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16卷 第三章 刘寄奴主动击敌,燕家卒拒阵莽骑

号角声响彻青苍城一带的广袤大地。

流州终于迎来第一场席卷西线双方几乎全部兵力的恢宏战事。

陇关贵族的三万步卒作为攻城主力,缓缓铺开阵形战线,对青苍城展开攻势。

包括瓦筑、君子馆在内四镇骑军严密护在步军南部,跟龙象军遥遥对峙。

西线主帅大将军柳珪坐在马背上,亲自督阵攻城,身后是按兵不动的三万柳家军和北院大王拓跋菩萨带来的一万亲卫骑军。

一名来自甲字姓氏的陇关贵族武将,根本就没有关心攻城是否顺利,时不时转头望向那列阵于三里外的一大片北凉黑甲。

姑塞州四镇骑军,当真能够抵挡得住龙象军的冲阵?且不说被龙象军轻易凿开己方骑军阵形,连攻城步军都给一并冲破,也只需要两个来回,这场仗就不用打了啊!难道要自己给北凉双手奉上一个凉莽大战以来的最大战果?难道柳将军就不明白流州这场仗,全然就不是一座小小青苍城的得失吗?为了打下青苍城,值得整条西线如此冒险?

他终于按捺不住,策马来到柳珪身侧,正要说话,柳珪就冷声道:“我意已决,不用多说!”

这名北莽出身不俗的万夫长也给惹恼了,但仍是竭力压抑怒火,尽量心平气和,跟这位深受陛下器重的老人谏言:“大将军,这般直接割裂开来的骑步列阵,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啊!小小青苍城拿下不难,咱们就算在三万步军中暗藏两万……不,就算是一万重甲步卒伺机等待龙象军的冲阵也行啊。如此孤注一掷,轻视北凉铁骑的冲阵实力,大将军,不妥啊!”

柳珪没有说话。

这名武将终于愤怒道:“大将军,你这是为了自己的官身,在拿三万陇关儿郎的性命当儿戏!”

如今南朝西京庙堂上暗流涌动,本就来自南朝的西线武将当然都有听说,说柳珪名不副实那都算客气的了,不客气的就是直接要求陛下换帅了,连人选都很明确:除了已经身在流州边境的拓跋菩萨,连在葫芦口东线大放异彩的种檀都被拎了出来。如果说推出军神拓跋菩萨还说得过去,那么拿种檀说事简直就是打柳珪的老脸了。种檀才入伍带兵多久?大将军柳珪戎马生涯又是多久?而旧南院大王黄宋濮在卸任后重新复出,取代毫无作为的柳珪担当西线主帅,在南朝无疑呼声最高。因此驻扎流州境内很久的东线军中,各种说法都在流传,有声有色。

就在此时,这个武将脸色剧变。一骑缓缓而至,马背上那个披挂轻甲的男人沉声道:“滚回战阵。”

武将咽了咽口水,二话不说就拨转马头,返回步军大阵。

柳珪看了一眼来者,笑问道:“北院大王,你说那龙象军敢不敢吞下鱼饵?三万任人宰割的步军,战力不济的四镇骑军,鱼饵够大了。”

来人正是拓跋菩萨,他看了一眼青苍城:“大将军的意图,王灵宝也许看不穿,但是同为龙象军副将的李陌藩多半看得出来。只不过那座城里有杨光斗和陈亮锡,李陌藩如果足够聪明,也会顺势而动,否则以后就别想在北凉边军中高升了。就算李陌藩足够冷静,但是只要龙象军一部发起冲锋陷入僵局,他李陌藩总不能见死不救,相信他也没那份铁石心肠。”

柳珪呵呵笑道:“表面上,我这个帅位岌岌可危的老家伙需要病急乱投医,他们北凉虎头城和霞光城两线大战正酣,流州也需要一场大胜来鼓舞人心,所以双方火候都到了。”

柳珪收敛笑意:“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北院大王的另外两万亲军正在疾速赶来的路上,我柳珪就算丢了帅位,这场仗也仍是不会打。在这流州,不能一口气吃掉所有龙象军,小打小闹,毫无意义。凉莽大战,原本就是要以流州作为胜负手的,现在不过是绕了一大圈,终于绕回来。”

拓跋菩萨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这场仗打完,将军你多半还是会被召回南朝。”

柳珪笑了:“无妨,就当给中线上的董胖子挪出位置好了。”

拓跋菩萨轻声笑道:“柳将军放心,以后你我携手进入中原。”

柳珪点了点头。

这个老人感慨道:“就是对不住这些奋勇厮杀的南朝儿郎。从大漠黄沙来,到头来也只是死在大漠黄沙里,都没能看见中原的繁华,哪怕一眼也好啊。”

距离葫芦口不到两百里的一座幽州军营内,一名身材瘦弱的独眼老将缓缓走上阅兵台。在老人正式露面之前,已经有北凉步军副统领陈云垂、幽州将军皇甫枰及刺史胡魁等人站在台上。貌不惊人的老人走到台上中央的位置,奇怪的是,哪怕不熟悉幽州军伍的门外汉,如果看到眼前一幕,都会将老人的居中为首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铁甲铮铮的老将双手拄刀而立,看着台下那些烈日曝晒下纹丝不动的校尉士卒,许久都没有说话。老人不说话,似乎是想要把这场内近万即将出征的步卒都看过一遍,把一杆杆幽州步军老字营的旗帜都认清楚。

老将脸色不太好看,终于缓缓开口:“大将军过世了,王爷也没在咱们幽州,我燕文鸾呢,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估摸着也没几年好活了,所以趁着今天这个机会,说点积攒了将近二十年的心里话。”

老将单手拎起那柄北凉刀,指了指身边的北凉步军二把手陈云垂:“老陈,咱们陈副统领,你们肯定都认得。记得十六年前,这家伙陪我一起去清凉山王府喝酒,当时陈云垂还只是个正三品的将军,大将军就开玩笑说你陈云垂在幽州带四五万步军,浪费人才了,不如去凉州关外,给你三万骑军,干不干?”

燕文鸾没有拿正眼去瞧这个认识了大半辈子的至交老友,仅是拿那柄凉刀点了点一脸尴尬的陈云垂:“这老王八蛋酒量不行,酒品更差,当时正装醉呢,结果大将军这句话一抛出来,立马就站起身,那对眼招子啊,贼亮贼亮!你们猜咱们北凉如今的步军副统领说了句话啥?他说啊,干,咋个就不干?!当然,最后大将军也没挖墙脚挖成功,为啥?是陈云垂反悔了?不是,是我燕文鸾急眼了,差点就要跟大将军干架!我当时说了什么,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我一砸酒杯就起身跟大将军说,北凉步军就这么点老底子,这两年都给凉州骑军坑蒙拐骗偷,变着法子弄走那么多,老的挑得差不多了,连好些年轻的好苗子也没放过,那我燕文鸾还当个屁的北凉步军统帅!陈云垂要去凉州骑军,不是不行,但大将军得把袁左宗、褚禄山、齐当国这三个义子,都给我北凉步军,都给丢到我们幽州来!”

老将陈云垂眼观鼻鼻观心,好像置若罔闻,但是给燕文鸾这么不留情面地揭老底,想必很想挖个地洞钻下去。

燕文鸾又拿凉刀指了指幽州刺史胡魁:“这位刺史大人,是咱们北凉游弩手前身列矩的缔造者,是最正儿八经的骑军大将。当时胡大人顶替王培芳成为幽州刺史,来找我燕文鸾套关系,按照官场规矩跟我这个老头子说说客气话之类的,然后我就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胡魁来这个前些年境内战马还不如陵州多的幽州当官,感觉如何啊?胡刺史是实诚人,就老老实实跟我说,挺憋屈的,说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去虎头城给刘寄奴当副手,要不然去流州龙象军跟老部下李陌藩、王灵宝一起混,那也不错。”

燕文鸾重新双手拄刀,看着那万余步军:“我们北凉有三十万边军,所以离阳那边,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听说‘北凉三十万铁骑雄甲天下’,我就奇了怪了!北凉骑军在边军中从来就没有超过半数,怎么就成了三十万铁骑?离阳当我们北凉步军不存在吗?好像北凉自己也不把我们步军当回事嘛。”

独眼老将下巴撇了撇东边,冷笑道:“蓟州有个叫杨慎杏的家伙,就是后来在广陵道那边给几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的蠢货,想当年那是给老子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嘿,手底下有那么几万旧北汉留下的步卒,弄出了个什么‘蓟南步卒’的名头,然后这十多年来,在离阳上下都给称为‘独步天下’的第一等精锐步卒。除此之外,还有南疆燕剌王麾下第一猛将王铜山率领的无锋军,以及吴重轩的大甲,名气都不小,说来说去,就是没有咱们幽州步军的份儿。”

老人微微停顿了一下:“如果仅仅是这样,我燕文鸾也能忍,反正咱们也不可能跑去蓟州或是南疆跟他们打一场,而且动嘴皮子一向不是咱们北凉人的长项。但是,不去说北凉以外,就说咱们北凉,不说凉州、陵州,甚至不说流州,就说我们幽州自己!鸾鹤城我步军老字营给摘掉营号,是谁在过河州入蓟州,最终在葫芦口将一万人打到只剩下三千多人?!千里奔袭辗转,接连大战死战,杀敌将近三万!把北莽蛮子的东线补给打得几乎彻底瘫痪!”

燕文鸾自嘲道:“怎么,觉得咱们幽州军也是有英雄好汉的?”

燕文鸾笑道:“这个是当然,不过可惜啊,三千四百人的‘不退营’,是幽州第一个骑军营!跟幽州这一万骑并肩作战的王爷,他本人在不退营挂名成为一个普通士卒!哈哈,跟你们这帮没有战马只有两条腿的可怜虫,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老人脸色有些狰狞:“咱们不去说幽州骑军副将郁鸾刀,不说立下显赫战功,得以分别晋升为檄骑将军、骠骑将军的石玉庐和范文遥。就说那个田衡,新任三万幽州骑军的主将,这老家伙当时嫌弃王爷不敢死战,还说王爷的胆子都在抗拒圣旨入凉后用光了,所以早早解甲归田去了,这才让郁鸾刀当了一万幽骑的主将,就田衡这么个没去蓟北更没去葫芦口外的浑蛋,如今见着我,都敢拍胸脯说老燕啊,你放心,我田衡保证再给你弄出一支有营号的骑军来。”

老人重新在腰间悬好那柄凉刀,伸手狠狠揉了揉脸颊,向前走出几步,沉声问道:“什么时候,我幽州步卒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满场寂静,但是人人眼神通红。

燕文鸾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燕文鸾自从进入徐家军,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已经三十六年,从第一天起就是个步卒,到今天是正二品的武将,归根结底,也就是个上了年纪的步卒。不敢说整个北凉步军,但是你们幽州步军,都是我燕文鸾一手带出来的!”

独眼老人随手点了点背后的霞光城方向:“在那边,然后一直往北,都是北莽蛮子,号称整整二十万大军,卧弓城没了,鸾鹤城也没了,北莽蛮子放话说霞光城一样是指日可下。”

老人转身撂下一句话:“但是我燕文鸾,不答应!”

在幽州、河州接壤的北部边境,一杆巨大、猩红的旗帜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幽骑主将田衡,副将郁鸾刀,檄骑将军石玉庐,骠骑将军范文遥,十余名骑将的战马并排一线。

身后是倾巢而出的三万幽州轻骑。

老将田衡容貌粗朴,不像个手握大权的将军,如果不是披甲,倒像是常年田间耕作的老农。这个老人,当时愤懑于年轻藩王的“不作为”,一气之下辞官还乡,借口是年纪大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可以回家含饴弄孙去了,这才让后来郁鸾刀有了独领一军出征蓟北的机会。但事实上整个幽州都知道老将的子嗣早就都战死关外了。后来徐凤年和郁鸾刀联手出现在葫芦口外,一万骑最终回来三千多人。军中资历并不比燕文鸾、陈云垂等人差多少的老人得知消息后,连夜赶往燕文鸾军营大帐,后者不见。田衡就堵在外边,等到怀阳关都护府一纸令下,恢复田衡的将军身份,燕文鸾仍是不买账,是最后徐凤年不得不亲自写信给燕文鸾,幽州才勉强承认了田衡作为幽州骑军一把手的官身。

老人一手按住刀柄,转头对郁鸾刀哈哈笑道:“老燕头这次肯定要被我气坏了,不过这可怪不得我,谁让这家伙连半辈子交情都不顾,见我一面都不肯。”

郁鸾刀等人会心一笑。田衡跟大将燕文鸾那是换命交情的老兄弟了。早年,一人是步军校尉,一人是骑军校尉,田衡为了救深陷敌军大阵的燕文鸾,违抗军令主动出击救下了燕文鸾,大将军一怒之下,田衡从校尉给直接贬成了普通骑卒。在竞争激烈的徐家军中,田衡这一步慢,那就是步步慢,那些后辈如骑军后起之秀徐璞、王妃亲弟弟吴起和袁左宗、胡魁这拨人,都是在那个时候超过田衡成为独当一面的骑军主将。等到徐家入凉,田衡也只是当到了从四品的将军,是燕文鸾亲自跟大将军要人,田衡才官升一级,从凉州来到幽州。但是十多年时间,比起早已从高位辞任、荣归故里的尉铁山之流,或是现任骑军副帅锦鹧鸪周康这些军中大佬来说,田衡可以算是十分抑郁不得志的北凉军老人了。

田衡收起笑意,对郁鸾刀说道:“郁将军,北莽东线那五万精骑说是去打蓟州,其实咱们都知道,这帮蛮子就是直接奔着幽州来的,要配合葫芦口的杨元赞,一口气拿下霞光城攻入幽州境内。咱们原本的谋划是你我分兵两路,一路在幽河边境阻截那五万人,一路沿着葫芦口外围边缘继续北上,当时开拔前是说你和石玉庐领一万五千骑在此等候北莽大军,我则和范文遥带一万五千骑北上,以郁将军你麾下的不退营为先锋。但是我想啊……”

郁鸾刀笑着打断道:“将军就别‘但是’了,既然事先说好了是这般用兵,就没有临时更改的道理。”

田衡瞪眼道:“幽州三万骑军,是我田衡是主将,还是你郁鸾刀是主将?”

相较有儒将风范的范文遥,新北凉第一拨获得将军称号的石玉庐性子就要糙些,忍不住笑出声,这是是是的还挺拗口。

郁鸾刀有些无奈。

田衡放眼望着远方的风沙:“虽然上头没有明说,但是这次流州那么大的一个危局,连王爷都亲自赶去,北凉境内各支驻军的骑军力量都紧随其后奔赴流州,那么咱们幽州骑军在这节骨眼上反其道而行,必然不简单,用范文遥这小子讲的话就是……所谋甚大?北莽五万精骑,不说那东越驸马爷王遂,就是东线上的秋冬两个捺钵也不简单。”

田衡突然笑了:“你郁鸾刀别以为在蓟州和葫芦口打了两场大胜仗,就敢不把我田衡放在眼里,我拿起第一代徐家刀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吃奶呢。”

石玉庐是老将田衡“一把屎一把尿”从小伍长带到檄骑将军的,所以言谈也没什么忌讳,玩笑道:“老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郁将军年轻归年轻,打仗可真是一点都不含糊,不比老将军你……”

田衡猛然提高嗓音:“嗯?!”

石玉庐赶忙咽下那个“差”字,嘿嘿道:“不比老将军你好。”

田衡重重冷哼一声,眼中却有笑意:“就这么说定了。郁鸾刀,石玉庐,还有范文遥,你们三人带两万人马一起前往葫芦口外。我带一万人守在这里,也不奢望什么大破敌骑,终归是要拖住他们进入幽州的脚步。”

范文遥眉头紧皱,欲言又止,给了石玉庐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小声道:“老将军,没你这么胡乱更改既定行军方略的嘛……”

田衡摆手道:“葫芦口最要紧,到底能不能瓮中捉鳖,就看你们这两万骑能否抓紧口袋的口子了!”

虽然怀阳关都护府只有一封秘密军令传递到幽州骑军,但是在场几人都能猜测出几分真相,虽然都感到震惊,但谁不是为此热血沸腾?

你北莽董卓要拿流州作为突破口,那我们北凉铁骑就把你东线葫芦口大军给一锅端了!

田衡看着这些远比自己年轻的脸庞,轻声道:“都是自己人,也不说什么虚的。三万幽州骑军,当时说好北上赶赴葫芦口的那一万五千人,年轻人居多,为啥?因为死磕王遂大军,活下来后,即便有军功,但不大,肯定跟去葫芦口没法比。我田衡这辈子能够做到正三品武将,足够了。当年入伍从军,不比你郁鸾刀是书生意气,我啊,当年就是全家要饿死,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投的军,哪里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当上个将军?想不到的。”

田衡说着开心地笑了,接着道:“也甭跟我废话,我田衡什么脾气你们不晓得?认准的事情,别说老燕头拧不回来,当年就是在大将军面前,该咋样还是咋样。”

这个时候,一队斥候疾驰而来,是以都尉范奋领衔的一标人马。跟范奋并驾齐驱的一骑竟然是个孩子,腰间悬着两把略显不成比例的北凉刀,就那么站在马背上,双手笼在袖子里,很有高手风范。范奋跟几位将军回禀军情,说前方五十里内俱无北莽马栏子的身影。

田衡喊住就要转身北上的这标斥候,对那个孩子笑问道:“你就是咱们幽州骑军的小将军余地龙?听说你一个人就在葫芦口外杀了好几百的北莽蛮子?”

孩子板着脸,点点头。

范奋忍不住拆台道:“田将军,这孩子其实就是在外人面前脸皮薄,这不刚才还问我,说是等他还完了债,再立了功,是不是也可以当个正式斥候了。这孩子那两把凉刀,一把是别人送他的,另一把还是咱们标暂借给他的,这不就想着能名正言顺拥有第二把凉刀。”

田衡爽朗笑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幽州骑军第八标斥候的伍长了!”

余地龙问道:“你说话管用?我师父说得按规矩来,否则他就不让我待在幽州不退营了。”

田衡顿时无言以对,有些下不了台。他敢跟生死相交的燕文鸾耍赖,还真不敢跟那位年轻王爷打马虎眼。

郁鸾刀笑着解围道:“幽州骑军一切军务,田将军说了都管用。而且别忘了,你师父还是我们不退营的普通士卒,所以不用田将军发话,我郁鸾刀作为不退营主将校尉,让你余地龙担任第八标斥候的伍长,照样管用!”

站在马背上的孩子握紧腰间那柄凉刀,认真道:“将军们请放心,我这次杀敌绝对比上次多!”

田衡笑着挥挥手,孩子和斥候都尉范奋一行人策马离去。

然后田衡对郁鸾刀三人正色道:“我田衡是从那场春秋战事中闯出来的老家伙,如今气力毕竟不比当年,所以往后北凉就靠你们了。”

田衡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第六代徐家刀,抬头,突然说道:“郁将军,我这辈子没留下什么东西,就一栋值不了几个钱的破宅子,但是家中还有五柄战刀,如果……那么就交由你郁鸾刀替我保管了。以后有机会跟后辈说起,顺嘴提几句有关那个幽州老将的故事,如何?”

郁鸾刀、石玉庐、范文遥三人,都默然无声。

田衡双手抱拳大笑道:“告辞!”

虎头城攻守大战正酣。

一支人数仅在万人左右的骑军,以狮子搏兔之势,悄然离开驻地往东而去,为首骑将正是北凉骑军统帅袁左宗!

气势如虹。

几乎与此同时,有两支从未在战场上完整现世的骑军,分别前往凉幽北方交界处的两座险要关隘。两地关隘皆有重兵把守,清一色的精锐幽州步卒。

关隘附近方圆百里,戒备森严,一直有着无关人等一旦出现皆是杀无赦的铁律。

在几个月前,随着两座关隘内增添了一大批密封物品,这两处更是开始有大量北凉头等游弩手隐秘游弋。

两支骑军,人数加在一起也不过九千多人。一人双马也许并不奇怪,但是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些战马,竟然每一匹都是北凉甲等战马!要知道在整个北凉,流州只有三千龙象骑军可以配备甲等战马,幽州境内只有三四百匹!陵州则是连一匹都没有!这些分明不佩凉刀也不负弓弩的古怪骑卒,却无一不是身材健硕、膂力出众之边军精锐。哪怕他们连轻甲都不曾披挂,其雄健体魄和那股剽悍气焰,仍是让人望而生畏。

一支是胭脂军。

一支是渭熊军。

当他们在战场上人马皆披甲胄,那就是胭脂重骑军、渭熊重骑军!

在虎头城大战之际,在流州告急之际,在燕文鸾不得不调动一万死士步卒增援霞光城之际,两万幽州轻骑,一万大雪龙骑军,北凉铁骑中的铁骑,九千真正意义上的重骑军,将一起出现在葫芦口外!

凉州虎头城,俨然成了第二座中原钓鱼台。只是那一次是在中原大地上势如破竹的徐家铁骑受阻,这一次是北莽马蹄密密麻麻簇拥在城外的龙眼儿平原。

南院大王董卓亲自带着一标乌鸦栏子,巡视在后方蓄势待发的一支攻城步军。在这个胖子身边还有一对身份尊贵的年轻男女,其中那个像病秧子的年轻男子身份有很多重,个个都不简单。北莽四大捺钵里的春捺钵,南朝幕前军机郎的领头羊,棋剑乐府的卜算子慢,当然最根本的身份,是拓跋菩萨的长子——拓跋气韵。那个刚刚正式被葫芦口先锋主将种檀夺走夏捺钵头衔的女子,叫耶律玉笏。这对男女,差一点就在葫芦口外,成功算计了深入两国边境腹地的徐凤年,可惜袁左宗领着一万大雪龙骑军赶赴战场,让他们和那位太平令功亏一篑。

董卓拿马鞭指了指虎头城,说道:“对外号称兵甲器械能够支撑十年战事的虎头城,不到半年,绞车木檑就已经耗尽,砖檑、泥檑也用掉大半,被我方砍断的铁鸮子、拐枪、拍竿不计其数。城头床弩只剩下三张还算完整,已经损毁弓弩更是已经堆积成山。当然,城内中小型的踏弩轻弩肯定还有不少,库存箭矢也仍有数十万之多。但是相比当年甲士不超十万而拥有三十万百姓的襄樊城,虎头城有个致命缺陷:人太少了。弓弩是死的,坏了,可以去库存搬运崭新的,虎头城的北凉边军不是神仙,膂力已经远逊初期。如果你们两位有机会就近观战,应该可以看到绝大多数城头弓手用以挽弓的那只手臂,都绑上了结实绷带。说句难听的,只要再给我三个月时间,我董卓大摇大摆站在城外一百步,估计都没几个神箭手能够透甲杀我了。”

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药味的拓跋气韵神情凝重,不置可否。

给陛下亲口剥夺了夏捺钵,所以耶律玉笏赌气跑来虎头城“散心”。她神情玩味地瞥了一眼这个自己远在王庭,听到他名字也觉得如雷贯耳的胖子——三十五岁的南院大王,他手握百万兵权,等于跟老凉王徐骁和两辽顾剑棠加起来的兵力差不多了。正是这个家伙执意要先打北凉,弄出了这么大动静,害得陛下和太平令都承担了莫大压力,结果除了东线上杨元赞勉强属于功过相抵,其余两条战线都黯然失色。尤其是董胖子本人,硬生生被一座虎头城挡在凉州关外。连不过损失了几千人马的柳珪,都已经在西京庙堂上给人骂成老狗了,仍是暂时没有人有胆子弹劾主帅董卓。耶律玉笏很好奇这个私底下称呼陛下为皇帝姐姐的胖子,还能扛多久。

董卓看似随口提到了三个月,对庙堂规矩门儿清的耶律玉笏心中冷笑,已经沦落到要她和拓跋气韵帮忙传话给某些人的地步了吗?或者说对董卓寄予巨大期望的皇帝陛下和太平令也开始按捺不住了?

拓跋气韵终于开口说道:“董将军,我去过龙眼儿平原的西北大营了。”

董卓嗯了一声。

一想到那个所谓的西北大营,耶律玉笏顿时觉得有些恶心。什么大营,就是堆放病患和尸体的地方,就是堆放!南朝二十年积攒实力,都一股脑儿倾斜在进攻尤其是攻城物资上,否则也不能一口气掏出近千架大大小小的投石车。但是对待战阵伤员,北莽从来就不擅长,也不讲究。烈日当头,身披一具华丽金甲的耶律玉笏已经汗水淋漓,她对战争天生就有一种向往,向往那种在马背上互换生命的快感,向往那种一箭钉入敌人头颅后背的穿透感。耶律玉笏见惯了死人,可心志坚定如她,到了西北大营,仍是差点忍不住呕吐:一车车从战场上拖曳下来的尸体,一律丢入挖好的大坑,可能伤兵就躺在坑外不远处痛苦哀号,许多被守城器械弄得血肉模糊的伤兵,苦苦哀求给自己一个痛快的死法。

当时拓跋气韵站在一座已经叠有七八百具尸体的新坑边缘,跟负责撒石灰的士卒要了一盆。以一块厚重棉布蒙住嘴鼻的耶律玉笏,看着这个春捺钵面无表情地撒出一把把石灰。

她突然发现自小就比草原男儿还要铁石心肠的自己,看到那一幕后,竟然破天荒有些伤感。

拓跋气韵思维跳跃得很厉害,转移话题,缓缓说道:“董将军打北凉,急了,但是打虎头城,缓了。”

游牧民族本身的韧性和作战习惯,让北莽对粮草的低需要,远远超出中原骑军的想象,起码北莽现在仍是不缺粮草。但是如果能够在秋高马肥的季节举兵南下,陷入僵局的形势下,北莽可以更加游刃有余。拓跋气韵不想说太多的马后炮言语,何况董卓和太平令为何要开春就南下,自有其道理。拓跋气韵真正想要说的是后半句话,如果董卓的东线一开始就不计后果地攻城,先一鼓作气拿下虎头城,如今情况就不至于这么骑虎难下。这不是拓跋气韵指责董卓打虎头城不出力,事实上董卓的部署没有任何问题,但董卓既然是南院大王,是百万大军的主帅,就应该拿出更多天经地义的战果。

董卓点头道:“一开始,我是怀疑虎头城内除了谍报上的那几千精骑,还隐蔽有一支铁骑,比如旧属典雄畜后来划分给齐当国的六千铁浮屠。我甚至还怀疑过,北凉那两支人数总计在九千上下的真正重骑军,最少会有一支藏在虎头城内。因为我觉得褚禄山既然敢把都护府放在虎头城背后的怀阳关,肯定是要跟我来一场硬碰硬的大仗。要在虎头城以南、柳芽茯苓以北,跟我打一场轻重骑军都将出现的大战。”

董卓沉声道:“直到那场各怀心机的设伏战,我先是用四千骑军在牙齿坡作为诱饵,茯苓军镇主将卫良果然贪功冒进,被八千骑伏军冲乱阵形。如果不是那个北凉小都尉乞伏龙冠坏事,太过英勇,愣是帮茯苓骑军打开了突破口子,那么接下来北凉的伏兵也该准时进入战场。而我的董家骑军也会随之而动,最终在那处战场上,我能够一口气把茯苓、柳芽两镇兵马加上怀阳关有生力量,甚至连虎头城骑军都一并勾引出来。如此一来,就会变成双方骑军互换的局面,就算我董卓更亏,但只要打掉了虎头城以南那条北凉骑军防线的机动性,虎头城打不打,就都不是问题了。”

董卓自嘲道:“也许北凉都护府很多人会在心中骂那个乞伏龙冠的小都尉力气用错了地方,但其实是让凉州侥幸逃过了一劫。一座虎头城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身后那几支不求杀敌、只求牵制的灵活骑军。我董卓现在也不确定是我想太多了,还是褚禄山运气好,或者其实就是比我想得更多。”

耶律玉笏皱眉道:“就不能全线压上,连茯苓、柳芽两镇一起攻打?反正我们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不打白不打!”

董卓一笑置之,没有解释什么。拓跋气韵摇头道:“不是不能孤注一掷,但是意义不大……”

就在拓跋气韵要给耶律玉笏解释其中玄机的时候,董卓沿着步军方阵后方的边缘地带,策马奔向一支灰头土脸的车队。那名负责监督手下搬运战场尸体的千夫长看到南院大王后,快速翻身下马,跟董卓禀报了战况。原来这些尸体都是从入城地道中拖出来的。北莽攻城投石车攻势有间歇,但这项“上不得台面”的攻城举措就没有停止过。始终没有显著效果,除了初期有一支五百人的兵马进入过虎头城,但是很快就给巡城甲士截杀,其余都是死在地道内的狭路相逢,或者是给守株待兔轻松堵杀在洞口。据悉,守城主将刘寄奴早有准备,在城内各处要地事先挖出了十余个深达三丈的深洞,让耳力敏锐的士卒待在其中,只要北莽穴师和甲士在四周数百甚至千步以内有所动静,都可以第一时间捕捉到战机,之后是横向凿洞设伏还是以风车扇动浓烟石灰,都轻而易举。

那名千夫长因为在冲阵蚁附中失去一条胳膊,才退居二线担任此职。独臂汉子在禀报完大致战况和死亡人数后,眼睛微红,低下头后轻声道:“大将军,先后十六条地道,加上这一拨,咱们死在地下的兄弟已经快有五千人了,值吗?能战死在那虎头城的城头上也好啊。”

董卓淡然道:“你们去西北大营吧。”

独臂千夫长抬起仅剩的胳膊擦了擦眼睛,上马后带着堆满尸体的车队渐渐远去。

耶律玉笏心中没来由冒出一股怒火,深呼吸一口气,对这个南院大王问道:“北凉当年打青州襄樊城那会儿,就是挖掘地道的行家里手,既然会攻,防御起来自然也不是雏儿。何况城内那几千养精蓄锐的北凉骑军,明摆着都还上过城头,就算有几百人活着进入到城内地面,又能如何?”

董卓笑了笑,似乎刻意不想去提及那没能建立寸功的五千死人,说道:“前两天城内有一支骑军部队,已经不得不登城参与防守了。他们下马作战的实力比起疲惫的步卒,确实要超出一大截,我本来有两名千夫长已经带人攻上城头,两者兵力相隔不过四百步,差一点就能在城头站稳脚跟。”

董卓的拇指和食指抵在一起:“就差这么一点点。”

拓跋气韵无奈道:“这一点点机会,是董将军下令我方每一名千夫长麾下伤亡几乎达到四百人才能撤退这种巨大的代价换来的。”

董卓笑道:“这不是还没有过半嘛。”

耶律玉笏用近乎质问的语气不客气地问道:“敢问大将军,死在自己人刀下的草原儿郎,有多少了?”

董卓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千夫长有三名,百夫长就多了,连同普通士卒加在一起,如果我没有记错,到昨天为止,有两千七百人。”

耶律玉笏怒道:“你就不怕引发兵变?!”

董卓反问道:“杀了这么点临阵退缩的废物,就要哗变?”

耶律玉笏冷笑道:“确实,将军握有十万几乎没有什么损伤的董家私军,本身又是用兵如神、细致入微的名将,一定可以扼杀苗头。”

拓跋气韵开口道:“别说了。”

耶律玉笏欲言又止,看到春捺钵的不悦表情后,终于不再继续挑衅那个在自己看来名不副实的南院大王。

两骑跟董卓告辞离开。

耶律玉笏转头看着那个原地停马的壮硕身影,低声道:“这个胖子,带兵就这么回事了,当官倒是真有能耐,仗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忘记顺着某人的意愿,在虎头城下把那些草原悉剔势力一点一点打尽。一名千夫长消耗了从部族带来的嫡系兵力,可在快速轮换之下,后续兵马从哪里来?要么是从南朝军镇中补充抽掉,给掺了沙子,要么就是干脆两支残部混淆在一起。按照这么个法子打下去,大悉剔能不变成小悉剔?”

耶律玉笏脸色阴郁,咬牙切齿道:“都是南朝那些中原遗民带来的风气,离阳赵室是拿广陵道从地方藩王武将手中收回兵权,咱们也不差嘛,草原悉剔个个在此地伤筋动骨,就算以后踏破北凉进入中原,手头还能剩下几个自己人!”

拓跋气韵笑了:“你啊,牢骚太盛防肠断。”

耶律玉笏怒目相向:“你还笑得出来?!你以为你们拓跋姓氏就能置身事外?!”

拓跋气韵摇摇头,笑着不说话。

独自在乌鸦栏子护卫中望向虎头城的那个胖子,视野中,攻城步军如一波波源源不断的潮水涌去,然后潮水顺着城墙激荡出浪花后,向上漫延。

他招手喊来一名随行的年轻幕前军机郎,说道:“传令下去。一、从今天起停止挖掘地道。二、步军加大攻城力度,白天伤亡过半才能撤出,夜间攻城则不以战损作为后退前提,每名千夫长只需要在虎头城下坚持进攻一个时辰即可。三、传消息给西京,整个南朝,无论姓氏是甲乙丙丁,只要在品谱之上的家族,都要拿出所有窖藏酒水,用以东线大军伤患的治疗伤口。记住,是南朝所有家族所有酒水,若有人私藏一坛,一经揭发确实,家族品第由甲字降为乙字,以此类推。四、今晚我要召见东线所有不在战场上的万夫长和千夫长。”

那名军机郎迅速离去,传达军令。

董卓沉声道:“耶律楚材!”

一名虎背熊腰、临时充当乌鸦栏子头目的校尉赶忙策马靠近,这一次,这个既是北莽皇帐成员又是南院大王小舅子的武将,没敢嬉皮笑脸,只要姐夫喊他真名,那就意味着是有大事要发生了。他耶律楚材的姐姐便是董卓的大媳妇,同是耶律姓氏,比起耶律玉笏却要金枝玉叶很多,但是兄妹二人比起那个听说跑去离阳中原游手好闲的耶律东床,距离那张椅子就要更远一些。耶律楚材也从没有那个奢望,从小就想做个驰骋沙场的纯粹武将,有了董卓这个很对胃口的姐夫后,这几年在董家军中可谓如鱼得水。不过这次南征北凉,一向很好说话的姐夫死活都不肯答应他做先锋,这让耶律楚材很是受伤。甚至前不久董家亲军奔赴流州也没有他的事情,耶律楚材这段时间幽怨得像个守活寡的娘们儿。

董卓瞥了一眼这个小舅子,笑眯眯道:“给你一个活,就是路途有点远,接不接?”

耶律楚材小心翼翼问道:“有军功拿不?”

董卓说道:“不一定。”

耶律楚材果断道:“那不去!”

董卓笑道:“不去也行,反正明天你一样有机会攻城。我换人就是了。”

耶律楚材满头雾水:“攻城?”

董卓点了点头:“我董家一万两千步卒,都交给你,明天开始攻打虎头城。”

耶律楚材惊讶得张大嘴巴,以他的身材来说,那真是一张血盆大口了,跟他姐姐的花容月貌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真不像是同父同母生出来的。耶律楚材突然眼神炙热起来,也不称呼董卓为姐夫,而是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大将军”:“末将是骑军出身,让我去下马攻打城池还是算了,末将决定了,就接第一个活!”

董卓凝视这个家伙,心平气和道:“八万董家骑军都交给你,以最快速度赶去葫芦口外,虽然那边我早有安排人马盯着,但是我仍然不放心那里。还有,在你走之前,先写好一封遗书,如果你死了,我对你姐姐也好有个交代。”

以玩世不恭名动北莽的耶律楚材咧嘴笑了笑,握紧拳头在自己胸口重重一捶:“大将军,如果……末将是说如果没能回来,没有机会看到大将军和我姐姐的孩子了,以后告诉他们,他们的舅舅,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让他们骑在脖子上玩耍。”

董卓犹豫了一下:“要是葫芦口那边有你没你都一样的话,你别逞强。既然喜欢孩子,就自己娶个媳妇生去。”

耶律楚材点了点头,策马离去。

董卓依旧纹丝不动,没有谁能够听到这个胖子的自言自语,他在反复念叨着一个数字:“三十八,三十八……”

虎头城,靠北位置最为巍峨的几栋瞭望高楼箭楼,成了北莽投石车重点针对的目标,而主将刘寄奴所在的那栋楼位置要更加靠后,投石车造成的威胁不足以致命,倒是参与攻城得以邻近城头的那些北莽神箭手,都因自己一箭射中此楼引以为傲,虽然不会计入战功,但是撤出战场后,都会被当作英雄对待。

刘寄奴站在那张搁有虎头城地图的桌子旁边,地图上已经标示出各种战场细节,例如城墙破坏程度,失去床弩的地带,已经经过数次匆忙填砌的危险城垛,等等。刘寄奴盯着城防图的东北一带,在此地,床弩率先尽毁后,最近半旬以来,北莽就在不放弃正北方向攻城力度的同时,着重加大了此处的进攻密度和厚度,大量攻城器械开始从西北转移倾斜到东北。

一名巡城校尉大步走入楼层,大声笑道:“将军,这帮北莽蛮子真是不长记性,今日又死了七百多只‘老鼠’,闷死一小半,等末将带人下去后,都没怎么花力气就宰光了。老规矩,那条地道也给咱们填严实了,而且附近地带,也会有两名穴师和一标骑军日夜盯着。”

刘寄奴点点头,抬头问道:“悬挂在城楼望楼墙外的答雷,已经都用光了?”

答雷是一种中原应付攻城的特殊软帘子,由粗麻紧密编织而成,涂有泥浆防火,对付投石和火箭都有很大功效。虎头城的城墙虽然坚固异常,但是如果没有大量答雷减缓飞石的巨大冲击力,虎头城如今就不是缝缝补补这么轻松了。

一名副将无奈道:“是的,没想到这帮蛮子能弄来那么多投石车,幸好将军早有预备,否则还真悬。而且咱们的水袋也告急了,不光是城门,各段城墙也头疼。水源没有问题,就是牛马牲畜皮毛和内脏胞衣制成的水袋囊子,有些跟不上。那帮蛮子拼了命往城头上泼油,辅以火雨一般的箭矢,真是疯了。好在咱们应付火攻的沾泥扫帚能够重复使用。”

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的刘寄奴拿起桌上一根箭矢,递给身边一名校尉:“你们都仔细瞧瞧。”

这根从城头取回的箭矢传了一圈。刘寄奴说道:“以前北莽攻城就有这种箭矢,但是不成规模,是这两天才开始大量出现。先前箭矢半数跟北莽精锐骑军的现今配置吻合,以加长箭头追求穿透我北凉甲胄,但是其余半数夹杂有样式陈旧的铜铸箭,以及脱胎于大奉王朝的铁铸箭,清一色的扁平四棱形。现在不一样,更加精致细分,所以连锥箭和铁脊箭都出现了。”

刘寄奴放下那根箭矢:“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联系最近北莽攻城的衔接性,我敢断言北莽是在换气。有点像是江湖高手对决,在北莽展开下一波攻势之前,这会是我们的一个机会,当然,也可能是个陷阱。但不管如何,我们都应该尝试一次。所以这几天我故意让骑军上城头补救,给守城步卒喘息的同时,就是要让我们的骑军出其不意,主动出城。”

一名负责城门守卫,前两天脑袋上给北莽蛮子开了瓢的校尉问道:“需不需要咱们城头步卒配合一下,打得再凶一点?”

刘寄奴摇头道:“不用,以防画蛇添足。”

刘寄奴缓缓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困极了不得不休息片刻,还是在脑海中寻觅战机。他猛然睁开眼睛,双拳按在桌面上,盯着两名跃跃欲试的城内骑军校尉:“北莽负责保护呼应步军两翼的骑军,长时间看戏,如今已经懈怠。今夜!就在今夜,正北大门后放置两千骑军,出城后随意冲杀。东西两门各一千骑军,冲击侧翼。切记!只有半个时辰,我只给三支骑军最多半个时辰,不管杀伤多少北莽步卒,都要立即返回,绝不可恋战不退,半个时辰后我虎头城再度打开大门。”

刘寄奴突然喊住那两名领命告退的校尉:“事先告诉兄弟们,也许北莽连让我们虎头城重新开门的机会都不会给!”

一名已是白发苍苍的高大校尉点头道:“明白!”

隔着一个辈分的两个骑军校尉走出屋外,年轻些的校尉鬼头鬼脑看了一眼身后,这才跟老校尉说道:“老标长,咋讲?真要把话挑明了?”

老人停下脚步,双手扶住栏杆,默不作声。

中年校尉心领神会,就不再开口说话,他自己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老人转头笑道:“小宋,虽说咱俩品秩相同,但你小子在我手底下做了三年的伍长,别说今天是校尉,就是将军,也是我的兵。所以这趟出城杀敌,我来,你留在城内继续主持骑军事务。”

中年校尉转身就走:“那我跟刘将军说理去。”

老人一脚踹在这家伙的屁股上,轻声笑骂道:“滚回来!听我把话说完。”

等到宋校尉重新转身,老人指着北方,轻声道:“我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永徽元年就死在北莽腹地了,那个当年跟你同样是我手下伍长的女婿,后来也死在了八年前的凉州关外。好在我孙子孙女都有了,贺家香火终究没断。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老人笑了:“我知道你当年跟我女婿争过,也埋怨我最后选了他当女婿,没选你。所以这些年在虎头城,你小子没少跟我别苗头,就我这脾气,要是换成三十年前,早就打得你满地找牙了。”

中年校尉翻白眼嘀咕道:“打得过我嘛。”

老人也懒得跟这个小子计较什么,由衷感慨道:“不算在中原那么多年的南征北战,在北凉扎根也快二十年了,有了个家,过得还都是太平日子,即便家里死了亲人,孩子们终归还能披麻戴孝,不像我年轻时候的那个春秋乱世,活着的比死了的还要艰难。我这个老头子偶尔还乡,看着孩子们每天练字,那架势,有模有样的,握毛笔比我这个爷爷拿枪矛还要娴熟,在书斋外听着他们的读书声,如今这北凉的世道啊,真是好。”

老人拍了拍宋校尉的肩膀:“这样的好世道,能多几天是几天。我呢,不管今夜城门还能不能第二次开启,都不打算回了。你让我以后下马去城头跟北莽蛮子打,杀不了几个人的,不如在马背上多杀些。小宋,这么说了,你还跟老标长抢着出城吗?”

中年校尉缓缓抱拳,但是很多话,始终没能说出口。

老人哈哈大笑,大步走开,结果屁股上给那姓宋的家伙踹了一脚。后者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只撂下一句:“老标长,当年没抢走你女儿,我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踹你一脚,别生气啊!”

老人随手拍了拍身后甲胄,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儿!幸好当年没选你当女婿。”

北莽日夜攻城,城外战场上燃烧着一堆堆摆放有序的巨大篝火。虎头城内外凉莽双方,都早已经习以为常。

正子时,在道教炼丹典籍中被视为“阳生之初,起火之时”。虎头城直通三门的三座广场上,各有一支骑军开始披挂上阵,马鞍悬挂长枪,腰佩凉刀,不负弓弩。

正北方位的为首老将,伸手握起那杆当年从西垒壁一员西楚将军手上夺来的长枪,笑道:“老家伙,跟我姓贺了以后,没委屈了你吧?”

当那声大门缓缓开启的吱呀声传来,老人猛然一夹马腹,开始冲锋。

为了配合三支骑军尤其是正北骑军的出城,又不至于过早泄露迹象,在子时前一刻,北门城头箭雨特别针对了城门口附近的北莽蛮子。

所以当措手不及的北莽步军发现城门竟然主动上升后,一时间都有些发蒙,甚至连那些负责督战游弋在城头数百步后的游骑斥候,也没有马上回过神。等到亲眼看到一股骑军从正北大门呼啸而出,游骑都有点傻眼,不过很快就有人拨转马头疯狂鞭马,从三座步军大阵特意留出的一条缝隙中疾驰而去。

等到他们转身传递这份紧急军情的同时,城门口附近的北莽士卒就被这支骑军一枪撞烂头颅,或者被直接一枪撞击得倒飞出去。

骑军面对没有布阵的步军,杀起人来,其实就跟刀割麦子一般。

若是披甲齐整的骑军之间正面对冲,双方都可以借助战马冲锋的巨大惯性,对长枪本身和骑卒的手臂会造成巨大的损伤,但是现在?

再熟悉战阵厮杀不过的老校尉一开始就注意自己的呼吸,不急不缓,绝对不会像愣头青那样恨不得一口气就杀敌几十,老校尉也没有太过追求战马冲锋的速度。作为一支锥形骑军的那几个领头人,都应当如此,否则会带坏整支骑军的进攻步伐,甚至会导致骑军阵形割裂开来。虽说以骑战步这种情况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老人作为凉州边骑实打实的校尉,在马背上打了大半辈子的仗,自然而然就会如此行事。

城门右首一支千人队北莽蛮子蚁附攀城正酣,后方千人队还没有上前轮换攻城,左首恰好有两名千夫长的兵马正在交接。

老校尉对骑军副手沉声道:“各领一千骑突阵,你绕城横走!”

两千人骑军迅速左右分开,如一股溪水遇石而滑开,老人则率领一千骑直奔那兵力完整的北莽千人队。六七名身披皮甲的北莽士卒眼见自己逃无可逃,一起咬牙挥刀前冲。

老校尉直接一冲而过,长枪枪尖微微倾斜向下,对准了一名北莽士卒的脖子。巨大的贯穿力将这名高高举刀的士卒,直接撞击得双脚脱离地面。而老人在长枪就要钉入敌人脖子的前一刻,双手不易察觉地松开长枪,下一刻,再度飞快握住枪身,握住的位置仅是偏移了不到一寸,但就是松开长枪造就的这短短一寸距离,却能够让老人卸掉长枪冲刺杀人带来的五六成阻力。

老人向后轻轻一扯长枪,从尸体的脖子中拔出枪头,继续向前冲锋。

这还是老人年轻时候作为徐家铁骑一员,在中原大地驰骋作战以骑破步积累出来的宝贵经验。年轻一辈的北凉骑军知道是都知道这个诀窍,但一般来说用不上,毕竟北莽也是骑军,用不上这种“华而不实”的伎俩。不过当下就很有意义了。这种少数骑军面对大量步卒的陷阵,长枪越晚脱手,杀敌自然越多。

那六七名北莽士卒被一冲而过,瞬间就死。两侧更远处一些的士卒,在这支千人骑迅速铺开冲锋阵线后,也难逃一劫。最惨的一个,是侥幸躲过一骑的长枪后,给之后的虎头城第二骑用战马当场撞死。

在不远处那支千人队步卒眼中,就看到这支锥形出城的骑军几乎是几个眨眼工夫后,就已经绕弧而来,并且瞬间将锋线伸展到一排百余骑。

北莽千夫长怒吼道:“前排竖盾!弓箭手准备!”

老校尉嗤笑一声,没有长矛拒马阵,没有重甲在身,就凭两三排零零散散的盾卒,就想挡住我北凉骑军的冲锋?我贺连山可是连西楚大戟士都冲过的北凉老卒!

你们这大半年来攻城不是很卖力吗?今天老子的虎头城骑军就教你们做人!

当他这一骑骤然加速,先是这一排的精锐北凉骑军都凭借眼角余光,陆续提速冲锋,很快就继续保持住那条几乎完全笔直的完美锋线。

而这一排之后的骑军也同样如此。一千骑,皆是如此。这就是北凉铁骑!

老校尉随意拨开一根迎面而来的箭矢,至于射向肩头铠甲的一根,甚至都不去管。

在骑步触及的刹那间,天地好像都静止。只见一匹匹北凉大马高高跃起,在那一线之上,在北莽第一排屈膝举盾的北莽士卒头顶之上,堪称壮观!

当马蹄终于整齐轰然落地,便是死人之时。

一名膂力惊人的虎头城都尉,长枪凶狠捅入一名北莽后排弓手的胸口,拖曳着鲜血喷涌的尸体向后一路倒滑,透过胸膛的枪头又撞在同一列后的第二名北莽士卒腹部。骑军都尉猛然一推长枪,然后松开手。在战马冲到两具尸体之间的瞬间,这名都尉弯腰攥紧长枪枪头,一口气从尸体中拔出,如同心有灵犀的北凉战马猛然爆发出惊人的二度冲锋,将第三名试图砍向主人手臂的北莽蛮子狠狠撞开。

只有少数盾卒、一定数量弓箭手和大多数攀城刀手,没有任何厚度可言的千人步军方阵,就被那一千人一千马,一冲而过。

虎头城九百多骑没有任何停留,根本就不管那满地死伤的北莽千人队,继续奔向第二座间隔有一千步距离的步军方阵。不同于手忙脚乱的第一座,下一座方阵的弓手有更加充裕的抛射机会,甚至那名千夫长从后方紧急借调了近百名盾卒,稀稀疏疏夹杂有用处不大的十几杆长矛,也真是难为这个不得不临时抱佛脚的千夫长了。但是在更远处,已经有一支邻近的侧翼骑军开始沿着步军间隙火速增援。

肩头给钉入那根箭矢的老校尉开始有意无意放缓马速,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呼吸。

老人的视线越过第二座步阵,看向更远处,眼角余光则注意着左右两侧的动静。北莽右翼那支远水救火的骑军人数大概是两千人。老校尉大声喊道:“破开前方步阵左首半阵,然后只管往左冲锋,让那支北莽增援骑军在咱们屁股后头吃灰!”

相距不足五百步,这支骑军开始加速冲锋,锋线开始向左侧偏移。数拨密集箭雨过后,七百虎头城骑军薄其步阵一半,成功向左冲去,这一次是毫无保留地狠狠撞入第三座大阵。

一撞之后,除去五六十骑依旧握有长枪,这支如入无人之境的骑军都开始换上北凉刀。但是这一次弃枪换刀,给这座北莽步阵带来的重创,竟然比北凉骑军撞开之前第二座步阵还要夸张。

那些长枪绝大多数都刺入了北莽步卒的胸口。凉州骑军有一条铁律,换刀之前的脱手枪矛,不能杀敌者,战后一律以无寸功算!

深夜火光之中,这一大片熠熠生辉的雪亮刀锋,格外醒目!哪怕远在虎头城内那栋高楼上的主将刘寄奴,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支包括校尉贺连山在内的骑军,根本就没打算活着返回虎头城,刘寄奴更是一清二楚。

刘寄奴和那些楼内议事的校尉此时此刻都站在栏杆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悲恸神色,只是心中默念道:“走好,回头兄弟们一起,在地底下找大将军喝酒。”

刘寄奴一瘸一拐转身走回楼内。记得那次满身血迹的年轻藩王带着二十几骑吴家剑士返回虎头城后,年轻人随口问了个问题,问他刘寄奴是不是没了北凉,中原就守不住了。刘寄奴告诉这个年轻人的答案是不会,短短二十年,中原大地血性犹在。真到了退无可退的那一天,很多人都会发现自己原来也能够义无反顾,能够坦然赴死。就像我们的北凉。最后刘寄奴笑着加了一句,只不过北凉以外的中原,可以不怕死是一回事,但想跟咱们北凉这样杀他个几十万甚至一百万蛮子,就别想了。当时,刘寄奴看到了那个年轻人想笑又忍着不笑的样子。

刘寄奴突然转身跑向楼外。一名身材高大却心细如发的校尉二话不说,一把抱住这个虎头城守将,怒道:“将军,咱们跟王爷下了军令状,虎头城最少还要守住三个月!是最少!咋的,将军你这就要撂挑子?!想死还不容易?别说像贺校尉这样出城杀敌,将军你只要随便往城头上一站,不用一个时辰,保管横着回来!”

刘寄奴没好气道:“老子要睡觉去!”

高大校尉疑惑道:“真的?”

几个显然不放心刘寄奴的校尉异口同声道:“我送将军!”

刘寄奴想了想,挣脱开那高大校尉的双手:“算了,睡意又没了。来,咱们赶紧商量一下,怎么把其他几支出城骑军接回来。看城外动静,北莽骑军开始试图起网了,比我们预先想象的速度要快,咱们必须在一刻钟内想出个办法。实在不行,应该让他们马上回城,不能等到最先定下的半个时辰……”

那名高大校尉忍不住低声说了句“他娘的”。

刘寄奴转头,却没有停下脚步:“再说一遍?!”

高大校尉马上闭嘴。

刘寄奴瞪眼道:“熊样!”

高大校尉转头撇嘴道:“是不是将熊熊一窝不管,反正我是将军你带出来的,熊不熊……”

刘寄奴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不对!把整个凉莽边境图拿过来!”

当地图摊开在桌上后,刘寄奴陷入沉思,楼内旁人大气都不敢喘。

刘寄奴的视线在三州边境快速游走,最终眯眼重新盯着自己所在的虎头城,缓缓道:“如今北莽真正的目标,不是在流州吃掉龙象军,不是在幽州攻破霞光城,也不是我们的虎头城。”

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难不成是陵州?可这也太荒唐了吧。

刘寄奴伸出手指抵在一座军镇:“是虎头城之后的怀阳关!准确说来,是都护褚禄山身后的整个凉州!”

有人问道:“可是只要虎头城还在,怀阳关原本就是可攻可守的险隘,明面上又有那几支我北凉最精锐的骑军随时可以支援。虽说我们刚刚得到密报,这些骑军如今都已经……但是北莽蛮子肯定还不清楚两万人的去向,在这种前提下,北莽拿什么打怀阳关?”

有人说道:“流州丢不丢都无所谓,只要龙象军能够保存半数实力,加上幽州葫芦口必定可以形成的包围,然后咱们虎头城能够守住三个月,我们北凉就算是反攻北莽姑塞、龙腰两州,都有可能。”

刘寄奴默不作声。

当那一剑从万里之外掠向逃暑镇之时,当白莲先生还不曾道破天机之前,流州就已是大战一触即发。

两文一武三名流州官员走在城头上,位置靠近相比外墙稍矮的女儿墙一侧,因为城外不断有北莽小股游骑呼啸而过,少则三十,多则两百,时不时骑射一拨,也不至于对守城士卒造成杀伤,其实就跟来这座城下观光赏景差不多,充满了浓重的挑衅意味。

三人中唯一的老者,身穿正三品紫袍文官公服,绣孔雀官补子。刚才就有几根凌厉箭矢从老人头顶掠过,老人笑道:“恶客临门啊,这么喜欢在别人家门口往里丢鞋子,回头要是逮着机会……”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转头笑眯眯望向那个在武官袍子外披挂甲胄的年轻人:“寇将军,本官能有这么个机会吗?”

自封“西域龙王”的蔡浚臣被北凉王丢到陵州黄楠郡担任郡守,跟媳妇虞柔柔过上了神仙眷侣的日子,青苍城龙王府就顺势改为了流州刺史府邸。

这个老人便是流州官阶最高的文官——刺史杨光斗,而老人身边的文衫幕僚就是在流州扎根不愿离开的江南道寒士陈亮锡。

当青苍城察觉到柳珪大军的攻城意图后,刺史府邸有过一场通宵达旦的激烈争执,对于是守是撤,演变出两个尖锐对立的阵营。年纪大一些的流州官员,都主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妨直接放弃青苍城,在龙象军的护送下前往临谣军镇,只要人还活着,流州军政运转就不会出问题。而年轻一辈的官员,无论是将种门庭出身,还是外地赴凉的中原士子,都强烈要求死守青苍城,为龙象军争取一战定流州的绝好战机。原本这场吵架只要两个人达成一致,也就不至于愈演愈烈,但问题就在于老成持重的刺史杨光斗,竟然出人意料支持守城到底,而在流州流民中威望几乎比年轻藩王还要高出一大截的陈亮锡,则截然相反,建议把刺史府邸转移到临谣。如此一来,双方僵持不下。

然后新任流州将军就在这种时刻进入了青苍城。

寇江淮伸手轻轻按在粗粝的女儿墙上,没有大放阙词,更没有拍胸脯跟老刺史保证什么。

脚下这座大奉王朝用以控扼广袤西域的古军镇,作为如今最靠近凉州的流州第一大军镇,这点城墙就是个摆设,虽然被纳入北凉道版图后紧急加固,但仍是让见惯了中原雄城的寇江淮感到可笑。这位带着几百骑赶赴此地的年轻流州将军,暂时在刺史府邻近一座宅子履行职责,但偌大一座疆域堪比整个旧北凉道的流州,真正可供寇江淮调兵遣将的,屈指可数。比如当今流州最具威慑力的战力,三万龙象军,就直辖于都护府,主将徐龙象和两位副将李陌藩和王灵宝,没有哪个是他能使唤得动的,寇江淮如果敢插手龙象军的具体升降,恐怕流州将军也就做到头了。临谣、凤翔两镇兵马的将校士卒,寇江淮从头到尾就没一个认识的,现在他手头就只有青苍城内的四千青苍军和陈亮锡笼络起来的万余流民青壮可供驱使。虽说单兵作战还不错,守城也勉强凑合,但放到大型战场上厮杀,寇江淮不知道除了给柳珪送军功还能干什么。

所以他这个立志要在西域一展宏图的流州将军,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不如,他当下是连个像样的灶台都没有。

寇江淮走到外墙附近,望着一股北莽游骑疾驰而去的飞扬尘土,轻声道:“刺史大人要死守,是觉得这一退,流州就从均势变成了全无主动权可言的劣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流州跟凉州的联系被撕裂出一个大口子,北莽南朝军镇和董卓中线就可以源源不断运兵至此,从而会连累整个凉州布局。陈先生要撤退,是担心龙象军落入陷阱,在青苍城外跟柳珪大军拼得元气大伤,一旦龙象军失去牵制北莽西线大军的作用……”

陈亮锡很不客气地打断寇江淮的言语:“我虽然称不上熟谙兵事,但是也知道柳珪能够隐忍至今,肯定是要打场一锤定音的大战,青苍城就是诱饵,我甚至可以肯定柳珪大军攻打青苍,起先不会太过迅猛,只会一点一点诱使且迫使龙象军增加兵力,直到三万龙象军全部陷入泥潭。而且我不是主张青苍城不守,而是刺史府邸官员全部退到临谣军镇,青苍城仍然有我和那一万四千人死守到底。如此一来,龙象军可攻可退,不至于深陷泥潭出不来。”

今时今日的陈亮锡皮肤黝黑,再无当年报国寺那个文弱书生的半点清逸之风。简单来说,就是原本好好一个有可能在荒山古庙给狐狸精看上眼的俊雅书生,如今就算世上真有狐狸精,也不乐意理睬这个整天劳作、双手布满老茧的读书人了。

这两天满肚子火气的杨光斗冷哼道:“别说我北凉,差不多整个离阳都晓得在北凉王心中,你陈亮锡一个人就抵得上整座刺史府邸!”

陈亮锡皱眉道:“那就跟负责护送的龙象军说,我陈亮锡也会撤往临谣军镇。”

杨光斗气笑道:“你当李陌藩、王灵宝那些能够当上将军的家伙是傻子啊,个个都精着呢!我杨光斗死了还好说,你陈亮锡要是死在青苍城,死在李陌藩、王灵宝两个堂堂龙象军副将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还想不想在北凉边军中攀爬了?!”

寇江淮笑着打断两人的争执:“善用兵者,不虑胜先虑败,这的确是兵书上的金玉良言。”

说实话,杨光斗很好奇这个差点跻身将评的年轻西楚遗民,按照寇江淮在广陵道一连串战事中展露出来的脾性,不是一个会计较一时一地得失的将军。恰恰相反,总体兵力占劣势的寇江淮最擅长大范围长途奔袭,始终让自己在局部战场上占据优势兵力,让广陵军整条打成筛子的东线焦头烂额,打得赵毅几支精军都风声鹤唳了,最后连出城救援的勇气都没有了,就怕又是自己主动撞入圈套,然后被寇江淮在歼灭所有赵毅东线的主力野战军后,一座座城池关隘都彻底失去联系,形同虚设。杨光斗原本以为寇江淮来到青苍城后,会支持陈亮锡和那帮一心求稳的刺史府邸文官幕僚,私下思量,杨光斗也担心这是年纪轻轻的寇江淮急于在流州树立威望,要拿青苍城攻守战来给自己积攒军功。

杨光斗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再藏藏掖掖,直截了当问道:“寇将军有几分把握,能不能给本官透个底?”

寇江淮望向远处的北莽大营:“如果青苍城只是青苍城,一切变数只在青苍城内外,不受外界干涉,双方兵马就是明面上这些人,那我只有一成把握,让流州局势变得更好。”

陈亮锡苦笑着不言语。

寇江淮继续道:“流州的情形跟我当初所在的广陵道东线不同。在那里,看似城池众多、关隘重重,但都是死的,如同棋盘上落子生根就不动了,离阳朝廷的广陵军武将都走了条死胡同,好像没有城池就没有了魂魄一般。在流州,很不一样,这里是注定只能由骑军决定胜负走势的战场,临谣、凤翔两镇兵马会是个小变数,被柳珪隐藏起来的后手是个大变数,同样是远水救近火,关键就看到时候谁进入战场增援己方的时机更为恰当。”

寇江淮手指东面,比柳珪大军的军营还要更东面:“真正的变数,其实握在我们北凉手里,凉州只要有一万骑军奔赴流州,都不用是大雪龙骑,也不用是齐当国的六千铁浮屠,只要是最普通的凉州边关骑军,就足够。”

杨光斗摇头道:“虽然本官主张死守青苍城,可是也清楚青苍城的存亡,是等不到凉州骑军闻讯赶来的,咱们只能靠青苍城一万四千人和城外三万龙象军,最多加上临谣、凤翔两镇临时抽调出来的七八千骑军。”

寇江淮哈哈笑道:“反正已经是死守青苍城的境地了,咱们多点念想也不是坏事。”

寇江淮转头对忧心忡忡的陈亮锡微笑道:“为了安抚人心,不至于一战即溃,本将要劳烦先生与那些流民青壮来一次‘谎报军情’,就说北凉边关铁骑正在赶来的路上,只要青苍城坚守五天不被破城,这流州就要连一个北莽蛮子都没有立足之地了。”

陈亮锡的脸上有些怒容。

寇江淮故意视而不见,笑问道:“怎么,先生于心不忍,觉得有违本心?其实换个角度去想,就简单了。既然不管有无凉州援军都要死守城池,士气高涨总比士气低落要少死很多人。先生总不希望青苍城一两天就被攻入,四处溃散的一万四千人,经得起杀红眼的北莽大军几次手起刀落?先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可能对兵事不太了解,死人最多最快的战场,往往不是攻城期间,不是骑军对撞或者是骑军破步阵,而是破城后的屠城,是在野外的追杀溃兵。”

陈亮锡问了两个问题:“寇将军愿意与青苍城一起死战到底?当真愿意死在这西域军镇?”

寇江淮好像有避重就轻的嫌疑,语气平淡道:“我寇江淮来流州,是以流州将军的身份来打胜仗的。我不怕死,但我同时也很惜命。”

陈亮锡告辞离去。

寇江淮笑了笑,不以为意。

杨光斗没有跟随陈亮锡一起走下城头,叹气道:“寇将军应该看得出来,陈亮锡已经把流州、把青苍城当作他的家了,为何还要在他伤口上撒盐。而且以陈亮锡的性情,一旦对谁生出不好的印象,恐怕一辈子都很难改观。寇将军在流州也不是做一锤子买卖,是要在这里建功立业的,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跟陈亮锡交恶?”

寇江淮反问道:“陈亮锡仅仅是一个宁在直中取的君子吗?”

杨光斗摇头道:“那也太看轻他了,陈亮锡未必不能是下一个李义山。相比在陵州官运亨通的徐北枳,我更看好陈亮锡。”

寇江淮伸手在墙体微烫的箭垛上滑过,轻声道:“流州给凉州传去的谍报,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我是在赌凉州有这么一个洞察先机的人物……总之,这次流州要么输得一干二净,要么赚个盆满钵盈。”

杨光斗感慨道:“只要再给我半年时间,在流州南线打造出一条粗糙的烽燧体系,就不至于这么被动了,可惜时不我待啊!”

寇江淮眼神复杂,没有人知道这个一上任就接手烫手山芋的流州将军,到底在盘算什么。

驻地在青苍城以南的龙象军大营,跟怨气横生、暗流涌动的柳珪大军不同,跟青苍城的犹豫不决也不同。

从上到下,整支龙象军就没有什么杂念。去年长驱直入北莽,几乎横扫大半座姑塞州,打得瓦筑、君子馆和离谷、茂隆四座军镇欲仙欲死,最后连董卓都不得不亲自上阵,仍是损失了五千左右的精锐私军。在今年开春更是一口气吃掉了那八千多号称“大漠幽魂”的羌族骑军,龙象军的军心,就是这么一场一场硬仗胜仗积累起来的。在徐龙象入主龙象骑军之前,副将李陌藩和疤脸儿王灵宝就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边军大将,这十多年来,哪年不跟北莽蛮子打上几仗?

黑衣少年坐在一处小土坡上,身边趴着那头体形惊人的黑虎,它懒洋洋打着瞌睡,偶尔抖动身躯,就是一阵好大的尘土黄沙。

李陌藩和王灵宝各自牵马站在不远处,相貌凶神恶煞的疤脸儿轻声问道:“看情形,北莽蛮子明天就要动手了。这仗咱们打肯定是要打,但是怎么个打法,老李,你有没有章法?”

李陌藩那匹战马如同一座移动武库,悬挂一杆铁枪不说,还有一张骑弓和两副轻弩,更有那只插满短戟的戟囊,而李陌藩本身又悬佩刀剑。听到王灵宝的询问后,这个在人品方面一直毁誉参半的龙象军副将没好气道:“章法?三万龙象军全是骑军,不就是骑对骑和骑对步两样,还能打出啥花样?柳珪那老头子摆明了是拿青苍城当鱼饵,钓咱们龙象军这条大鱼,那咱们咬钩就是,不过要把这个渔翁都给扯下水,告诉他们火中取栗没那么轻松,很容易变成玩火自焚的。”

王灵宝嘿嘿笑道:“我们李副将也有紧张的时候啊,搁在以前,你说起如何用兵那都是头头是道,恨不得连每一标骑军都给用到刀刃上,我要不打断的话,你能一口气不带喘地说上个把时辰。”

李陌藩脸色阴沉,没有反驳。

王灵宝凑过去悄悄问道:“是担心挡不住拓跋菩萨?”

李陌藩摇头:“双方加在一起差不多十五万兵力,如此巨大的战场,一个武评大宗师没那么重要。对这支北莽西线大军没有发言权的拓跋菩萨,即便参战,他虽然能够一定程度影响战局,但不能真正决定战局。”

王灵宝白眼道:“那你担心什么?姑塞州四镇骑军什么鸟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是柳珪老儿以重甲步卒作为中军,往死里布置拒马阵,然后把所有骑军放置在两翼,用这种最死板的缩头乌龟战术对付龙象军,咱们才会没什么下嘴的机会。”

李陌藩仍是摇头:“如果这老小子使出这么个北莽随便拎出个平庸将领都会生搬硬套的打法,那就不是他柳珪了。”

王灵宝也有些烦躁,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道:“那姓寇的流州将军说要咱们给他留五千精军,不管什么局面都不许动用,有啥门道?真答应他?”

李陌藩无奈道:“反正将军已经答应,你照办就得了。”

长久的沉默。

王灵宝突然笑道:“老李,没想到青苍城那一大帮文官老爷到头来一个都没去临谣,你说这天底下,是不是只有咱们北凉才有这等光景?不过真不是我王灵宝没良心啊,只要一想到这帮舞文弄墨的官老爷,有可能出现在城头学咱们弯弓射箭啥的,就挺想笑的。”

李陌藩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

王灵宝下意识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又问道:“老李,咱们一起并肩作战多少年了?”

李陌藩愣了一下,只是回答道:“忘了。”

王灵宝哈哈一笑:“我也忘了。”

总之,是很多年了。

北莽铁蹄连过卧弓、鸾鹤两城,被最后这座控扼险关的霞光城死死阻挡在幽州关外。不破开此关,成功闯入幽州境内,北莽东线的所有骑军就毫无用武之地。

城外,两名北莽东线将领在不下一千骑精锐扈从的严密护卫下,就近巡视城头战况,主帅杨元赞感慨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诚不欺我。除了此城,葫芦口都已经在我手,但是只要霞光城一日不破,就始终无法跟那支三万人的幽骑决一死战。”

刚刚被皇帝陛下敕封为王帐夏捺钵的先锋大将种檀笑道:“也真是难为大将军了,像是带着一大窝嗷嗷待哺的幼鸟,每天都给吵得不行。”

老将笑道:“等过了霞光城,整个幽州都在咱们马蹄之下,到时候想打仗还不简单,遍地都是战机和军功,不过能往自己兜里装多少,就看各自本事了。”

昨天才亲身登城厮杀的种檀浑身布满血腥气息,轻声道:“现在就等燕文鸾拿他的幽州步卒来填补霞光城的口子了。要不然最多三天,霞光城就守不住。”

杨元赞冷笑道:“霞光城不是虎头城,城池就这么大,城头能站多少人?燕文鸾最多往霞光城一次性丢六千人参与守城,再多,别说去城头,在城内都只能拥挤一堆看热闹了。”

杨元赞看着远方那座防御工事早已捉襟见肘的霞光城。城内大弩尽毁,尤其是在己方步军几乎拆掉卧弓城、鸾鹤城后,这段时日数百架投石车疯狂抛掷巨石,所以这个夏天,霞光城的头顶“雨水”很足,下着一场场“石雨”。除去霞光城和鸾鹤城之间的两侧边缘堡寨,其余大小据点,都已经给想捞取战功想疯了的北莽大族私人骑军清剿干净。那些守卒不多的葫芦口烽燧无疑首当其冲,早早成了最佳狩猎目标。一些兵力稍显充裕的较大戍堡,也在数股乃至十数股家族私骑汇流后一冲而破,此举倒是省去了杨元赞很多烦心事。

现在的葫芦口,在卧弓、鸾鹤两城被毁掉后,其实很适合骑军长途驰骋,可以说杨元赞的东线大军只要拿下霞光城,不但幽州门户大开,在幽骑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前提下,北莽东线进可攻,退则可以一口气退到霞光城以北的葫芦口内,甚至直接退出葫芦口,又有何难?你燕文鸾的步军不管战力如何出众,但是两条腿的步卒能跑得赢四条腿的骑军?所以种檀的步军虽然战损惊人,几乎每天都有两三支千人队打到崩溃的凄惨境地,但表面眉头紧皱的老将军事实上并没有太大忧虑,内心深处还对主持西线的老朋友柳珪,有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幸灾乐祸。当时西京要柳珪去那北凉边军并无险隘可以依托的流州,却要他杨元赞攻打幽州,要他带兵穿过葫芦口这条号称可以埋葬十五万北莽大军的恐怖地带,杨元赞何尝没有怨言,只不过现在回头再看,真是福祸相依、天意难测啊。

种檀眼角余光瞥见老将军那种胜券在握的神态,这名战功显赫的先锋大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回肚子,没有说出口自己的猜测。能够以不到一年军龄就挤掉耶律玉笏跻身新任夏捺钵,就在于西京庙堂上一位甲字豪阀大佬的那句“种檀一人,让我东线大军在葫芦口少死了五万人,无异于我方凭空多出擅长攻城拔寨的五万勇悍步卒,如何做不得捺钵”。照理说,一跃成为与中原谢西陲、寇江淮、宋笠等人同一线名将的种家子弟,此时应该最是志得意满,但是种檀总觉得幽州战况没这么简单。

杨元赞突然伸手指向那形势急转直下的城头,不惊反喜,哈哈笑道:“种檀,你瞧瞧,燕文鸾总算坐不住了,我还以为这老儿在幽州境内给咱们挖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坑,不料也就是这么点定力了。失望,真是失望啊!”

当种檀看到霞光城头的惨烈战况,终于如释重负。

霞光城的地理位置可谓得天独厚,占据有葫芦口唯一可供大规模骑军入关的雄关险隘,因此此地战事只有硬碰硬,双方想要展开任何奇袭都是痴人说梦。种檀麾下的东线步军近期已经可以不断拥入城头,昨天种檀就亲自率领八百死士登城作战,酣战小半个时辰后才被赶下城头。当一场攻城战的主战场从蚁附城墙变成城头肉搏,往往就意味着距离破城不远了。大概是也知道霞光城岌岌可危,这是燕文鸾的老字营步卒第一次出现在葫芦口战场上。种檀策马前冲,在没有城头床弩的威胁之下,以种檀的武道修为,加上身披铁甲,并不畏惧城头那零散几名神箭手的步弓远射。

种檀抬头望去,果然是一大拨幽州老营步卒支援城头了,披挂典型的“燕札甲”配制,这种燕札甲一律由北凉官方匠人精心打造,由一千五百枚精铁甲叶组成,再以坚韧皮条和甲钉细密连缀而成,重达六十余斤,比起曾经的西楚第一等重甲步卒大戟士毫不逊色。况且北凉男子体格先天就要优于西楚士卒,燕家步卒身披重甲、手持长矛列阵拒骑,曾经在春秋战事中发挥出令西楚骑军瞠目结舌的效果。重甲步卒在大奉王朝的诞生和春秋九国的成形,本就是在大规模骑军逐渐成为战场主角,尤其是草原骑军越发势不可当后,一种应运而生的畸形兵种,宗旨是既然步军已经比不过骑军的灵活,那么就干脆全部舍弃机动性,以静制动。当然,重甲步卒原本不是用作守城的珍贵兵种,倒不是单纯因为以步对步属于大材小用,而是重甲步卒披挂太过沉重,在寸土寸金的城头地带进行近身厮杀,并不明智。

但是,已经攻上霞光城城头的四百北莽敢死卒,几乎一个照面就被燕札甲步卒斩杀殆尽。

种檀转头对一名传令卒沉声道:“让郑麟领两千骑军去接应攻城步军的撤退。”

城头之上,生死立判。

北莽步卒本就差不多精疲力竭,其中一人仍是劈出势大力沉的凶悍一刀,结果被对面铠甲精良的燕家重步卒抬起左臂一挥,就随意挥开刀锋。那名老字营燕家锐士继续前冲,右手凉刀瞬间刺入这名皮甲北莽蛮子的胸口,凭借巨大冲劲直接将这个北莽士卒撞靠在外墙之上。迅猛拔刀后,这名燕家重步卒双手握刀重重撩起,把一名伺机想要砍在他脸上的北莽蛮子从腰部到肩头,扯出一条皮肉掀开深可见骨的血槽,猩红的鲜血溅满了这名重步卒的整张脸庞,格外狰狞。

一名北莽士卒,被从一处残败城头的破裂处当场撞出城外。

霞光城头,铁甲铮铮。

一颗颗北莽士卒鲜血淋漓的头颅,被那些魁梧甲士同时抛下城头。

除去登城士卒无一幸免外,听到撤退鼓声的北莽攻城士卒连忙撤下云梯,在他们头顶,不断有头颅和尸体砸下,以及重新返回城头的弓箭手泼出的箭雨。

这场血雨和箭雨,是霞光城对先前北莽投石车造就的“雨幕”最有力的回答。

城门紧闭至今的霞光城第一次主动升起大门,一大股重甲步卒冲出。

城头之上,幽州重甲步卒就顺着云梯滑下,对那些后撤不及的北莽士卒展开一边倒的屠戮。

如同洪水倾泻出城,不断有北莽步卒“淹死”在血水之中。

最为靠近城头的北莽两千骑军得到种檀军令后,开始加速冲锋,展开一轮轮骑射,试图在救援己方士卒撤退的同时,尽量压制住霞光城步军的出城列阵。与此同时,城头上射程比骑弓要更远的步弓,也果断放弃对北莽步卒的射杀,转向正在对出城重步进行骚扰的北莽骑军。那名骑军将领郑麟抬起手臂往后一顿,骑军不再向前,开始缓缓后撤出五十步,绝大多数城头箭矢就落在这五十步之间的大地之上。重新掉头的郑麟环视四周,有些郁闷,除了从骑军两侧紧急后撤的攻城步卒,真正阻滞他们更多骑军赶赴战场的罪魁祸首,恰好就是附近那些本该负责后续攻城的步军方阵,否则只要给他们两千骑去堵住城门,以如今霞光城的弓弩数量,已经不足以造成太大威胁,那么四千骑不说彻底阻止那支步军出城,最不济也能够让其无法舒舒服服铺展阵形。

郑麟的这支骑军可谓东线精锐,除了因为没有预想到会冲阵而暂时没有携带的长矛,骑弓步弓皆有,套索和投斧等杂七杂八的武器更是层出不穷,身上清一色的锁子甲,相较普通草原骑军的皮甲更是堪称遮奢的大手笔。

郑麟这支岿然不动的骑军在汹涌后撤的北莽步军中,显得鹤立鸡群。

很快就有几股增援骑军艰难穿插于步军中奔赴而至,加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三千五百骑,但是战场上的战机从来都是稍纵即逝,那支幽州步军在近千负责辎重运输的辅兵娴熟的帮助下,已经在霞光城门外从容列阵,密集如刺猬。但是不知为何,这支步军并没有在阵前摆放那些阻滞骑军冲锋的三板斧:鹿角木、铁蒺藜和拒马。郑麟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霞光城好歹是葫芦口防线最后一座重镇,就算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城以步制骑,可是城中怎么也应该象征性储备这些兵家常物。郑麟笑了笑,没有更好,那些设置四根斜木、凿孔插放铁枪的大型拒马和那种幕前军机郎翻来覆去讲解了无数遍的另一种简易拒马,实在是让郑麟这种骑军将领光是听到就一阵阵头皮发麻。

郑麟仔细观察那支幽州步军的兵种分配,果真如那帮文绉绉的军机郎所说不差,膂力最强的健壮盾卒立起几乎等人高的大盾在前,后排锋锐长矛从盾间倾斜刺出,藤牌铁墙之上,形成多排盛夏时分也能让他们骑军感到寒意的“枪林”。在此之后,是放弃凉刀手持大斧的斧兵阵,随后是能够比骑军更早挽弓杀敌的弓手,以及射程比步弓更远的腰开弩和蹶张弩。郑麟下意识屁股抬高离开马背,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很难发现这支燕家老字营步卒的更多内里玄机了。

一名从北庭草原来到葫芦口的骑军千夫长笑问道:“郑将军,怎么讲,要不然让我先带兵冲一冲?试试深浅也好嘛。”

郑麟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千夫长。他是某个占据北方大片水草肥美草原的大悉剔嫡长子,年轻气盛,先前在鸾鹤城周边烽燧堡寨的扫荡中立下不少战功,现在就等着攻破霞光城去幽州境内大开杀戒了。据说这小子都跟一帮出身相仿的北庭贵族子弟商量妥当了,到时候入了幽州,别的地方都不去管,就合起伙来盯着那个叫胭脂郡的地方使劲下嘴,那里的水灵娘们儿可是连离阳中原男人都要流口水的,到时候先挑出几百姿色最好的独自享用,胭脂郡其他女子都卖给草原大小悉剔,既有银子,也赚人情。

郑麟作为南朝乙字高门子弟,对于这些北庭悉剔子孙没有什么好感,这二十年来,北庭小贵族都敢在南朝西京城内作威作福的事例数不胜数,但郑麟仍是摇头道:“那支四千人步军是幽州燕文鸾的老字营,是嫡系中的嫡系,我们不要轻易冲阵,种将军只是让我掩护步军撤退,不可贪功冒进。”

那名千夫长嘿嘿笑道:“是不是贪功冒进,那得我打输了再下定论。我手下这一千草原儿郎,哪个不是钻马肚跟玩一样的精锐骑军,郑将军你既然不敢冲阵,那就一旁待着看我掠阵便是。”

郑麟面无表情道:“哦,那本将就静等捷报了。”

年轻千夫长放声大笑,一马当先,冲向那座防守森严的步军方阵。

一千骑以两百骑为一排,五排之间又拉出一大段间距,前两排以矮个子里拔高个的“重骑”为主,人人手持原有的长矛或是从北凉戍堡缴获而来的铁枪,所披甲胄也优于后三排,迅速向前推进。这种草原民族使用熟稔的骑军冲阵,阵形朴素而运转灵活,曾经在大奉王朝末年面对中原步军取得无往不利的卓然战果,令中原大地处处狼烟。每当与中原步军即将撞阵之时,后三排轻骑就会突然加快冲锋,从铁骑缝隙中疾速冲出,或骑射洒出密集箭雨,或丢掷短矛。若是敌方步军方阵能够保持稳固阵形,那么重骑不急于冲阵,绕出弧线从方阵两翼滑出,轻骑依次尾随。如果在步军方阵两侧寻找不到战机,就返回原地。依此反复,直到步军方阵动摇,出现一丝漏洞,铁骑就会展开一轮真正致命的强悍冲锋,为后方轻骑切割出突破口。

昔年在大奉王朝版图上肆意驰骋的草原骑军,随着那场洪嘉北奔带来的种种裨益,不论是甲胄还是兵器都获得极大提升。

只可惜这支千人骑军所面对的敌人,是燕文鸾的重甲步卒,是北凉边军,而不是那个被某些豪阀文人吹嘘成“历代王朝皆以弱亡国,唯独大奉以强亡”的绣花枕头王朝。

当发现只有一千骑独自冲锋的时候,这支步军方阵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举动,违反兵法常理地自行放倒了作为拒马阵精髓所在的盾墙和枪林。

仅仅在三百步到一百步之间,在锋芒毕露的大量弓弩劲射之下,那大声呼喝的一千骑,人仰马翻,躺下了整整六百多骑。

而接下来一幕同样跟兵书上的说法截然不同:步军大阵没有继续大规模步弓抛射,仅是精准射杀那些见机不妙、试图脱离正面战场的几十游骑,而前排则重新起盾持矛。

就像是在说,骑军冲阵?那就请你来!

在发现自己的千夫长被一根箭矢贯穿胸膛后,剩余北莽三百余骑疯了一般不顾生死地冲撞过去,撞向那些尖锐的拒马枪。

一撞之后,整座步军方阵依旧稳若磐石!盾牌之前,长枪之中,三百余匹北莽战马,无一例外,都被长达两丈半的长枪当场刺透!

霞光城城头上,一位身材矮小的独眼老人,身边有幽州将军皇甫枰和刺史胡魁这两位北凉封疆大吏的亲自陪同。从头到尾,老人根本就没有看一眼北莽千骑的自寻死路,而是望向更北的葫芦口外,自言自语道:“三天后,四支骑军就都可以进入葫芦口了吧?”

葫芦口外,两万幽州骑军一分为二,檄骑将军石玉庐和骠骑将军范文遥各领两千骑继续北上,负责捣烂龙腰州粮草运输和截杀那些游散骑军队伍。

幽骑副将郁鸾刀亲率一万六千骑,在原地迎接两支骑军的到来,到时候幽州骑军要为后者充当护卫。

虽然后者两支骑军人数加在一起,才刚刚超过半数而已的幽骑,但是郁鸾刀没有丝毫愤懑。

两天后,一支万人骑军率先脱离大军,冲入葫芦口。

一座座颓败堡寨,一座座无人烽燧……满目疮痍。

大风掠过城已不城的卧弓城,如泣如诉。

这一万骑没有在卧弓城停留,只是绕城而过的时候,所有骑卒都自发抽出了北凉刀,高高举起。

大雪龙骑,就这么无声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