的料。看你们那手,那爪子,抡锹的,再看我的手,你像我这样掰一个试试。”我说。

我天生骨头软,尤其手指头软得根本就是个怪胎。我就手掰到一个常人已经要断了骨头的程度。满汉看得下巴快掉了,泥蛋疑心重,发出“哎呀妈”的一声。

“这是天生杀人的手,长出来就是要摸枪的。想想我这手抠你们那枪,赛机关枪——把枪给我。”我说。

泥蛋坚持道:“不给。”不但不给,本来提着挎着的枪都紧张地收上了肩,简直是怕一枪在手我就屠了半个禅达的德行。

满汉看看我的手指,说:“是有点儿道行……那你们后来怎么把树梢上那小鬼子给敲下来的?”

“说可以,说完了小太爷想出去遛遛。”我说。

泥蛋拒绝道:“这不成,长官说你们不能到处乱跑。”

“长官一月前露过脸!我跑啥?你湖北佬儿九头鸟,让你扔了枪往家跑你干吗?又兵荒又饥荒的,住在这儿云南米四川盐巴美国饼干,喂得你人头猪脑,想饿死在半道上的才跑呢!——我的座儿呢?”

满汉忙着去哨位后边拿那半截木头桩子——我的座儿,他是早想听我胡讪了。泥蛋还在挠头:“这个吧……”

“那个妈!我也是长官,打的都是九死一活的仗,回头打仗点名要了你去排头,知道什么是排头吗?”我说。

满汉的木头桩子也端过来了。我们这地方根本就没人要来,看守生戳在那儿完全是缘于和我们这帮人的互相监视,于是泥蛋也收起了反对意见同流合污了。

我坐下开始白话:“上次说到日本鬼子在树上打暗枪是吧?正好告诉你们什么是排头,就是走最前边,一探道,二勾得鬼子开枪,当然也是最先死的。我们排头那个四川兵脑袋当时就被打开花了……你再挠头我就让你做排头。”

泥蛋连挠头也不敢了,我也知道我得逞了,但我说的事让我自己也茫然了一下。

满汉提词:“排头的四川兵脑袋被打开花了,你上次说过他叫麻什么的。”

“麻什么吗?我想不起来了。算了,不说死的了,机枪手……”

这里离迷龙的屋很近,迷龙在他屋里吼叫:“别他妈提我!”

我说:“嗯,不提。机枪手叫迷糊,可不是咱们的关门睡觉大神迷龙。脑花子溅在迷糊脸上,迷糊当时就嚷嚷上了……”

“我打出你脑花子来!”迷龙喝道。

我涎着脸随手拈来:“迷糊说我打出你脑花子来,叫鬼子给日了,在树上…”

什么东西重重砸在门上,迷龙都懒得抗议了。我张牙舞爪地接着说,吓唬着那俩没打过仗的兵:“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头兵,我当然记得你叫要麻。没什么脑花子,你只是着了一枪就安静地躺下,我们以为你会爬起来就说先人板板,可你再没起来。”

我在心里看见了要麻,他仍趴在缅甸丛林里那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让他看上去比他生前远为美丽。

我看着狗肉,狗肉在院里看着我。

别怪我拿你当作谈资,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着狗肉,想着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

我终于混出了收容站的门。我往外走着,那两个玩忽职守的看守没口子叮嘱:“要早点儿回。晚了我们要被搞死。”

我满口答应:“是啦是啦。”

泥蛋强调说:“半个钟头。”

“是啦是啦……不是啦!你当我出恭?”我说。

收容站里的某个门猛响了一声,然后噔噔的脚步,我们心里都暗叫不好。冲出来的家伙是迷龙,那家伙忽然不打算睡了,我的搞法提醒了他。

那家伙冲出来的势头吓得泥蛋猛退,而满汉性子直一点儿,往前猛冲去抢听故事时图舒服扔在哨位上的枪。迷龙猛推了满汉一把,让那禅达人差点儿没在墙上撞吐了血,他也不顾后果,径直出了大门。

泥蛋离了足几米嚷嚷:“干什么!干什么?”

迷龙头也不回地说:“找人!”

我在撒丫子前给泥蛋和满汉宽了宽心:“放心啦,他那饭量除了军队没人喂得起,晚饭前爬也得爬回来。我骗过你们吗?”

然后我毫不犹豫去了我要去的方向。

我迂回于禅达迷宫一样的巷道中,上回走在这里时正在下雨,巷道像是瀑布,而我抽风似的想去见一个女人。

我从不喜欢军伍的集群生活,互相看得太纤毫毕现。我知道迷龙抽风完就会回来,吃他的份儿饭,并且不信他已经没了捡来的家庭。孟烦了要什么,那二十个也全知道。能把自己深埋其中而忘忧的丰满胸脯普天下似乎很多,但从回禅达的那天我就明白,它只能来自一个叫作小醉的人。

而不管我想了多少,他们都会总结为无可辩驳的五个字:他想睡女人。

这回我认识了路,走得轻快了许多。我所过之处的挨家挨户都在门口放着一个小油灯,用瓦片遮护和盖顶,在这样的大白天都亮着——我想可能是当地什么古怪的节日。

在头次碰见狗肉的拐角,我又听见了一条狗低声的咆哮,这真是吓得我出了一头白日见鬼的冷汗,然后我看到一条瘦骨伶仃的小叭儿狗在那儿冲我咆哮。我往前走了一步,在这个饥馑的世界里狗对人并没有安全感,它立刻跑了。

我走到了那处巷子的拐角,听着小醉的鸡在小醉的院子里低鸣。我看了看小醉门上的那个八卦,它翻着。

我回到了巷子的拐角,靠着另一家的门坐在地上,看着巷墙之上的天空,此处的云层永远变幻莫测,像极了我此时的心情。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很多次,今天却想起来我原来才二十四岁。等在小醉家的门外,我发现我还活着,痛苦而甜蜜,头发根子都在战栗,一个初恋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