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

三个月后,瀚州草原迎来了它的春天。

风从滁潦海带来了水气和温暖。巨大的冰甲崩裂,裂缝中流淌着雪水,沉寂已久的土地再次暴露在阳光下,尽情地呼吸新鲜的空气,青茸茸的细草钻出地面,无穷无尽的嫩绿色仿佛从大地深处涌起的碧绿的春水,沿着起伏的草原一直溢到天边。

爬地菊最先盛开。这种花说是菊,其实是野草,匍匐在地上生长。它最耐荒寒,只要有根就是不死的,春天来的时候爬地菊的枝条会从叶腋中生出两条修长的花茎,开出嫩黄色的五瓣小花。

朔方原是整个瀚州爬地菊开得最盛的地方,简直是花山花海,嫩黄色的花潮压过了马草的绿色,一直绵延到天际,组成一张看不到边的巨大花茵。

五十多年前,东陆风炎皇帝也是在早春四月撤离了朔方原,那时阳光普照草原,风贴着大地流过,千千万万的小黄花摇曳,遮蔽了严冬那场残酷战争所留下的枯骨。

草原浩瀚,像是盖着一层金色的阳光。

“这就是蛮族的黄金啊,”风炎帝策马离去前说,“这片土地的生机,远远没有绝尽啊。”

蛮族人对于爬地菊总有种说不清的情怀,在灿烂的四月间,跃跃欲试的年轻人把打来的野狐皮放在怀春少女的帐篷外,少女的父母往往也视若不见,任他们偷偷地跳上马背,偎依着在草原上奔驰。

一黑一白两匹马狂奔着冲下草坡。马踏黄花的痕迹仿佛两道刀光,划破了春日的寂静。

两匹都是初长成的小马,胸膛已经颇为宽阔,烈鬃瘦腿,奔驰起来全身的肌肉如水波般颤动。马背上的骑士也是少年,十二三岁年纪,身穿狐裘打孔串联而成的无袖软铠,是蛮族富家孩子喜欢的衣装。

少年们握着弓,双手离缰,在剧烈起伏的马背上镇静自若,细碎的小黄花被马蹄踏得飞扬起来,盈盈飘落,像是在马后扬起了嫩黄色的轻雪。两骑争进,倏忽前后,骑术不相上下。少年们手中的角弓足长两尺半,檀木为背牛筋为弦,是成年人所用的大弓制式。弓弦上搭了狼牙箭,两人的目光都追着前方那个白色的小东西,它一蹦一蹦地在近尺高的黄花碧草间隐现,以灵活的“之”字路线奔逃。

距离猎物只剩二三十丈,眼前一片开阔。小东西也知道危机迫近,东撞西撞地想要躲避,却终究快不过骏马。骑白马的少年猛夹坐骑,白马长嘶着蹬地,瞬间超越黑马半个马身。就是这一刻,他双臂一张,角弓引满,乌棱棱的箭镞在阳光下闪烁。黑马上的少年武士急了,也是用力一夹坐骑。黑马奋起余力,又抢到白马前方。黑马上的少年身体一斜,挡住了同伴的视线。他只有瞬间的机会,不过瞬息的优势就够了,他全力拉开角弓,箭头锁住了忽然跃起的猎物。

刺耳的啸声从背后传来!

“是箭!”黑马上的少年心中一寒,猛回头,仰视天空。

一个身形腾空跃起在他头顶,遮蔽了刺眼的阳光,太阳给那个身影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辉,灿然不可逼视。

“铁叶!”黑马上的少年喊出了同伴的名字。

铁叶自马鞍上腾空跃起,飞踏马鞍桥张弓放箭。无愧于他“鹰眼郎”的绰号,弓弦一声绷响,羽箭流星般一闪而没,将跃起的猎物钉回了草丛中。

铁叶落地,毫不停步,疾追上去,在草丛里面一抓,将中箭的小东西抓了出来。那是只不大的白兔,身上刷着白垩,更加地显眼,虽然中了箭,还是挥舞着两只前爪挣扎,箭穿透了它圆圆的小尾巴,并没有伤及要害。

“是我的!我先射到,哥哥你又输了!”射中了兔子,铁叶的兴奋都写在脸上。他拎起兔子的两只耳朵跳舞,又学着螃蟹步,对哥哥耍着鬼脸。

他的哥哥铁颜兜住黑马,瞟了他一眼,心里不乐意,却也没有办法。

铁颜和铁叶是青阳大将铁益的两个儿子,蛮族小名是巴鲁和巴扎,年纪只差一岁,都是世子阿苏勒的伴当。两个都是贵族孩子中最勇敢的,铁颜刀马过人,可弟弟铁叶灵活柔韧,骑射上更占优势。

铁颜跟弟弟比赛射猎,总是输多赢少,刚才挡住弟弟的视线,已经是耍赖,可是弟弟凌空发箭,一样箭无虚发。他心里知道自己骑射上差得远,嘴里却不肯承认。

“不就是射中兔子,比刀你哪次赢过?”铁颜嘟哝。

铁叶跑回自己的白马边,眯起一只眼睛对他吐舌头,“牦牛牦牛。”

铁颜身形魁梧,一身蛮力却不灵活,有个“牦牛”的绰号,铁叶一直拿这个嘲笑哥哥,乐此不疲。

“你!”铁颜猛地抬头瞪着弟弟,他没有铁叶机灵,被欺负得受不了就会发怒,将弟弟揪在地上打一顿出气。

铁叶也怕他真发火,捂了捂嘴,“不说了,不说了。”

铁颜忽地不安起来,放眼望着四下,“奇怪!世子呢?世子哪里去了?”

铁叶也愣住了,想起了这事,“嗯,奇怪了,刚才还骑马跟在后面呢,一下就不见影子了。”

铁颜催着战马冲上草坡眺望,烦躁不安地转来转去。这里可以远望四五里地,可是一片黄花草原,一个人影都看不见。铁颜的脸色渐渐变了,绷得铁青。铁叶有些害怕,不敢出声。

“你说今天你看着世子的!就知道争强好胜!”铁颜真的发怒了,一把把弟弟从马背上推了下去,“射个兔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世子又不见了,这可怎么办?”

铁叶摔在爬地菊丛中,倒是不痛。他不敢反驳,抓了抓脑袋低声嘟哝:“世子,世子,说得好听,早晚也是被大君废掉。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小孩,丢了自己会回来,谁会害他?”

阿苏勒微微一运气,笛声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样从每一个笛孔溢了出去,缓缓地溢满了天地。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背后,云雀轻盈地掠过天空,爬地菊的小黄花堆起齐膝的花海,直到视线所不能及的天边,偶尔远处的草坡上像是飘过白色的云,那是放牧的少年带着他的羊群经过。

爬地菊随着风势起伏,翻出一层一层的花潮,土地缓缓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枣红色的小马撒着欢在周围乱转,这边啃几口草,又去那边啃,然后贴过去舔阿苏勒的面颊。阿苏勒低低地咳嗽几声,摸着它光滑的皮毛说:“无双真笨,追不上铁颜铁叶,还来捣乱。”

这匹东陆产的小马是他的坐骑。身体康复之后,父亲再不许他习武,连雄壮高大的北陆马也不让他骑了,换了这匹温顺却淘气的小马。铁颜和铁叶的坐骑都是战马的后代,马腿比无双的腿长了一倍。无双跑着跑着就落下了,害得他只能坐在这里等自己的伴当。

蛮族所谓“伴当”,是“朋友”的意思。贵族少年从练武开始就会有自己的伴当,根据家境的贫富,少则两三人,多则十几人。伴当陪着主子习武打猎,一起长大,将来上阵杀敌也齐马并进,是一生的忠勇随从。

阿苏勒九岁才有了自己的伴当。大君钦点了铁益的两个儿子当阿苏勒的伴当,铁益是长子窝棚的人,谁也不知道大君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不过大君那天召见铁颜和铁叶,亲手拍着他们的肩膀,“从此,你们就是世子的伴当了,生死你们都要跟着他!”

女孩侧盘着双腿坐在阿苏勒身后,咬着线头纫针。

她穿着绿色的马步裙,白色的绫子束腰,宽大的裙裾洒在黄花上,遮住赭色的小鹿皮靴子。蛮族少女喜欢这种装束,马步裙张开时像一领大氅,围绕腰身缠起来,束上衣带,就成了裙子。上身很贴身,勾勒出起伏的线条,裙幅却宽大,便于骑射。她们不穿华族仕女喜欢的丝履,而是穿裹住小腿的软皮靴子,这样就可以像男子一样大步地跑跳。

可阿苏勒背后的女孩却宁静婉约,一声不吭地低头纫针。她披散漆黑的长发,发梢结着小小的金铃,风来的时候,金铃就叮叮当当地轻响,她这才会抬头,沉默地看风来的方向。

那里是南方,曾经在铁线河附近的牧场,有一个叫做真颜的部落放牧牛羊。

笛声忽地停顿了,尾音袅袅。阿苏勒挪了挪,坐到女孩身边去,“苏玛,你是想家了么?”

女孩默默地摇头,坐开了一些,低头接着缝手里的衣带。

“我知道你总是想家的,”阿苏勒说,“虽然你说不出来。”

龙格真煌的女儿龙格凝·苏玛那年十三岁。

草原上的牧人说,时光是无鞍的野马,奔驰起来像闪电,最好的骑手都无法驾驭。初到青阳部的时候,苏玛只有十二岁,一张消瘦蜡黄的小脸,像个贫苦家庭的小男孩,站在绝艳的姐姐龙格沁身边,谁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可女孩就像爬地菊一样,十二三岁是将要绽放的年纪,她在大家眼里一天天地变化着,肌肤像是沁红的软玉,漆黑的眼底带些清澈的蓝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墨笔描画出来的,瘦削的身材变得修长丰腴,胸口也渐渐饱满起来,衬着细长的腰肢。

毕竟是龙格沁同胞的妹妹,人人都说龙格真煌的夫人是草原上的天女,自然也会生出天女一般的女儿们。

北都城的贵族少年都知道世子有个漂亮的女奴,阿苏勒带着她出去骑马,少年们就扛着飞鹰跟在后面追看,肆无忌惮地吹口哨。

“苏玛,苏玛,我吹笛子吧。”阿苏勒说,“我来吹笛子,你来跳舞。”他想让苏玛开心些。

苏玛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阿苏勒知道她是说不跳舞,听阿苏勒吹笛子。苏玛是真颜部女孩中跳舞跳得最好的,阿苏勒记得他在真颜部的那些年,每逢烧羔节,龙格沁唱歌,苏玛在火堆边舞蹈。

可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他微微运气,想起个高些的调子。“呜”的一声,笛子走音了,像是沉闷的牛吼。苏玛吃了一惊,抬头看见阿苏勒窘迫地左顾右盼。她把针扎在正在绣着的衣带上,从阿苏勒手中拿过笛子,指指自己的嘴唇,比了一个唇形给他看。阿苏勒的笛子也是苏玛教的,他初到真颜部的时候只有六岁,苏玛已经是个八岁的大女孩,可是几年过去,倒显不出苏玛比阿苏勒大多少了。

苏玛的无名指在按孔上轻盈地跳跃起来,笛声有如一串串带着回音的鸟鸣,草间几只小雀在笛声中唧唧清鸣着飞上天空,阿苏勒的目光追逐着它们,就出了神。

天边的云懒洋洋地舒卷,大地静馨,像是一场春天下午的梦刚刚醒来。

笛声停了许久阿苏勒才回过神来。苏玛把笛子递到他面前,又低下头去缝纫。阿苏勒想着她刚才的指法,把吹孔凑到嘴边。他愣了一下,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暖香,他凑近笛孔嗅了嗅,是从笛孔中散发出来的,像是麝香,却又那么飘忽,只是在鼻尖轻轻地拂过。

“苏玛,你抹香了么?”

苏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是你身上的香。”阿苏勒说着,把笛子递到她面前。

苏玛闻了闻,摇了摇头。阿苏勒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凑到她脖子边嗅着。苏玛回过神来,惊慌地推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滚倒在草丛里,细碎的黄花仿佛被轻盈的蝶翼扑起,又飘落。阿苏勒粗粗地喘了口气,苏玛被他压在下面,不敢反抗。她绿裙上散碎的花瓣像是绣成的金色花纹,却更加鲜明清亮。她的头发散乱,白皙的脖子泛起粉色,随着呼吸有淡淡的青纹。她扭过头去,不看主子,饱满的胸口微微起伏。

阿苏勒清亮亮的目光垂下来,落在苏玛的脸上。苏玛觉得自己的脸那么红,那些纤细的血管就在皮肤下紧张地跳着。

“苏玛,你身上真是香的,跟阿妈是一个气味。”阿苏勒说。

他坐了起来,怔怔地有些出神。

苏玛飞快地整理好裙子,一个劲地低头纫针。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苏玛。”阿苏勒抱着膝盖看着她,“苏玛你那么好看,又那么灵巧,吹的笛子那么好听,身上还是香的,不知道将来是谁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娶到你。”他的声音很轻,“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看到那天。”

苏玛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主子眺望着远处,眼神那么安静,没有欢愉,也没有悲戚。

阿苏勒觉察到苏玛在看他,扭头对她笑了笑,“陆大夫常说,我要好好养着,十年都不会出大事。我想陆大夫大概是说,我还能活十年吧?其实我不是害怕,只是不太甘心,生下来什么用都没有,然后自己就悄没声地死了。”

苏玛的手颤了一下,一滴血在手中的绫子上浸润开来。

“你的手……”阿苏勒握住她的手。

针从绫子上透了下去,扎进了苏玛的指尖,大粒的血珠红得像透熟的红豆。阿苏勒举着那只手,左顾右盼却找不到可以包扎的东西,张开嘴想把苏玛的指尖含住,却忽然明白过来,呆了一下,讪讪地笑笑,把指头送到苏玛自己的嘴里。

苏玛跟着他笑,无声地。阿苏勒一看她,她重又低下头去。

“哎哟哎哟哎哟,堂堂的世子、真颜部贱民的女儿,在这里偷情!这就是我们吕家豹子血的后代么?”

阿苏勒猛地起身,十几个人从草坡下跃了起来,他们已经被团团地围住了。那是一群披着重锦的武士,领头的人光头闪亮,只有一根粗大的独辫从头顶垂下,辫子上缠满了金丝,辫根钉了一块鸽蛋大的宝石,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丹胡?”

阿苏勒认了出来,那是台戈尔大汗王的小儿子丹胡。青阳部的四位大汗王里,台戈尔大汗王是大君最年长的哥哥,土地最大,奴隶最多,从西边的火雷原到东边的彤云大山,草原上处处都有他家的牧民。丹胡十五岁了,是大汗王最宠爱的儿子,粗壮得像是一头小牛犊,脸上的肉堆起来,有几分像他父亲的样子。

丹胡手上套着的马鞭悠悠地转着,斜着眼瞟了阿苏勒两眼,忽然上去一步,把他推倒在地。苏玛想去扶他,却被丹胡的伴当武士在膝盖后面踢了一脚,倒下去撞在阿苏勒背上。

阿苏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丹胡又在他肩上一推,阿苏勒再次倒在草地里。

丹胡得意地笑,伴当们也跟着笑。他围着阿苏勒和苏玛慢悠悠地转圈子,独辫上的宝石折射着日光,亮得刺眼,阿苏勒不由得举起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丹胡转着转着,忽然蹲下身去捏苏玛的下巴。苏玛闪了一下,紧紧挽着阿苏勒的胳膊。丹胡又去捏她的耳朵,这次苏玛没有再闪避,她狠狠地咬住了丹胡的手指。

“哎哟!”丹胡差点跳起来,“这个小女人会咬人!”

他抽出手指,看见两排齿痕上隐隐都是血。他的伴当抄着马鞭走了上来,丹胡一把拦住。他低下头,看见那个小女人凶凶地盯着他。她的唇色越发地红了,羊奶一样的肌肤下殷殷透着粉,眸子在阳光下似乎带着蓝。

“世子?”丹胡转到阿苏勒面前,“我出十匹马,跟世子买一件东西。”

“什么?”阿苏勒受不了他嘴里浓郁的酒味,退开去紧紧靠在苏玛背上。

“这个小贱女人。”

“不卖,”阿苏勒断然摇头,“我不卖苏玛,阿爸说的,苏玛不能卖也不能送……永远都跟我在一起!”

“十匹马!”丹胡啐了一口,“这样的女人,十个我都买到了!不能卖也不能送是吧?那就借到我帐篷里!你的小女人咬了我,我要好好地罚她,才消了我的气。”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阿苏勒的心抽紧了,他伸手过去握住苏玛的手。

“你还小,嘿嘿,”丹胡笑着,“说了你也不懂。”

他伸手抓住阿苏勒的衣襟,“来,我跟你摔跤。”

他身高力大,把阿苏勒整个地提了起来。阿苏勒慌乱挣扎,却没有可借力的地方,只能紧紧握着苏玛的手。丹胡猛地发力,把阿苏勒扔了出去。苏玛的手和他的手脱开了,他摔在草丛里,觉得全身没有一处不痛。

丹胡狠狠地攥住了苏玛的腕子,满口酒气喷在她脸上。他扭头对着伴当喊:“给我把世子围住,别让他起来!”

七八个伴当抢步上去围死了阿苏勒。阿苏勒抬头,阳光完全被挡住了,他只能看见一片蓝色的天,像是在一口水井中。他想爬起来,可是脑子里面像是有一群蜂子在嗡嗡地飞。他挣扎着跪了起来,却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根本站不起来。他剧烈地喘息,全身重得说不出来,只想倒在地上。

丹胡的笑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听见挣扎和扭打的声音,里面夹着某个细细的声音,像是离群雁子的哀鸣。他忽然慌张起来,他熟悉那个声音,夜深人静的时候,苏玛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流眼泪,就是这个低低的声音。

她是个哑巴,哭不出声。

他努力从伴当们的缝隙里看出去,可他扒不开那些粗壮的武士。只有武士们腰间那条细缝是透光的,从里面可以看见那件绿色的马步裙在闪。

“哈哈哈哈,”丹胡大笑,“想看啊?想看啊?你没看过么?你没看过我可先看了。”

他的双手掐死了苏玛的腕子,把她的两臂撑开,看着她柔软的长发在风里凌乱。苏玛低头想去咬丹胡,可是她咬不到,凑过来的是丹胡满是酒气的大嘴。

“哎哟喂!”丹胡松开了双手,苏玛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

她被紧紧地搂住了,那股巨大的力量让她几乎窒息。丹胡放肆地笑着,狠狠地抱住苏玛,像是要把她整个地抱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掐着苏玛的臀和腿,隔着布料抚摩少女细嫩得像是羊乳的皮肤,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青色的掐痕。丹胡觉得全身热得像是火炭,他猛地把苏玛压在地下,膝盖压住苏玛的腿,猛扯苏玛的衣襟。

他没有忘记对着缝隙里的那双眼睛笑了一声。

阿苏勒忽然听不见声音了,面前的一切是幅残酷狰狞的画。苏玛的领口被扯到了腰间,赤裸的背上肌肤像是羊脂。她动不了,丹胡把脸埋在她的胸前。苏玛对着他的方向回过头来,脸上满是泪水,可是没有表情,那么安静,静得让他心颤,像是已经死去的荒凉。

他感到可怕的燥热在心口跳跃,像是火,凶恶的火!他使劲按着胸口,想把那火压回去。他有过这种感觉,那天晚上他发病之前就是如此的,凶恶的火,像是要把他烧死,把周围的一切都烧掉!他压不住了,火焰正在顺着他的血脉流往全身,强烈的律动撕扯着他的身体。

他想站起来,可是压着他肩膀的几双大手增加了力量。

他再次用力,他要站起来!

他抬起头,看见那名粗壮武士的脸上充满了诧异。

他用肘狠狠地撞在武士的小腹上,他猛踢那名武士的小腿,武士的腿骨发出了濒临折断的声音。武士痛得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这个孱弱的孩子,不敢相信自己经历的一切。他觉得这个孩子是疯了,忽然间变成了疯狂与愤怒的幼狮。阿苏勒影子一样扑击出去,扯住武士的腰带,拳头连续地击打在武士的小腹上,每一拳都发出弓箭命中牛皮的响声。

血管里的火控制了阿苏勒。他有种可怕的快意,强烈的杀意控制了他的神志……他忽然想要杀了这个武士,在他的小腹打出一个血洞。

武士吐出一口热血,栽倒在草丛里。

丹胡和苏玛暴露在阿苏勒的视线里,丹胡满是横肉的脸上尽是惊诧。

他来不及闪避,阿苏勒在他的眼里化作了一团虚影,草原上的好汉子在拔刀的时候都很快,快得刀会消失,可从没有人能快到连人影都模糊了。阿苏勒抬腿狠狠地一脚踩在丹胡的脸上,丹胡倒在地上,阿苏勒腾空跃起,膝盖重重地磕在丹胡的脸上,下意识地伸手去丹胡的腰间拔刀。

他忽然意识到苏玛在他身边,于是一把抱住。苏玛柔软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泪水滴落在阿苏勒的肩膀上。

火烧得更凶了,阿苏勒的喉间传出类似野兽嘶吼的怪声。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他,给我打他,给我打他啊!”丹胡对着伴当们狂喊。

对方毕竟是世子,伴当们心下犹豫,可又不敢违逆自己的主子,于是一起逼了上去。苏玛和阿苏勒互相抱着,苏玛惊恐地看着重新围成的人墙,阿苏勒目光游移,死死地盯着伴当们腰间的刀柄。

马嘶声传来,像是惊雷。

人们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一黑一白的两匹健马狂飙着逼近。铁颜和铁叶举起连鞘的战刀,全力地劈斩下去。不愧是铁氏的儿子,即使成年的武士也被他们凶狠的刀劲震慑,不由得退让了几步。铁颜跳下马背,从伴当中抓起一个高高地举过头顶,用力掼在地上。铁叶一兜战马,把阿苏勒拉上马背。铁颜对着胸口裸露的苏玛,觉得头有平时三个那么大。他那匹灵巧的黑马兜转回来,他咬咬牙,飞起一脚,把离他最近的那名伴当踢翻,拦腰抱过苏玛,翻身上马。

伴当们还想围过来,铁颜低喝一声,刀光像是电光般一闪,他的刀出鞘了,探身横扫过去。

没人敢挡他的锋芒,人们认识这个铁氏的孩子,成年武士输在他刀下的也数不清了。

战马从缺口中直冲出去,把丹胡和他的伴当们抛在那里。

那匹懒洋洋吃草的小马“无双”好奇地看看这些人,“咴咴”地低鸣一声,撒开蹄子跟着离去。

丹胡愣了好一会,才暴跳起来,“追啊!追啊!你们这些废物,就这样丢了我们家的脸么?”

平坦开阔的草地上骏马交错,马身上汗气蒸腾,比赛已经白热化。场上十二骑奔驰着换位,草尘飞扬,追逐着小小的栎木马球。

马球在东陆也算流行的游戏,但是发源于蛮族。曾经有青阳部的使团去觐见胤朝皇帝,以八人结队大胜帝都禁军的十二名好手。举国惊叹蛮族的骑术,天朝上国折尽了颜面。皇帝大怒之下甩手而去,从此东陆的贵族豪商再不玩马球了。

华族并不明白,蛮人对于马球技艺精湛,是因为在北陆上至王子贵胄,下到流浪牧民都玩马球。马球对于蛮族的年轻人是生存的本事,只有借此练好了骑术,才能牧马走遍天涯,来日上阵也有更大的机会生还。而东陆的贵族们只是以马球作为闲雅的游戏罢了。

吕守愚一转球杆,把球定在地下,笑了起来,“我队连胜三场,还玩不玩?”

他解了衣甲,只穿一条马裤,露出上身线条分明的肌肉,身上尽是热汗。

“玩!怎么不玩?还不是仗着你那匹马?”四王子吕贺愤愤地哼了一声。

“换头神龙给你骑也未必就能怎么样!认命了吧!”二王子吕复得意地大笑。

“轻易认命,也不配姓帕苏尔了。”吕鹰扬还是一如往日的冷静,“玩了才知道!”

赛球的是四个王子带的队伍,兄弟四个并不和睦,这项争强斗胜的事情倒是都喜欢。

吕鹰扬和吕复的骑术都寻常,吕守愚和吕贺却是蛮族武士中的佼佼者。吕贺更以刀术和臂力称雄于贵族少年中,松木的球杆在他手中仿佛一柄利刀,挥舞起来锐得啸响。吕守愚的伴当不敢正对吕贺的锋芒,吕守愚却不在乎。他骑的是大君赐予的极西骏马“雪漭”,总能抢先赶到球边。吕贺就恨他那匹马,可是是父亲赐的,却也没有办法。

“好,旭达罕,我们两个开球!”吕守愚把球抛了起来,一把抓住。

马蹄声乱了,三匹马从草坎子对面登了上来,奔得急促。球场周围护卫的武士们张开长弓,警觉地围堵上去。

“是哪家王子帐下的人,是哪家王子帐下的人?”铁叶勒着跑疯的马大吼。

“几家王子都在这里赛球,你们是什么人敢冲撞?”

铁叶闪过肩膀,露出了背后的阿苏勒。

“世子!”为首的百夫长认出了他,按胸跪下行礼。

“快救救我们,有人追我们!”铁颜也跟了上来。

“什么人那么大胆子,在朔方原的地方敢追世子,不是找死么?”百夫长骂骂咧咧的,挥手一招,“你们几个跟我去看看!”

“是我找死!怎么样?”

随着吼声,成群的战马如风卷一样登上草坎子,他们打着墨绿色的大旗,旗上绘着凶猛的狰。领头的武士年纪不大,顶着一根独辫子,挥舞着马鞭使劲地吼。

“丹胡……”百夫长哆嗦了一下。

丹胡的骄横在北都城附近都是有名的,从来没人敢管,也没人能管。他是台戈尔大汗王的儿子,有人说大君的位置都是台戈尔大汗王当年让给他的,所以对大汗王最宠爱的孩子,大君连训斥都没有过。

丹胡喘着粗气,指着自己的脸,“你们的世子,看看,你们的世子踩了我的脸。什么人敢踩我的脸?我生下来,我阿爸都不敢打我一下!你们谁有胆子拦我,信不信我杀了你们?”

丹胡半边脸上沾了灰泥,是一个清清楚楚的鞋印,还流着鼻血。

他跳下马,从马鞍上抄过鞭子,恶狠狠地逼向阿苏勒。铁颜和铁叶一动,丹胡的伴当们也跟着逼了上来。

白色的骏马带着疾风,忽然插入,瞬间把阿苏勒他们遮在马后。

丹胡暴跳起来,“什么人敢挡我的路?我把你……”

他抬头一看,把后面半句话吞回了肚里。马背上蓄着短须的年轻武士低头玩着手里的球杆,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那是大王子吕守愚,丹胡认识的,父亲提醒过他,这个跟九王出征过的王子并不好惹。

吕守愚略一抬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丹胡,我打球的时候,可不想有人搅了我的兴致。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我不跟你说!你把阿苏勒交出来!我跟他拼个输赢!”丹胡气喘吁吁地指着吕守愚的马后,“那个狗崽子敢踩我的脸,我要跟他比刀,我绝饶不了他!”

“啪!”清脆的一声响过,丹胡“啊”地惨叫一声,捂着红肿的脸退了出去。

吕守愚坐在马上,闭起一只眼去瞄自己的球杆直不直。所有人都愣住了,是吕守愚用球杆抽了丹胡一记,干脆利落,毫不留情。以台戈尔大汗王在青阳的势力,和大君谁强谁弱,很难说得清楚,虽然不是名义上的部落之主,可是进金帐不跪,也不听从大君的调遣,是和大君平起平坐的人。

“你……你……你敢!”丹胡简直疯了。

“狗崽子?什么狗崽子?你在说谁?这里只有帕苏尔家尊贵的儿子们,没有狗崽子。”吕守愚冷冷地喝道。

“哥哥,哥哥。”吕复策马上来,挡住了吕守愚,“消消气,别跟孩子一样见识。”

他转过脸又对丹胡露出安抚的笑容,“丹胡,你若是跟世子有什么冲突,就该去和大汗王还有大君说。这样私下打斗,我们都是帕苏尔家的子孙,不是为祖宗丢脸么?”

“我不管,我不管!他敢打我……他怎么敢打我?”丹胡大声地吼。

吕守愚抓起吕复的衣襟,把他推到一边,“别挡路。”

“怎么敢?!怎么敢?!”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带马缓缓地逼了上去,“打你的是我,有什么要说的也跟我说。没长眼么?野狗一样瞎喊。丹胡,你以为自己是台戈尔大汗王的小儿子,将来要接大汗王的爵位是不是?台戈尔大汗王了不起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招惹的是世子!是我们帕苏尔家真正的继承人!信不信我一箭射死你,我们吕氏帕苏尔家也一样是草原的主人!”

他冷笑起来,“回去跟你父亲说,是郭勒尔的儿子吕守愚·比莫干欺负了你,让他去请郭勒尔来责罚我好了……如果你们没死的话。”

他手触马鞍上的剑柄,雪漭缓缓地逼了上去。

丹胡的伴当们惊慌地互相看着。

吕守愚忽然松开缰绳打在马头上,那匹极西名马脱去了束缚,长嘶一声,龙一样舒展了身形直冲出去。高大的北陆雄驹带起的疾风扑面压向丹胡和他的伴当们,吕守愚放声大笑,铁剑挑着风声对着丹胡的头顶斜斜削下。

“哥哥!”吕复变了脸色。

丹胡惊恐地扑倒在泥土里,伴当中没有一人来得及拔刀。雪漭舞蹈般在丹胡的人马中折返,吕守愚的长剑随着手腕转动,凄冷刺骨的寒光压在头上,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吕守愚带着笑声兜了一圈,重新回到阿苏勒面前。

丹胡的伴当们放开抱头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忽然觉得腿上生凉。所有人的裤子都脱落下来。

丹胡也站了起来,裤子却没有落下。他没有丢尽面子,喘息两声,额头的筋跳了跳。

吕守愚看他发狠,笑了笑,把手中的东西扔在他脸上。丹胡接住一看,乌黑粗大的一条辫子。丹胡不解地看着吕守愚,吕守愚手里还剩一块宝石,阳光下璀璨耀眼。

“倒是个值钱的东西。”他掂了掂,顺手扔给旁边一个伴当,“送你了,拿着玩吧。”

丹胡忽然明白过来,战战兢兢地摸向自己的头顶,那条从小留到大的独辫不见了,只有齐根的短发披散下来。

“杀、杀……杀人啦!杀人啦!”丹胡惨叫起来,捂着头顶飞一般地跑了。伴当们呆了一下,提着裤子追了上去。吕守愚也不追赶,勒马原地放声大笑,看着那群狼狈的人冲上草坡,其中一个被落下的裤子绊到了,一个滚儿栽了下去。

“大王子,我们不是故意和大汗王的儿子冲突的,丹胡他……”铁叶想上去解释。

吕守愚挥手打断了他,“不必说什么。记得你们是世子的伴当,我们才是帕苏尔家的主人。他们敢把肮脏的手伸到我们的头上,就要教训他们!”

“唉!哥哥……”吕复凑在吕守愚的马侧,想跟他说什么。

吕守愚不理他,转过头对着吕鹰扬冷笑,“旭达罕你不帮他?台戈尔大汗王不会怪你么?”

“丹胡做得不对,大哥出手惩罚,我看罚得很好。”吕鹰扬不动声色地回应,“而且我弟弟和人起了冲突,管他有理没理,我都不能帮外人对不对?”

“虽说是万世不易的大汗王,可是阿苏勒毕竟是我们青阳名正言顺的世子,帕苏尔家血脉真正的传人。一个分家的儿子居然敢跟本家的少主为难,台戈尔大汗王就不怕盘鞑天神的惩罚?未来的大君,可是天神选中的人。”

吕守愚话锋一转,“不过,也许大汗王觉得自己才是天神选中的人吧?毕竟他们家也姓帕苏尔。”

“哥哥有见识,为什么不自己去跟伯父们说?”吕鹰扬一振手里的球杆,“打球的时候,我就只知道打球。”

“打球?”吕守愚斜眼扫过全场,“好!那么我们也不必浪费力气,一球定输赢。我比莫干有的,随你旭达罕要什么,我都赌得起!”

吕鹰扬指了指他胯下的骏马,“那就赌哥哥这匹雪漭。”

吕守愚皱眉冷笑,“好,你敢赌我这匹宝马,你押什么?”

“我不像哥哥,有父亲赐的宝马,牛羊器皿,哥哥也看不上。”吕鹰扬想了想,“听说哥哥雇了几十个东陆匠人打造铠甲,我手里恰好有两千斤上品的乌铁。哥哥赢了,就送给哥哥打造铠甲。”

吕守愚微微变了脸色,“谁说的?”

吕鹰扬不答,回头大喊了一声,“贵木,这场我们好好打,若是胜了,大哥就把雪漭送给你!”

远处的吕贺举起球杆吼了一声。

吕鹰扬扭头微笑,“那我们开始吧。”

吕守愚从腰带里摸出一颗栎木球,掂了掂,忽然抛起在半空。兄弟两人都是带马微微地一顿,而后两匹战马一齐立起来,两根球杆在半空中交击。球落进了吕守愚的控制中,他长笑着带球,单刀直入。雪漭像一道白电般横穿场地,迎面吕贺已经带着两人拉开一个巨大的品字阵拦截。吕守愚并不硬冲,雪漭踏着舞步一样半转,而后再次冲出。吕贺眼睛一花,吕守愚已经趁乱把球递给了吕复,自己策马在品字阵里转了几个圈子,大笑起来。

吕复带着球奔驰急转,同队的伴当散开阵型跟上,几次在对方骑手抢近前的瞬间闪身掠过,直到距离球门不过八十步才挥杆微微一磕,对面吕鹰扬已经斜刺里冲杀过来。

“大哥射啊!”吕复大喊着把球倒磕出去。

白色电光以目力难以追击的速度赶到,吕守愚围着球兜了一转,已经准备好要射门。他的伴当在场边高声地喝起了彩,吕守愚却觉得后心发寒,一道犀利的风声追背而来!吕守愚猛地回头,悚然一惊,黑马上的是吕贺。他出手的一杆不是击球,却是抽向了雪漭。

吕守愚极为爱惜雪漭,收杆侧挡在马臀后。球杆在他的掌中化作刀剑,短短的一瞬间吕守愚以球杆抽出背刀式,肩膀一沉,球杆斜劈出去格挡。吕守愚的刀术老师是铁晋,铁氏的刀术犀利沉稳,扬名整个青阳。“嚓”的一声,双杆交错。松木杆承受不住吕贺的劲劈,立刻折断。

“狠毒!”吕守愚大喝。

“狠毒不狠毒,你的马是我的了!”吕贺的球杆划出一个完美的扇形,是一个长球的动作,他的伴当们已经驰向了对面门前射门的位置。

“笑话!”

吕贺忽然感到地下传来一阵猛震,他的杆走空了!球已经自己弹了起来。剩下的半截球杆在吕守愚的手中发出低沉的呼啸,吕守愚勒紧了缰绳,雪漭高高地立起来,断杆凌空抽中了马球,闪电一样地直射入门。震耳的欢呼声响了起来,看了许多年马球,却没有人想到过这样的射门。

“哥哥好快的‘雷’!”吕复在远处大喊。

蛮族刀术,通行的是“九技”,分别是顺斩逆斩、顺切逆切、左右中平、雷、逆劈竹和刺,所有刀术都是从这九个基本的动作演化而成,吕守愚以坐马震地弹起了马球,而击球的动作则是纯正的剑术了。

吕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球杆,狠狠地把它抛在地上。吕鹰扬驰马过来,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记得你那两千斤乌铁!”吕守愚挥舞着断杆,大笑着兜转马头。

“铁已经在大哥的帐篷里了,我今天早晨嘱咐奴隶送过去的。”吕鹰扬笑,“本来就是弟弟献给大哥的一点心意,打球不过是个彩头,就算弟弟侥幸赢了,也还是要尽这份心意。”

吕守愚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吕鹰扬。

吕鹰扬脸上含笑,笑容恬淡,直面大哥审视的眼神。

“不愧是旭达罕,没有让我失望。”吕守愚冷冷地说,“若是别人做了我的对手,我还真的提不起兴趣。”

他把巨大的披风裹在肩上,随手带动雪漭,转身回城。

吕复指挥着伴当,跟在吕守愚马后,觉得大哥走得分外地慢,像是怀着什么心事。他刚想凑上去问问,吕守愚已经勒住了马,停在阿苏勒的面前。

吕守愚遥遥地看着远方,声音淡淡的毫无感情,“阿苏勒,很长时间没见你,病都好了吧?”

“都好了。”

“那就好,你缺什么东西,尽管问人从我帐篷里要。”吕守愚在他头顶摸了摸,“这里才是你的家,父亲忙,顾不上你的时候,还有我这个哥哥。”

阿苏勒微微偏头闪开了他的手,“谢谢哥哥。”

他这么说的时候扭过头去望着远处,同样不看吕守愚一眼。

吕复瞥了大哥一眼,却发现吕守愚并没有生气的模样。他似乎还想找些话来说,却找不出来。一阵风扬起他的大氅,他忽地扭头,看见了那个偎在阿苏勒身边颤抖的女孩。苏玛双手抱着护住了胸口,低头看着脚下。风把她的长发吹了起来,发梢的金铃“叮叮”地响。

异样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吕守愚摘下自己的大氅抛在苏玛的身上。

“长得真像。”他低低地说,策马离去。

“废物!”带马经过阿苏勒面前的时候,吕贺低低地喝了一声。

吕鹰扬皱眉,“你胡说些什么?”

吕贺梗着脖子,“怎么也是我们家的儿子,连一个大汗王的儿子都敢欺负他,你说他还有什么用?”

吕鹰扬摇了摇头,“大汗王的事情,我们不要多说话。”

“哼!我才不管什么大汗王,我就想不通,哥哥你跟他们走得那么近,那几个老家伙有什么好?比莫干说别的我不理他,可这话说得是,大汗王们哪是支持我们?他们什么时候给过我们兄弟颜面?一个小崽子都敢撒野,比莫干不出手,我也扇他的脸!”

吕鹰扬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吕贺瘪了瘪嘴,终于不说了。

吕鹰扬垂眼看看阿苏勒,轻声说:“以后没事就不要出来玩了,你身体不好就待在帐篷里,别叫父亲担心。”

兄弟两人也带着伴当策马离开了。

广阔的球场上只剩下阿苏勒和他的伴当们。铁颜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主子的肩上,风卷了过来,阿苏勒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战栗着仰望天空,久久也不动一下。

黑色哨马迅疾地驰到吕守愚马前,马背上的伴当滚身下马,“大王子!”

“什么事?”吕守愚不耐烦地喝了一声。

“大事。”伴当凑上来低声道,“东陆有人来,急着要见大王子,已经到帐篷里候着了!”

吕守愚脸色一变,回头瞥了几个兄弟一眼,耳边已经传来了沉雄的鼓声。几个伴当的脸色也变了。

“夔鼓,夔鼓,金帐的夔鼓!”伴当喊了起来。

鼓声从城中而来,越来越见沉雄,仿佛敲击在人心口上,硿硿地震响,令人油然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

金帐宫前的“玄帐”中设了一面乌青色的大鼓,鼓面粗糙仿佛鳄皮,触摸起来坚实如铁。据说是大君的父亲钦达翰王昔年南巡狩猎路途中射杀的巨兽“夔”的皮革制成。每当金帐宫的侍卫敲起这面大鼓,就是大君急召将领和大臣。一名金帐宫侍卫驰马而来,高举着马鞭大吼:“快!快!大君传令,王爷王子和将军,各家首领,都要到金帐觐见!已经响过一通鼓了!”

东陆,下唐国,南淮城。

白皙的两指拈着一枚黑子静静地悬在棋盘上,许久,才“砰”地点落。

棋盘对面的人扫视局面,微微点头,坦然地推了棋盘,“臣输了。”

“拓跋卿还有半壁河山,难道不想涉险一搏?我听说麋鹿若是死斗,猛虎也畏惧啊。”

“臣倒是听说纹枰对弈是心战,本是治心之术,不在乎棋艺。臣在盘面上已经走到绝境,拼死一搏,只是搏国主失手。拓跋是一个武士,不懂士族的胸怀,却不愿做这样的事。”

“呵呵呵呵,”国主大笑起来,带着几分雍容的雅意,“不懂士族的胸怀?拓跋卿虽然生在北蛮,可是南下十多年,行止早已是公卿大家的风范了。”

臣子整肃衣甲,起身离席,右手一扯黑氅单膝跪下,“承国主的知遇大恩,拓跋只望能够不辜负国主的希望。”

对弈的两人装束全然不同。国主年过五旬,戴九旒黑帻,青袍博带,外面披了件织锦的中长衣,腰间的青绦上莹莹然缀着一枚山玄玉。而臣子满头细细的发辫,以牛筋带束在脑后,身披一件油润的旧革甲,倒像是蛮族牧人的装束,惟有身上那件漆黑如墨的大氅上显出隐隐的夔雷纹,是东陆名匠才有的手工。

国主整了整袍袖,从容起身,自顾自地踱步。拓跋不敢怠慢,跟随在后。阔达七间的宫殿中静得生凉,飞挑的屋檐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室内一片阴晦,看不清国主的神情。拓跋微一低头,在平滑如镜的云石地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苍苍然一张刻满风霜的脸。

“已经老了么?”他在心中自问。

他又想起了北陆的风,不似这里的风暖软,像是爽利的刀锋,又像是蛮族呛喉的烈酒。牧人们赶着马群在那般的烈风中驰骋,老得也格外地快。这个年纪上,他的父亲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老人了,每当抚摩他粗糙的大手,拓跋都觉得自己是抚摸砂岩。可父亲依旧带着弓箭骑马,马鞍上悬着牛皮酒囊,里面是烈火烧喉的好酒。喝醉的时候,他会带着儿子走到附近最高的草坡上,拉起那张祖传的烈鬃琴,嘶哑的琴声在风中扭曲,像是祖宗们的鬼魂一起唱和。

“阿爹……”他心底回响着这个称谓,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个声音静静地说话。

“拓跋卿?”国主脚步一顿,忽然回头,“今天忽然召卿家进宫,并非仅仅为了赐袍,卿家猜到了吧?”

“是!”拓跋微微躬身,“内监急召,想必是有军国大事。”

“是,大事。”

他们已经走到了窗口,国主伸出细白的手,拍拍窗棂,遥遥地看着北边的天际。

“记得拓跋卿家初来下唐的时候,曾经说起要建立一支骑兵,引种北陆的健马,教习骑射,本公却没有应允。”国主淡淡地说道,“可如今离国雷骑、淳国风虎都以北陆健马为坐骑,而晋北出云骑兵骑射无双,并称东陆三大骑军,我们下唐的骑兵却默默无闻。拓跋卿是不是觉得本公错失了良机?”

“不敢,国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是区区一支骑军可以逆转的。”

国主笑了笑,“错便是错了,也不是不能承认。不过,我们就要有骑军了。”

“骑军?”

“一支不下五万人的骑军,都骑最好的蛮族骏马,可以接连几天几夜奔驰不休,精通骑射。拓跋卿家以为如何?”

臣子动容,“五万人?!”

五万人的蛮族骑兵,这是一支可以横扫东陆的力量。

“今天早晨,北陆青阳部的使者在紫辰殿觐见,他带来了蛮族大君的手信,我们两国愿意互换人质,歃血为盟。青阳部的九帐兵马、北陆最强的骑兵,从此就是我们下唐的朋友了!”

“与青阳订盟?”臣子震惊了。

“难怪卿家惊诧。东陆北陆,是世世代代的死敌,北陆的门不对东陆敞开,从风炎皇帝开始算有五十年,从蔷薇皇帝开始算有七百年。这个消息传到天启,真不知朝堂之上是个什么情景。”国主冷笑,“不过,本公不管帝都的衮衮诸公怎么想,任他疑心,任他弹劾,任他眼红,谁也毁不了这场南北之盟!一切都已经妥当,只差最后一步,打开东陆北陆的大门!百里家万世的功业,也该开始了。拓跋卿不为本公高兴么?”

拓跋一振战衣单膝跪下,“拓跋山月恭喜国主,愿为国主……”

国主挥手制止了他,“拓跋卿要为本公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么?本公可没有这个意思,本公要倚仗拓跋将军,成就万世的功业,怎么能让拓跋将军做那出生入死的勾当?本公所要的,只是拓跋将军奉本公仪仗旌旗,北上和库里格大君订盟。卿家,这可是南北之盟的第一功啊!”

拓跋山月没有回答,他像是呆了一样。

国主皱了皱眉,“怎么?拓跋卿莫非不愿?”

拓跋山月全身一震,像是从梦里醒来,急忙跪了下去,“拓跋不敢,拓跋为国主效命,明知万死,也绝不推辞!”

“起来,起来。”国主恢复了笑容,拍拍他的肩膀,“拓跋卿家言重了。卿家出仕下唐十年,宵旰勤政,本公当然清楚拓跋卿的心意。拓跋卿和息将军,都是本公的臂膀,缺一不可,还希望众卿尽弃前嫌,同心协力啊。最近常有些小人在朝堂上多嘴,拓跋卿不要心存疑虑,拓跋卿虽然出身北陆,长于草原,但是本公从不以蛮夷相待。以拓跋卿气度人品,即便东陆世家,也不过如此……”

国主挥着袍袖,侃侃而谈,却没有注意到拓跋山月始终跪在那里没有起身,他的指甲抠在云石的石缝中,抠得“喀喇喇”微响。

“诸事我都已经为你备齐,你还要什么,尽管向鸿胪寺开口。本公在南淮日日北望,等拓跋卿归来的好消息!”国主终于想起要扶起拓跋山月的时候,拓跋已经在那里跪了许久。

“国主,拓跋还有一言,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我们君臣,有什么不可说?”

“大胤前朝铁律,私结蛮夷乃是叛国重罪。虽然我们下唐领袖诸侯,可是国主要提防帝都有小人借机作祟。”

“呵呵呵呵,”国主笑了起来,“拓跋卿,你对东陆的了解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啊。若说真是私通蛮夷,淳国、晋北,哪一个不比我们下唐有地利之便?而诸家诸侯的动静,又真的能瞒过帝都的耳目么?我们这次这么做,天启城有人在看着呢,不过皇室是不会来阻拦我们的,这个我可以向你担保!”

远处高阁上传来悠长的云板声,太阳西坠,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傍晚。侍女捧着焚香的炉子经过勤政殿前,遥遥地看见拓跋山月单膝跪地向国主行了大礼,国主上前挽起他,牢牢握住他的手,似乎满是企盼。

“风筝,风筝,蜻蜓蝴蝶、长尾巴的大龙风筝。”

“桂花包子,刚出炉的桂花包子,热的热的。”

“鲜炒栗鲜炒栗,新上市的新鲜炒栗子,又酥又绵,甜的嘞。”

叫卖声充斥着长街。这座天南之都地处繁华的宛州,长街两侧鳞次栉比,商铺的勾檐相连,店家为了争抢生意,在店铺外支起了各色的布篷。酒招在高阁处飞扬,远处凤凰池上轻舟划过,行人比肩接踵,这才是东陆的繁盛,帝朝的荣华。

“撞着人了!长眼不知道用么?紫梁街上你就敢骑马?”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感觉到背后马喷出的热气,转过身破口大骂。

他猛地住了口。他背后是一匹雄骏的黑马,披着金色菊花纹样的马衣,夔雷纹的纯黑大氅一直盖到马臀。夔雷纹和金色菊,在下唐国都不是平常百姓可以用的东西。马上的武士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沉默地望着远处。人群悄悄地闪开,黑马踏着小步走过。一片繁华景象中,却有这么静静的一人一骑,仿佛遗世独立。

“雷依瀚……雷依瀚……”

耳边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可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记得这个旧时的名字?

烈鬃琴嘶哑的声音追着他从远处飘来,他闻见草原上的风,那股淡淡的青草味。他想起父亲亲手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马尾挂在帐篷前,木娃娃计量着他的身高,每年父亲都会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点,摸着他的头说:“雷依瀚又长高了。”

他又想起了火,燎天的大火,他至今还能感觉到那可怕的灼热,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缝隙中奔跑,他呼喊着他知道的每一个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他。最后他站在了一顶被火焰吞噬的帐篷前,马尾被烧断了,木娃娃落在地上,闷闷的一声,从此一切结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银羊寨。他们烧掉了它,连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烧掉了,从此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拓跋山月的手臂在革甲的遮蔽下绷紧,他握着拳,手臂上的青筋跳得像愤怒的蛇。周围熙熙攘攘,他被隔绝在这个繁华的世界之外,他恨不得放声大吼,有什么要从血脉中迸发出来。

“磨铁啦,磨铁啦,铁刀铜镜,亮如银嘞!”

这个清亮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里,那股凶暴的情绪退潮一样消逝,拓跋全身一凛,他正立马在桥上。

这是紫梁河,凤凰池引水的一道小河,蜿蜒曲折,上面飞跨着紫梁桥,桥两侧也是摆摊的小贩。吆喝着磨铁的年轻人就站在他的马前。磨铁人长得颇清秀,一脚踏着木凳,浅浅地笑着。南淮这种走街串巷的磨铁人不少,帮人磨镜磨刀刃,都是穷苦人,赚不到多少钱。

“要磨刀么?”年轻的磨铁人仰头看着拓跋,“我们磨得很细的。”

那张年轻黝黑的脸上带着快乐的神情,远不像其他面有菜色的磨铁人。拓跋微微犹豫一下,抄出了鞍袋中的长刀递了过去,“就请帮着把刀锋磨利。”

拓跋山月自己也精通磨刀,上阵的时候他总会把自己的长刀磨得如镜般亮,几乎挂不住血丝。但磨铁人过得太辛苦,可以说上无可顶之天下无立锥之地,只靠两块磨石吃饭,拓跋山月可怜他们的艰辛,每次遇到总是给他们生意做。

“好嘞!”磨铁人身边凑上来一个吊眼的汉子,汉子接过刀,跨上木凳,提起陶罐,粗黑的大手往磨石上抹着清水。

长刀从质朴的皮鞘中脱出,像是一股冰气冲了出来,靠近刀镡的地方以细字铭刻着“貔貅”两个字。

汉子捧着那柄刀,愣住了。

“是好刀啊,”年轻的磨铁人淡淡地说,“不如让我来教你一些磨刀刃的小办法如何?”

“夫子请,夫子请。”汉子急忙起身让出了木凳。

“夫子?”拓跋打量着年轻人,看见了他洗得发白的袍下,那条粗麻搓成的腰带。

年轻人是个长门修士,只有他们才会围这种粗麻搓成的腰带。

长门修会是个教派,据说是不信神的,徒众都是些苦行的修士。在宛州物欲横流的大都市并不常见他们的身影,倒是在荒僻的乡下经常会见到这些克己和善的人。他们并不传教,长门修会的“法”是要去求的,平常人不求他们,他们也就不认为你有得法的资质。

不过对于贫苦的人,长门修士们却非常耐心,他们被穷人尊称为“夫子”。也许是因为四方游历的缘故,他们的知识广阔得难以想象,他们也从不吝惜把这些知识传授给需要它们的人,他们也不吝惜把自己仅有的食物分给穷人,即使自己下一顿就要饿肚子。

“磨刀用水要足,干磨会留下痕迹。要从一面磨,两面磨会伤你的刀刃,还要从一个方向抛光,否则也很损刃口。”年轻的修士边磨边说,看来那个汉子是个初上手的磨铁人,修士是指导他技术的老师。

“是柄好刀!”修士抬头看着拓跋山月,“但是还不算名刀。”

“夫子好眼力。是年轻时从铁匠那里买来的武器,用得顺手罢了。”拓跋说。

“是位将军吧?”修士笑笑。

“怎么看出来的?”

“将军的马衣和大氅,都是很名贵的手工。还有将军的眼神,经常上战场,指挥成千上万的军队,眼神跟一般人是不一样的。”

拓跋也笑笑,“是啊,眼神总是瞒不过人的。”

修士点点头,“还看得出将军有心事。”

“是么?”

“有什么事很意外,也很犹豫吧?”

拓跋心里一惊,不由得警惕起来,冷冷地打量着修士。

“被我说中了?”修士抬头看着拓跋,快乐地笑着,“我觉得将军对我有敌意了。”

拓跋和他对视,努力想要从那双年轻快乐的眼睛里看进去。修士倒是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耸耸肩膀,继续磨刀。拓跋只看见了单纯的快乐,和无忧无虑。

拓跋收回了目光,“我有些事情,想请人为我解惑,可是找不到这样的人,夫子可以帮我么?”

“我们这种流浪人,不懂军国大事,不过将军若是愿意告诉我,我一定会努力回答。算是感谢将军请我们磨刀吧。”修士说,“吆喝了半个上午,都没有找到一个客人,是我的宛州话不够好吧。”

“夫子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拓跋斟酌着词句,“为了一件事,你努力了很久,恨不得粉身碎骨也要做成,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时时都觉得痛苦包围着自己,只在梦想有朝一日可以达成那个心愿的时候,才能获得片刻的慰藉。”

“这样令将军难忘的事情……是仇恨么?”

拓跋没有回答,继续说了下去:“可最终你都没能完成心愿。你渐渐地麻痹了,也渐渐地忘记,甚至都不太愿意去想。你觉得稍微好受了一些,不必再为那些旧事困扰,可以安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可你忽然发现,一个机会就在眼前,你自己都要放手不管的时候,达成那个心愿的机会终于来了!晚来了几十年!你会怎么做呢,夫子?你还会回到以前那种心境中么?”

他这么说着,默默地从紫梁河上看出去,看着北方。他感觉到胸口中有东西在翻滚,像是腥浓的血。

这次轮到修士犹豫了,过了好久,他低声说:“将军,你的拳握得很紧。”

拓跋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松开手,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其实将军心里还是明白的。对么?”修士歪着头看他,“将军只是害怕再回到以往心境里去。可是那心境还在那里,将军只是不愿想它。也许将军可以把那些不高兴的事情都压下,放弃这个机会,可是终有一天,那些心绪还会泛起来,那时将军会很后悔的吧?曾经你有一个机会复仇,但你放弃了。”

“你是说?”

“也许这么说太玄了。”修士笑笑,“不过世上的事情,常常都是这样,有的人求得太急切,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有的人放弃了,却又得到了。其实得得失失又算什么?最终还是都要失去的,只可惜很多人在得得失失的过程里失去了自己的心。”

“那我该怎么办呢?”

“将军已经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了吧?世上多数的人,都是凡俗的人啊,你追着的东西,明知道不应该,知道最后都是一场空虚,可还是忍不住要去追。就这么追着,追着,得到了,又失去了。”修士将一罐清水淋在刀上,雪亮的刀锋耀人眼目,“然后人就死了。”

他年轻的脸上多了郑重的神情,双手托着刀捧给拓跋,“虽然说起来那么悲伤,可是终究逃不过。”

拓跋接过刀,默默地弹着刀锋。

“按照将军心底所想的去做吧,要后悔,也是将来的事情。”修士摇摇头,“将军沉迷得很深,不是超脱凡俗的人。”

“是。”拓跋低声说,从腰带中摸出一枚金铢,恭恭敬敬地放在修士手中。

他兜转战马,就此离去。忽然间他什么都不再想,那种烦恶,那种困扰,如今都不再是问题,他知道自己眼睛中的神色恢复了坚毅,比以往更加锐利,有如发硎的利刃。

“给了一枚金铢!真是大出手!”汉子贪婪地看着修士手里的钱。

“这是你的。”修士把金铢递给他,转而去看拓跋的背影。

“夫子,你们到底说的是什么,我每句都懂,就是不明白。”

“要杀很多的人吧?”修士轻轻叹了一口气。

“夫子?”汉子吃了一惊。

“其实我也不太懂,”修士摇了摇头,“不过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但是像将军那样的人,完成一个心愿要杀很多很多的人吧?”

“那夫子不劝劝将军?”汉子很诧异,“长门的夫子都是体恤人命的吧?”

“人活在世上,都很不容易,可是仇恨在哪里,就有人要复仇,”修士低声说,“又有什么办法呢?”

“闪开闪开!”铁颜和铁叶从疾驰的骏马上翻下,拥着阿苏勒大步冲向金帐。

“什么人敢闯金帐!”侍卫武士一起拔刀,领头的百夫长大喝一声,铁护心打在铁环甲上铛铛作响。

“世子,是世子,我们都是世子的伴当。”铁颜高声喊着。

夔鼓声响得益发急迫了,两通鼓已经击完,第三通鼓也到了尽头,咚咚咚咚地震人心魄。

“世子进去,伴当不行!”

“为什么?”铁叶挑着眉毛,“以往我们都可以进去的。”

“没看见大汗王和首领们都候在外面么?大君传令,所有人都候在外面,只有王子进帐!”

铁颜铁叶往周围看去,四位大汗王、大家族的几十个首领、带兵的将军们都被挡在帐外,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夔鼓设在那里,并不是经常敲击的,每次敲都是为了紧急的大事。这次召集来得非常突然,大汗王们也摸不着头脑。

“世子,快进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铁颜推了推阿苏勒。

阿苏勒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推开铁叶搀扶的手,甩掉雪狐裘冲向金帐。侍卫们闪身让出一个空隙,让他通过,旋即又围成铁壁。

铁叶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沉默的哥哥,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哥哥,不是……要废世子吧?”

“胡说什么?”铁颜凶恶地瞪大眼睛。

传说大君要废掉幼子重新立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铁氏兄弟虽然年幼,却不是聋子,心里不能不忐忑。如果将来是大君的伴当,也许就能成为名传后世的大将,若是一个被废质子的伴当,又是什么呢?不过是没人要的野狗。

“都是我们的命不好,”铁叶扁着嘴,“给世子当伴当,若是跟大王子……”

“你还胡说!”铁颜狠狠地瞪着弟弟,脸涨得通红。

蛮族最忌的是背主。铁颜觉得自己有很多的理由可以驳斥弟弟的大逆不道,可每一个念头到嘴边,却都说不出来。铁叶想的有什么错呢?毕竟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铁叶的骑射那么好,本该是成为将军的人,难道仅仅为了忠诚两个字,就要把一生赔给孱弱无能的世子?

私下里铁颜自己也想过,若是跟着别的王子就好了,不必说大王子和三王子,就是二王子和四王子的伴当,也一样穿着东陆绀色的绸袍,骑极西的骏马,有机会跟着大军上阵杀敌,在人前人后高高地扬着头。

可这不过是一时的想法,铁颜没有真的想过要离开这个没有前途的世子。这个主子身上总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让铁颜觉得应该追随。当丹胡的伴当们逼上来的时候,坚持挡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世子自己。铁颜想要冲出去,可是世子张开双臂,像恶虎那样把三个人死死挡在自己背后。

伴当替主子挨打本是应该的事情,将来上阵,帮主子顶箭挨刀也不该有什么怨言。连铁颜都觉得世子这么做,纯粹是愚蠢。可就在这种时候,总有一股温暖从胸口升起来,令他什么都不怕。

铁颜想这是愚蠢的,可是这种愚蠢他不能拒绝。

“我……”铁叶瘪着嘴,“我不过就是想,不过就是想……”

“别说了。世子是个很好的人啊,”铁颜拍了拍弟弟的背,“他跟别人不一样。”

“咚!”最后一声鼓响,余声像是天边远远传出去的雷。

阿苏勒一掀羊皮帘子,双手撑着地面跪在地毯上,大口地喘息着。金帐中出奇的静,先赶到的四个哥哥都半跪在地上等着父亲的召唤。

豹皮坐床上的大君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踞坐在那里,扶着一张小案子,案子对面是个披黑斗篷的人,风帽遮住了他的脸。

小案子上的银盘里是烤羊,银碗中是羊奶。能够被赐坐床,和大君对面饮食,是蛮族最高的奖赏。只有立功的人身居极位,无法再给予其他奖赏的时候,才会有“赐坐床参政”的恩典。几个王子记事以来,只有台戈尔大汗王有过这样的殊荣。

“离开家乡很久,怀念草原么?”大君笑着。

“草原倒是不怎么怀念,东陆五光十色,我看都看不够。”披斗篷的人切了一大块羊肋排放进嘴里咀嚼,“不过怀念英氏夫人的獭子肉和黄羊肉排,大君若是不留我,我已经在木犁家的帐篷里了。”

“大合萨!”王子们都听出了那个声音。

那人一把掀掉了头上的兜帽,闪亮的光头,纯白的长须,正是前阵子悄无声息从北都城里消失的大合萨厉长川。

“起身吧。”大君挥挥手。

他的目光在儿子们脸上扫过,“大合萨带来了好消息。我想先告诉我的儿子们,所以大汗王、首领和将军们都在外面候着,叫你们先进来。不过要听这个好消息,先要答我的问题。谁答得好,我有赏赐。”

“是!”王子们一齐回答。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也都不小了,都该知道军事,那么我们蛮族,最大的敌人是谁?”

吕守愚迟疑了一下,去看吕复,吕复摊摊手,表示自己也没主意。蛮族地处瀚州,西有夸父,东邻羽国,南面的天拓峡外是东陆胤朝虎视眈眈,可以说面面受敌,无所谓强弱之分。

“是夸父!”一个声音打破了安静。

“贵木?好,你说,为什么是夸父?”

“我们蛮族多的是骑兵,又擅长射箭。羽人的弓虽然强,却不会骑马,华族人的武器好,铠甲精,可是他们没有我们跑得快,三万骑兵杀他们十万人。东陆现在学我们建骑兵,可是又怎么比得过我们的虎豹骑?”吕贺·贵木大声说,“只有夸父是我们的对手。他们不骑马却跑得和战马一样快,不披甲胄,可是中了我们的箭根本不怕。所以儿子以为是夸父,若是能得一支军马,儿子愿意带兵去西边虎踏河驻守,叫夸父不敢过河踏进我们的草场!”

“夸父是强敌。”大君摇头,“但是,不对。”

“华族人!”

“是羽人!”

吕守愚和吕复不约而同地出声,却是不同的答案。

大君点头,“比莫干说是华族人,铁由说是羽人,各有什么理由?”

“儿子以为……”吕复有点语塞,他从小信服哥哥吕守愚,现在自己的答案和哥哥的不同,就手足无措起来。

“你说你的!”吕守愚笑。

“儿子以为夸父虽然可怕,不过人口极少,生育又慢,打一次仗要休养许久,就算我们败退了,隔上几年我们还是能够抢回土地。华族人虽然人多,兵器精良,可是分裂四散,自从风炎皇帝之后,一次像样的进攻也没有。我们剩下的敌人,只有羽人了。”

大君还是点头,“也有道理,比莫干你说。”

“儿子说是华族人。羽人和夸父,虽然各有长处,但是东陆十几个诸侯国加起来,上百万的强兵。我们蛮族号称三十万铁骑,可是真的遇上东陆的铁甲和长枪,却是死一个少一个,华族人口众多,若想招募,随便怎么都能再起百万大军。若不是因此,风炎皇帝也不能隔着七年就两次入侵我们北陆。所以儿子觉得,我们的心腹大患,还是东陆。”

“不错!”大君拍了拍桌案,“你这个见识就要高过铁由和贵木,我们怕的不是东陆的百万大军,而是东陆百万大军之后那几千万的人,那就是不断的兵源。”

“旭达罕,”他转向沉默的三儿子,“你的几个伯父都说你是我儿子中最聪明的智将,你沉默不说是为什么?”

“儿子的答案和大哥一样,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华族人。”

“是么?”大君摇头,“可惜你说得晚了。能说的都被你的哥哥弟弟们说完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你。”

“不!”吕鹰扬仰起头,“儿子说是华族人,可是儿子有不同的说法。”

“是么?”

“是!”吕鹰扬上前一步,“儿子要问哥哥弟弟们,九州各国,谁的土地最大,谁又最富有?”

吕守愚皱了皱眉。这根本不必问,东陆胤朝占据四州,几乎一半的土地,是天下最大的国家。

吕鹰扬根本不想听兄弟们回答,紧接着说道:“九州的疆域,九个州大小相差不多,贫富却差得大。儿子当日算过,我们瀚州一年的出产,若是折成东陆金铢,大概是三千万。可是东陆四州,光是中州一年的出产,就不下八千万金铢。而据说宛州一州的出产,就比东陆其他三州加起来还多。华族人占据最肥沃的四州,而我们蛮族七部只有一个贫瘠寒冷的瀚州,我们的敌人,怎么不是华族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大君摇头,“我问的是敌人,你说的是财富。”

“父亲,”吕鹰扬单膝跪地,“我们蛮族的心愿是什么?当然是建立铁沁王的功业,我们要踏遍大地和海洋。打败一个两个敌人又算什么?我们要打败所有人!可是凭借瀚州的出产,我们没有兵力四方开战,我们只有占据最富饶的东陆,借助东陆的出产,才能完成盘鞑天神指引给我们的功业!所以我们的敌人,一定是华族人!”

“说得太简单。”大君冷冷地喝道,“风炎铁旅侵入我们草原的时候,别说你们没有看过,我也只是听说。真正接战的短短七个月中,我们七部战死的年轻人不下二十万,大半的青壮死在战场上,只得依靠妇孺去放牧,十几年都不能恢复。东陆的铁甲硬弩,那两次是杀伤了我们七部的胆,所以至今我们不敢越过天拓峡半步。你要进占东陆,你凭什么进占东陆?你有你爷爷钦达翰王的勇敢么?”

“儿子没有爷爷的武魂,可要说勇敢,儿子也有舍身的志气。凭着我们蛮族几十年的积累,我们可以的。”吕鹰扬更上一步,“风炎皇帝铁线一战,我们蛮族损失惨重,东陆如今的分裂也未必不是因此而来的。只要他们分裂,我们就可以分开来击破,东陆现在不是一体,再等下去,这个绝好的机会就要失去了!”

他走到门边一掀羊皮帘子,指着南方,“我们蛮族要看的敌人,是整个九州。我们要成为这世界的皇帝,西边打败夸父、东边打败羽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有拿下富饶的东陆,才是我们蛮族万年立业的根本!”

金帐中静得出奇,吕守愚微微吐口气,也点了点头。

“好!这才是我的儿子该说的话,应该赏的。”大君摘下壁上乌沉沉的角弓,抛给吕鹰扬。

“我要赏的,是旭达罕的志气!”大君环视儿子们,“只看到眼下的不是英雄,你心里有天下,你才能占到天下的土地。逊王起兵前不过是个牧马的奴隶,他为什么可以一统七部?是因为他有一统七部的心思!只想着守着这片草原,你们是当不得英雄的!”

“是!”王子们齐声回答。

“阿爸,儿子以为……”排在最后的阿苏勒低低地说,可是他的声音被哥哥们的高声应答吞没了。

大君转向大合萨,“大合萨,在东陆的见闻,就由你自己告诉他们吧。”

大合萨在烟锅里塞满烟草,深吸一口,抓着自己的光头下了坐床,挥手掀开帐篷一侧的帷幕。

帷幕下巨大的地图暴露出来,它绘制在淡黄的生绢上,赭色绘制山脉,蓝色绘制河流。细细的绿线标明了诸侯国的国境,散布在地图上的红点是重要的关隘和都市。

“这是东陆的地图,”他指点东陆诸国的疆域,“东陆四州,中州、宛州、澜州、越州。胤朝开国的大皇帝白胤建国时候,就把土地分封给了大将和亲随,当时是十二诸侯国的制度,六公国六侯国,大皇帝只统治天启城周围的一片王域,面积还不及大的诸侯国。”

“后来的七百年里,诸侯们争斗,有的两国合并,也有的一国分裂。到了现在,一共十六国。其中又有五家大诸侯,分别是中州北面的淳国,澜州北面的晋北国,还有号称‘天南三国’的宛州下唐国、越州离国、宛州和越州之间的楚卫国。”

“我出使的是宛州的下唐国,”大合萨点了点地图南方的一座城池,“这就是下唐的都城南淮。下唐国有个公爵,叫做百里景洪,要和我们结为盟友。”

“我们怎么能和没有信义的华族人结盟?”吕贺惊得喊了起来,“那些人还不如草原上的狼有骨气!”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几个怎么以为啊?”

“儿子也觉得不妥,华族人和我们结盟,下唐又远在南边,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打算。”吕守愚说。

“儿子想,结盟的事情还是和诸位大汗王计议一下的好。”吕鹰扬说。

“儿子……”

大君挥手打断了吕复,“你想必也是觉得不好了。”

“是。”

“我知道这消息传出去,动静比现在会大得多,所以先见你们几个。”大君斩钉截铁地说,“和下唐结盟的事情,不可更改!是我的儿子,就跟在我的马后!”

“儿子会追随父亲!”吕鹰扬跪了下去。

“儿子会跟在父亲的马后!”其余三个王子也醒悟过来,一起跪了下去。只剩下阿苏勒静静地跪在最后,没有出声。

“你们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大君这样说着,却没有喜色。

他也不叫儿子们起身,冷冷的目光在儿子们头顶上扫过,吕复微一抬头,竟被父亲的目光吓得心里一寒,急忙又低下头去。

“东陆的规矩,凡是两国结盟,就要互送王子贵胄,作为人质。你们既有胆略,谁敢去下唐国做人质?”

王子们愕然地抬头看着父亲,头脑中一片空白。他们不是只懂说大话的人,吕守愚也上过阵,在和真颜的一战中冒着箭雨冲锋过。可是远去下唐实在是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到了千里之外,从此就不再是尊贵的王子,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质,像是陷在泥沼里的飞鸟,只能任人摆布。而最重要的莫过于离开了北都,或许在新的大君登位之前,都不能回来。

“怎么都不说话了?”大君从坐床上走下,一一看着低头不言的儿子们,“听到要去东陆做人质,就没有胆子了么?”

金帐中一时间静悄悄的。吕复趴在那里,目光只敢盯着膝盖前的一小片,余光瞟见父亲的重靴在面前悄无声息地踱过,仿佛能感觉到那凌厉如刀剑的眼神在自己背脊上刮了过去,通体一阵冰凉。

“虽说是人质,可是下唐百里国主已经许诺将会教授东陆军阵的学问,让你们亲身随军。你们若是有心,不但可以见识东陆的风土,而且可以结交那边的贵族大家,更可以探听得东陆兵力的虚实。这难道不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么?”

王子们依旧低着头。

“铁由,前些天你跟我说想和大哥和三弟那样学着掌兵,现在却不愿去东陆么?”

吕复战战兢兢地抬头,“儿子……儿子……儿子想的是……”他脑袋仿佛要炸了,觉得父亲的目光直把他逼到了悬崖边。

大君根本无意等他回话,眼神一排扫去,“比莫干你是大哥,旭达罕你是我们青阳的智将,都不敢么?还有贵木,贵木贵木,你七岁就敢杀狼,是我最勇敢的儿子,你现在低着头,难道去东陆比一头要吃你的大狼还可怕?”

吕贺不像哥哥们沉得住气,狠狠地磕了一个头,“父亲,儿子不去!”

“呵!”大君一惊,反而笑了出来。

“儿子是吕氏的子孙,青阳的王子,绝不给祖宗丢脸。骑马上阵,如果贪生怕死,后退半步,父亲一剑杀了我也没话说。可是人质,”吕贺咬着牙,“儿子是不愿做的!”

“笑话!”大君冷笑,“下唐国的使节不日就护送一名下唐国百里氏的宗室子弟来我们青阳做人质,你们几个嘴里说不贪生怕死,可是让你们兄弟中出一个人去下唐都没有。这就是我们青阳的好男子?你们看不起华族人的软弱,我看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还不如东陆的年轻人!不!连个女人都不如,逊王送了阿甘达去做人质,阿甘达骑了白马,一次都没有回头。你们也是我们帕苏尔家的男人啊!”

大君说的典故出自蛮族有名的长诗《逊王传》。逊王阿堪提是五百多年之前第一个在草原上召开库里格大会的人,他是个奴隶出身的下贱武士,最初兵少将寡,为了向自己的义父借兵,愿意以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阿甘达作为人质,交换三千骑兵。阿甘达于是骑了白马去,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一顾。等到阿堪提以这三千骑兵起家横扫草原归来的时候,才知道阿甘达已经被自己的义父收为帐下的女人,阿堪提跑去质问阿甘达,阿甘达却从山巅上跃下自尽。阿堪提恍然大悟,心如刀绞,最后杀了义父成为蛮族第一位大君。早先北陆草原上的历史早已无法考证,所谓《逊王传》不过是一部说故事的长诗,可是阿甘达的故事凄婉哀恻,被传唱不休,无人怀疑它的真实。阿甘达也被草原上的人称为“光母”,赞叹她的坚贞和勇敢。

吕贺的脸色白了白,猛地把头拧到了一边去,“那也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

“懦夫和女人……”大君紧抿着的唇颤了颤。

吕贺心中也畏惧,知道父亲是动怒了。

吕复咬牙磕了个头,“父亲,平日里是谁自以为聪明,王爷们和家长们面前,又是谁最喜欢议论东陆的局势,刚才又是谁说了豪言壮语?为什么现在就不说话了呢?”他看了背后的吕鹰扬一眼。

大君点头,“旭达罕,你的哥哥们在问你,你为何不说呢?”

吕鹰扬神色安静,“二哥想护着大哥,就该自己挺身出去,儿子不是不敢,是不愿。儿子不是手里没有事情做,儿子觉得男子立业的地方是战场,去东陆当人质不是儿子想做的。”

“如果父亲让你去呢?”大君盯着他。

“三哥不能去!”吕贺急了起来,“父亲自己去北都城里问问就知道了,事情是大哥做得多,还是三哥做得多。大哥不是打球,就是打猎,别的部落有使节来,十次有九次是三哥应付。每天听不完的事情,不到后半夜,三哥有几次睡过?九帐兵马的名册,三哥跟我足足整理了两个多月,眼睛都熬红了。那两个兄弟在什么地方?在火雷原上拉野马!”

他瞥了一眼吕守愚兄弟,“父亲问谁能去。儿子说他们两个都能去!铁由嚷着要掌兵,他会掌兵么?为什么不能去东陆学?比莫干手里的事情,交给三哥就是了,反正留在北都城里也是找不到人的!父亲你说,难道没本领的、不管事的,就不用出苦差,我和三哥这样苦熬的,反而该倒霉么?”

“贵木,”吕鹰扬低喝,“不必喊。我们做过什么,父亲知道,用不着自己说!”

“胡说!”吕复忍不住,“谁是没本领的人?”

“哼!”吕贺冷笑,“你的刀法怎么样?你读书识字又怎么样?人人眼里的事情!”

吕贺大步走到坐床边,从桌上抓起盛着羊奶的银罐,噌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刀。他扫了一眼周围,手一抛,银罐忽然离手。就在罐子滞空的刹那,长刀急振,碎成纷乱的铁光,交织着在水罐上划过,被他刀劲阻挡,罐子在空中悬停了半刻。只听见长刀入鞘一声响,手工锤打而成的银罐彻底崩裂成碎片,一泼水在空中化作水花,裹着一片片碎银落下。

“铁由不要说这种笑话,要说本领,先看我手里的刀利还是你手里的刀利!”

吕复受不了激,站起来也按住腰刀,“你的刀利,我的刀未必不利。切一只罐子而已,有胆子试我的宝刀么?”

吕贺看也不看他,“就怕我的刀太利,收不住手,你的脖子却没这罐子结实!”

“你!”吕复指着他的鼻子,指尖颤着,“朔北血的狗东西,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父亲面前我不跟你计较,可是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我?”吕贺蛮劲发作,一扯上衣露出胸口,狠狠地拍了拍,“有种刺进来看看是什么血,都是父亲的儿子,我是青阳的人!”

兄弟们恶狠狠地彼此瞪着,一时陷入了僵局。

骨节的暴响打破了寂静。众人一惊,发觉那来自大君攥得紧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仿佛要抓透手掌。王子们都见过父亲发怒,知道那是何等的可怕,四兄弟都顾不得彼此的敌意,抛下刀剑一起跪下。

“你……你们!”大君的面孔微微扭曲,“都给我滚出去!”

王子们退了出去,阿苏勒走在最后。

大君唤住了他,“阿苏勒,你年纪还小,可是阿爸也想知道你怎么想。”

阿苏勒沉默了一下,转身磕了一个头,“阿爸,是又要打仗了吧?”

大君呆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阿苏勒已经起身出帐去了。

大合萨笑了笑,“大君也不必那么着急,早该知道是这个反应。”

“我恨的不是他们的反应。沙翰,从他们身上你还看不出来么?”大君低声说,“蛮族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

“出来了,出来了!”

金帐的帘子掀开,掀起了小小的骚动。

“旭达罕,出了什么大事么?”大汗王们抢先迎上了吕鹰扬。

相隔不远,木犁、铁晋和铁益围住了吕守愚。两个窝棚的人各自聚在一起,只有三五个家族首领平时游离在两个窝棚之间,想望风投靠,这时候却不知道凑往哪里,只好惴惴不安地站在远处。

“大合萨回来了,”吕鹰扬踌躇着,“父亲要和东陆的诸侯国结盟。”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从有牧人传唱的诗歌开始,东陆的华族和北陆的蛮族,从来都是水火不容的敌人。四十年前,东陆的风炎皇帝北伐,蛮族死了无数精壮的年轻人,终于低下骄傲的头,向东陆纳贡,把东陆胤朝称为上国。可是血仇从来不曾被忘记,年轻人鞭策骏马,磨着雪亮的马刀,有几个不想杀到东陆去,洗雪当年的耻辱呢?

同盟,这可是蛮族从来没有想过的词。

“这不行!”一名首领首先回过神,炸雷一样地喊了起来,“华族人,那可是我们的世仇。我们青阳的老祖宗,青铜的血啊,怎么能跟东陆的懦夫坐下来当朋友?”

吕鹰扬摇头,“父亲下了决心,不过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事……”

台戈尔急躁起来,跺着地面,压低了声音吼:“有什么话说?我们都是你的伯父,这北都城里,就是天塌下来压在你头上,也有伯父们帮你顶住!”

吕鹰扬点了点头,“父亲要诸家王子中出一人,去东陆当人质。我怕,这人便是我。”

人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没人说得出话来。这么多年大家跟着三王子,多少心血都花在里面,就是指望有朝一日大君过世,吕鹰扬继承这片草原。如果是他被送到东陆去,所有心血就都白费了。

“旭达罕!”台戈尔扯住侄儿肩头的衣服,“这话你可要说清楚,是郭勒尔说的,还是你猜的?这么些年大家都把命系在你的马尾巴上,你可不要说出没来由的蠢话来!”

“侄儿不是瞎猜,”吕鹰扬深深吸了口气,“我看父亲的意思,这个去当人质的王子,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不能莽撞,得学东陆的知识,又得应对人,不能丢了我们青阳的威严。这样的人,不是我,就是比莫干。可是比莫干是长子,早就大婚了,刚刚生了第二个儿子。我自己一个人,又是弟弟,父亲不会不考虑这事。”

“这怎么行?”格勒嚷了起来,“生了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大君传召,请四位大汗王金帐议事!”一名金帐宫的侍卫出帐来,提着马鞭虚空一扬,高声喝道。

大汗王们顾不得再和吕鹰扬说话,几个伴当排开人群,台戈尔为首,急匆匆地走向了金帐。那边吕守愚身边的人群中,走出了披甲的九王。他倒退出来,对吕守愚行礼,大步走向了金帐。

两行人在半道相遇,三个老王爷对于这位以军功晋身的新汗王有些忌惮,台戈尔略略停步,一双浑浊的褐黄色眼睛冷冷地扫了九王一眼,九王恭敬地行礼。

“看九王对大哥的敬重,大汗王们看我们就像家里养的两条狗!”吕贺恶狠狠地低语。

“什么都不要说!”吕鹰扬低声喝道,“跟我回去。”

苏玛举起马灯,把帐篷里微微照亮。

床上压着阿苏勒随身的白色雪狐裘,却空无一人。她四周看了看,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后。床后面的黑暗被照亮,藏在角落里的阿苏勒抬起胳膊挡着光。

两个人默默地相对,许久,阿苏勒重又低下头去,抱紧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接着发呆。苏玛拉了拉他的袖子,一手贴在面颊边比了一个睡觉的姿势,是说到了入睡的时候了。阿苏勒不回答,苏玛就拖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她换了贴金的红裙,盘了头发,雪白的衣领衬着修长的脖子,明丽得像她已经不在了的姐姐。

“对不起……”阿苏勒轻声说。

苏玛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苏勒把脸慢慢地转了过来,凝视着苏玛的眼睛,轻轻伸手摸她的脸,“对不起。”他的声音微弱但语气坚定。

苏玛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想摆个笑脸出来安慰阿苏勒,但笑不出,就捏着自己的脸,做出一个滑稽的笑容来。

“苏玛,对不起!”眼泪从阿苏勒的脸上滚落,他很难受但很坚定,巨大的悲伤从他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苏玛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张开双臂,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侧过脸贴在他的头顶。

“我是个废物,一直都是,我许诺要保护人总是做不到,”阿苏勒低声说,“我连你也保护不了。”

苏玛轻轻地抚着他的背,淡淡的悲伤和丝丝的清甜一起涌上心头。主子忽然间又变成了那个初到真颜部的、六岁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着跑着,摔倒了,大哭起来,苏玛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喂他一粒酥糖,亲着他的脸,叫他不要哭。那时候的风好像又在身边柔和地吹过,那时父亲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姐姐的歌声嘹亮。

苏玛低头下去贴着他的脸,阿苏勒的身体比一般人凉一些,可现在苏玛感觉到他皮肤上一丝丝的温热,她贴得紧紧的,怕那些热气无声地散去了。整个世界都是凉的,只有怀里抱着的阿苏勒让她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苏玛伸手在阿苏勒的掌心里面轻轻地画。苏玛会写字,以前她和阿苏勒说话,都是写字,可是到了青阳部之后,苏玛再没有在他掌心里写任何一个字。

写完了,苏玛举起灯默默地走向帐外。阿苏勒看着自己的掌心,紧紧地握起拳头。

“苏玛,你有没有见过我阿妈?”阿苏勒问。

苏玛摇摇头。青阳的两位大阏氏过世都早,剩下四位侧阏氏,其中又只有阿苏勒的母亲生下过孩子,算起来是金帐的女主人。可苏玛是贱民,连踏进金帐的机会都没有。

“跟我去看看阿妈吧。”阿苏勒站了起来。

苏玛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阿苏勒上来轻轻地一吹,灯灭了,黑暗里苏玛觉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苏勒的手心微冷。

金帐宫。

呼玛捧着半盆炭从帐篷里退出来,大风吹着帐篷顶上的白尾,猎猎作响。侧阏氏们以颜色区分,白帐是朔北部阏氏楼苏的帐篷。呼玛年纪已经很大了,在金帐里从一个小仆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里风大,”呼玛回头对帐外的仆女叮嘱了一声,“不要睡得太死,别让风漏进去,阏氏的身体不好,染上寒气我要你们好看!”

她说得冷厉,可是看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女奴她又有些怜悯。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个孩子作为依靠,这些小仆女也一样渴望着大君的临幸,否则就只有一辈子当仆女,跟呼玛一样慢慢变老。可大君并不喜欢亲近女人,他的女人也都没有好运气,一共有三个女人为大君生过男孩,可一个个都没有好结果。

“命啊!”呼玛放下帘子,“没有享福的命。”

小小的人影从帐篷旁边闪了出来,呼玛惊得差点要把炭盆抛掉,那人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娘,奶娘,是我。我是阿苏勒啊。”呼玛听见熟悉的声音,一低头,看清了阿苏勒的面容。

呼玛四下警惕地看看,匆忙把他的头往怀里一揽,退到帐篷侧面,看着他满脸是土,不知道在风地里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给他擦,“世子啊,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奶娘,”阿苏勒小声说,“我想见阿妈。”

“没有大君的命令,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呼玛嗔怪着甩掉他的手。

阿苏勒的手被甩脱了,却不肯走,低头默默地站着。

呼玛叹了口气,换了严肃的语气,“世子,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没有传召,不能再进内帐里来!大君深夜还在召见人,人多,会给人发现的!你被抓住,最多一顿责罚,我们这些做奴仆的,可就难过了!”

阿苏勒伸手握着呼玛的手,还是不愿走。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侍卫经过,呼玛心惊胆战,硬了硬心,低声呵斥起来,“不行!你已经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阿苏勒的手哆嗦了一下,慢慢地放开了,他默默地转身,低头走了开去。呼玛的手还伸在那里,风吹在指尖,没有人握着,那么的凉。一股心酸突如其来地涌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苏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气,这是要命的事情!”

呼玛捧着他的脸蛋,盯着那双莹润如海子的眼睛。

“谢谢奶娘。”阿苏勒对着黑暗里招招手,“苏玛,你也出来。”

苏玛轻手轻脚地从角落里钻出来,站在阿苏勒的身边,低着头。羊奶一样娇嫩的皮肤和黑而静的大眼睛令呼玛暗暗地惊叹。苏玛注意到了呼玛的眼神,头垂得更低了。

“你帐篷里的小女人啊?”呼玛捏着阿苏勒的脸蛋,“长大了,就知道带女人来看阿妈了。”

苏玛的脸微微地涨红,阿苏勒在呼玛的怀里手忙脚乱地摆手。

“脸红什么?”呼玛轻轻摸着他的手,“你若是真的长大了,找了女人,你阿妈心里才真的放心了。”

她拉了拉阿苏勒,“小声点儿,跟我来。”

呼玛支开了帐外值守的两个小女奴,将帐帘掀开一线。

阿苏勒拉着苏玛悄悄地钻了进去。呼玛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这次可不能耍小孩脾气了,只能待在这里看看。弄出响动来,我要受责罚的。”

阿苏勒郑重地点了点头。

呼玛这才掀起了内帐的帘子,低声说:“这些天还好,安静得很,睡得也踏实。”

苏玛看着阿苏勒,这孩子安安静静地看向里面,忽然间长大了一般。

内帐里惟一的灯下,雍容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貂皮毯子上。苏玛从来没见过那么安静、那么慈祥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轻轻地摇着,唇边带着淡淡的笑。苏玛的母亲是草原上有“天女”之称的美人,英武、坚毅又美貌,但并不像灯下的母亲那般温柔。内帐中燃着不知名的香,微甜的,让人想要静静地睡去。

“阿苏勒。”女人轻声地唤着。

苏玛吃了一惊,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侧阏氏也不曾回望一眼,可还是被她发现了。

阿苏勒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呼玛也不吃惊,一切还是安静的,女人低头在襁褓里亲了一下。苏玛却看见襁褓里根本不是什么孩子,是个棉布娃娃,画着一双单调漆黑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她是在对那个娃娃说话。”阿苏勒轻声说,“那就是我阿妈……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疯了,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从来都认不出我。她抱着那个娃娃,以为是我,我长大了,她就认不出了,还以为我是小孩。”

“疯了……”苏玛的心里一颤。

“阿妈身上也是香的,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朔北部的人都叫她麝女。”阿苏勒低下头去,呼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帐篷里的女人轻声地哼起歌儿来,是首儿歌,母亲唱来哄着孩子睡觉。可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去,遥远而空旷,说不出的寂寞与哀凉。

阿苏勒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呼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摇头,“你主子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蛮族,不看重这个。”

苏玛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却被呼玛握住了手。

“孩子,好好跟着你主子。”呼玛轻轻地摸着苏玛的手,“你生得好啊,是贵人的相。这手,真是绵,草原上没有见过你这样漂亮的女人,相信呼玛说的,呼玛会看相,呼玛看见你,就知道一般人是娶不了你的。你一定嫁给草原上的主人。”

苏玛惊讶地抬头去看她,呼玛却已经佝偻着背走进了帐篷。帐篷帘子合上,耳边幽幽地飘来阏氏的歌声。

夜深,金帐宫周围也安静下来。

帘子掀开,侍卫武士步伐轻捷地来到坐床前跪下,“大君,将军们还在帐外等候。”

支着额头休息的大君并不睁眼,“他们白天吵了一天,只差没有动手打起来,难道还不够么?你让他们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议。”

“我已经说了,将军们也说不想打搅大君的休息,所以推了铁晋将军,说一定想见见大君,跟大君说几句话。”

“铁晋么?”大君叹了口气,“你让他进来吧。”

铁晋一身咣当作响的铁甲,远远地就响了起来,他进帐来跪下去行了个礼,枯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深夜了,你们和大汗王们争了整整一天,你们要保比莫干不去,大汗王们说比莫干身为大哥,是最合适的人。长子窝棚和三子窝棚啊,以前你们还是在暗里争,如今有了东陆这件事,就公然跳出来了!”大君不轻不重地拍了案子,“我听说在东陆,这叫结党,是死罪!铁晋你不怕我杀了你?”

“铁晋不想死。”铁晋不紧不慢地回答。

大君冷笑了一声,“你不想死,也不怕我。我知道,你们兄弟是阿依翰家族里的大将,木犁从奴隶开始跟我一辈子了,还有我那个弟弟厄鲁,都是青阳的支柱。你们支持比莫干,我一个都不能杀,而那边,支持旭达罕的是我的三个哥哥。铁晋,你说我该怎么办?”

“铁晋以为,这是大君的不对!”

“呵呵,”大君惊极而笑,“原来是我错了,竟是我错了?”

“铁晋读书少,可是听说东陆是长子即位。”

“是,东陆大皇帝往往是传位给长子,其他儿子封一个有供养没土地的亲王。你这是要劝我立比莫干?”

“立不立大王子并不重要,可是大君明明知道世子身体不好,能活多久都是个难说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废掉世子,贵族们心里能安么?”铁晋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大君,“不立有才能的王子,我们青阳作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还能传过下一代么?大君说我们结党,就算是死罪,我们也不后悔!”

大君没有回答,直视他的眼睛。

金帐里一时安静得令人心悸,隔了一刻,铁晋微微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将军们推他进来,他进来前也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可是这一刻不知怎么,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虚了。

“铁晋,你心里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我们草原的君主?”大君轻声问。

铁晋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逊王、像始祖,还是像我的父亲呢?”大君起身踱着步,“铁晋,其实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鲁,你们都不知道。蛮族需要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君王,其实我心里所想的,是东陆胤朝开国皇帝白胤那样的人。他要能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举起旗帜,让千千万万的人都追随他,觉得他所做的才是对的。他要有山羊一样的仁慈,这样他才能爱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狮子般的勇气,这样他才不会退缩;他还要有狼一样的愤怒,这样他才能咬牙切齿地完成一件伟大的功业。”

大君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的儿子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套着铁链长大的鹰啊,飞不起多高的。年纪大的四个个个都比阿苏勒更适合当大君,可是要说当个英雄,他们还差得太远。而且如果我现在废掉阿苏勒立下新的世子,就一切平安了么?矛头还是对着新的世子,然后还是争斗。铁由和贵木能在我面前动刀,将来我死了,他们就能带着武士你杀我我杀你。偏偏你们都不懂这个,还要彼此结这个窝棚,将来你这个窝棚会不会是个小部落啊?长子部,还有三子部。”

“我……”铁晋呆在那里。

“好了,不必说什么了,”大君摆了摆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们推你进来,还有什么事么?”

铁晋犹豫了一下,“我和铁益还有木犁商量了一下,大家觉得……”

“觉得什么?”

“大家觉得世子的身体一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颜部休养。如果真的只是人质,诸家王子免不得争斗,那么实在不行,也请大君保全大王子。让世子去吧。”铁晋的声音低落下去。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想让阿苏勒去东陆,是不是就因为他是个废物儿子?他没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儿子们,能上阵、能打仗、有用,是不是?”

“我告诉你们,我死之前,我不想听到有人跟我说要把阿苏勒送到东陆去。”大君的脸色忽然一变,说话一字一顿,牙齿间有如咬着钢铁,“下唐的使节就要来了,都是我的儿子,他选中谁,就是谁!为了青阳,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掉!”

铁晋走到帐篷口,听见后面大君低低的声音,“滚!”

苏玛和阿苏勒共骑小马,阿苏勒骑在前面。他个子已经和苏玛差不多高了,可是苏玛还是像以前那样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着缰绳。

木犁家的寨子距离金帐有很长的一段路,小马走得晃晃悠悠。北都城很大,里面本来就没有什么房子,赶着春牧的季节,牧民们都带着帐篷和马群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旷的一座城,草地上满是扎过帐篷的痕迹,放眼看不到人迹,只凭着星光认路。

“阿妈的小名叫勒摩,听大人说,阿爸最初即位当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骑兵就来打我们,一直打到北都城下。后来你阿爸和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带着兵来救援,终于打退了朔北部。阿妈姐妹两个就被送给阿爸当阏氏,阿妈住在白帐篷里面,年纪小,就是侧阏氏。阿妈直到三十岁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疯了,大人们说那是为了我,我是玄一,会吸人的魂魄,阿妈的魂魄被我吸了。小时候呼玛是我的奶妈,她对我说我一定要比哥哥们都勇敢,都聪明,这样阿妈也会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妈就会被人欺负。阿妈已经疯了,除了我,她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不行,四哥说得没错,我做什么都做不好,骑马、练刀,更别说上阵打仗了,我就是个废物。”阿苏勒轻声说。

他经常这么跟苏玛说话,虽然永远听不到苏玛的回答。

“可是……”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当废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忽如其来的酸涩从心里升起来,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苏玛的手是温暖的,从背后伸过来,轻轻地摸着他的脸。指掌间的温柔让他愣了一下,他扭头看见苏玛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

“我老是跟你说这个……都是些没用的话。”他说。

苏玛轻轻地摇头。

“这个世界上不嫌我废物的也许只有你了。”阿苏勒说。

苏玛还是摇头。

她歪着脑袋,拂起他的头发,手指在他的发辫中轻轻地抚摩。阿苏勒觉得头上痒痒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苏玛也笑,依旧是无声地摇着头。

直到很多年以后一个下雨的夜晚,阿苏勒在火红色的战马上抬起头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一夜苏玛默默地摇头,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说出的、真正的意思。

苏玛并不是说他是或者不是废物,而是当一个人变成最亲的人,那么是不是废物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听不见任何的雷声,细雨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

“啊!下雨了!”阿苏勒摸着微湿的头发,“我们赶快回帐篷去!”

雨转眼就大了起来,大颗的冷雨打在身上,隐隐生痛。阿苏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来抖开遮在苏玛和自己头顶,苏玛带了带小马,想抄一条近道。

她无意中扭过头,身体忽然僵住了。

“苏玛?”阿苏勒跟着她回头。

他的心里一阵恶寒,有种极不祥的感觉。

背后竟然有人,一队黑衣骑兵悄悄地立马在他们身后。那些高大的黑色战马比阿苏勒的小马高出两个头以上,呼出来的白气能喷到阿苏勒的脸上。马背上沉默的武士们似乎披着铁铠,戴着头盔,威严而魁伟。天彻底地黑了下去,连星光也没有,只剩苏玛手里的灯照亮,可是照不出他们的面目。雨滴打在他们坚硬的铁甲上,溅起了水花,仿佛在他们身边罩上了一层微光。

“你们是哪个帐下的?”阿苏勒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我是五王子。”

小马也有些惊惧不安,悄悄地挪动步伐前行。

无人回答,那些人驱动黑马,跟着逼近,黑马们躁动起来,不安地打着响鼻。灯火照着,他们手边各有一片清冷的弧光,那是马刀。阿苏勒从没有见过这种刀,纤薄修长,刀头弯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惧。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阿苏勒哆嗦了一下。

苏玛连一刻也不敢停留,抛掉了手里的马灯,马鞭打在小马的头上,小马撒开了四蹄,在雨幕里狂奔起来。

背后的蹄声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那些骑着黑马的人确实是追着他们来了,他们追得并不紧,就像捕食的猛兽咬住了羊群,缓缓地追着猎物的脚步,还没有真正开始闪电般的扑击。

啸声刺耳,阿苏勒和苏玛下意识地低头,什么东西从他们头顶掠过。

“箭……是箭!他们在射我们!”阿苏勒意识到那是追逐的人在发箭。那枚箭走高了两尺,还不是要取他们的命,无疑是威胁。

“是丹胡么?”阿苏勒问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

心里的那股恶寒至今都没有消退半分,反而越发地浓烈起来,像是有一柄冰冷的刀抵着后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刺进来。他说不清楚,直觉上那些骑乘黑马的人和普通的蛮族武士不一样,蛮族武士的武器多半粗糙凶蛮,而这些武士就像他们用的细刀,阴冷而锋利,带着刺心的寒气。

小马带了两个人,渐渐地慢了下来。黑马渐渐逼近,那些人也没有打火把,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那些人像是可以视物,无论苏玛怎么兜转小马,那恶鬼跟随般的蹄声始终都无法摆脱。

前方忽然出现了灯火,一串火光,似乎是夜归牧民的火把。阿苏勒放声喊了起来:“救人啊!救人啊!”

持火的小队人马立刻散开围了上来,他们的马后挂着野鸡和獐子,有人肩上扛着带箭的鹿,整个小队都穿着整齐的青灰色革甲,队伍整饬有序。

“是……是大风帐木亥阳将军的人马么?”阿苏勒认出了对方的装束。

“什么人?”领头武士大吼,他非常警惕,手中角弓上搭着羽箭,直指阿苏勒。

“我是五王子!”阿苏勒举起手腕,“有人,有人在追我!”

他的手腕上束着豹尾,白得耀眼。豹是青阳的图腾,敢配白豹尾的,除了大君和世袭的亲王就只有世子。武士们被惊动了,纷纷放下了弓箭,领头武士按着胸口行礼。

“什么人敢追逐五王子?”武士头领大吼着策马走到阿苏勒身边。

借着大风帐武士们的火把,依稀可以看见那些黑马武士都已经停在百步之外,他们聚成一线,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黑暗中,阿苏勒隐约觉得有冷锐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身上。

“什么人敢追逐五王子?”头领恼怒起来,觉得被忽视了,“不怕死么?”

他们人数占优,这么说的时候,巡猎的士兵们已经操起了猎弓。蛮族的猎弓也是武器,发箭准确有力,百步距离上的洞穿力不逊于战弓。

还是一片安静。

铁蹄声猛地震响起来,黑马武士们的阵势横扫上来,他们发起了冲锋!

他们只有几骑,面对大风帐的三十几个人,他们却主动地进击了。

“找死来了!”首领猛地一挥刀,“世子请在一边观战,抽出你们的弓来!”

数十枚羽箭组成的箭雨投射出去。弓箭是蛮族引以为骄傲的武器,强悍的武士一箭可以射穿牦牛,黑马的武士们手中只有长刀,可是他们挥动长刀的时候,那些强劲有力的箭都被挥开,奇迹般的,没有一人中箭,他们像是连那些箭的轨迹都能看清。黑马顷刻间就直冲到了面前,大风帐的武士们一齐拔刀。

“来啊!”首领大吼着激励士气。

他对上了冲锋在最前的武士,猛地一刀斩向马首。首领是这群人里面刀术最好的,先杀一人,是要立威。可是刀斩空了,黑马武士仿佛变成了影子,不知怎么的,那一刀就走空了。首领正诧异,忽然感觉到身体轻了起来,脖子上的剧痛一瞬间洞穿了他的意识。而在其他武士的眼里,两马交错的瞬间,黑马武士中的为首者像是一只诡异的蝙蝠,离鞍一跃,而后首领的刀就走空了。一颗人头忽地溅血飞起,尸身依然端坐在马背上。

首领的火把已经转到了敌人手里。黑马武士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他举着火把立在首领的马旁边。静了片刻,他挥手以火把打在无头尸体的背心。

首领的尸体栽落马背。

火把熄灭。

大风帐的武士们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犀利的刀风已经逼近了面门。

藏在数百步外的一丛虎舌棘中,阿苏勒死死地握着拳,觉得那些飞溅的血像是要喷到他的眼睛上。这完全是一场屠杀。黑马武士们快速地带马在敌手身边经过,准确地递出战刀,敌人立刻被开膛破腹,残肢血淋淋地落下。而他们像是风中的鬼影,根本无从捕捉。

每一次火把坠落都伴着凄惨的嚎叫,那些跌落的火把最后照亮的是武士们惊恐的脸,然后他们的头跟着落了下去。

阿苏勒颤抖起来,满眼都是浓猩的红色,满耳都是哀嚎和战刀斩裂骨头的可怕声音。他在恐惧中探出手去,紧紧抓住苏玛的手,那只手冷得发冰,颤抖得像是风里的枯叶。他低头看去,苏玛脸上全没有人色。

他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苏玛想的和他一样,都是那场南方草原上的屠杀,当青阳的铁骑兵冲进真颜部的营寨时,苏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一定也映着这样残酷的场面。亲人的残肢在飞舞,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地狱般的哀嚎,半死的人挣扎着爬行,有人带马飞快地在背后补上一刀……

“苏玛,不要怕……”他说了一半,却发现此刻所有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伸出双手,想捂住苏玛的耳朵,一双微微颤抖的手也在同时捂住了他的耳朵,两个人都愣住了,然后阿苏勒使劲地抱住苏玛,苏玛也使劲地抱着他。他们贴得那么近,听着外面的惨嚎声越来越弱,天像是要塌了,会落下血雨,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互相倚靠。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下来。

阿苏勒大着胆子,从虎舌棘的缝隙里偷偷地看出去。火把都已经持在了黑马武士们的手中,铁蹄踏在被血浸透的土地上,那些体格雄壮的黑马就着血啃食草皮,刚才还活生生的三十骑,现在只是三十个人和三十匹马的尸体。

那个瘦削的黑衣人是黑马武士中的首领,黑马武士们四散开来,在人群中翻检尸体,最后围聚在他身边,都默默地摇头。瘦削武士沉吟了一下,忽地举手一招,武士们哗地散开,在周围搜索起来。只剩下瘦削武士独自立马在杀过人的草地上,冷锐的目光扫视周围,似乎渐渐地投向了这丛虎舌棘来。

他蒙着面,阿苏勒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觉得那目光像是在自己的脸上割了一刀。

那是杀人者的眼神,阿苏勒见过这种眼神。他猛地俯下身子,紧紧地靠着半截土坡,单是面对那种眼神,就有无法呼吸的感觉。

瘦削武士扫视了一周,带动战马有意无意地逼近了虎舌棘。他的马蹄声在所有的蹄声中最沉重,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口上,他的长刀斜指地面,鲜血一滴一滴地坠落。

马蹄声、呼吸,马蹄声、呼吸,苏玛竭力想要屏住呼吸,可那是枉然的,她的呼吸在跟着那人的马蹄声走,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尽头。

和她一样颤抖的阿苏勒忽然安静下来,正把她搂在他腰间的双手掰开。苏玛抬起头,看见他认真的脸,他的力量忽然变得很大,苏玛想要死死地搂住他,可阿苏勒蛮横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她的手。

苏玛去扯他的袖子,阿苏勒狠狠地甩开了她。他凝视着苏玛的眼睛,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苏玛拼命地摇头,那种可怕的恐惧感又回来了,她记得真颜部的寨子被点着的时候,从小带她长大的奶妈抛下她不顾一切地跑向外面。然后一个骑兵一刀劈倒奶妈,纵马踩在她的头上。那种刻在心头的孤独比死都要可怕。

她不怕死,可是她害怕被人抛下。

难道在生死关头主子也会抛下她么?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男孩。

阿苏勒对她无声地摇头,脚下毫不停息地退了出去。那张略显苍白的小脸在月光下透出一股严肃,甚至有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冰冷的恐惧仿佛巨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舔了舔嘴唇,止不住战栗,他很想扑进那个草洼里和苏玛缩在一起,紧紧地抱住她来忘记那种恐惧。但是他不能,他要趁那股勇气还在支撑自己的时候做决定。

“不要出来!也不要怕!苏玛,”他用嘴型说,“我会保护你!”

苏玛伸出手去拉他,可是已经迟了。

阿苏勒猛地跳出虎舌棘的掩蔽,他站在那里,也不抖了,从自己胸前拔出了青鲨,“我是吕嵩·郭勒尔·帕苏尔的儿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青阳部的世子,草原未来的主人,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来抓我?”阿苏勒朗声问。

无人回答,骑着黑马的武士们策动战马缓缓地逼了过来,为首的人带马立在阿苏勒的面前。他并没有看阿苏勒手里青色的小刀,而是默默地打量着这个孩子。

谁也看不清他怎么出手,阿苏勒忽然被提了起来,押在马背上。不需要下令,所有人跟着他调转马头而去。

瘦削武士离去之前回望了一眼虎舌棘,苏玛觉得他的目光像是针刺般钉住了自己,令她根本动弹不得。低低地,他笑了两声,阴阴的,像是一柄小刀在刮着人的耳骨。

她早已被发现,孩子的勇敢瞒不过这些可怕的杀手,他们只是懒得杀这个小女奴而已。

夜深,帐篷外已经很凉了。

帐篷里暖洋洋的,火盆上摆着铜甑,乳白色的羊汤咕嘟嘟地沸着,腥膻的肉香飘得四处都是。年轻武士用火钩子拨开炭火,细细的火星飘起来,旁边的人撮唇一吹,纷纷乱乱地一闪而灭。

吹火的人抽了抽鼻子,“成了!”

他叉起一条鲜嫩的羊肉,吹吹就塞进嘴里,惬意地大嚼起来,又旋开白铜酒罐,猛灌了一口。酒气上涌,仿佛从心肺里狠狠地吹出一口辣气来,他拍着膝盖叫了声好,“这才算地道的辣羊杂,辣料不够,怎么烧也是寡然无味!”

他挽起宽大的袍袖,拿小刀在汤里拨弄,捞起整个羊肾。这时他才想起炖汤的同伴来,冲年轻武士努了努嘴,示意他也动手,“班扎烈,自己动手。”

吹火的是年轻俊朗的东陆文士,二十多岁,黑帻广袖,看上去是儒雅温文的人物。

班扎烈则是地道的蛮族年轻武士,他也扎了一小刀肉,慢慢地嚼着,好奇地打量对面的文士。他是吕守愚的伴当,吕守愚最信得过的几个人之一,被派来伺候这位东陆来的尊贵客人。

华族商人班扎烈见过不止一次,多半是些虚胖的人,蓄着整齐的胡须,远看去倒像抹上的两撇墨迹,见了贵族们常常在皮肉外浮起一层笑,见了普通的牧民就把脸板起来,三角形的眼睛斜斜地看过去,背负双手腆着鼓囊囊的小肚子。有些人腰间配有华贵的细剑,可是骑马跑上十几里路就累得牛喘。他们不喜欢蛮族的饮食,往往随身带着厨师、甜酒和腌菜腌肉。

不过这个文弱的年轻人全然两样。他能喝北陆的烈酒,唱牧人们喜欢的歌谣,一掀袍子就能上马,虽然不佩剑,可斜飞起来的眉宇仿佛比剑还利。

吕守愚直到深夜还没回来,文士要吃北都城里有名的辣羊杂,嫌仆女们调得不够辣,就和班扎烈在帐篷里架起铜甑,自己点火烧汤,把大包大包的辣料香料扔进去。

羊肉入口仿佛化了一样,辛辣的味道却仿佛小刀在嘴里刮着,班扎烈的鼻尖上很快就沁出细汗。

“怎么样?”文士递过酒罐,“喝酒,一定要喝酒!酒带着辣味下肚,脏腑都给冲开了!”

草原汉子中也少见那种火一样烈的眼神,班扎烈觉得和文士之间少了顾忌,接过酒罐大喝了一口。酒是淡碧色的,青阳部驰名的古尔沁烈酒,入口仿佛一道火流般一直烧到心口。

“洛先生这样的华族人,真没有见过!”班扎烈对文士竖起大拇指,“像我们蛮族的好汉!”

“哦?”文士舔了舔嘴角的油腥,“华族人该是什么样子?”

“华族人……”班扎烈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文士咧嘴笑了起来,“不过华族人跟你想的可不一样。东陆很大,若是都是草原,从这一头放马跑到那一头,也许一年都跑不到。华族人也是各种各样的,我们东陆南方有个离国,我们叫他们南蛮,他们的战士你没有见过是不会相信的,他们都穿赤色的轻甲,打起仗像是红色的狮子。他们攻城不用云梯,战士们嘴里咬着刀,互相之间牵着绳索,拿匕首扎在城墙的缝隙里往上爬。砍到一颗敌人的头,就把头发系在腰带上,再去找下一个敌人。”

“这样勇猛?”

“是啊!南蛮的武士,打完仗放一盏大秤,一边称着人头,一边称着金铢。女人只喜欢最强的小伙子,村子里谁最勇敢,最好的姑娘随便挑。不过这又算什么呢?不过是匹夫的勇敢,我朝立国的皇帝白胤,本来不过是一个低贱的武士,可是他只用了十一年就统一了整个东陆。火蔷薇旗帜所到的地方,敌人都不敢接战,灰溜溜地撤走,这样野火一样的英雄,想起来才叫人心里发热!”这么说的时候,年轻文士眼睛里有种灼热的神情。

“白胤的武功是很好了?是你们东陆第一的武士么?”班扎烈忍不住问。

“不。他虽然也是武士,可武功不是最好,他手下的四柱国将军,就远比他强。”

“驱使别人打仗,那也说不上勇敢,就是打败了,总不用自己去死。”

文士摇了摇头,“这可错了。蔷薇皇帝绝不怕死,他年轻的时候在建水踞河大战,亲身带着骑兵冲阵,敌人的弓箭就跟在他后面追。他中了三箭,胯下的战马死了三匹,每一次,都有四柱国将军把战马让出来给他,然后跟着他步战,最后终于大破敌人。你想想以四柱国那样威震东陆的杰出武士,为什么不顾自己都要把战马让给他?那可绝不是因为他是首领,而是因为只要有他扛着火蔷薇的大旗,骑马立在那里,所有战士都会跟着他冲锋。这跟他会不会骑马舞刀,能杀几个人又有什么关系?男人生在世上,像他那样,又怎么会怕死?建立千秋的功业,一统四州的山河,那是帝王之勇,纵然他死了,也是盖世的英雄!”

“好!”帘子外响起了掌声,“帝王之勇!”

帐篷帘子一掀,吕守愚大踏步进来,席地坐在班扎烈身边。将肩上的大袖解下来,衣袖结在腰间,赤着膊,就着热气腾腾的铜甑翻出一块羊肝来,吹了吹大口吃了。

“够辣!”吕守愚捂着嘴,那股辣味把他这个草原汉子也镇住了。

东陆文士却收敛了,灼人的眼神全都不见,眸子清明犀利。他微笑着把酒罐递了过去。

吕守愚饮了一口,“有些急事,父亲召见我们,完了又在九王的帐篷里和几位将军议事,来得晚了。洛兄弟着急赶来,有什么事情还请直说。”

文士笑,“我来的事情,和大王子的急事,其实就是一件事啊。”

吕守愚点头,“我猜到了。直说吧,父亲和下唐有意结盟,我们几个兄弟中要出一人为人质,目前北都城里人人都在猜是谁去做这个人质。九王和三位将军全力保我不去,但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和下唐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吕守愚叹息了一声,“我不对洛兄弟你说谎,我知道这件事,只怕还没有你早。父亲这次出动了大合萨南下,一点消息都没有流出,这时候再说挽回,已经太迟了。”

文士苦笑,“太迟……我们淳国在北都城里经营了足足四年,希望能和青阳结盟,至今连大君的面尚未见过。下唐居然能在短短的半年时间内定下大事,我们所有苦心都归流水了,大王子叫我怎么向侯爷交代啊?”

“你们东陆有句诗说:剑在英雄手,登台傲王侯。”吕守愚黯然,“我和洛兄弟相熟四年,自以为以诚相交,可是如今剑不在我手,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我国愿倾全力,”文士试探着,“大王子向大君进言,下唐愿出的条件,我们淳国都出一样的,另开天拓峡水路。只求转而结盟我国,可否?”

“这不能。如果我进言,是代淳国向父亲出价。父亲忌讳私自结交东陆,对我们几个兄弟管得最严,洛兄弟也该知道。否则洛兄弟每次前来,也不必费心躲开旭达罕的眼目。我这个时候出头,未必会有洛兄弟想要的结果。”

“水既也涸,鱼之将死,焉能不全力一搏?”文士直视着吕守愚的眼睛,目光炯炯。

“洛兄弟要全力一搏?”吕守愚沉吟片刻,“那么由我来想办法,居中请九王为洛先生引荐。但是到了议事的时候,我自然全力支持和淳国结盟!”

“那么将军们和各家首领面前,也要大王子为我们主持了。”

吕守愚点点头,“我和洛兄弟有四年的交谊,我是那种口说不做、愧对朋友的人么?”

文士缓缓伸出一只手,“那么洛子鄢是怎样的人,也毋庸再多说了!”

吕守愚想也不想,一掌击在文士的掌心,一声脆响。两人的掌心都火辣辣地痛,他们对视一眼,同声笑了起来。

“洛兄弟这次来得好快,要是晚几天,我也放飞鸽和你联系了。”

“是追着大合萨的马尾来的。没想到大合萨年事已高,居然纵马狂奔了两千多里,我从毕止启程,就落在后面半日的路程。”

吕守愚吃了一惊,“淳国知道大合萨的行程?”

洛子鄢点头,“大合萨南下北上,都要渡过天拓峡,是我们淳国所辖的海面,怎么可能逃过斥候的耳目?一年前天师南渡的时候,侯爷就得到消息,只是那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就悄悄放了过去。这次斥候听到天师的从人议论,才知道出了大事。”

吕守愚惊得把小佩刀拍在地下,“天拓峡海防竟有这样森严?”

洛子鄢缓缓点头,“也不瞒大王子,天拓峡海面上没有一艘私船,就算是渔民,也都入军籍,父子相传,不缴纳税赋,为国当差。若是不持行牒想偷渡过海,消息连夜就会被送到附近的军机府衙。这还是四十年前风炎皇帝所下的《七海税兵制》,风炎皇帝心思深远,可以想到数十年之后,真是英雄。”

吕守愚默然,“风炎皇帝……”他低低地叹息一声,“草原外真还有无数的英雄。”

文士忽地大笑,“来来,不要只顾说。我亲手烧的辣羊杂,对不对大王子口味?”

“辣得眼泪都要出来。”吕守愚笑,“你哪里是淳国密使,纯粹一个东陆的辣椒贩子!”

班扎烈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骑上快马,去铁由帐篷里叫他也来喝酒吃肉,见见洛兄弟。”吕守愚对班扎烈说,“不要整天跟女人腻在一起。”

“是!”

班扎烈起身,却忽地一愣,掌住了腰刀。

“什么人?”他低喝了一声。

几个伴当之中,班扎烈刀术最精,耳目最明,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注意。帐篷外隐隐有穿重靴的人奔跑的动静,大王子的帐篷内外守备森严,不该有人这么放肆地奔跑。

帐帘猛地掀起,班扎烈正要跃出去,耳边响起炸雷一样的喊声:“大哥!出事了!阿苏勒没了!”

“没了?”吕守愚猛地坐起,烈酒泼在胸口上。

进来的是吕复,他本来应该在自己帐篷里缠着那个新来的东陆舞姬求欢,可是此时满脸都是汗,像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木亥阳传来的消息,阿苏勒夜里没带伴当私自外出,不知被什么人劫了,现在不知生死,他身边只带了那个哑巴仆女,逃出来报的消息。父亲被惊动了,点了木亥阳的人马去周围搜索,九王那边也点了虎豹骑,但是还都没有回报。我得了这个消息自己骑马赶过来的,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骑兵。”

“什么人这么大胆子?”吕守愚惊呆了。

北都城虽然不像东陆重镇那样繁华,但也有十万人居住,夜间有骑兵巡视。在城里让人劫了世子,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不过历代青阳世子,都是力敌百人的雄健武士,就算匹马单刀,想劫也不容易,阿苏勒是惟一的例外。

文士站了起来,“二王子,几个人劫了世子?”

“说是十几个。”

“不是一般人。”文士沉吟着,“北都城戒备森严,十几人行动,不是一般的匪人。”

“把人都给我叫醒,”吕守愚披衣佩刀,“跟我出去搜!”

“大王子等一等。”文士摆摆手,“二王子,王爷们和其他几位王子有什么动静?”

“没有,父亲不让通报给别人。现在木亥阳和九王是得了命令,一个帐篷一个帐篷搜,先搜王爷们的,然后搜家主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搜到这里来。知道消息的家主哪敢有什么动静?都等在帐篷里不敢动。”

“那么大君和我想的一样,是先怀疑内贼了。”

“什么内贼有这种胆子?是要谋反么?”吕守愚恶狠狠地道,“我还是出去看看。”

“大王子别去了!”文士苦笑,“大王子忘记了么,你就是最大的内贼啊。”

“洛先生怎么这么说?”

文士手中多了柄白纸的东陆扇子,他以扇子敲打着手心踱步,“世子没了,若是找不到,从此就得新选储君。按照现在的局势,大王子是当之无愧的人选,大王子手中掌着北都城里的政务,若是成了新的世子,自然不用去东陆当人质。所以说世子要死了,最得益的就是大王子。大王子现在不但不避嫌疑还要出去,岂不是授人以柄么?”

吕守愚愣了一下,大声喝道:“我怕什么?我今天从帐篷里出来,立刻就去九王帐篷里议事,半步都没有走开,纵然我想下手,也要有时间安排。要搜人,我帐篷里更没有!有人血口要污蔑我,也要问过我的宝刀!”

帐篷外又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这次不止一个,急匆匆的令人心惊胆战。班扎烈一掀帘子,外面跪着吕守愚帐下的一队家奴。

“主子,不好了!有人带兵把我们的寨子围住了!”

“是木亥阳的人?是九王的人?”

“都不是,是三王子和四王子的人!”

“旭达罕!”吕守愚呆了一下,“各家都在等着父亲去搜,他怎么敢动?”

文士猛地顿足,“迟了,我们已经迟了一步!”

“迟了?”吕守愚瞪视着他。

“我们得到消息已经晚了。三王子是要把黑锅扣在大王子的头上。如果世子死了最大的好处归大王子,那么谁能不怀疑大王子?”

吕守愚猛地想起了什么,上前揪起弟弟的衣襟,目光凌厉逼人,“是不是你?”

吕复拼命地摇头,“我要做,也会告诉大哥,我……”

洛子鄢上去拉开了吕守愚,“绝不是二王子!”他撩起铁由的袍子下摆,露出两条光腿来,“二王子真的是从被子里起来前来报信的,你看看这裤子都来不及穿上,只披了件袍子,不像是胸有成竹。”

吕复的脸红了起来。他刚才正在帐篷里鬼混,得到了消息,光着屁股骑马赶来。

“现在管不得别的。”吕守愚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若让旭达罕进来搜帐篷,以后我们兄弟在北都就不必抬头做人了。就算动武,也要守住我们帕苏尔家的尊严!”

吕贺转头看了哥哥一眼。

火把侧照在吕鹰扬锋锐的脸上,明暗交错起来,高挺的鼻梁投下了阴影,吕鹰扬的一只眼睛掩在阴影中,另一只阴冷没有表情。

隔着百步,两队人马对峙,战马不安地跳着,骑兵们努力约束自己的坐骑,数百支火把照透了夜色。赤色的龙牙旗下,吕鹰扬跨马而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只是安静地摸着马鬃,那柄出鞘的利剑静静地横在马鞍上。吕贺掌着刀,紧跟在哥哥的后面。他还没有亲身上过阵,紧张得脸上惨白,额角青筋暴露,突突地跳着。

“哥哥,可别……可别给父亲知道了,这事……这事可不是小事。”吕贺用力勒住自己那匹黑马,压低了声音。

“都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能灰溜溜地走么?”

“可是我……我还是觉得……”吕贺低下头去。

一个巴掌落在吕贺的脸上,干净利落的“啪”一声。吕贺捂着脸,刚要发怒,却对上了哥哥的眼神。

“废物!”吕鹰扬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我教过你什么?统统忘记了么?你觉得?你觉得?你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头羚子,被人家咬死了,都不知道逃跑!”

吕贺觉得心里发寒,不知道是冷气吸多了,还是因为哥哥那双眼睛。

“你说得不错,我也早就知道,大汗王们会为了我们兄弟两个去跟父亲争么?不会!我们就是只马鞍,人家要骑着我们,骑坏了,没用了,再换一只。若是去东陆的是我们,这北都城里可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就等着死在东陆吧!”吕鹰扬一把摔开他,“看见今天大汗王们的脸色没有?他们准备换马鞍了!想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他们把我们当作青阳部的外人,能争回面子只有靠我们自己!这北都城里,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们兄弟的笑话,可是我们兄弟是没有笑话可看的,世上没人能看我旭达罕的笑话!我终要叫那些笑我的人,一个个都在我马鞭下低头!”

“是!”吕贺用力点头。

“你是我弟弟,”吕鹰扬为他整了整衣领,拍着他的肩膀,“整个北都城,我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一个!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

“哥哥我……”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吕鹰扬回过头去,声音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一会儿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们是亲兄弟,阿妈一个人的奶水喂大我们两个人,我们要为阿妈争口气。”

“嗯!”吕贺用力点头,心里像是有团火。

从小到大,在吕贺心里,吕鹰扬是谁也不能代替的人。

因为阿妈是朔北部的,两个人血统上都被歧视。小时候势弱,练刀练不好要罚,无故发怒要罚,不按时进食还是要罚,上到各家首领,下到金帐宫里有身份的女奴,都可以把冷冷的眼神扔在吕贺的头顶。偏偏他最小又最气盛,不能忍的时候就会暴躁地打坏一切东西,对周围每个人大吼。这时候就会有金帐宫的侍卫武士们冲上来抓住他,不给他吃的,罚他跪在太阳地里面。吕贺咬着嘴唇就是不跪,尽管胃里痛得像刀绞一样,嘴唇都干裂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父亲的儿子,有人是贵血,有人是贱血,有人喝着羊汤呵斥别人,有人就要饿着被别人呵斥。那种剧痛攻心的感觉,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是吕鹰扬走过来先在他身边跪下,吕鹰扬是个好王子,不挑剔,不发怒,从不惹人生气,可是吕鹰扬跪在他身边,默默地拉拉他的袖子。终于吕贺和他一起跪了下去,金帐宫的人冷眼看着他们两个,天就这么黑了,吕鹰扬默默地跪在那里看着前方,星辰升起在他头顶。

吕鹰扬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已经冷了的馕递给吕贺,吕贺抢过去啃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而吕鹰扬依旧默默地看着前方,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吕贺狠狠地抹着眼泪问他。

“我们现在一起跪着,总有一天会一起站起来,”吕鹰扬轻声说,“还有……我是你哥哥啊!”

从那天夜里,吕贺一直都相信,这个哥哥终究会像他小时候说的,带他一起站起来。

对面的阵势闪开一个缺口,吕守愚提剑而出,跃上雪漭的马背,几个剽悍的家奴手持着皮盾遮护在他左右,剩下的也都顶盔掼甲,高举火把,约束着胯下躁动不安的战马。

“旭达罕,你血口白牙,想要诬陷哥哥么?”吕守愚遥遥地指向龙牙旗下的吕鹰扬。

如同刀锋相对,阵前是一触即发的格局。吕守愚帐下伴当连同家奴只有三四百人,吕鹰扬带的是他一手训练的“龙牙轻蹄”,百余人的轻骑本来不足以威胁吕守愚,吕守愚也就不太上心。可是这个特殊的时机,训练有素的轻骑兵再趁机发动,就不是他的家奴可以相比的了。

“大哥为什么这么说?”吕鹰扬的声音冰冷得没有起伏,“阿苏勒失踪,在北都城里,人人都有嫌疑。九王已经带兵搜了我的帐篷,我身为王子,就对北都的安危有责任,我不过是要看看你的帐篷,你的骑兵阻拦我,是帐篷里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么?”

“旭达罕,你想折辱我?要搜,可以!你让九王来,让木亥阳来,但是你们兄弟不行!”

“既然不是你做的,有什么不能搜的?搜不到,最多我在父亲面前谢罪。大哥若是要搜我的帐篷,我也打开寨子的门,随便大哥搜。大哥现在不让搜,是要把什么东西移走么?”

“我说过,我不怕搜,但是朔北血的卑鄙杂种不可以!”吕守愚被激怒了,“一个下贱的奴隶也可以搜,就是你旭达罕,今生别想踏进我的地方!”

“既然大哥这么看不起我,”吕鹰扬低声说着,忽然抄起马鞍上那柄横磨双刃剑,“那么就不要怪我也不顾大哥的脸面了!”

他忽地举剑暴喝起来:“杀上去,都给我擒了!反抗者,杀!”

吕贺呆了一下。他们杀气腾腾而来,只是想搜吕守愚的寨子,却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冲突。听到“杀”字的命令,龙牙轻蹄的骑兵们也怔住了。

“杀!”吕鹰扬神色不变,高高举着他的剑。

他带动战马,一骑当先直冲了出去。吕贺咬咬牙,压下心里的犹疑,也猛地拔出腰刀,高喊了一声:“杀!”

龙牙轻蹄的骑兵们一起拔出腰刀,骏马长嘶,破闸之水一样冲了过去。

“我……我们怎么办?”吕复变了脸色。

吕守愚的脸微微扭曲起来,也拔了战刀,“杂种!早有杀了我们的打算吧?抓着一个机会,就忍不住了。终究还是小看了这条草里的蛇!”

他高举战刀大吼起来:“上!给人踩在头上了,还能忍着么?”

武士们的血勇被激发出来,无端被攻击的耻辱令家奴们暴怒起来,他们的脸色早已涨得通红,握着战刀的手滚烫滚烫。

“杀啊!”所有人一起举着刀暴吼。

藏身在帐篷中的文士把帘子微微掀起一丝,看着远处两拨火把挥舞,数百点亮光在夜空下分外地耀眼,喊杀的声音滚滚而来,还有羽箭的尖啸声、哀嚎声、战马的嘶吼声,两拨火把汇到了一处,仿佛蛮古荒凉的黑色大地上,有一只巨大的浑身闪光的巨兽在起舞。惨烈的拼杀在远处看去,竟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真是乱离之世啊!”他放下帘子,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盘膝坐下,把酒罐举到了嘴边。

长刀狠狠地斩向一人的面目,猩红的血随着刀拔出而喷涌,溅了吕贺一身。他甩开马镫起脚把那具尸体踹下了马背。

他狂吼一声,满脸鲜血提着战刀四顾,寻找着下一个敌人。眼前几百人混战的场面,放眼所及无不是挥刀砍杀的家奴和轻骑,战马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混在一起,在干冷的夜里带着一股异样的湿热,中间混着浓郁的血腥气。

身后有马蹄声急速逼近,吕贺把腰刀转成反手,反身斜刺出去。他的老师是木犁,刀术中积累了战场上怪异的杀法。木犁支持吕守愚,却不在刀术上对吕贺藏私,这一刀“背棘”据他说从不曾在战场上失手。

手中猛地传来震动,吕贺一惊,那一刀竟然被架住了。金属的刮擦声刺耳,表示那个对手的刀还缘着自己的刀刃反切上来。

“去死!”吕贺震怒。

他膂力过人,长刀猛震,把对手的刀劲卸开。战马不及转身,可他自己一拧腰,硬生生在马背上翻转过来,带着旋转的腰劲砍杀,这是木犁刀术中最威猛的一式“转狼锋”,当用刀的人缠颈旋转发出这一刀的时候,可以不借助战马的冲力而使刀上的力量雄沛可怖。

长刀带着凄厉的啸声闪过,这样的角度和速度,完全超出了对手的预料。仓促间,他只能用刀硬封。两刀相遇,没有一般金铁交击的巨响,只闻低低的“嚓”一声,对手的佩刀分为两段。

旁边火光一闪,吕贺看清了偷袭自己的正是吕守愚。杀戮的快意从胸中升了起来,他没有收刀,再度用力,长刀呼啸着对着吕守愚的脖颈斩落。

快马从斜刺里冲过来,班扎烈的乌铁长刀自下而上斜挥出去,把吕贺的刀架住。吕贺刀一侧,缘着对方的刀锋一滑,依旧平着削出去,吕守愚在千钧一发的关口猛地俯身在马背上,长刀削断他几茎发丝,刀锋上带起的风啸仿佛鬼哭。他胯下的雪漭猛地挣扎起来,前蹄弹起,斜斜地倒地,凌乱的火光中,马颈上的血脉已经被吕贺一刀削断,喷涌的马血溅了吕守愚一头一脸。

“你的宝马,你的宝马,”吕贺的笑里满是疯狂,“我现在杀了它,你拿什么跟我比?”

“杂种!我今天饶不了你们!”吕守愚双眼里也都是血光,嘶声暴吼着。

“看你有没有命再说!”

那匹极西名马喷涌的血令吕贺的心头一阵滚烫,父亲赐下的宝马已经被他杀了,心里像是有道闸门开了,再也不必顾忌什么。他猛地一扯马缰,纵马上前一步。

“大王子!”班扎烈看出了吕贺的神情异样。

“狼锋刀”低沉地呼啸着,再次劈落,吕贺倾尽了全力。班扎烈长刀横封,刀锋一触,雄沛的力道星涌而来,长刀震颤着脱手而出。羽箭的啸声在吕贺背后响起,他肩上一阵剧痛,箭已经深入肌骨。

几十步外发箭的吕复放声高喊:“大哥快走!”

吕守愚在那疯魔一样的刀势下,浑身僵硬得不能动弹。吕贺的神情越发地狰狞,也不拔箭,只是咬着牙齿,喉咙里滚着妖魔般的笑声。刀略一回收,他再次蓄劲劈下,班扎烈不顾一切地斜扑出去,把胳膊横封在刀刃下。

吕鹰扬将自己的横磨双刃剑从一名家奴的心窝中抽出,抬头看去,前方火光中,吕贺的刀光落下,吕守愚那名伴当的胳膊横飞出去,在空中带着血花划出一条令人惊艳的弧线,落在纷乱的马阵中被践踏。吕守愚的家奴们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抢了这两个人节节后退,吕贺的肩上带着箭,狂啸着挥刀,带领轻骑们逼上去。

吕鹰扬呼吸着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黑沉沉的眼睛有如夜的颜色,在人人浴血搏杀的战场上,他静得像头蓄势的豹子。

“三王子!”一名轻骑满脸是血地驰马过来,“不能再杀了!真的伤到几位王子,大君怪罪,怎么都逃不掉责罚。”

吕鹰扬扭头冷冷地看他。

轻骑被他那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镇住。吕鹰扬高举了剑,银一样的剑面上挂了血,凄冷地一闪。

“都给我上!反抗不从者杀!”他对着自己的护卫武士们放声咆哮。

“生在帕苏尔家,还想能回头么?”他在心底对自己说。

战刀下已经不知躺倒了多少人。吕复擦着脸上的血迹,握弓的手微微发颤。他们的人数还占优,但轻骑的凶悍和敏捷占据上风,自己这边完全是被压制着,背后就是吕守愚的寨子,退路不开阔,被杀红眼的吕贺逼住,想退也来不及了。

“你!”他扯了旁边的一个家奴,“出去!去九王的寨子里送信,让九王带虎豹骑过来!就说再不来,就别想再看见大王子了!”

家奴应了一身,刚要驰马退后,吕复又拉住了他。

“等等!”吕复越过众人头顶看着西边。

家奴跟着他看去,这才觉察到黑暗里隐隐有什么在耸动。他侧耳细听,惊喜起来,“难道是九王已经得到消息,赶来了?”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是大队骑兵在奔驰,忽然间领头的几支火把映入眼睛,一队黑甲的骑兵冲破了夜幕。北都城里的骑兵,眼下只有大风帐的木亥阳一支、九王的虎豹骑一支,大风帐衣甲尚青灰色,只有虎豹骑的精锐才是黑衣铁甲。

“真的是虎豹骑!”吕复大喜,“有救了!有救了!”

随着那支骑兵的逼近,有风扑面而来,像是刀刃在脸上割划。皂衣铁甲的骑兵竟然多达上千人,不愧是青阳部最可怕的雄兵,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满耳都是马蹄敲击地面的轰响。吕鹰扬心里一沉,拨转了战马带着小队人迎了上去,吕贺依旧带着大部骑兵硬攻。

“发火箭!发火箭!”吕复大吼,“告诉九王我们在这里!”

三支火箭腾空而起,对面的骑兵似乎看见了,来势更疾。前锋汇聚在一起,结成冲锋的阵型。

“真的是九王么?”吕守愚也从阵前退了下来,急喘着问。

“那还能是谁?”吕复指着前方,远远看去,吕鹰扬所带的一小队骑兵甚至没有机会停下来说话,直接就被大队的骑兵吞噬了,继而虎豹骑直扑而来。

“那轮到我们反攻了!”吕守愚吼了一声,“剩下的还有不怕死的么?都跟我上!全部擒住,一个都不准放过!”

士气被激发起来,家奴们呼啸着死冲,两翼各有几十人的小队突出,硬生生以人数的优势弯出了一个包围敌人的半月牙。转瞬间,驰援的骑兵已经接近,横冲直撞地突入了吕贺所部的轻骑中。吕守愚也带着小队家奴从正面冲杀进去。虎豹骑绝非一般的武士可比,吕守愚亲眼看过这支强兵的实力。重骑武士们根本不依赖火把,在黑暗中快速地带马闪过,敏捷有力地以刀柄撞击轻骑的头盔,或是以刀背下击马腿。只是片刻间的事情,强悍的轻骑就溃不成军。

一名武士在黑暗中驰近了他,乌铠重衣,脸上罩着铁环编成的铁面幕,似乎是领头的人物。

“你很好!”吕守愚收住了刀,“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听见任何回答。乌铠武士丝毫没有停马的意思,手中的重剑扬起,吕守愚的一名伴当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被对方以剑面侧击在头盔上,头盔飞抛出去,伴当满嘴吐着鲜血,从马背上栽落。

“疯了么?”吕复大喝,“这是大王子!”

对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带着战马向着吕守愚直冲过来。他的背后,更多的重骑兵也在击溃轻骑之后转向了家奴们。瞬息间就轮到吕守愚一部面对那种可怕的压力。

吕守愚顾不得再想,挥刀上去想亲自截住那个骑兵头领。他的刀术强劲,对手的重剑也不逊色,每一击都带着霸道之极的力量,并不用剑刃,而用剑身力砸,令吕守愚的腰刀几乎脱手。

几乎就在同时,带着最后的轻骑死战的吕贺也被面前黑马上的那名剽悍骑兵震慑住。那人挥退了周围的所有人,单刀匹马地阻拦在吕贺面前,他并不高大,浑身却满是豹子般的敏捷,也不举火把,挡住了吕贺的去路。

“九王么?”吕贺已经完全不在乎死活,他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血。

“给我死!”他咆哮着带马挥刀上去。

对方也在同一瞬间带马直冲。双马交错的瞬间,吕贺暴吼一声,伴着马力,半身一拧,“转狼锋”全无保留地砍杀出去。黑暗中“嚓”的一声,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手上一轻,脖子上微微一寒,对手已经带马闪过,静静地立在他背后。吕贺战栗着举起刀,长刀只剩下半截,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对手就立马在他身后,长刀斜斜地架在他后颈上。

“木……木犁将军!”他滚鞍下马,跪在地下。

草原上能够这样破他的狼锋刀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瞬间清醒过来,那记对击是狼锋对狼锋,都是全力发出斩劲,谁的劲道弱,谁的刀差,就会被断刀。这个人只能是他的老师。

木犁静静地坐在战马上,佩刀“斩锋”在马侧带着一道凄冷的寒芒。

战场上的声音越来越低,方才吕贺作战那片战场刹那间全无人声,吕守愚心里不安,想要脱身而走。惶恐中,他猛地错刀,刀锋挑起,拼着让那人的剑打在肩膀上,也要一刀斜刺杀了他。这一式刀法阴诡,眼看就要得手,旁边却猛地冲过来一个人,肩膀撞在吕守愚身上,跟他一起栽下了战马。吕守愚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撞他的人竟然是弟弟吕复。

“你也叛我么?”吕守愚大吼。

“不……不是……”吕复颤巍巍地指着那个骑兵,“那是……”

周围的铁骑兵高举着火把簇拥在那人的身旁。对手将手中重剑横置在马鞍上,缓缓地掀起了细铁环编织的铁面幕。他的眸子冰冷,眼中的白翳带着慑人的霸气和萧瑟,看见他面容的瞬间,周围一片悄无声息,仿佛都冰凝住了。

“父……父亲!”吕守愚手中的长刀坠落。

马蹄声从后面传来,两骑骏马拥在大君身边,各从马背上扔下一个人来。九王扔下的是吕鹰扬,木犁扔下的是吕贺。王子们跪在那里,火把劈里啪啦地燃烧着。

“真想杀了你们啊!”大君咬着牙,仰望天空。

谁都能听出他话里那股锥心的恨意,木犁略略带马上前一步,担心他一怒之下斩杀了王子们。可是大君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望着天空,像是一尊雕塑。

“可是我能杀你们么?”他轻轻地说,“你们的弟弟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再杀了你们,我就没有儿子了……”

“押走!”他猛地挥手。

“父亲!我还有话说!”吕鹰扬被虎豹骑揪着,依然放声大喊。

“还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

“我们不只是怀疑大哥,是真的接到斥候来报,说大哥把东陆的密使藏到自己帐篷里!阿苏勒忽然就不见了,难道不能是外来的人所为?父亲只要查过大哥的帐篷就都明白!”

“哦?”大君低下头来看他,“所以你才深夜带兵来打哥哥的寨子?”

“是!”

大君沉默了片刻,点头,“好!我就搜遍比莫干的帐篷。若是有人,我定比莫干的罪,可若是没有可疑的人,我就赶你出北都城,再也不要回来。旭达罕,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儿子愿意受罚!”吕鹰扬大吼,吕复的脸色煞白。

大君一挥手,“木犁,把这里每一个帐篷、每一寸地方都给我搜个仔细!”

虎豹骑冲破了寨子的大门,冲进了吕守愚的帐篷。无数的火把照亮了草原,火光凌乱,人影穿梭,女人们号哭着闪避,有人踩翻了火盆。

吕守愚远远地回望,想起他和九王的大军袭灭真颜部的时候,也是这样冲进妇孺的帐篷杀人,世界在骤然间就变得如此荒乱,天地倒悬,仿佛地狱。

他身边的吕鹰扬也在回望,嘴角却有一丝冰冷的笑意。

“旭达罕,你看起来真的很有信心啊。”大君低声说。

“儿子安排的斥候不会出错!”

大君忽地笑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旭达罕我的儿子,你就是聪明,太聪明了。可是你一点都不懂你的父亲在想什么,你哥哥是不是藏了华族人又怎么样呢?难道这个时候,你还不忘记祸害你的亲兄弟么?”

吕鹰扬呆住了,他的心里一片空白,看着纷乱的人影中石头般策马眺望的父亲。一缕花白的头发从大君的铁盔缝隙中流出来,在紊乱的风中飘着,有一种别样的寂寞和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