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奴之血

吕守愚以鞭柄轻轻敲打“雪漭”的脖子,这匹极西骏马缓缓地登上山坡,迎风抖了抖雪白的长鬃。

这片小山被称作“忽炭”,蛮族语言中是指牧民少女的一种腰带。这片山不高,是彤云大山一条小小的支脉,由东向西,横亘在北都城的北面。每年春天这里的爬地菊开得最盛,娇嫩的黄色一直延展到远处的台纳勒河边,山形也越发地柔和起来,仿佛少女的腰肢。年少时吕守愚喜欢在这一带跑马,马蹄翻飞,黄花起落。吕守愚最喜欢的一刻,就是骏马一发力冲上山坡最高处昂首嘶鸣,那时候他会舒张胸怀猛吸一口带着草木香的空气,就像喝了酒一样有些醉意。

而此时此刻他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雪野,一眼看不到头,天空里雪片翻滚,寒风带着细而凄厉的啸声。他握着缰绳的手冰凉,腰间的铁剑敲打在甲胄上,发出单调的撞击声。

他仅仅带着一百人,守卫金帐的一百名精锐武士,这些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部下。他没有告诉其他人他要出城,包括苏玛。原本他应该坐镇金帐等待决胜的消息,但是当木犁的部下来到金帐禀报说木犁的子弟兵即将出城决战时,吕守愚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帐篷。帐篷外他的战马“雪漭”和一百精锐武士已经准备就绪。

率领这一百人的是吕守愚的伴当班扎烈,在吕守愚的伴当中他刀术最精,也最得重用,此刻他按住刀柄,立马在吕守愚身后一步,警惕地四顾。风雪太大了,这让班扎烈很不安,这里距离台纳勒河也只有不到五里,接近前锋所在的位置,很难说不会遭遇突前的朔北部小队,这么大风雪的天气,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百多步远,一旦遭遇,双方都措手不及。

吕守愚迎着风雪,久久地不说话。他是看向西边,班扎烈知道那是决战即将发生的地方,可惜在这里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大君,听动静还没开战,风雪那么大,朔北人是不是敢来可难说得很。”班扎烈抖了抖身上的老羊皮氅,洒落一片积雪,“天太冷了,还是小心身子。再说雪这么下,一会儿就结成冰壳子,我们下山时候马蹄会打滑,不如回城等消息吧?”

“靠三千人能打败楼炎么?”吕守愚依旧遥望远方,轻声问。

班扎烈愣了一下,“三千人?朔北部这次,怕是来了几万人吧?”

“除了木犁将军的本队,还有多少军队已经就位?”吕守愚又问。

班扎烈知道吕守愚话里的意思。他想了想,“现在得到的消息,是不花剌的一千鬼弓和铁晋的一万骑兵都已经就位,九王的一万六千虎豹骑、木亥阳的一万骑兵也已经出城,正在路上。”

“三万七千人,加上木犁将军的三千人,一共是四万,能够打败楼炎么?”吕守愚再问。

班扎烈愣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知道。”

“北都城里能调动的军队有十万人,可现在能用的只有四万人。”吕守愚扭头看着班扎烈,“至少有六万人还在北都城里屯着不动,即便这能用的四万人,有多少能够按木犁将军的命令行事?”

班扎烈抓了抓头,“说句实话,谁会听一个奴隶的?虽说按身份木犁将军早不是奴隶了,可是有几个贵族真把他看作贵族?木犁将军自己都说自己是个奴隶。”

“我任命木犁将军为统率北都城所有武士的人,这也没用,是不是?”

班扎烈低下头,避开了吕守愚的目光,“也不是说没用,只不过让贵族们听木犁将军的,总不太容易。”

吕守愚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所以我不能待在金帐里等消息。我得用自己的一双眼睛看着战场,我得自己押着所有人上阵。木犁将军这时候需要我站在这里,所以就算雪没了我的头顶,我也不能回城。”

吕守愚拍了拍班扎烈的肩膀,转回头去。班扎烈看着他的后背,“主子,有句话我想说。”班扎烈犹豫了一会儿,换回了这个亲密的称呼。他从五岁起就是吕守愚的伴当,一生性命都拴在这个主人身上,是死忠的部属,也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可吕守愚当上大君之后,围绕他的人多了起来,班扎烈也跟着众人把称呼换成了“大君”,不知不觉地就疏远了很多。

“你是我的朋友,无话不能说。”吕守愚淡淡地说。

班扎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主子现在是北都城的大君,草原的主人,按说人人都该听主子的差遣。可主子是新登位,有些事比不上老大君,贵族们表面上恭敬,心里对主子可说不上顺从。如今朔北部大兵压境,哪个贵族不想保存自家的兵力?就算主子站在这山坡上看着,一道道命令发下去,他们也少不得拖拖拉拉,推三阻四。”

吕守愚沉默了一会儿,“很多年前,我的爷爷纳戈尔轰加十六岁,打败了东陆的风炎皇帝。我听说那时候风炎皇帝手下有苏瑾深、姬扬、李凌心、叶正勋四大名将,每一个都力敌万人,又合东陆诸侯数十万大军,战车头尾相连一直绵延到天边。而我的爷爷合青阳诸姓贵族之兵,军令一发,莫敢不从,最后以弱克强,逼得风炎皇帝结城下之盟,那是为什么?”

班扎烈想了想,摇头,“主子,钦达翰王那时候合诸姓贵族之兵,靠的可不只是大君的威严。钦达翰王有青铜之血,是草原上无双的武士,而且杀戮很重,战场上一人后退,则杀一人,一个百人队后退,则杀尽一个百人队,若是哪一姓贵族敢私自带兵后退,则灭他的族。这法子,主子学不来的。”

“我知道我学不来,我不是爷爷那样的英雄,没有他的威严,也没有帕苏尔家家传的青铜血,我若是学了他的法子,贵族们就要对我拔刀相向。”吕守愚轻声说,“但是,我有我的法子。”

“主子有什么法子?”班扎烈一愣。

吕守愚笑笑,挥鞭向西,“很快,你就会知道。”

不花剌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西面,但是风雪太大了,他看见的只有一片白茫茫。即便是鹰的目光也无法穿透这片雪,同时呼啸的风声充斥了整个天地,他无法凭着听力分辨敌人的距离。

他缩回雪窠子里,强迫自己缓慢地呼吸。他不敢大口呼气,一个人呼出的白气也许会被风雪掩盖,可是三千人呼吸的大片白气就可能被敌人提早觉察。周围的雪窠子里藏着木犁和他的三千子弟兵,全部是步兵,所有的战马都被鬼弓武士们带到了东南方大约两里之外。不花剌要求留在这里和木犁的子弟兵们一起打第一阵,这样他会掌握合适的时机向后面的鬼弓们发出进攻的信号。

木犁选择的伏击位置距离台纳勒河不到一里,这里的草原地势不平,几百个雪窠子隐没在积雪下,没有防备的战马可能拧伤蹄子,同时这些雪窠子也是很好的藏身地,那些坚忍的奴隶武士们把羊皮的毛面朝上搭在头顶,远看去和雪地毫无分别。

不花剌觉得寒气已经把整个胫骨吞没了,正要咬掉他的膝盖。他不像那些奴隶武士穿着简陋的鹿皮鞋,鞋子里面填满干草,不花剌脚上是一双高筒的牛皮马靴,靴子冻得坚硬,像是一敲就会碎掉。他默默地咬着牙,丝毫不动,他的哈察儿就埋在西边不到一里处台纳勒河边的白雪下,他不想自己那匹勇敢的马有个懦弱的主人。

有人在旁边拍了拍他,递过来一只陶罐,罐口拴了简陋的麻绳。不花剌接过来嗅了一下,一股辛辣刺鼻的酒味。不花剌冲那个递陶罐给他的奴隶武士笑了笑,那个年轻的奴隶武士也冲他笑了笑,黝黑的皮肤,雪白的牙齿。

不花剌喝了一大口酒劲糙烈的粗酿土酒,觉得一股灼热从舌根一直往四肢末端蹿去,仿佛被冰住的血慢慢恢复了流动。有人从他手上夺去了那个陶罐,那个人是木犁。这个瘦小的老人如一头凶悍的豺狗般弓腰伏地,一边把陶罐凑到嘴边,一边死死地盯着一柄刀的刀柄。

那是木犁随身的几把刀之一,他把刀几乎全部插进冻得坚硬的泥土里,只剩下半尺刀身和刀柄露在外面。

“对方的前锋会是白狼团么?”不花剌压低了声音。

木犁缓缓摇头,声音极低,“白狼团是狼主的珍宝,他不会轻易把驰狼放在最前面。”

“那前锋是骑兵还是步兵?”

“骑兵,呼都鲁汗统领的大队骑兵!”木犁把陶罐里的酒一口喝干了,“他们已经过河,距离这里不到半里!”

不花剌心中一凛,忽然看见木犁那柄刀的刀柄微微地震颤起来,发出低而锐利的蜂鸣声!

“刀!”木犁低声喝令。

“刀!”周围听见他声音的几个奴隶武士同时低声呼应。

“刀!”更多的人听见了之后呼应。

这个命令以极低的声音极快地向外传播,每一个接到命令的武士都缓缓地拔出了弯刀,三千柄弯刀出鞘的低声连成悠长的一片。所有奴隶武士都采取半跪的姿势,深深低下头,几乎是蜷伏在雪窠子里,双手持刀收在腰间,刀锋斜斜地指向上方。

此刻如果从正上方看去,三千柄弯刀半埋在雪里,就像一片钢铁荆棘。

没过一会儿,不花剌也能感觉到地底传来的震动了,那震动很快数百数千倍地增大,仿佛地震,又仿佛地底有一头巨兽用它的背脊暴躁地拱着地面要破土而出。木犁说得没错,那是大队骑兵奔驰时震动了地面,那柄插进泥土里的刀就是木犁的斥候。

每个奴隶武士都抓起一把雪含在嘴里,木犁也一样。不花剌学着做了,那股刺骨的寒冷几乎要把他的口腔也冻裂,但是冰冷的水流过喉咙让他冷静,他呼吸的白气也被雪完全地吸收了。不花剌尝试活动手指,他的指节发出微声,被对面的木犁微微挥手阻止了。木犁的目光转向那柄插在土里的刀,那柄刀震得极快,发出的蜂鸣声却被马群逼近的声音完全吞没了。

头顶上掠过了巨大的风,风里带着马的腥臊气,浓重得让人反胃。那是多少匹马?几千匹?上万匹?不花剌已经无法判断,朔北部前锋的人数超过了他的想象,朔北武士们似乎完全没有防备埋伏而是全军压上了。然而埋伏只有三千步兵。

不花剌深深吸气,不再呼出。那柄刀震得几乎要从泥土中跳了出来,铁蹄声仿佛就在头顶,下一个瞬间也许马蹄就会踩烂他们的头,可是没有人发出进攻的命令。

不花剌忽地感觉巨大的黑影压了下来!他仰头,看着一匹战马,薛灵哥种的战马,正四蹄腾空从他头顶掠过!这个瞬间他对面那个递酒给他的奴隶武士忽然弹了起来,他蜷曲的身体展开时,就像一片被弯曲的钢,弯刀在空气里闪动,没入了那匹战马的腹部。战马被自己的冲劲带着仍旧向前,奴隶武士双手死死地握刀不动。马血暴雨般淋在不花剌的头上,骏马从腹部到两腿间,一道深一尺,长四尺的巨大伤口,骏马翻滚着倒在雪地里,大堆的内脏从伤口里滚了出来。又一个奴隶武士起身,一刀扎透了那个被甩落的朔北武士的喉咙。

随着第一击,整片钢铁荆棘发动了。大群的朔北骑兵同时到来,他们的阵形堪称完美,前锋平齐如一条直线,上百匹战马前后差不过半个马身。隐藏在雪窠里的奴隶武士们轮次弹起,刀光在空气中一闪而没。朔北武士们来不及拔刀就已落马,而后面紧随的人甚至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光闪过,随即最前面的武士大批落马。

奴隶武士们敏捷地闪避着后面的战马,如果被这些骏马践踏到,任何人都会骨骼折断。他们让过了一队朔北武士之后,再次起身对空推出弯刀,又是上百匹战马被开膛破腹。此时从上空看下去,钢铁荆棘从雪里整齐地弹出收回,带着低沉的嚓嚓声,密集得没有马匹落脚的地方。

不花剌从未见过这样整齐有效的进攻,精锐的朔北骑兵在这种战术下几乎是被屠杀。淋漓的鲜血很快在雪地上染红了狭长的一片。

“埋伏!停下!”有人用朔北的口音高呼。

后面的骑兵急忙勒住战马,他们应该庆幸这还不是全速冲锋,否则他们甚至停不下来,只能互相践踏。但是他们的战马刚刚停在那些危险的雪窠附近,奴隶武士们就再次露头,弯刀平挥。锋利的刀刃把马蹄一只只砍了下来,战马哀嚎着倒地,滚落在雪里的朔北武士还是被一刀割喉。奴隶武士们的刀术简单有效,他们不会把多余的砍杀浪费在失去战斗力的敌人身上,精密得就像机括。

“踩过去!踩过去!”又有人高呼。

朔北骑兵们给战马加鞭,这些战马跃起踩向了雪窠里。这一次他们有了防备,朔北人都是好骑手,朔北部的马也是草原上最好的马,践踏进攻立刻取得了效果,不花剌亲眼看见一名奴隶武士刚刚推出弯刀,刀就被朔北武士俯身挥刀给隔开,随即他的战马踩烂了那个奴隶的头。

那匹战马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却落入了雪窠里,落地时马蹄歪了一下,影响了它的速度。这个瞬间对于不花剌来说已经太长,他张弓发箭,洞穿了朔北武士的头颅。更多的战马落入了雪窠里,运气不好的直接拧伤了马蹄,奴隶武士们半身埋在雪里避过践踏之后,立刻扑上去挥砍马腿。

人的吼叫和马的吼叫混合在一起,鲜血也混合在一起,仿佛一群野兽在冰天雪地中狩猎另一群野兽。不花剌张弓发箭,再张弓发箭,鲜血在他的脸上结冰,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具射箭的机器。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战场,在这里停下一瞬间就会死,不想死的人就要不断地挥动武器。

上万人的骑兵大队被死死地挡住了,再不能推进分毫。神骏的战马在这些奴隶武士们的面前没有用武之地,朔北部的武士们阵形散乱,有些策马践踏,有些下马步战。

一骑骏马跳得极高,两只前蹄对着不花剌的脸笔直地踩落。不花剌毫不闪避,也无需瞄准,仰头拉弓,一箭射出,从马腹部钻了进去,穿透马的身体,狼牙箭头从朔北武士的大腿上方突了出来。那名武士还没有来得及拔出武器,一个瘦小的身影踏步上前,一刀砍下了他的头。

木犁右手一柄弯刀,左手提着狼锋刀,笔直地站在不花剌面前。他看着不花剌,满脸鲜血流动,眼里闪着凶狠的光。

“进攻!”他说。

“进攻?”不花剌看着木犁。以三千人对上万骑兵,埋伏成功已经是幸运,他们本没有进攻的机会。

“不进攻会死在这里,我们还要拖更长的时间。”木犁说。

不花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知道进攻的结果,但是他们现在必须从士气上压倒敌人,否则迟早会被消耗光。不花剌用力点头。

“孛斡勒!”木犁猛地跳出雪窠,卸去了包裹狼锋刀的小牛皮,挥刀指天咆哮,“进攻!进攻!进攻!是时候让朔北的群狼试试我们青阳豹子的牙齿了!”

“是时候了!”不花剌也大吼着跳出雪窠,弓弦绷响,一道漆黑的箭影近乎笔直地射出,贯穿了距离他最近的那名朔北武士的胸膛。羽箭带着他倒栽下马鞍,失去了主人的战马从不花剌身边擦过。

更多的奴隶武士和他们一起跳出了雪窠,每个人都沐浴在鲜血里,高举弯刀大吼,“进攻!进攻!进攻!”

潮水般的声音震惊了每一个朔北武士,他们已经心惊胆战了,现在又看着不知多少人从雪里爬出来,一个个仿佛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

不花剌从背后拔了他最右下方的一支箭,张满弓射向天空。箭带着凄厉可怖的鸣声蹿入天空,消失在茫茫飞舞的大雪里,就像一个被释放的凶魂。那是他的“鸣骸鸟之箭”,在最危急的时刻召集所有鬼弓武士的箭,很快一千名黑衣射手就会用夺命的箭覆盖这片战场。

“不要用弓箭!会伤害到你的同伴。”木犁从他身边闪过,把手中一柄弯刀塞在不花剌手里。

“同伴?”不花剌微微愣了一瞬,他并不看低这些奴隶武士,但他是鬼弓的首领,他的同伴只是那些黑马黑斗篷的鬼弓武士,他很少把其他人看作战场上的同伴。

背后传来了铁器裂风的声音,不花剌不假思索,猛地低头,旋身推出弯刀。

不花剌从朔北武士的心口里狠狠地拔出腰刀,灼热的鲜血泼洒在他的脸上,他的手按在那名死去的武士脸上用力把尸体推了出去。他的身边,成百上千的奴隶武士从雪窠里爬出来,挥舞战刀扑向血肉飞溅的战场,千万人的呼吼声把整个世界变为一个咆哮地狱。

不花剌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但是已经不容他想什么了。海潮般的敌人扑上来,不花剌低吼着踏上一步,挥刀斩在一名朔北武士的颈根,双手握刀全力压了上去!

同时,忽炭山以南一里,茫茫雪野中,六支骑兵大队结成六个巨大的方阵。

方阵前,持旗的武士策马而立,风卷大旗呼啦啦作响。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上万整装待发的骑兵,这些精锐武士站在没到小腿的积雪里,紧紧地挽着他们的战马,人和马呼出的白气如一片浓雾在方阵上升起,几万个青壮的男人和几万匹雄骏的战马,他们凑在一起的体温足以祛退风雪带来的严寒。他们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还没有得到进击的命令。武士们默默地站着,雪积在他们的熟铜盔和黑色的锻铁甲片上,马儿低声打着响鼻。

青阳的六支骑兵精锐,分别隶属于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莫速尔家的铁晋、大风帐的木亥阳以及合鲁丁、脱克勒、斡赤斤三家大贵族。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胖大的身体跨坐在一匹火红色的骏马上,眯着眼睛看向西面,缓缓地喝着热茶。他喜欢这种东陆来的饮料,产地在宛州的山中,据说那里终年都被云雾笼罩,所产的茶叶投入热水中会散发出雾一样的蒸气。从遥远的东陆运到这里,每一片茶叶的价格是等重的白银,但价格对于合鲁丁家族的主人而言并不是问题,在茫茫的雪野里裹着貂氅喝这种茶让他感觉到一份尊贵和惬意,就像那些东陆贵族一样。

他看向自己的左右,茫茫的骑兵海,看不到尽头。当这些骑兵冲锋时,他们会汇聚成摧毁一切的铁流,但是现在这股令人敬畏的力量被牢牢地压制在这里。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满意于自己的命令得到了完美的服从,他的命令是任何一个人一匹马不得超过前面那个持旗的武士。

前方的风卷着战场的咆哮和哀号而来,风里有着浓重的血腥味。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厌恶地皱眉,这血腥气污染了茶的清香,他把昂贵的瓷杯带着剩下的半杯茶一起扔进雪地里。他马后煮茶的奴隶急忙上前把杯子捡了回来,紧紧地抱在胸前。

“不要了。”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摆了摆手。

他转头看向自己背后的百夫长,“前面的战况怎么样了?”

“还没有分出胜负,不过朔北部的大队还在过河,木犁没有支援,坚持不了太久。”百夫长说。

“脱克勒和斡赤斤的骑兵还都没有行动?”

“没有,刚才尊贵的脱克勒家族主人派来一个使者,问我们是否会进击,我回答说我们还在等待最好的战机。”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们想让我们的武士为他们蹚开通向胜利的路么?九王、木亥阳和铁晋的骑兵呢?”

“也都没有行动。”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沉吟了一会儿,冷笑,“会有的,会有人忍不住,这些年轻人要跟我比耐心么?我很乐意跟他们比一比。我要一炉新的茶,水要再热一点,这个该死的鬼天气,那个老奴隶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

一万六千名虎豹骑簇拥着一个人,“青阳之弓”吕豹隐·厄鲁·帕苏尔按着剑柄向西眺望,铁青色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再说一遍,尊贵的合鲁丁家族主人是如何说的?”他淡淡地说。

“会有的,会有人忍不住,这些年轻人要跟我比耐心么?我很乐意跟他们比一比。我要一炉新的茶,水要再热一点,这个该死的鬼天气,那个老奴隶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跪在他马后的年轻人用惟妙惟肖的语调说,他记性很好,一个字都没有差错。他的牛皮铠甲肩上烙印着合鲁丁家族的狰图腾。

九王又笑了,“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对茶很有品位,对战场的判断也令人赞叹。是啊,他说得没错,会有人忍不住的。年轻人总是少一点耐心。”

他忽地收起了笑容,挥手指向天空,“传我的令!”

一名武士从他背后闪出,“是!”

“让武士们原地活动一下,好好休息,这么大的雪,不要冻伤了手脚。虎豹骑是青阳的骄傲,我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不必要的损伤。”

“是!”武士接到命令,翻身上马而去。

九王看了那个跪在他背后的年轻人一眼,“就这样,赶快回到你尊贵的叔叔身边去吧,别让他怀疑你什么。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多疑的。”

“领九王的令!”年轻人站起身来,跳上一匹战马,向着合鲁丁家族骑兵大队的方向而去。

“这么冷的天,我也想喝点茶啊。”九王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淡淡地说,手上却无声地握紧了剑柄。

他的身边,一万六千名武士松懈下去,活动四肢,搓着手在原地踏雪,原本绷紧的空气松动了,然而每个人都带着一点点困惑的神情。武士们不知道为何得到这样的命令,他们隐隐听到西面传来的喊杀声,那风仿佛来自地狱。

铁晋·巴赫·莫速尔的儿子匝儿花·莫速尔从侧面盯着父亲的脸,揣摩着他的神情变化。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到,铁晋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个矮小精悍的男人始终是这样,一张脸仿佛一块锻打出来的生铁般坚硬,匝儿花甚至觉得父亲的脸上没有丝毫温度,因为雪花已经在他浓重的眉毛上堆积起来。

斥候飞马而来,“木犁将军亲自在前线作战,已经阻挡了朔北部骑兵大队的推进!我军三千步兵,一千鬼弓,敌军大约骑兵三万人,已经渡河一万人,后面的仍在渡河!”

“敌人的阵形是什么?”铁晋低声问。

“敌人阵形分散,前军一万人正和木犁将军的本队混战,后军担心冰面开裂,渡河很慢,前军和后军已经断开。”

“三千人,就算有不花剌的鬼弓支援,也撑不了太久。”铁晋沉思了片刻,缓缓拔出长刀,“全军轻装!突袭!绕到敌军背后,和木犁将军两面夹击,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吃掉朔北部前军的一万人,要快!否则敌军大队渡河成功,我们又会被两面夹击!”

“敌军大队正在渡河,如果我们改为在河岸阻击,敌军损失会更重。”匝儿花说。

铁晋摇头,“先汇合木犁将军,靠着勇气和一时的侥幸支撑,木犁将军无法支撑很久。”

“父亲,如果我们不能快速吃掉敌人前军,而被腹背夹击,我们可能全军覆灭。莫速尔家的全部精锐都在这里,木亥阳、九王和几个大家族的家主都没动,我们真要先动么?”匝儿花犹豫了一下,靠近父亲耳边。

“总要有人先动。”铁晋淡淡地说,“有些贵族觉得他们不必在这个时候冒险救援,那是他们的事情。”

“又有哪个贵族真的愿意耗费自己的兵力去救一个老奴隶?”匝儿花低下头说。

“你说得对,我的儿子,木犁将军以前是一个奴隶。”铁晋点了点头,“可如果一个奴隶靠着三千个徒步的人能够挡住敌人的万人大队,我们这些被称作贵族的人,带着一万刀盔完整的骑兵,又有什么理由站在后面观望呢?”

“父亲……”匝儿花抬起头,从那淡淡的话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私心让父亲失望了。

“匝儿花,等到有一天你独自带兵打仗,你就会明白我的做法。在战场上,你总要相信些什么人,那是你的勇气,令你陷入绝境仍能挥刀死战。”铁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木犁在等我,我知道。”

静候在雪地中的骑兵大队中,忽地有一队全军上马,六支骑兵都被惊动了,那支骑兵迅速地整顿队伍之后,把马鞍上的粮食和杂物抛进雪地里,一万人整齐地拔出马刀。他们每个人只带一匹马、一柄刀、一张弓、一袋箭,带马冲入了浓密的风雪里。他们原先驻扎的地方,只剩下散乱的脚印蹄印和各色杂物。

“是莫速尔家的骑兵出动了!”斥候飞马进入虎豹骑的大阵中央,跪在九王马前。

“木犁没有错信铁晋啊,”九王淡淡地笑,挥挥手,“知道了,就这样。”

朔北部的骑兵正高速渡过结了坚冰的台纳勒河。可那些雄骏的薛灵哥种战马没有机会全速奔驰,它们一踏上台纳勒河东岸的土地,立刻被阻挡。

刚渡河的朔北武士们提着战刀,浑身的热血有如沸腾,期待着进入地狱般的杀人场,可他们立刻发现自己面前是上万匹战马拥在一起,马头和马臀相接,互相挤压。他们根本没有机会上前,前面的人还不断地后退。

仅有三千人,可这些青阳奴隶武士如同三千枚扎在阵地里的铁钉,钉死了朔北铁骑的马脚。

真正投入作战的仅有最前方两三千名朔北武士,他们吼叫着驱策战马、挥舞战刀,试图把雪窠子里跳出来的那些可恶的奴隶杀死。他们原本拥有远超过“孛斡勒”的铠甲和神骏的薛灵哥种战马,步战的武士在他们眼里是一脚可以踩死的蝼蚁。但正是这些蝼蚁,在他们战马的前后左右高速地闪动,在逼近的瞬间挥舞战刀,要么斩断马腿,要么斩断人腿,每一个都凶猛如豺狗,飘忽如鬼魅。朔北武士们焦躁而愤怒的挥砍多数都落空了,他们最初的骄傲渐渐变成了恐惧,他们有种强烈的感觉,世界颠倒了,他们原来是猎人,但如今变成了猎物!

更可怕的是那些漆黑的羽箭,从两翼不断地投射过来,几乎每一枚箭都准确地命中了什么,要么是马的脖子,要么是人的胸口。朔北部武士也会在马上放箭,他们中不乏一些能射落大雕的好射手,可是高速骑行的时候,剧烈起伏的马背会让所有弓箭都失去准头,这时候武士们只能拉满弓向前发射,只求投出去的箭矢密集有力。可是对于那群黑衣的射手而言,每一枚羽箭都是宝贵的,他们亲手削制这些弓箭,制箭的时候向盘鞑天神祝福,愿风的力量被加持于这些箭上。这些箭,每一枚都是用来品尝敌人血液的。

一千名黑衣射手分为了两队,踏着雪尘高速奔驰而来,他们的队形是一线长弧,仿佛一柄斩向朔北军侧翼的长刀。朔北武士们尚未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在颠簸的马背上张弓搭箭,五百支漆黑的羽箭差不多是同时离弦,这一波箭雨中上百人落马。当后面的朔北武士举起蒙着牛皮的小盾试图抵挡时,黑衣射手们把弓指向了天空,这一次他们的箭是射向天空的,更高、也更远,走了一道巨大的弧线后向着朔北军中央坠落,又是上百人落马。那些黑羽箭覆盖的范围异常集中,不过直径五十步的一个圈子里,可箭的密度之高,没有任何人能幸免。

当朔北部的精锐试图出阵劫杀对方的骑射手时,这些骑射手已经鞭策战马在雪地中走出一条大弧,从两侧迅速地脱离了战场,只把飞扬的雪尘留给朔北武士们。

不多时,这些黑衣射手便再次出现在两翼,又一次把致命的箭投射过来。他们的袭扰比正面那些凶猛如野兽的奴隶武士更加危险,更多的朔北武士们没有死于弯刀,而是死于弓箭。

“鬼弓!鬼弓!”百夫长嘶声咆哮着,“举起盾牌!所有人!举起盾牌!”

他回忆起青阳还有这支秘密的军队,他没有想到这支军队会在开战之初就被投入战场,更没有想到这些射落大雕的箭具有何等强大的力量。他自己刚从马鞍上摘下盾牌,一枚黑色的羽箭已经迎面而来,他敏捷地提高盾牌掩护自己的咽喉。只听见低微的闷响,仿佛朽木被利器洞穿,随即他感觉到喉咙间灼烧般的痛,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向着雪地栽落。

箭洞穿了他的盾牌和喉咙,狼牙制成的箭镞从他后颈露出一个指节长的锐锋。

更多的人落马,浩瀚的雪原上,鬼弓在两翼组成的长刀阵形对陷入混乱的朔北大军反复斩击。

不花剌把弯刀插在雪地里,倚着刀柄喘息,两侧的奴隶武士立刻补上掩护了他的空当。不花剌大口地吸气,剧烈地咳嗽,他是鬼弓的领袖,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休息,不知道多少奴隶武士已经被马蹄踩进了雪地深处,他向着任何方向走一步都会踩到敌人或是同伴的尸体,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喊说现在只需要作战,不能休息,绝不能休息!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在近身格斗上,他远远不如这些由木犁亲手训练的奴隶武士。这些年轻人仿佛不知疼痛也不知畏惧,同伴倒下了他们不去救护,只是扑向下一个敌人;自己受伤了他们也不哀号,不花剌亲眼看见一个被砍断了胳膊的年轻奴隶带着血花扑倒在雪地里,随即他狠狠地含住一口雪,同时解下自己腰间的牛皮带子把断臂缠起来以免失血。他含着那口雪再次站了起来,像一只沉默的豹子那样扑向了下一名敌人,他又砍落了两个朔北骑兵,直到他被一杆枪洞穿胸口,他才把那口雪和着鲜血吐向空中,无力地倒在雪地里。

不花剌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柄弯刀的刀口已经崩得满是缺口,他想那些年轻的奴隶武士其实也和他一样,体力即将耗竭,战刀近乎崩碎。他们这样的战术是豁出性命的战术,现在他们占据了上风,但是他们的生命力即将耗尽,那时候被压在后面的大队骑兵冲过来,会在一瞬间吞没这支脆弱的步兵。

还有多少朔北武士?还能坚持着挥刀多久?高傲的青阳骑兵会不会来救这些濒临死亡的奴隶?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让不花剌浑身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看见一柄长刀从上方直劈下来,带着鬼泣般的啸声。他右侧那个奴隶武士上前一步,横刀架住了那柄刀,但是两刀相交,奴隶武士的弯刀微微一震,崩断了。朔北武士提起战马,随着战马马蹄落下,他借力再斩,一刀把那个奴隶武士的头颅从中央劈成两片。

野兽般的狂嚎和暴怒笼罩了不花剌的内心,他猛抓起一把雪含在嘴里,迎着刀锋前扑。那柄刀斩到他肩头的瞬间,他扬手抓住了那个朔北武士的手腕,锁住了那柄长刀,随即他破损的弯刀在空中划过肃杀的弧线,把那只握刀的手砍了下来。不花剌再踏进一步,全力把弯刀贯穿朔北武士的小腹。

他回头看了那个倒在雪地里的奴隶武士,看着他年轻的脸裂成两半,睁大的双眼里再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他仅有时间看一眼,他的背后如潮的朔北武士们再次扑到,他竭力想靠着这一瞬间记住那个奴隶武士的相貌,但他明白这是一种妄想。他默默地笑笑,忽地转身,扑向前方,他冲上去,和那些奴隶们并肩挥刀,并肩吼叫。

他感觉不到疲倦了,也感觉不到肩上伤口的痛楚,他分不清身上的血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不再想什么时候这支军队的力量会耗尽,他想这就是这些奴隶武士的生存法则,只要活着,就继续挥刀。和父亲曾教导他的一模一样,不花剌甚至觉得喜悦。他知道这些奴隶武士们为什么不救助伤者了,因为他们的生命是一体的,就像刚才那个奴隶武士用自己的命换了不花剌的命,不为什么原因,只是为了保存最大的力量去砍杀敌人。

只要最后一个人还活在战场上,这支军队就没有死。

有人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花剌刚要转身挣脱,看见了木犁半边蒙着鲜血的脸。

“不要再突前了,铁晋的骑兵正在接近我们,他们到的时候,我们向两侧散开,让铁晋正面冲一下敌人。”木犁说。

“铁晋来了么?”不花剌的杀气稍稍平复,感觉到身体里的全部力量都被抽干了,几乎就要软软地坐下去。

木犁抖了抖狼锋刀上的血,“贵族里我相信铁晋·巴赫·莫速尔。”

最前面的奴隶武士中忽然出现了波动,他们原本压迫着朔北骑兵不断地后退,但是这强烈的攻势一时间被遏制了。几乎是在同时,不花剌听见了低沉的吼叫,就像是远处山巅的闷雷。

不花剌立刻看向吼声传来的方向。木犁矮小,目光不能越过众人的头顶,旁边的奴隶武士立刻蹲下,让木犁登上他的肩膀。两个人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同时前面的奴隶武士开始向后缓缓地撤退,他们对面的大队朔北骑兵并不追击,而是缓缓地散开,让出了一条巨大的通道。

一头咆哮的巨兽出现在朔北部的骑兵大队中,它足有三人高,浑身包裹在棕色的牛皮和黑色的铁钉组成的甲胄中,头上六枚磨得发亮的刺角,尖端也都用生铁包裹起来,一个巨大的铁面整个罩住了它的头部,只露出红得如火炭的双眼。它被铁链束缚着,十二个精壮的朔北武士向着各个方向拉扯这些铁链,令它不至于失去控制。可这野兽显然已经兴奋起来了,拼命地甩头,四蹄踏地,身体剧烈前倾。

“后撤!后撤!”木犁举刀,大声下令。

奴隶武士们加速后撤。几乎是同时,十二个朔北武士放开了铁链,那头野兽终于摆脱了枷锁,狂吼了一声,低下头,六枚尖角向前,向着奴隶武士们狂奔而来。朔北武士们全体后撤,只有一名负责拉住铁链的武士没能及时闪开,被一截铁链卷住了腿,在雪地里拖了几十步才自己挣脱出来,带着满身冰雪,掉头往回奔跑。

这头野兽的出现,让在场的所有人所有战马都显得渺小细弱,它奔行起来如同一架满是铁刺的巨型战车,震动着大地,雪尘扬起到两人的高度。不花剌很快意识到这危险远比他想的更大,那野兽奔跑的速度胜于骏马,大约万斤的体重会把任何和它正面相撞的人拍成肉泥,何况还有那些如同长枪的角和甲胄上两尺长的铁刺。

“是‘战锤’,发疯的‘战锤’。”木犁低声说。

“战锤!”不花剌低声重复了这个名字,深深吸气。

这是个传说中的名字,在整个蛮族对抗东陆风炎皇帝的战争中,朔北部和青阳部还是朋友的时候,朔北部曾从北方送来这种巨大的六角牦牛作为援军。它们和殇州夸父驯化来骑乘的六角牦牛同宗,但是朔北的牧人们并不想让它们变成温顺的坐骑,他们挑起野兽天性中凶悍的一面,令它们为了求偶互相残杀,选择最好斗的幼崽养大,用铁枷紧锁它们的脖子,又用带铁刺的鞭子抽打它。被这样养大的六角牦牛是凶猛的魔鬼,闻见血的气息会像食肉的猛兽那样兴奋,它们被送到最危险的战场上,为骑兵冲开一条血路。

木犁和不花剌也立刻后撤。

人无法和战锤比速度,这头凶兽很快追上了撤退中的奴隶武士。闪电般的速度使得它轻易地用尖角挑起了几名奴隶武士,这些年轻人的胸口被碗口粗的角刺穿,仿佛战利品一样挂在上面。几名奴隶武士向着两侧散开,在奔跑中忽地停顿,向后翻滚,同时贴地挥刀。他们试图用这种对付战马的方法来对付战锤,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弯刀砍在战锤的腿上,根本不能破入,这头野兽的腿被一层坚韧的黑色角质覆盖到膝盖。勇敢的年轻人随即被战锤的蹄子踩成了一摊无法分辨的血肉。

战锤全然不受阻拦,在奴隶武士中肆意地穿梭,它因狂奔而越发兴奋,狂吼着昂起头来,鲜血沿着它的角滴落到铁面上,这新鲜的血腥气让它疯狂。

“引它到雪窠里去!”木犁下令。

被战锤追逐的奴隶武士们立刻向着最大的雪窠奔跑,临近雪窠的时候,他们向着左右分散。战锤无法分辨被积雪掩盖的雪窠,它被自己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前进,忽地踩空,陷入了两人深的雪窠中,只露出巨大的黑色背脊。它暴烈地挣扎着,却找不到地方爬上来。

“杀了它!”木犁再次下令。

不花剌和奴隶武士们一起奔向那个雪窠,他距离那个蒙着甲胄的黑背还有十步的时候,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吼叫。仿佛火山喷发一般,整个雪窠里的积雪向着天空飞起,那头凶兽用尽全力跃了起来,发疯般摆头,把挂在尖角上的那些尸体抛向天空。大片的冰雪塌陷,靠近战锤的十几个奴隶武士全部被卷入了雪窠里,随即落下的雪块砸在他们的身上。那头凶兽再次落入雪窠中,吼叫着,肆意践踏着,充满了虐杀的喜悦,把人的血肉和冰雪一起踩成血泥。

木犁拖着不花剌,一边后退,一边扭头去看不远处的雪窠中,他亲手训练出的年轻人们正在哀号,那头野兽快意昂首刨蹄,浑身溅满了那些年轻人的血浆。他紧咬着牙齿,颌骨处的肌肉凸起刀锋般的一条,眼角微微跳动。

“不能留下那东西,”木犁停下脚步,“否则它还会挡住铁晋的路!”

“交给我。”不花剌把腰刀插在后腰里,拔出了负在背后的硬弓,试了试弦。新的弓会略略影响他的准头,不过这不是问题,他是“鬼弓神箭”不花剌,他可以在百步外以一箭同时洞穿一头狼的两只眼睛。

“所有鬼弓跟我来!射瞎它的眼睛!”不花剌从一名鬼弓那里牵过一匹战马,翻身上马。

二十名鬼弓武士立刻向他靠近,这里仅有这二十名鬼弓,刚带着战马从后面增援上来。

“你的弓箭不管用,即使你射瞎了它的眼睛,凭着气味它还会在我们的阵地上横冲直撞。”木犁拉住了不花剌那匹战马的挽具,“必须杀死它!”

他向着身后挥手,一名奴隶武士带着透骨龙走到木犁的身边。此时战锤再次跃出了雪窠,向着四面散开的奴隶武士们冲去。木犁望着它的背影,默默地把一柄又一柄的刀插入透骨龙马鞍上的刀袋,他还剩下四柄刀,他用力地握了每一柄刀的刀柄,随即翻身上马。

不花剌策马挡在木犁前面,“木犁将军是大君钦点的领军大将,你如果有损,会影响全军的士气。如果要冲锋陷阵,可以由我这样的年轻人去!”

“年轻人,你要学会战场的规则。即使你将来指挥十万铁骑兵,仍有些时候,你得自己握紧刀柄杀出一条路!你是领军的大将,所以这件事只能由你亲手来做!”木犁低声说,以眼神令不花剌退后。

“投矛!”木犁对着后面的奴隶武士们呼喊。

大约一百个奴隶武士立刻向着他靠拢,拔下插在背后的投矛扔在雪地里,这些矛用轻木制成,前面有一枚一尺半长的铁刺,是简单而有力的武器。

“我需要你们中的九个人!”木犁对着那些奴隶武士说。

奴隶武士们互相对视,很短的时间里,他们用眼神决定了他们中最精于投矛的九个人。这九个人走出了队伍,后面立刻有人牵了战马上来。不用木犁下更多的命令,九个奴隶武士每人取了十支投矛,翻身上马,最后十支投矛被木犁从马鞍上翻身捞在手里。

“毒药。”木犁说。

剩下的奴隶武士从鹿皮鞋的侧面摸出了黄铜的细筒,其中一人摘下头盔扔在雪地里。奴隶武士们把这些细筒打开,把里面青绿色的粉末倾倒在头盔中,而后十几个人走近头盔,出乎不花剌的预料,他们解开了腰带向着头盔中撒尿。尿液融化了那些粉末,变成令人不安的青绿色,木犁和骑马的九名奴隶武士都把投矛的铁刺浸泡在里面,当他们把矛头提出来,铁刺表面已经被严重地腐蚀了,蒙上了一层青绿色的锈斑。

十个人举起投矛在空中碰撞,青绿色的液体滴落在皑皑白雪中。而后他们一同策马,奔向了战锤。战锤似乎意识到危险正从它的背后逼近,它在狂奔中猛地停下,四蹄分开稳稳地站住,火炭般的眼睛看着向它逼近的十匹马。木犁率领的十个人在距离它只剩下十步的时候忽地分开驰向两侧,在战锤摆动头部不知该注意哪一侧的敌人时,十个人同时向它掷出了投矛。那些投矛瞄准的都是它的眼睛,那是它最大的弱点,战锤摆动头部,试图以尖角拨开那些投矛,但是仍有一些投矛命中了它的铁面罩,发出轰然的巨响。

第二轮的十支投矛再次被投向了战锤,这一次瞄准的是它防御薄弱的颈部。那里仅仅被牛皮和铁钉的甲胄覆盖,只要能够伤到它颈部的血管,铁刺上的毒药就会进入它的心脏。战锤全力扭动身体,绝大多数的投矛只是刺穿甲胄浅浅地划破了它的表皮,然后立刻被甩开了,仅有一支嵌在它身体里没有脱落。

战锤狂怒地嚎叫起来,似乎那毒药强烈到使它剧痛了。它猛地前突一步,最后一名奴隶武士未能从它的身边逃离,被撞得连人带马翻倒在雪地中,立刻停止了呼吸。

不花剌心里一沉,他知道木犁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当战锤知道那淬毒的投矛有多么危险之后,它会更加警觉。

木犁带着他的子弟兵们掉头回来,再次向着战锤掷出投矛。这些精选出来的奴隶武士不愧是使用投矛的好手,他们两腿夹紧了马鞍,完全松开缰绳,双手交替投掷,不花剌听说过这种来自东陆的投掷方法,这样同样的人数就可以一次掷出双倍数量的投矛,是步兵对付大队骑兵的好办法。战锤畏惧密集的投矛,不断地摆动身体来把命中它的投矛弹开,它的皮肤本身也如鞣制过的老牛皮一样坚韧,只有正面刺入的投矛才能穿透。这一轮更多的投矛命中了战锤的颈部,毒液进入了这头凶兽的血液里,但是并未使它虚弱,反而更加疯狂。它沉重地喘息着,黑色的铁面下,双眼紧紧盯着木犁所带的十匹马,这些战马在雪地里兜了一个大圈,第三次向它靠近。

不花剌看见战锤忽然前蹄离地,在地面上重重地顿了一下,雪尘扬起一直到它的腹部。他打了个哆嗦,觉察到战锤的用意,那一刻,这头凶兽的眼睛里闪过凶暴至极的光焰,那是野兽对准猎物出击前才有的眼神。

“退后!”不花剌大吼。

已经来不及了,木犁带领奴隶武士们从战锤身后逼近,再次掷出了投矛。战锤没有再闪避,它承受了这一轮攻击,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前蹄腾空,人立起来。这时候它足有五个人的高度,仅靠着两条有力的后腿支撑,对于处在它正下方的木犁而言,战锤遮蔽了整片天空。

战锤向前扑去,压上全身重量,两只前蹄猛地踏地,鼻孔中冲出两条白色的气柱。就像是一场地震,周围的人隐约觉得地面也发出近乎碎裂的声音,周围数十步内,大片的积雪被震飞起来,把战锤自己也遮蔽了。木犁的队伍立刻被雪吞没了,对于在战锤身边的几个人,眼前所见仿佛一场雪崩。不花剌只能看见最靠外的一名奴隶武士从马背上跌落,那匹矫健的战马被震得离地飞起,斜斜地落地,折断了腿骨。而距离战锤更近的人,受到的冲击只会更大。战锤再次使用了在雪窠里的战术,在雪尘还未落下之前,它跳跃着,四蹄在周围高速践踏。

“跟我上!”不花剌大吼,带着二十名鬼弓冲向战锤。

战锤的身体忽然歪斜了一下,它有力的跳跃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这东西不甘地嚎叫起来。雪尘渐渐落下,露出了下面的人,是那些落马的奴隶武士。这些年轻人中至少有七人幸存下来,他们拉住了战锤身上垂下的铁链,朔北武士就是用这些铁链来控制战锤的。七个人合力把战锤拉得在原地打转,铁链绷得笔直,似乎随时会断裂。战锤疯狂地摆动头部,但是那些危险的尖角都无法顶到奴隶武士们,这些铁链的长度原本就是计算过的。

一个瘦小的人影忽然从战锤面前的雪地里蹿出,他提着一根投矛,在雪地里狂奔,正面逼近战锤。那是木犁,他迎着战锤的尖角扑上。战锤立刻低下头迎击这个敌人。木犁没有掷出投矛,他在尖角下贴地滚身,闪到了战锤的腹下。六角牦牛腹部是大片的毛,长达十数尺,一直拖到雪里,仿佛一大片黑色的树藤,木犁的身影立刻被那些毛遮掩了。六角牦牛低头看向自己的腹下,忽然,它长长地哀嚎了一声,奋尽全力挣扎,七个奴隶武士拉不住铁链,滚倒在雪里。六角牦牛昂起头,长角对着天空,不花剌这才发现它的左眼被一根投矛刺穿,足有半支投矛深入它的眼珠里,给了这个东西近乎致命的一击。那不是靠投掷的力量,木犁是在六角牦牛低头的时候,借着长毛的遮掩,把那支投矛当作长枪刺了进去。

战锤发疯般旋转身体,它带着那些铁链飞旋起来,来不及伏下的奴隶武士都被铁链击中。那些铁链重达数百斤,不花剌清楚地看见一个向前奔跑的奴隶武士被后面袭来的铁链击中,那个瞬间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根被拦腰劈断的树那样折断。他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放箭!”不花剌大吼。

二十枚黑羽箭同时射向了战锤的眼睛,但是被战锤摆动头部避过了,仅仅命中了它的铁面,就像木犁所说的,这对它完全不构成伤害,甚至算不上是挠痒。又一轮二十枚黑羽箭射向它的颈部,但是弓箭并不能洞穿它的甲胄和皮肤,只是令它越发狂怒。战锤向着他们直冲过来,措手不及的鬼弓武士们没有来得及避开,战锤冲入他们的队列中,再次旋转身体。铁链如巨鞭那样抽打在鬼弓们的战马身上,把人和马的骨骼一起打碎成粉末。不花剌在自己的马被击中前的一瞬间从马背上跳了起来,伏地滚身,避过了铁链。他回头,看见雪尘中跟随他的人都已经倒下。

他距离战锤只有不到十步,他已经忘记了后退这件事。他爬起来向着战锤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发箭。战锤背对着他,没有转身,而是猛地卧地,试图用身体把这个敌人活活压死。不花剌狂奔到战锤身边的时候,那个上万斤的身体仿佛巨石一样砸在他面前,带着令人窒息的臭味。不花剌往后跳了一步,仰头才发觉自己仿佛面对一堵接天的墙,刚才射出的那些箭只不过刺进了牛皮甲胄里,完全没有对战锤造成伤害。从没有这样的敌人,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不花剌又抓了一口雪含在嘴里,寒冷无法令他的血冷却,他从后腰拔出弯刀,抓住了战锤甲胄缝隙里露出的长毛,反手持刀扎在缝隙里。

他的刀尖扎入战锤的身体,仿佛在戳几十层叠在一起的老牛皮。他还要继续加力,战锤痛得站立起来。不花剌一手扯着战锤的长毛,一手握紧刀柄,被带得腾空。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手上握不住,被甩到两三个人的高度。落下的瞬间他拧转身体,踩在弯刀的刀背上,弯刀脱离战锤的身体下坠,不花剌攀上了战锤的后背。战锤喉咙里滚动着雷鸣般的吼声,毒药让它的血液加速流动,双眼渐渐变得血红,剧烈的痛楚让它完全疯狂,它环顾四周的人类,后蹄发力,像是一枚离开投石机的石弹,冲向了距离它最近的一群奴隶武士。

不花剌手腕翻转,把战锤的长毛在自己手上缠了几圈,紧紧地贴在它的背上。他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而周围都是战锤背甲上的铁刺,他不敢移动,他的脚腕已经在一枚铁刺上磨得鲜血淋漓。他挣扎着甩脱了那只被扎在铁刺上的靴子,双脚摸索着,光着的脚忽地一凉。他踏到了战锤背甲上用于固定铁链的两枚铁环,他把脚伸进去踩实了,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双手自由了,立刻伸到背后去摸弯刀,这才想起刚才弯刀已经失落了。他抬头看向前方,大吼,“投矛!给我投矛!”

战锤冲入奴隶武士们中,愤怒地摆头,铁枪般的尖角把一些人横扫出去,另一些则直接被挂在尖角上。更可怕的是战锤的铁蹄和铁链,战锤旋转身体,铁链把身边十几步内的人都打倒,它挨个地践踏那些尸体,发泄着愤怒。有些奴隶武士试图靠近不花剌把自己的投矛扔给他,不花剌努力探出身体去接,却没有抓中任何一支,而那些靠近的奴隶武士一个个被铁链打倒,再被踩成血水。

不花剌看着那些奴隶武士一个个倒下,被践踏。那些年轻人,他们骨骼碎裂,鲜血横流,他们死在这里了,作为一个卑贱而勇敢的奴隶,很少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即便这场战争青阳获得最后的胜利。不花剌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在疼痛,仿佛被践踏,仿佛被抽打。他想起木犁的话来,如此真切地感到他的同伴正在死去,他那些卑贱而勇敢的奴隶同伴正在死去。

这些是他的“同伴”。

他再次想到了他死去的战马哈察儿,它的尸体在一里外的台纳勒河边的雪下,冻得僵硬。它没能看到这一幕,看到自己的主人不用弓箭,而是用腰刀一个一个地把敌人送进地狱深处;看到飞溅的鲜血里,仇恨和死人的灵魂一起升入天空,化成沉重的、铅色的云。

巨大的愤怒像是蛇毒一样在咬噬不花剌的心,从未有过的感觉包围了他,他忍不住要怒吼,让这匹凶兽在他的吼声中化为灰烬。

他站在靠近战锤颈部的位置,从背上摘下弓,右手拔箭,三箭同时上弦,对准甲胄的缝隙发射。他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射箭,每一支箭都是最大的力量,足足没入战锤的皮肤一尺。战锤再次感受到痛楚,狂吼着开始了新一轮的冲刺,一边冲刺,一边摆动身体,试图把不花剌从背上甩下来。不花剌再次拔箭,仍是三支,对准同一个地方发射。他是射速最快的鬼弓,他还有大概四十枚羽箭,他心里强烈至极的念头是要把这东西射成筛子!

不知多少箭没入了战锤的身体,密集的箭伤加上急速地奔驰,让这头凶兽的伤口也裂开,露出血红的肌肉。不花剌再次伸手向背后,这才惊觉已经没有箭了。焦急和愤怒让他几乎要吼起来,他的面前成排的奴隶武士倒下,他仍旧未能杀死战锤。他踩住铁环,跪在战锤的背上想要拔起那些箭再射。

“不花剌将军!”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不花剌抬起头,他如此清晰和真切地看见战锤的尖角刺入了一个奴隶武士的胸膛,把他挑到半空中。不花剌看见那张黝黑的脸和被鲜血沾染的雪白的牙齿,他记得那个奴隶武士,埋伏战之前,这个年轻人曾把一个装酒的陶罐抛给他。年轻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中的两样东西抛向不花剌,一个黄铜质地的筒、一根粗制的投矛。

战锤摆头把那个年轻人的尸体远远地抛了出去,鲜血在飘着细雪的空气中泼洒出绚丽的色彩,就像是东陆人喜欢在白色的绢上泼洒丹青来绘画,美丽、空旷,又悲凉。

不花剌看着年轻人的尸体落地。他拧开了黄铜筒子,狠狠地插进战锤的伤口里,毒粉散逸出来,几乎令他窒息。他吐出了嘴里含着的那口雪水,握紧投矛全力扎在战锤的背上。

“杀了你这个畜生!”他极尽凶狠地咆哮着。

投矛一再起落,带起浓腥的血,战锤哀嚎着狂奔,不花剌像是趴在它背后疯狂吸血的一只牛虻,一只愤怒的牛虻,它要用自己尖利而细小的嘴杀死这头巨大的牦牛。不花剌的胳膊已经失去了知觉,可他仍在不停地扎刺,那只胳膊似乎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变成了投矛的一部分。

战锤的身体忽地倾斜,不花剌没有防备,失去了平衡。他再抓不住,随着战锤一起滚在大片的积雪里。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直到一匹马从他身边驰过,马背上的人弯腰把他拎上了马鞍。

“战锤……”他略略想了起来,也认出了那个人,那是木犁,他正在透骨龙的背上。

“死了。”木犁说,回头看一眼。

他随即向着四周大吼,“分开!分开!骑兵大队就要来了!”

“是莫速尔家的骑兵大队?他们到了?”不花剌一边问一边扭头去看,雪地里战锤巨大的尸体仿佛一座小山那样卧在冰雪中。他哆嗦了一下,不敢相信是自己杀死了那么一头巨大的猛兽,刚才的一切仿佛是做梦,只剩下脑海里漂浮的那股血腥气还在。

“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贵族。”木犁说。

“我只是一个猎人。”不花剌嘶哑地回答,他这才发现在刺杀战锤的时候,喉咙已经因为咆哮而完全哑掉了。

“在贵族里我信铁晋·巴赫·莫速尔,还有你!”木犁说。

铁蹄声在身后如狂风般过去,不花剌回头,看见莫速尔家的铁骑兵前锋在高速驰行中,仰天投出了箭雨,对面的朔北骑兵也是在同时进入了射程,同时投出了箭雨,双方箭雨密集得足以在半空中相撞。这是草原上最震撼也最惨烈的骑兵冲锋战,一个男儿的荣耀就是鞭策战马昂然迎着敌人的箭雨奔驰。

避过第一阵箭雨的骑兵们一齐拔出了马鞍上的刀,刀声凛冽,喊杀声入云。至此埋伏战已经结束,双方的主力骑兵彻底接管了战场。

台纳勒河以西,雪谷中央,楼炎把最后一颗骷髅放在了骷髅塔的顶部。

他的左右各一座苍红色的骷髅塔,上千颗骷髅用它们漆黑的眼眶瞪视着楼炎。这个老人手里不停,默默地把一块又一块铁牌从铁链上摘下来,用一根铁线拧成的细绳穿在一起。

“黄金王”呼都鲁汗站在他背后,没有丝毫要动手去帮助父亲的意思。这是一件楼炎必然亲手完成的工作,擦亮每一片铁牌,在三十年后再一次默读这些狼骑兵的名字。

呼都鲁汗心里有些焦躁,他的骑兵大队已经离开了好一阵子,可还没有消息回来。按照速度推算,先锋现在已经越过了台纳勒河,和青阳部接战了。呼都鲁汗非常清楚,那个逃走的斥候并非仅仅来窥探情报,而是来引他的军队进入包围圈的。但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军队踏入这个包围圈,他派出的斥候也严密地监视着台纳勒河东岸,那里没有大队的骑兵出没,青阳部设下的埋伏最多不过几千上万人,呼都鲁汗的三万骑兵可以踏平这些小小的伏兵。

但是久久没有消息回来,这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祥。

可他不敢离开父亲身边,因为父亲没有发话。没有楼炎的时候,朔北部十万勇士都效忠于呼都鲁汗,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狼主。如今楼炎回来了,这个老人简简单单用眼神就征服了所有的勇士,令他们拜伏下去。三十年过去了,狼主的威严没有消散,连呼都鲁汗自己都深深地敬畏着父亲。

他的敬畏,并非儿子对于父亲的,而是普通人敬畏掌握着杀戮权力的英雄。

呼都鲁汗活到三十五岁,仍然不知道父亲的心里有什么,是孤绝的勇气,是沉睡的魔鬼,或者空无一物。

青色的骏马狂奔着接近呼都鲁汗,朔北武士滚下马鞍,向着楼炎跪倒。经过一场拼尽全力的疾驰,骏马嘶吼着不肯安静下来,全身蒸腾着白色的汗气。

“接战了么?”呼都鲁汗终于按捺不住,上去抓住这名斥候的衣领。

“前军苦战!我们渡过河的两万骑兵遭到青阳部的伏击!损失巨大!”斥候喘息着。

“对方领军的是谁?是虎豹骑?”呼都鲁汗低吼。前一个问题是他迫切想要答案的,但是后一个则无须,能够对抗他的骑兵,北都城里只有虎豹骑,青阳部仗以横行草原的铁骑兵。他现在只想知道对方领军的是不是吕豹隐·厄鲁·帕苏尔,那张青阳的名弓。他心里有股火烧般的不甘,他练了十年的骑兵,竟然还是在虎豹骑面前遭遇了挫折。

“不知道对方领军的将领,也不是虎豹骑,是步兵,他们埋伏在雪地里,我们的骑兵经过的时候他们跳起来砍杀战马。前锋的战马一瞬间就损失了几百匹。”

“步兵?”呼都鲁汗抓着斥候衣领的手猛地收紧,“多少步兵?为什么不放马踩过去?”

他不敢相信这个消息,他也是长在马背上的蛮族男子,知道战马冲锋起来那股可怕的速度和力量。冲锋起来的战马就是野兽,不是人的血肉之躯能阻挡的,敢于阻挡战马冲锋的人,会有数万翻飞的铁蹄以潮涌之势把他践踏成泥。蛮族骑兵真正遭遇对手,还是七十年前风炎皇帝带来的厢车卫,那些东陆人靠着包裹铁甲的战车结成长阵才终结了烈马直冲的蛮族战术。

但他也不能不相信这个斥候,这是他最精锐的部属之一,从没有犯过错误。

“大概三四千人,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是洼地,战马受阻,强行践踏也试过,很多战马拧伤了马蹄。我们损失的马匹已经超过两千匹,后面的冲锋被马的尸体挡住了。”

“三四千人?”呼都鲁汗心里蹿起一股寒气,“为什么不下马步战?”

“下马的人来不及汇聚,被对方围杀,没有还击的机会。”

“战锤呢?放出战锤!踏平他们!”

“战锤……被杀!”

呼都鲁汗紧紧地抓着斥候的衣领,几乎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瞪大眼睛怒视他,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他还想问什么,可是问不出来,他倾整个朔北部之兵,要以席卷之势扫平北都城,却在第一阵接战时遭遇了让人无法相信的挫败。一切的问题此时都显得可笑,他心里的怒火如果释放出来,可以把这片草原上的雪都烧融了,却偏偏束手无策。

“是‘孛斡勒’,领军的是木犁。”楼炎低低地说,仿佛自言自语。

“果然是木犁!这条老狗还活着!”呼都鲁汗缓缓地舔了舔牙齿,脸上透出一丝狰狞。

他不想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可他心里清楚,当他听见“孛斡勒”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底掠过一丝因为惊惧而起的战栗。

“孛斡勒”,这支军队居然还存在!

“孛斡勒”在蛮族古语中是“奴隶”的意思,后来则指“奴隶武士”。在草原上,通常只有贵族和平民可以成为武士,拥有佩刀的权力。而奴隶即使被拉上战场,也不能称为“武士”,只是主人的工具而已。但是七十年前东陆风炎皇帝举国入侵时,蛮族军力不及风炎铁旅的三成,当时的大君纳戈尔轰加在母亲授意之下,恢复了据称起源于逊王的“孛斡勒”制度,大举征募奴隶成为武士。每一个奴隶武士都有权用战功赎回自己和家人的自由,他们中居功至伟者将被授予贵族的头衔,甚至赐予土地、牛羊和奴仆。这个制度震动了所有贵族,令他们惊惧不安,觉得自己高贵的血统和姓氏不再是世袭的权力保障了,那些卑贱肮脏的奴隶崽子也可以凭着战功变成和他们一样尊贵的人。但是无人敢于挑战那时候的钦达翰王,他是草原的救主,盘鞑天神派遣的使者。在那个少年的铁腕下,完全由“孛斡勒”组成的铁浮屠骑兵被迅速建立起来。

这支奴隶骑兵在对抗东陆山阵的时候,惊骇了整个草原上的人,无论是他们的敌人东陆人,还是他们背后的蛮族武士。东陆山阵重铠长枪,结阵防御时仿佛在草原上突然生出的铁棘森林,是一切蛮族骑兵的噩梦。然而奴隶骑兵借助铁浮屠铠甲,以无数死伤强行撕开了山阵的腹地。那是一场钢铁对钢铁的冲击,被蒙上眼睛的龙血马带着沉重的铠甲和奴隶们的血肉,一轮接着一轮,无畏地冲向山阵,上千斤的重量携着冲锋之力撞击在山阵铁棘上,在自己的胸口被洞穿前的瞬间,奴隶骑兵们竭力从盾牌的缝隙间刺向山阵枪兵。东陆人被这种悍不畏死的冲锋震慑了,他们甚至没有时间休整盾墙,下一波的冲锋再次到来,他们不得不用还挂着尸体的枪锋抵挡下去。那一幕的血腥令所有在场的人无法忘怀,在连续的冲击下,山阵枪兵的士气崩溃,终于有一骑铁浮屠撞开了盾墙,撕裂了缺口,那名奴隶武士在胸口被洞穿后仍然抓住一名盾牌手,用手甲上的短刃割断了他的喉咙。那个缺口把整支山阵枪兵带入了地狱,最后的铁浮屠骑兵从缺口杀入,在脆弱的山阵腹地展开了屠杀。防御崩溃的东陆人不得不直接踏入战场和蛮族军队肉搏,随后拥上的数万蛮族轻骑令战无不胜的风炎皇帝第一次尝到了挫败。

“孛斡勒”组成的铁浮屠在那一战中几乎全部阵亡,冲入山阵的“孛斡勒”被东陆武士们围在阵中剿杀,愤怒的东陆武士把这些奴隶武士砍成肉泥。大战结束后,流淌着血腥气的草原上孤零零地跪着最后一名“孛斡勒”,他能够存活只是因为他被同伴们的尸体掩盖了。

数万蛮族人看着这个濒临死亡的奴隶武士,此时,那一年十七岁的钦达翰王拖着受了箭伤的腿,踩着一具具尸体,独自前行数百步走到那个奴隶武士身边。他站在草原的中央,当着所有贵族的面,抓住最后一名“孛斡勒”的手举向天空。

他说:“从今天起,这是我的兄弟!”

从那时开始,青阳部一直有“孛斡勒”制度。大君的亲信从各家族的奴隶中选出骁勇善战的,加以最严格的训练,授予他们持刀的权力。但他们仍旧是奴隶,没有自由,鼻子上戴着刻有主人名字的铁环。直到他们的战功足以赎回他们的自由时,这个铁环才能被摘去。

对于这些奴隶武士,战斗是他们的一切,为了换得自由,他们悍不畏死。他们的战斗力和澜马部的“澜马”们并称,有人说,一个“孛斡勒”抵得上五个装备精良的武士。

但是钦达翰王之后,贵族们反对“孛斡勒”制度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之后青阳多年没有战事,也无需维持这支虎狼般的奴隶军队。所以这支军队的人数渐渐被缩减,到最后贵族们不再愿意把青壮的奴隶交出去给大君训练成“孛斡勒”,这个制度已经名存实亡。

呼都鲁汗看向楼炎,这个老人默默地继续着他的工作,这个情报完全没有令他惊动。

“世子,前锋损失巨大,请快做决定!如果再不增援,我们就要放弃台纳勒河东岸的阵地了!”斥候焦急地说。

呼都鲁汗在雪地中踱步,他在脑海中迅速地构思着前线的战况。他熟悉台纳勒河边的地形,甚至知道冰面的厚度。他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粗豪,心思非常缜密,他很早就猜测双方的第一场接战会发生在台纳勒河边。现在一切如他的猜测发生了,只是多了一支“孛斡勒”军队,却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下了决心,大步走到楼炎身边,“父亲,我们不能放弃台纳勒河对岸的阵地,木犁的‘孛斡勒’人数不会太多,可如果我们撤退,青阳的大队骑兵会追上来掩杀。我们应该立刻增援,击溃了木犁的‘孛斡勒’,我们将彻底摧毁青阳的斗志。”

楼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把最后一块铁牌穿在铁绳上之后,他把铁绳两端打结。呼都鲁汗看着父亲把那串有几十斤重的铁牌挂在自己的腰间,又从地上拾起了一只扁平的铜匣子,铜匣里是三根暗红色的线香,铜匣打开的瞬间,隐约的香就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这是呼都鲁汗遵循父亲的吩咐以重价从东陆行商那里买来的,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是长门僧手制的名香“坚红沉水”,东陆人相信这种香可以令死者的灵魂安宁。

楼炎擦着火镰,燃着了火绒,又以火绒一一点燃线香。每一步他都做得极平静也极稳重,就像那些虔信教义的东陆僧侣,最后他把线香插在了两座骷髅塔的中央。三线香烟袅袅地弥散到空中,楼炎看着那烟缕,仿佛出神。

呼都鲁汗等不下去了,单膝跪下行礼,“如果得不到父亲的命令,就让我带兵出战,为朔北部建立功勋吧!”

他起身回头,向着周围招手,守候在周围的数百名朔北部骑兵汇聚过来。这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每一个人都是百夫长,能率领一百名骑兵。呼都鲁汗把他真正的骑兵大队屯聚在两里之外,不花剌没有来得及发现他们。呼都鲁汗翻身上马,把华贵的大袍在胸口系好,把袖口打成结。

他看着东面,向武士们下令,“全军出发!”

“真让人迷惑啊!”放马经过父亲身边的时候,呼都鲁汗听见老人低低地说。

呼都鲁汗的大队人马踏着雪尘远去了,马蹄声消失之后,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抬起了眼睛。他的眼睛带着隐隐的褐红色,像是浸透着血一般可怖,却又平静漠然。他把那串铁牌贴肉缠绕在腰间,缓步向前,走动中近千片铁牌碰撞,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他站住了,蹲了下去,黝黑枯瘦的大手抹开了一片积雪,雪下静静地卧着一柄青铜的大钺。它是青黑色的,钺身上铸有神秘的兽面纹,纹理中满是斑驳的铜绿,只有刃口新磨出来,沁着森冷的寒光。五尺长的铁木手柄弯成一个弧度,粗细恰好楼炎一握。

楼炎握住它,点了点头。

他转身看着那两座骷髅塔,拍了拍腰间的铁牌,“勇士们,听见战场的声音了么?”

无人回答,只有那些冰冷铁牌啪啪作响。楼炎微微咧开嘴,虬结的胡须遮掩了他的表情,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他掉过头,拖着钺柄的末端,走向茫茫风雪中。钺在雪地里破出长长的痕迹,凛冽寒风掀起他浓密的须发。

他走得越来越快,渐渐地他开始奔驰,如猛兽,如健马。

他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

他呼吸风雪,举起大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树林中传出了几乎同样的咆哮,更加高亢,更加凄烈,遥遥地呼应着他。白色的影子奔行于林中,隔着数十步追随在楼炎左右,先是几条,而后是数十数百。咆哮声汇聚起来,震得周围枯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天地萧飒,大雪狂落。

一匹黑色的战马登上忽炭山顶,斥候翻身下马,疾奔到吕守愚马后跪下,“禀报大君,前方苦战!木犁将军的三千奴隶武士,一千鬼弓和莫速尔家铁晋将军的一万骑兵已经汇合,敌我双方兵力相当,木亥阳将军的一万两千骑兵已经驰援,但是敌军的援军多达三万人,大队人马一边渡河,一边在冰面上架桥!”

吕守愚微微点头,“朔北部的主力动静如何?”

“还没有探查到白狼团出没,但是秃鹰一直在附近盘旋不去。除了白狼团之外,朔北部主力已经全部进入战场,总计骑兵六万人,率领这支军队的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我们的斥候在远处看见了他的旗帜。”

“班扎烈,你是我伴当中最精干的人,伤亡惨重的一万四千人,加上木亥阳的一万两千骑兵,对六万朔北骑兵,胜算有多少?”吕守愚转头看着班扎烈。

“没有胜算,必须立刻催促剩下的骑兵出战。”班扎烈回答,“如果三大家族的主人要在北都城大难临头的时候保存实力,大君就该砍他们的头!”

“我父亲当上大君之初,也是面对楼炎,三大家族带着他们的人口和武士离开了北都城,父亲没办法逼他们,只能靠着一万两千人和楼炎在北都城里死战。当年父亲没有办法的事,现在我也没有办法。”吕守愚淡淡地说,“但是有些事,我还是能做到的。”

“什么事?”班扎烈一愣。

吕守愚从马鞍上缓缓拔剑,“现在我要带着这一百人冲下这个山坡,很快我们就会进入战场,面对几万个骑马的朔北人。你去,你去告诉每一个贵族,告诉他们青阳大君已经突前!所有贵族,如果他们不想被冠以‘叛逆’罪名,就跟着我冲锋!”

“主子!”班扎烈急得顾不上礼节,策马上前,张开双臂挡在吕守愚的马头前,“主子不要冲动!”

吕守愚笔直地看着班扎烈的眼睛,眼神平静而坚定。忽然,他扬起手,响亮有力地抽打在班扎烈的脸上。

班扎烈愣了,勒马后退几步,捂着发烫的面颊,怔怔地看着吕守愚。

吕守愚的眼神依旧平静,“班扎烈,在你的眼里,你的主子就这么懦弱么?带着脸上这个印记去给每个贵族看,告诉他们,不要挡在我的马头前!”

“主子……”班扎烈呆呆地看着吕守愚,“下面是几万个朔北人啊!”

吕守愚猛挥重剑,迎着风雪俯视大地,扯紧了雪漭的缰绳,“班扎烈,我在金帐里说,这一次要让朔北的白狼把骨头也埋在北都城的城墙下。你以为我的决心只是说说么?我是父亲指定的新大君,我早就期待着这么一天,让整个青阳部看我的决心!”

他仰头看着天空,低声说:“父亲,我总要向你证明,你最后选了我,没有错!”

他抖动雪漭的缰绳,抽打在马脖子上,那匹极西骏马嘶鸣着人立起来,吕守愚挺直身体,举剑指空。他的背后,一名武士抖开了青阳部的豹子大旗,旗上那豹子在风中仿佛活了过来,青色的眼睛里闪过狰狞的光。那面大旗的旗杆顶上,系着九条斑驳的豹尾皮。

“九尾大纛……主子,别拼命啊!”班扎烈的声音惶恐。

那面旗帜就是九尾大纛,只有草原大君才能使用的旗帜,许多年之前草原的英雄逊王在他的旗杆上捆着九匹白马的尾毛,这面旗帜被称为“九尾大纛”,它所到之处,必然是大君驾临,远近百里的牧民都来拜见草原的主人。

吕守愚亮出了九尾大纛,等于告诉几万个想杀死他的朔北人,青阳的大君就在这片战场上。

“想杀死我的朔北人……就让他们来吧!”吕守愚回手从背后的武士手里夺过了九尾大纛。

雪漭的两只前蹄落下,后腿猛地踏地前蹿,跃出了山坡,一百名武士拔出战刀紧随在后。班扎烈呆呆地看着这支小小的骑队踏着没马膝的积雪狂奔而下,旗杆上的九条豹尾在雪尘顶上猎猎飘动。

忽炭山以南一里,三大家族的骑兵和一万六千名虎豹骑精锐仍在雪地中列阵。尊贵的合鲁丁家族主人已经没有心思喝茶了,他抓着缰绳的手不断地握紧又放松,不时地嗅鼻烟来让自己安静下来。

黑衣斥候高速奔驰进阵,跪在合鲁丁家族主人的面前,“前军急报!朔北部已经在冰河上搭好了桥,河以西的两万骑兵正在全速渡河!”

“战场上谁有优势?”

黑衣斥候微微迟疑,“混战中难以分辨,但是我军死伤惨重。”

“再探!”合鲁丁家族主人挥手。

前面的黑衣斥候刚刚消失在风雪里,又是一名黑衣斥候驰马而来,“前军急报!木亥阳将军所部未能切断新渡河的朔北部大军,已经在鬼弓掩护下回撤,正和铁晋将军所部汇合。”

“铁晋还剩多少人?木亥阳还剩多少人?”合鲁丁家族主人急问。

“诸军全部被分切开来,铁晋将军正在收拢骑兵,死伤数字不知,但死伤惨重。”

“再探!”合鲁丁家族主人又是挥手。

多达百人的黑衣斥候奔走在战场和本阵之间,几乎是头尾相连地把前线的消息报到合鲁丁家族主人那里,已经有几名斥候筋疲力尽,返回本阵就倒在雪地里,鞭打他都爬不起来。但是合鲁丁家族的主人仍旧不能满意于这些消息,因为他仍未能从这些消息中明判战场的形势。

这个高傲的贵族并非全然没有战场经验的人,这一战青阳已经投入了两万余骑兵和木犁的“孛斡勒”以及大君的亲卫部队“鬼弓”,青阳投入的本钱已经太大,如果失败,元气必然受损。他的骑兵是生力军,如果此刻投入战场,青阳获胜的机会会增加,但是面对六万之众的朔北骑兵,也有可能他送上去的骑兵只不过给木犁和铁晋陪葬而已。

“父亲,还不出战么?要赶在朔北人还没有全部渡河之前啊!”合鲁丁家族的儿子从阵后驰马而来。他叫额日敦达赉·合鲁丁,是个矫健英武的年轻人,是合鲁丁家族主人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现在出战,功劳都是木犁和铁晋的,我们算什么?”合鲁丁家族主人的心里焦躁,“而且未必不会和他们一起全军覆没,朔北部六万骑兵,不能小看。”

“可难道别人在前面死战,我们在后面看热闹?”额日敦达赉比他的父亲更焦躁,“草原上的男子汉怎么能做这种事?”

“大人的事!要你孩子插嘴!”合鲁丁家族主人发怒了。

“我娶了妻子,是大人了!我只知道我们这样回到北都城里,青阳部除了不会说话的孩子,每一个都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骂!”额日敦达赉瞪着眼睛。

“你!”合鲁丁家族主人怒得举起手里的鞭子,差点就要抽在这个不懂事的儿子脸上。

额日敦达赉绷紧了脸往前一凑,正对着父亲的鞭子,像头犟牛似的。

“唉!”合鲁丁家族主人到底没法忍心鞭打自己最宠爱的独子,鞭子高高举起,无力地放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额日敦达赉,你长大了,学了草原上男子汉的勇敢,可还有很多草原上的事你不懂。”

额日敦达赉一愣。

合鲁丁家族主人挥鞭指着前方,“你只知道朔北部是你的敌人,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砍下头来。可在我眼里,朔北部是草原上的大部落,实力和我们青阳相当。其实朔北原本并没有理由臣服于我们青阳,只是几十年前他们败在吕嵩手里,不得不回归北方,尊我们为草原的主人。如今吕嵩死了,朔北部要求和我们重新划分草原上的势力,有什么不能理解?”

“那就再把他们打回去!”额日敦达赉大声说。

合鲁丁家族主人苦笑,“额日敦达赉我的儿子,草原上没人说过只有青阳才能是北都城的主人,青阳的祖先吕青阳·依马德·帕苏尔是靠着出卖逊王获得了他的权力,这件事不少人都知道。草原上只有最狡诈的狐狸最凶狠的狼能获得猎物,北都城就是猎物,谁有力量谁就可以抢去。”

额日敦达赉愣愣地看着父亲,“可我们是青阳人啊!我们怎么能看着朔北的老狼放肆?”

“你不仅是青阳人!还是我合鲁丁家族唯一的儿子!你给我记住!你要把命送在战场上,我合鲁丁家族谁可以接替我的位置?”合鲁丁家族主人怒视儿子,“青阳和朔北,实力相当,我们决战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双方实力受损,只会让其他部落趁虚而入。朔北人这次来只是要取得他们本来应得的,大家可以坐下来谈,该给他们的,给他们,他们自然会撤兵。但是木犁这个老奴隶坚持要出战,又有大君的支持,这一仗打下来,再跟楼炎谈判就难了。如果我们失败,我们还得给楼炎更多的好处,木犁这个只知道逞强斗勇的人,才是要把青阳往死路上推的人!”

他挥手阻止儿子说话,“青阳部几十年来的光荣,怕是要到头了……可别牵连大家一起死!”

“主人!脱克勒和斡赤斤两家的骑兵动了!”旁边一个亲卫武士忽地指着右侧,惊讶地高呼。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一惊,猛地带马前突一步,看向右侧茫茫的大雪里。果然,雪幕里模模糊糊的骑兵大队中忽然出现了骚动,隐约是上万人一起整装上马,风中传来了战刀出鞘、战马嘶鸣的声音,有人呼喊咆哮,原本低垂的大旗被高扬起来,前锋数千人策动战马小跑起来,这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属于脱克勒家族,他们所指的方向恰恰是恶战中的台纳勒河畔。

更远的地方,斡赤斤家族的骑兵大队也有了动静,一线黑色的骑兵高速离开本队,笔直地突入风雪中。合鲁丁家族主人预感到那是斡赤斤家族精锐中的精锐,仅有数百人的“白吻虎”,这些骑兵只会跟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行动。

“脱克勒和斡赤斤家的两只老狐狸也会忍不住要去抢功?”合鲁丁家族主人大惊。

离开北都城之前,三大贵族家主已经有密约,在“孛斡勒”和其他军队控制战场之前,他们不会贸然把自己宝贵的骑兵投入战场。他们一旦挥兵进击,必须是三家同时行动,而且有绝对的把握彻底击溃朔北军取得最大的战功。合鲁丁家族的主人非常了解自己的这两位老朋友,他们不是额日敦达赉那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可能犯冒进的错误。

整个雪原震动了,脱克勒和斡赤斤家的两万余骑兵跟随先锋,发起了全面的进击。武士们鞭策战马迅速提高马速,看样子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发起正面冲锋。

“疯了!疯了!”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大喊,“斥候!派斥候去,看看怎么了!”

一匹火红色的战马从右侧迅速地逼近,合鲁丁家族的骑兵想要出马阻拦,被马背上的武士挥起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回去。

“大君帐下班扎烈!挡我的人一律处死!”马背上的人大吼。

“班扎烈?”合鲁丁家族主人一惊,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他知道这个大君帐下的亲信在金帐中地位非常,不是极为紧要的事情,不会是他亲临这里。他紧张地思索,难道是大君的命令使得脱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骑兵无法拖延下去?这又怎么可能?就算是大君的命令,也没法催得那两只老狐狸救火般地急赶。

班扎烈勒马在合鲁丁家族主人面前,笔直地看着他,“盘鞑天神的使者,草原的大君,青阳的主人,他让我带来不容违抗的命令!大君已经带领一百名骑兵亲自进入战场支援作战,万分危急,青阳的每一个武士都应当立刻鞭策战马去救援他!违抗者!视为叛逆!”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惊得几乎从马鞍上滚落,“大君自己上阵了?你没有弄错?有没有手令证明?”

班扎烈扭过头,露出脖子上那个还未消肿的手印,“大君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因为我阻拦他,这个就是他的手令!”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额日敦达赉带马靠近父亲,也是急得满脸通红,“父亲,快下令进兵!大君危险!”

“该死!该死!该死!”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急得全身哆嗦,“该死!”

“进兵!进兵!进兵!”他放声大吼,“全军上马!全军上马!进兵!”

额日敦达赉没有料到父亲会如此急怒,一时间愣在那里。

“愣着干什么?”合鲁丁家族主人的鞭子终于落在了儿子头上,“叫你进兵!你聋了么?”

整支骑兵仿佛苏醒的巨兽,武士上马,长刀出鞘,骏马嘶鸣,大旗飞扬。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粗喘着,瞪大牛一眼的眼睛看着被风雪隐没的西边的战场。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完全清楚脱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为什么没来得及跟他商量就全速出兵救援大君,他们并不是那么在意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的生死,但是如果青阳的主人死在战场上,朔北部会挑着吕守愚的人头全力攻城,士气崩溃,北都城沦陷。那时候他们这些贵族也没有和朔北部谈判的机会了,楼炎会像对待最卑贱的奴隶那样对待他们。

“吕守愚……你好!有你父亲的狠劲!”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在心里低吼,“你好!”

他明白自己小看了这个年轻大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呼都鲁汗立马在台纳勒河的西岸,看着他的大军渡过冰河。他下令在河上架桥,但是骑兵们已经开始不管那几座桥而踏冰渡河了。上万骑兵踏冰渡河,冰面随时可能崩塌,但他不得不冒这个险。渡河的速度必须加快再加快,河对岸两军殊死混战,早一点把兵力投入战场就会获得更大的优势。

大雪让骑兵的冲锋至少失去了一半的威力,战马奔驰的速度不够,双方一旦接战就分不开,只能带马挥刀面对面地砍杀。青阳部的数万人和朔北部的数万人在白茫茫的战场上混在一起,两军的服色都不容易分开,战旗已经起不到指挥的作用,每个武士都是为了活命而全力砍杀。战场上弥漫着血的腥气,皑皑白雪里无处不是人和马的尸首。

对方领兵的将领毫无疑问是冷静而凶狠的人,在混战中他依然组织了几次骑兵突击,把朔北部几万骑兵切断开来,每一块数千骑兵各自为战,呼都鲁汗的命令已经无法送达他们。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来,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愤怒。楼炎曾经说白狼团视青阳的骑兵为食物而已,但是现在看起来,只有他的骑兵在这里损耗,父亲的三千白狼连影子都看不到。

他看见风雪中一杆大旗,心里一颤,急忙眯起眼睛细看。没有错,是一杆青阳的豹子旗,旗杆上悬挂着九条豹尾皮,呼都鲁汗没有见过那杆旗,但他听说得太多了,他做梦都想把那杆旗攥在手心里。

“九尾大纛!那是青阳的主人!”他回头大吼,“朔北的勇士们,跟我上前,杀死青阳主人,把他的旗帜带给我。我把他的帐篷、他的女人、他的牛羊都赏给你们!”

前所未有的赏赐让呼都鲁汗身边的每一个武士都觉得热血直冲头顶,仿佛在他们面前黄金之国打开了大门,那些妖娆美丽的女人、金顶的帐篷、搀着蜜的奶和连天的牛羊都触手可及。青阳的主人把他自己轻率地投入战场,好比珍贵的猎物自己钻进了圈套,这是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机会。他们以野兽般的吼叫回应呼都鲁汗。

呼都鲁汗把拦在他马前的一名朔北骑兵猛地推开,带马第一个冲出,跟随他的几百个精锐武士舞刀紧随着他。这一队人高速插入了战场,他们每个人都刀术精湛,而且悍不畏死,迅速地砍杀着拦路的青阳武士,逼近风雪中的九尾大纛。一路上更多的朔北武士追随过来,呼都鲁汗以黄金装饰的苍狼大旗一进入战场,每一个看见的朔北武士都发出狼嚎般的呼声以响应,数万人模仿着狼嚎的声音,战场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狼的巢穴。

青阳的武士们惊恐不安地四顾,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狼嚎声里,朔北部的士气异乎寻常地高涨起来,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随着朔北武士的振作而改变,青阳部的防线不断地后移。

吕守愚一剑挥去,把靠近他的一名朔北武士逼退,忽然回头,看见了一片刺眼的金光,巨大的苍狼旗招展,持旗的人大笑着接近他。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没有在意这个忽然出现的对手,挥剑横扫,想要把这个敌人也逼退。持旗的人狂笑着把大旗掷向自己身后,从马鞍上抄起五尺长的双手巨刀,策马跃起,对着吕守愚硬生生砍下。

刀剑相格的瞬间,吕守愚觉得是一柄重锤击中了他的剑刃,他无力握住那柄剑。在剑飞旋出去的瞬间,他擦身,避过了那雷霆万钧的一刀。

黄金苍狼旗被后面追上的一名武士一把抄住,抖开来举向天空。前面持双手刀的武士狰狞地笑着,带马退了几步,看着吕守愚,仿佛看一个已经被捆住了的猎物,舔了舔自己雪白的牙齿。他在风雪之中裸露半边上身,肩膀上文着巨大的瀚州地图,剃光的头顶中央,则是黄金的龙兽图腾,无数粗大的金链仿佛甲胄笼罩了他全身。

“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吕守愚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了,他默默地从马鞍上拔刀。狼锋刀,这才是他真正趁手的武器,他也是木犁的学生。

两边的护卫武士靠近主人,列队相向,九尾大纛和黄金苍狼旗在风中卷动。

“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我想要你的旗,”呼都鲁汗笑,“我不要其他的,你的帐篷和女人,我已经许诺分给我的武士们。”

吕守愚冷冷地看着他,缓缓抓紧了狼锋刀的刀柄。他没有说一句话,嘴唇抿得极紧。呼都鲁汗看着对方的眼睛,也用力握住了双手刀的刀柄,对方的沉默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年轻的青阳大君听说是个无用的人,可是却没有露出害怕的神情。呼都鲁汗本想以威势让他的士气低落,可是他现在看不清吕守愚的眼神。

吕守愚忽地带马上前,狼锋刀举过头顶,全力劈斩,咆哮,“我的旗?”

呼都鲁汗举刀格挡,感觉到手腕一震,被挫痛了。

“我的帐篷?”吕守愚举刀再斩。

“我的女人?”吕守愚吼叫着第三次斩落。

“可以!”吕守愚双手握刀,劈斩中吼声如雷,“可以!杀了我就可以!”

呼都鲁汗连续封挡四次,终于一把抓住了狼锋刀的刀背,锁住了狼锋刀。他的左右,双方护卫武士带马冲上捉对砍杀,呼都鲁汗感觉到兴奋了,他舔着自己的牙齿,觉得能舔出血的味道来。他倾斜上身向着吕守愚施压,大笑。

“没有让我失望!很好!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我改变主意了!杀了你这样的男人,占有你的帐篷和女人,才是我呼都鲁汗的荣誉!”他咬紧牙齿,嘴角咧开。

此刻,忽炭山以南的雪地里,只剩下一万六千人的虎豹骑仍然列队待发。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站在大旗下,平静地看着西边,班扎烈立马在他旁边,急得满脸通红。他本以为九王是第一个会去救援大君的人,却没有料到在全部骑兵都出动之后,九王依然下令待机不发。

吕守愚冲入敌阵的消息并未令九王震惊,听到的时候,他还淡淡笑了一下。

“班扎烈,不用着急,比莫干·帕苏尔不但是我的侄儿,更是我的主人,在大君还是个王子的时候,我就决心向他尽忠。在北都城危急的时候,更不会例外。”九王背着手,在风雪中缓缓踱步,“但你知道一个领军大将,他对战场的判断是不容置疑的。在我看来,虎豹骑出战的时机还未成熟,所以就算大君下令,我的虎豹骑也不会挪动哪怕一匹战马。”

“那……九王需要什么样的时机?”

“你知道我被称作‘青阳之弓’,弓箭的秉性是如何的?”九王含笑看着班扎烈。

班扎烈一愣。

“弓箭的秉性,是一发而致敌死命!我平生每一次领兵,当我自己出现在战场上,就是这一战结束的时候!”九王用力拍着班扎烈的战马,“所以,当我命令虎豹骑出战的时候,他们的刀会清洗整个战场,六万个朔北男人会死去,朔北部三十年的积累,会在瞬间被抹掉。”

他挥手指向西面,“我的一击,会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而那一刻,”他一字一顿地说,“就快要来了!”

“离北都城不远了!所有人跟上!不要掉队!”铁益回头,竭力让自己的喊声压过风声。

他背后是一百匹龙血马、一百匹驮马和一百名铁浮屠骑兵。骑兵们骑乘自己的龙血马,拉住驮马的缰绳,顶着风雪紧紧尾随前面的同伴。驮马背上是捆扎起来的全副铁浮屠盔甲,这些驮马也有野马的血统,完全可以充当优秀的战马,这样他们全速奔驰起来,不会比轻骑兵慢。

铁益心里焦急,渡过铁线河之后他们从南逃的牧民那里知道朔北部的十万大军已经围困了北都,草原上的牧民都不会书写,这样口口相传的消息未必靠得住,但是铁益不怀疑,他知道朔北部和青阳部迟早会有一场战争。过去的十年里,每年春天按例贵族们都要给大君演兵,以示自己练兵的功劳,而每次看完草原上的万人演兵,铁晋铁益这对兄弟都会在夜里聚在一起说话,这个时候常常是铁益喝酒,铁晋皱着眉一口口抽闷烟,过了很久铁晋才会抬起头来低低地说一句,“这样的兵,对付朔北,难说有把握。”

一匹青黑色的战马从后面加速跟上逼近铁益,铁益回头看了一眼,是阿苏勒。他把身形伏低在马鞍上,免得正面迎风,半边脸上罩了一层雪花,嘴唇透出一股生青色。

“还有多远?”阿苏勒和铁益并马前进。

“雪太大了,看不见彤云大山,估摸着很近了,前面再有十几里或者二三十里,旁边这条冰河肯定是台纳勒河,我们沿着河走。”铁益说。

晴天的时候,牧民们都是远眺着宏伟的神山彤云大山慢慢走向北都城的,但是在大风雪里,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除了冰河,他们找不到任何标记指明道路和距离。

阿苏勒忽然伸出手,拉住了铁益的缰绳,同时拉紧自己那匹骊龙驹的缰绳,大喊,“停下!全军停下!”

“怎么?”铁益低低地喘息,茫然地看着阿苏勒。

“如果北都城的四面都被围困,我们现在贸然逼近,有可能陷入敌军的包围。”阿苏勒环顾聚集在自己身边的铁浮屠武士,“我们需要先派遣斥候,同时全副武装,从现在开始我们随时可能遭遇敌人。”

铁益愣了一下,用力点头,“是!世子的东陆兵法学得就是好!太着急了,也许会遇上大队敌人。”

他顿了顿,“派遣斥候没问题,但是我们不能穿铁浮屠甲胄。”

“怎么?”阿苏勒不解。

“世子,你知道北都城里有多少铁浮屠铠甲?”铁益指着周围武士们,“只有一百具,多一具都没有。老大君瞒着贵族们,用了不知道多少骏马皮毛去东陆换铁料,如果算起价格,这些铠甲就像金子那么贵。还有这些人,他们为了骑龙血马,穿铁浮屠甲胄,已经训练了十年,一个也损失不起。这支骑兵本来就是为了对付朔北准备的,如果朔北人知道我们恢复了铁浮屠,他们就会有所防备。所以除非大君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动用铁浮屠。”

“大君派铁浮屠来救我,也真是舍得……”阿苏勒说。

铁益沉默了一会儿,咧嘴笑笑,拍拍阿苏勒的肩膀,“你是他弟弟啊!”

阿苏勒的心里一跳。他在东陆待得太久,对于这个当上了大君的哥哥,心里已经很陌生了。直到铁益说出这句话,他忽地又想起小时候吕守愚总是带着一点点鄙夷一点点关爱抚摸他的头顶,就像抚摸一头瘦弱的小羊。

“巴鲁!巴扎[1]!”铁益大喊。

两名武士从人群里策马而出,是铁益的两个儿子,阿苏勒的贴身伴当,跟着阿苏勒在东陆待了十年。铁益并未把他们看作身份特别的人,直接编入了铁浮屠中,这样两个矫健雄壮的年轻人确实也配得上那副铠甲。

“留下你们的铠甲,去前面探路,不要离开河边,有任何发现立刻回来告诉我!其余人,原地戒备!”铁益下令。

铁颜和铁叶给龙血马加上几鞭,驰入风雪中,其余的武士驱赶驮马围成圈子,把龙血马和人都围在中央,开始整理箭囊。

不一会儿,冰河上游传来了马嘶的声音,似乎有人骑马高速逼近。所有铁浮屠武士在几乎同一瞬间摘弓,把箭矢指向冰河上游。

“等等!”阿苏勒上去按住了站在最前的那名武士的手臂。

人影逼近,铁益吃了一惊。那是铁颜和铁叶,他们没有离开多久,算时间顶多放马跑上半里路。铁益的第一个念头是敌人就在前面,他们在风雪中突进得太厉害了。铁颜和铁叶急拉缰绳,停在铁益两侧,脸上混杂着震惊和不安的神色,两个人的嘴唇都在哆嗦,可偏偏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铁益一把抓住铁颜的衣领,“有敌人?”

铁颜摇了摇头,他不善言辞,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努力地想着该怎么说。

“我们没遇到敌人……哥哥也别说了,看看旁边的河就知道了。”铁叶说。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冰封的台纳勒河。冰面干燥,雪花落上去并不堆积,被大风吹向河东岸,所以冰面上没有多少雪。几乎透明的冰层有一尺多厚,昨天他们还曾看见下面有小鱼慢慢地游动。此刻这条河也依旧平静,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

“那边!”看向上游的武士首先发现了异样,大喊起来。

阿苏勒往上游看去,那里白皑皑的冰面忽然被涂上了一层颜色,那是一抹极浓重的红色,显得鲜艳而突兀,就像一张白纸水墨画上不小心染上了朱砂。那抹红缓缓地向他们推进,很快半条台纳勒河都变成了赤红色的。阿苏勒跳下马背,踏着冰面走到河中央,铁颜和铁叶跟着他。红色仿佛一匹绸布在冰面下缓缓地卷开,随着水流娓娓地摆动。很快,红色漫到了他们脚下,在一尺多厚的冰层下绵绵无尽,向着下游而去。

“是血,”铁叶低声说,“上游在恶战,冰层裂开了,死人掉进河里……这是他们的血……”

其实已经用不着他解释了,这里的每个人都上过战场,知道“血流成河”的意思,可是他们中没有人真的看过血流成一条河。多少人的鲜血可以染红一整条河?没有人知道。武士们绷紧了脸,深吸一口冷气,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阿苏勒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脚下,冰下鲜红妖艳的血水平静地流过,血水里浮着一具年轻武士的尸体。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蓝色,无神的眼睛透过冰面,看向天空里。大概是所有的血都流尽了,他在鲜红的河里显得尤其洁白。他漂到阿苏勒脚下的时候,惨白的眸子像是一闪,让人误以为是看了自己一眼。铁叶觉得一股寒气针一样扎到他背后,他看见阿苏勒默默地蹲下去,伸出手按在冰面上。

那层冰是活人和死人的分界。

年轻人缓缓地随着水流走了,阿苏勒的耳边忽然响起白毅曾经唱过的那首葬歌,悲痛和寒冷一起浸入了他的身体,他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十年后他再次回到故乡,迎接他的不是亲人的笑脸,而是千万人的血。

“把他们推到河里去!”铁益的哥哥铁晋此刻正在台纳勒河的上游举刀咆哮。

冰面上已经出现了大片的坍塌,数千朔北武士被压制在河岸边,他们还在挥刀死战,可是已经支撑不住。背后是冰冷的台纳勒河,前面是占据绝对优势的青阳武士,他们被紧紧地挤压在一起,无法列成有利的阵形来防御,青阳铁骑兵挥舞马刀,狂喜地斩杀。人和战马的尸体堆积在河岸上,鲜血从河岸流淌到冰面上,流进冰洞里,落水的朔北武士们垂死挣扎,河面上翻动着赤红色的水波。

朔北部的骑兵主力已经被压着退往台纳勒河西岸。在青阳部的大队骑兵拥入战场之后,战局立刻改观,朔北骑兵被孛斡勒打乱了阵形之后,又被铁晋切割成小块,无法发挥薛灵哥战马的优势,此刻人数占优的青阳骑兵就占据了上风。他们结成阵形,把朔北骑兵推向台纳勒河边。朔北部在河东岸的队伍崩溃了,武士们不得不撤向西岸,准备在西岸收拢队伍再战,青阳部随后追杀。如木犁所预料的,冰河上临时搭建的木桥无法让被追杀的朔北骑兵迅速通过,他们不得不踏上冰面。冰面很快崩塌,此时还留在东岸的几千朔北武士已经成为青阳武士刀下待宰的野兽。

此刻,台纳勒河西岸,呼都鲁汗往东岸看去,看着他的人成排倒下,仿佛砍草,眼角剧烈地跳动。他的背后,数万朔北骑兵正在重新整队。那些人还能消耗青阳部大军多少时间?可能时间不剩多少了,一旦青阳人杀死了河东岸最后一个朔北人,他们就会架桥对西岸发起进攻,他们会用弓箭为掩护,在大队骑兵过河之后发动冲锋。呼都鲁汗不知道那时候他残存的骑兵能否整队完毕,列出有利的阵形。

他没和那个年轻的青阳大君战斗很久,虽然他已经占据优势,但是忽然切入战场的大队骑兵让他失去了亲手杀死青阳大君的机会,海潮般的后撤中,他不得不跟着回撤。

他旁边插着他的黄金苍狼旗,幸存的武士们正以此为目标汇集过来。他没能拿到九尾大纛,就差一点点,再给他一点点时间,青阳大君的那颗人头就要吊在自己的马脖子下了,他咬着牙,心里暴怒,活像是一头让猎物走失的狼。就差一点点,如果他手里有那三千人,他也许已经胜利……虽然他也知道这只是想想,那三千人是呼都鲁汗看了也心惊胆战的,他们不可能被什么人指挥。他们不是人,所以他们只听那个魔鬼的。

那个魔鬼是他的父亲,叫楼炎。

他看见河岸上最后一个朔北武士被一杆骑枪刺穿胸膛挑了起来,就像件战利品被炫耀,而后扔到了冰洞里。河岸上的青阳武士们举刀对着天空,发出了最后一击前的呼喊,声音仿佛要震开天空里浓密的雪云。

“这帮杂种!他们以为已经可以砍下我的头了!”呼都鲁汗咬着牙。

早已准备好的剥皮松木被投向冰河中,孛斡勒们在那些松木上铺设宽板,一座足以供战马通行的浮桥很快就要搭建完毕,而河上同时开工的有六座浮桥。呼都鲁汗已经无法派兵上去破坏这些浮桥的搭建,青阳武士都张弓搭箭站在河边,只要朔北部逼近,就会被箭雨射成筛子。呼都鲁汗不由得要佩服这些青阳的杂种了,计算很精密,他们甚至考虑到了这条河的宽度,考虑到可以用箭雨来掩护河上铺设宽板的孛斡勒。

“整队!”他缓缓地下达了命令。

他不解释,他从不对部下解释。他现在可以掉转马头,带着幸存的武士逃走,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他看着天空,一个挨一个舔着他的牙。这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该做的决定,一个草原英雄的决定。如果这一次逃走,呼都鲁汗将永远无法面对自己英雄的父亲,也无法从他的手中继承草原上第二强的大部落。呼都鲁汗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痛饮烧喉的烈酒,拥有数百个妻子,徒手拧断牛头,杀死一切敢于抗拒他的人……他还是无法向父亲证明他是可堪接管朔北部的人。楼炎看他的眼神永远像是在看一只养熟的小狗。呼都鲁汗不能退后,这是他证明自己的机会,用自己的颈血。

他把目光从天空里移向河面,从马鞍上操起双手刀,浮桥已经铺设完毕,成千上万武士策马加鞭,大吼着越过冰河,汇聚成无坚不摧的铁流。

“长枪!”呼都鲁汗下令。

长枪手从刚刚整好的队伍中策马趋前,把枪尖并成排。

“弓箭!”呼都鲁汗再次下令。

其余的人摘下马鞍上的弓,搭上箭,斜指天空。

“准备好你们的刀,看我的旗!”呼都鲁汗拔起黄金苍狼旗,扛在自己肩上。

“杀!”他挥舞大旗,策马而出。

数万人跟着他发动了冲锋,他们在台纳勒河东岸的困境在这里不再有,西岸无边无际的草原,才是骑兵决胜的战场。

“我军骑兵主力已经逼退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本队,全军渡过台纳勒河反击。朔北部已经收整队伍,两军正在河西岸决战!大君受了轻伤,被木犁队掩护着退后,现在在河西岸督战。”斥候急报到忽炭山下九王马前。

九王听着,默默地点头,远处震天般的喊杀声证明了这条情报。班扎烈立马在九王身边,听到这个消息舒了半口气,可是大君居然受了轻伤,他心里不由得又焦躁起来。

一名千夫长策马靠近九王背后,“大汗王,若现在还不进攻,战功都要被那些人抢去了,我们虎豹骑何时落在别人后面了?”

九王缓缓地竖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真正的战功,没有人能从我们手中抢走。你觉得真正的战功是什么?”

千夫长愣住了。

“击退呼都鲁汗没有用,三十年之前我的哥哥郭勒尔也曾击退楼炎,可是三十年后他们又回来了,比以前更强大。”九王轻声说,“我所说真正的战功,是永远结束这场战争。我们要杀死六万个朔北男人,从此朔北部只剩下老幼和女人,他们会变成我们的奴隶,从此之后,草原上不再有朔北部……就像不再有真颜部那样。”

“灭族?”千夫长瞪大了眼睛。

九王转向斥候,“探查到狼群出没的痕迹么?”

“没有,进入战场的都是骑兵,呼都鲁汗的部下。据说不花剌在河西岸看见过驰狼,但是只有三匹。我们派出的斥候有五十人之多,都善于追踪野兽的足迹,却没有传回任何狼群出没的消息。”

九王沉思了很久,微微点头,“楼炎在想什么?仅有三千人的白狼团大概也不够挽救现在的败局了吧?”

他拔出佩剑,“那么,就是现在!”

随着他拔剑,上万名骑兵从雪地中起身,整顿马鞍翻身上马。最后一只沉睡的骑兵野兽苏醒了,也是最强大的,它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九王缓缓挥剑向前,“进击,你们是我青阳的虎和豹,让其他人看看你们的爪牙。厄鲁·帕苏尔一生领兵,只要最大的战功,这一次,那是六万颗朔北男人的人头!带回最多人头的,我请大君赐他‘铁牙武士’的称号!”

没有人说话,回答他的是千万匹战马的长嘶。

青阳部的豹子旗和朔北部的苍狼旗在战场上交错,骑兵在第一轮冲锋之后混杂在一起,开始绞杀。被逼到绝境的朔北武士比青阳武士更加凶猛,凭借劣势的兵力和青阳武士艰难地战平。没有人能在这战场上前进一步,前面就是敌人的刀或者同伴的后背;也没有人能后退一步,后面更多的同伴挥舞着刀往前冲杀。一波又一波的武士在马刀下扑倒,一波又一波的武士冲上去接管了战场。

不花剌在阵后眺望,他得到的命令是退后者杀,一千名鬼弓武士守在这里,任何回头的人都会被黑羽箭贯穿头颅。

这场战斗已经持续得太久了,不花剌心底有一丝隐忧。他没有料到朔北部在溃败后还要再战,兵力占据了优势的青阳部迟早会取得胜利,朔北部只是在消耗他们仅有的男人。不花剌知道北方很寒冷,那里没有南方草原那么多的人口,但是每一个男人都强健如熊虎,朔北部以三十年休养生息获得的兵力,就甘心这么被消耗掉?而这样的结果对于青阳也是惨胜,也许只有一万个活着的男人能回到北都城。

他计算着双方剩余的兵力,朔北部也许还有三万个能战斗的男人,青阳有五万,积雪中的尸体超过五万。五万人在草原上是个颇有规模的部落了。

他忽地凛然。他听见了悠扬的号角,从朔北部阵后传来。

“朔北部还有伏兵!”他心里转过这个念头,抬眼看过去。

雪野中,视线尽头,一杆大旗卷着飞雪猎猎地飘扬,上万人的大队随着号角声带马逼近。战场上的喊杀声忽地弱了,武士们不由得向着西边望去,看那面旗,那是一面青阳的豹子旗。

“虎豹骑。”不花剌低声说。

青阳之弓在最后瞬间射出了他的箭。不花剌已经猜到了九王的战术,他带领骑兵从木犁所说的冰河最窄的地方踏冰过河,那里的冰面还未破损,从而迅速地切入了敌人阵后。时机完美无缺。

整个雪原都因这样的一支军队而沉默了。一万六千名虎豹骑无视面前横尸遍野的战场,他们有条不紊地调整队形,拉开了长达两里的一字阵,最前排的骑兵平整如线,每两匹马之间,左右只有一步的距离,前后不过差半个马身。

号角声中断,数万人的目光汇聚到一字阵前那匹马的身上,马背上的武士居高临下俯视战场,仿佛主宰一切的皇帝。他举手向天,停顿了一瞬,猛地向前挥出。一万六千柄战刀同时出鞘,每一匹战马身边都带着一道铁青色的刀光,虎豹骑们同时放松了勒紧的缰绳,被死死束缚住的、一万六千匹战马的力量在同一瞬间被释放出来,如雷霆、如狂潮、如他们头顶正狂落的暴风雪。

呼都鲁汗觉得心里燥热的血慢慢地冷却了。从他看到那面大旗的瞬间,他已经清楚了这一战的结果。但他仍旧握紧了双手刀的刀柄,握住这刀柄,他就还未倒下。

虎豹骑的一字阵仿佛一道平直的刀锋,凌厉地从战阵中切过。他们又像是一把钢铁的梳子,梳齿扫过的地方,朔北武士们纷纷倒下,青阳武士们握着刀惊叹地看着那些绝尘而去的虎豹骑的背影。几乎没有人能够反击,养精蓄锐的战马、优良的甲胄、整齐划一的动作,让这支军队无人能敌,他们毫不停留,风一般驰过。虎豹骑们从战阵中扫过之后,队形仍不变化,他们在远处拉住战马,掉转马头重新整队,新的生力军占据了最前方的位置,然后他们发起了第二轮屠杀。

战场中的青阳武士们也看傻了,就算他们中有人曾经看不起这些骄狂的虎豹骑,但是此时每个人都生出一种羡慕和赞叹来。不愧是青阳部精锐中的精锐,那是盘鞑天神的刀,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木犁抛去手中伤痕累累的狼锋刀,从马鞍上拔出他的最后一柄刀,刀如狼牙,刀身上一丝丝花纹如流云纷乱。那是一柄东陆出产的牙刀,刃口闪着乌金色的暗光。随着木犁一刀自下而上的斜挥,血雾向空中弥漫,挡在木犁马前的朔北武士自左腰到右肩斜斜裂开了一道口子,甲胄和肌肉在这一刀中彻底断裂,仿佛切纸般轻易。

木犁一脚甩开马镫,把那名朔北武士的尸体踢飞出去,他转身高举牙刀对着身后的武士们吼叫,“前进!前进!前进!虎豹骑已经来了!这是最后的决战!谁拿回朔北老狼的人头,就是我们青阳的宝刀,是几百年后还被人传颂的英雄!青阳的男人……每个都该当英雄!”

铁晋从一名朔北武士的心口里抽出腰刀,推开尸体,转头迎着风雪,看着那个老人挥舞战刀,拉直了脖子,仰天呼喊,脖根处的青筋跳动。

他举刀向天,心里灼热的血就要像火山那样喷涌出来,如果他不喊,他的胸膛会炸开。

他跟着咆哮,“前进!前进!前进!”

整个雪原在呼应他们,数万青阳男人举刀指天,“前进!前进!前进!”

男人们的血被点燃了,这是他们一生中不会再有的机会,把自己的名字载入史册。木犁说得对,每个人都在想,青阳的男人,生来就该是英雄!

九王注视着远处的战场,目光追逐着雪尘中耀眼的一点金光。那点金光在战场上左冲右突,所到之处虎豹骑的一字阵列被截断,但是武士们很快就把阵列中的空当填补上,接着向前冲杀,一片又一片的朔北武士倒在刀下,又被马蹄践踏。

“呼都鲁汗,我也喜欢黄金,却不会愚蠢到用它来装饰我的战旗。”九王笑笑。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和把自己的人头挂在旗杆上等人来摘取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双眼中有狰狞的光一闪,仿佛利刃从砺石上脱离的刹那。那张铁青色的脸上,惋惜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冷漠。他挥动手臂,一队虎豹骑精锐随着他进入战场。

呼都鲁汗抹了一把脸,把鲜血冻成的冰碴抹掉。他的战马快要支撑不住了,胸腹如风箱般剧烈地开合,嘴角泛出了白沫。他也很想摔下马背就此睡着,但他回头,看见虎豹骑的一字阵列又一次在远处收拢队形,补上了缺口,很快他们又要发起冲锋了,也许这一次冲锋就会葬送朔北部仅存的士气。

“世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的一名伴当立马在他背后,喘息着说。

那个伴当不是个胆小鬼,跟着他杀了几十个青阳人,这么说只是因为这确实是最后的机会。呼都鲁汗犹豫了一下,他想到要走,他已经尽了力,再不走只有成为青阳的俘虏。如果他死了,他的几百个妻子就会变成别人的女奴,被人压在身体下玩弄,这个念头让呼都鲁汗心里狂躁难忍,像是有只发情的公猫在那里抓挠。

弓弦声和尖厉的啸声从背后同时到达,呼都鲁汗猛地伏低在马背上。他转过头,看见那个伴当慢慢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后心里插着一枚白雕羽的箭。不远处,一个脸色铁青的青阳人举着弓,身后数百名虎豹骑武士列队,其中一人高举着豹子旗。这支队伍封住了呼都鲁汗最后的退路。

呼都鲁汗舔了舔嘴唇,“吕豹隐·厄鲁·帕苏尔,青阳之弓,我听过你的名字。”

九王把弓收回囊中,“很好,那就不必介绍自己了。呼都鲁汗,我要你的头颅,作为这一战的功勋。”

他的双手缓缓按在马鞍两侧,深深吸气。森寒的青光从马鞍两侧交错射出,伴随一声刚锐至极的长鸣。青阳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双手长刀仿佛鹤翼般缓缓展开,他亮出了自己真正的武器,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呼都鲁汗,帝王般睥睨自雄。

呼都鲁汗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被那刀上的煞气压迫了,九王双刀展开的姿势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那是用刀几十年的好手才会拥有的力量,那对刀被这力量牢牢地束缚着,仿佛九王身体的一部分。呼都鲁汗笑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他不再想自己的几百个妻子了,随她们去吧,变成谁的女人已经和他呼都鲁汗没关系了,可他在死前还未能夺下北都城,未免有点遗憾。他曾经向往着和这位青阳部战功第一的亲王用铁骑兵在草原上决出生死,但没有想到要用刀剑、用武士的方式了结。

“草原上从没有人说起青阳九王的武术,我就以为你永远都是站在你的铁骑兵后面。”呼都鲁汗舔了舔满是血丝的牙齿,“看来我错了。”

“我砍下狮子王龙格真煌·伯鲁哈·枯萨尔的腿时,他也不相信。”九王淡淡地说。

“是啊,我糊涂了,你这种向往战场的男人,身体里怎么会没有杀人的冲动呢?”呼都鲁汗举起自己的双手刀,扫了一眼崩碎的刀刃。砍下太多青阳人的头颅后,这柄刀已经废掉了,可也是呼都鲁汗仅剩的一柄武器,他的护卫们要么死去,要么被隔开在远处,他只有把最后的尊严寄托在这柄刀上。

一队朔北骑兵从不远处向着这边驰来,似乎是想来救援。

呼都鲁汗扭头向着他们怒叱,“滚开!这是我和青阳九王之间的事!”

“你们退后。”呼都鲁汗对自己身边仅剩的几名护卫说完,带马上前,和九王隔着几十步对视。

九王慢慢活动着双手手腕,双刀扫着雪花,“很聪明,也有胆量,我会让你像一个勇士那样死去。”

他猛地带马前冲,双刀左右平展,仿佛飞鹰展翅滑翔在空中。这是他必杀的刀术,他不想给呼都鲁汗什么机会,在部下面前过马一刀杀死朔北世子,是一件荣耀。那些扑过来救援的朔北武士没有听从呼都鲁汗的命令,高速地插入呼都鲁汗和九王之间。这些杂兵令九王勃然震怒,他的刀只斩领军的大将,不是为这些杂兵准备的。但为了取下呼都鲁汗的头颅他也不在乎破例一次,他左手刀平挥,右手刀纵劈,连续两段,完美的十字斩切,目标是挡在他正前面的那个朔北武士。

对方裹在一件御寒的老羊皮袍子里,抖开袍子劈手抓过呼都鲁汗的双手刀,反身向着九王斩击。

在这样凌厉的攻势下他居然选择了对攻!

九王听见他身上发出了仿佛甲片撞击般的声音,令人不安。

武器相交,金属轰鸣,九王感觉到剧烈的酸麻从手腕一直传到肩胛,他的双刀和呼都鲁汗破损的双刀交击,竟然像是砍上了一堵铁墙!

他带马闪开几步,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双刀,细微的裂缝从刀刃慢慢向着刀背蔓延,金属发出了折断前的垂死哀鸣。这对战刀是他年轻时候从一个东陆行商手里买来的,两柄钢质绝佳的河洛制器,跟了他几十年,为他斩下了有数的几颗头颅,可每颗头颅的主人,他们的名字都在草原上被传颂。那个武士只用了一击,一击就毁掉了他最珍爱的武器。

那个武士单手把呼都鲁汗的刀举过头顶,而后猛地一挥,空斩一记。那柄刀碎裂开来,金属碎片射入雪地里,半截断刀也被随手扔在了一旁。

他慢慢抖开了蒙住全身的羊皮袍子,把它高高地抛入背后的风雪中。那是一个老人,裹着一块没有硝制过的生羊皮,露着半边肩膀和一条臂膀,皮肤黝黑,胳膊干枯得像是朽木,提着一柄巨大的青铜钺。浓密而杂乱的须发几乎遮住了他的整张脸,唯有那双血红色的眸子,莹莹发亮。他缓缓地活动身体,穿在一根铁绳上的数千块铁牌碰撞着发出那种令人不安的响动,每一块牌子上都刻着不同的名字,却带着相同的仇恨。

“父亲!”

呼都鲁汗的声音颤抖,被他强行压抑的恐惧忽地都释放了出来,他的袍子下,浑身都是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活下去了,因为站在他马前的是他的父亲,朔北狼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之一。那个苍老而魁梧的身躯为他挡住了寒风,挡住了雪片,挡住了青阳九王的刀光,呼都鲁汗忽然有种感觉,在他孩提时代有过的一种感觉,在父亲雄伟的身影笼罩之下,他无需畏惧。

“呼都鲁汗,你做得很好,确实流着我的血。”楼炎嘶哑地说。

他血红色的眼睛直视九王,带着战马缓缓前进。九王竭力想要保持镇静,可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令他怀疑自己脸上的血管也正在疯狂地跳动,已经把自己的恐惧完全暴露给了敌人。他想起牧民们的传说,传说里这个老人是个魔鬼,他根本不是人,人类不会有这么一双就像是鲜血中浸泡出来的眼睛!

九王在勒马缓缓后退,虎豹骑们也不敢突前,这个老人逼着数百骑精锐缓缓地撤退。

“吕豹隐·厄鲁·帕苏尔,你也很渴望我的头颅吧?作为你的另一件功勋。”楼炎嘶哑地问,声音出人意料的平静。

“你没有带白狼团?”九王低声说。他的斥候没有发现狼群出没的痕迹,白狼团没有来,但是他们的狼王来了。这是一个可怕的疏忽。

“难道我一定在狼背上么?”楼炎低声说,“天真的孩子。”

他缓缓举起青铜钺,喉咙里发出狼一般的低嚎,就像呼都鲁汗杀入战场时一样,朔北武士们以狼嚎呼应他。即将崩溃的朔北骑兵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就近结成小队,发疯般向着楼炎的方向靠近,只一瞬间几十个朔北武士就集结在楼炎身后。九王心里微微颤抖,这些朔北武士们仿佛被狼魂附身似的,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凄厉的嚎叫,眼瞳里像是也渐渐泛出楼炎那样血红色的光。

“发箭!”他下令的同时急速后撤。

虎豹骑急忙张弓搭箭。但是楼炎在九王下令的同时发动了战马,疾电一样射入了虎豹骑的大阵,只有他一人,面对数百虎豹骑,谁也没有想到他以狼主身份会采用这样危险的战术。最前面的虎豹骑刚刚举弓,箭还未来得及射出去,楼炎已经到了他面前,他惊恐中以弓弦去割楼炎的脖子。楼炎微微偏头,闪过了弓弦,他把自己的青铜大钺猛地抛向空中,伸手把那个虎豹骑从马鞍上抓了过去。那个远比他魁梧健硕的虎豹骑在他手里就像是一个婴儿,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楼炎把他举在空中,双手抓住他的脚腕,左右撕扯。他的双臂极长,朽木般的胳膊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那名虎豹骑被他生生撕成两片。浓腥的血仿佛在半空里炸开,淋在楼炎的身上,他仰头迎接这场血雨,带着猛兽享受到新鲜血食时的畅快神情,而后扔掉了两片尸体,举手凌空抓住落下的大钺。

所有人都呆住了,那血腥的场面和恶魔般的老人令虎豹骑们怀疑自己身在何处。

狼嚎声覆盖了整个雪原,伴之以秃鹰在高空里凄厉的鸣叫,在这种天气里秃鹰居然会起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有太多新鲜的食物了。

“不!不是!”九王忽然高呼,“那些秃鹰不是自己出来觅食,它们出来是因为……”

他回头看着秃鹰叫声的方向,那里的雪原不再沉寂,有什么东西在积雪下面滚动,一大片,一大群……它们嘶吼着逼近,强忍着对于血肉的渴望。

那是狼,大群的白狼,它们很长时间没有移动,静静地趴伏在雪地里,直到大雪掩埋了脚印,所以斥候们没有发现狼群出没的痕迹。白狼的毛色和积雪没有任何区别,狼背上的武士们以反毛羊皮盖住了全身,靠着巨狼的体温温暖自己。难怪秃鹰一直没有离开战场,总能听见它们的声音,这些该死的食腐鸟和狼群共生,狼群的位置瞒不过它们。

不花剌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他已经看清了狼群最前方那头喉部受伤的巨狼,是哈察尔在它的喉咙上留下了伤。它走得比其他狼更快,狼眼莹莹发亮,因为它急欲复仇。

三千匹骏马般的白色巨狼,它们在远处站住,一齐抖动皮毛,把毛里干燥的雪花抖干净了。狼背上的武士们慢慢直起身体,举起了宽刃的战斧。所有青阳武士都沉默地看着白狼团,数万人的战场一时静到了极点。狼群发动了,它们先是缓步而行,继而是小跑,越来越快,它们开始狂奔,这些野兽的血已经滚烫了,狼群中低嚎声前后左右呼应着,那是猎食的信号,它们扑向了前方数万个猎物。

浓烈的腥风从雪原上卷过,数千条白狼,数千个白色的影子,奔跑起伏,仿佛翻滚的雪浪,仿佛雪崩!

数万匹战马惊恐地嘶鸣起来,它们不顾主人的鞭策,疯狂地掉头后撤。这些雄骏的动物忽然间都成了懦夫,它们宁可互相挤压,互相践踏,只要能够逃脱这些狼爪牙。青阳大军的优势一瞬间瓦解了,虎豹骑也无法控制他们的战马了,一字阵列在离狼群还有数百步远的时候已经溃散,那股越来越浓的狼腥气让武士们更加恐惧,又恶心得想要呕吐,即使他们面前满是沾血的尸首时,他们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整队!整队!”九王举刀大吼。

楼炎带动战马,缓缓地向他逼近。

已经来不及整队了,狼群冲入了人群。当先的一头巨狼如愿以偿地尝到了人血的滋味,它站起来,几乎有两个人的高度,扑下的瞬间把一名虎豹骑的头整个地咬了下来,牙齿间响起令人心胆俱丧的咀嚼声。更多的狼紧跟着扑上,它们尖利的爪划开马腹,直接抠出还在跳动的马心,或是以巨大的重量把战马压倒之后,扑上去撕咬。狼骑兵们每一斧都斩下一颗头颅,他们把这些战利品的头发两两打结,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驱使巨狼去寻觅下一个猎物。恐惧的魔鬼抓住了每一个青阳武士的心,目睹同伴的死,他们完全丧失了抵抗的信心,只顾彼此挤压着后撤。而朔北部的薛灵哥战马却不畏惧白狼,残存的朔北武士们发动了反击,混在青阳武士的队伍里斩杀。

战场已经成了朔北狼群的围猎场,这个猎场里的猎物是青阳的男人。

“举刀!”楼炎忽地咆哮。

九王惊得举起开裂的双刀封挡在面前,而事实上楼炎距离他还有十步之遥。几个忠勇的虎豹骑冲上去挡在九王面前,楼炎伏在马鞍上,大钺平挥出去。一击之下,他斩断了两名虎豹骑的腰,还斩下了两匹战马的头颅。楼炎伸手把喷出的热血涂抹在自己裸露的身体上,继续逼近,没有人再敢挡在九王前面,九王只能一退再退。

楼炎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九王,又指着周围那些虎豹骑。

“哈哈哈哈哈哈,”恶魔般的老人沐浴在滚烫的鲜血中,仰天狂笑,“我的女婿,你只留下这样的对手给我么?青铜家族的狂血呢?让整个草原都震动的铁浮屠呢?没有了么?没有了么?只剩下这些瘦羊?”

“青阳已经死了。”楼炎缓缓地垂下目光,看着喘息的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我很喜欢你的头颅,很适合做成一只杯子。”

他的目光彻底压垮了九王的信念。九王脱手甩掉双刀,掉转马头后撤。

楼炎并不追逐。他在马鞍侧面摘下战斧,甩手掷出。这柄凶蛮的武器切割空气,发出慑人心魄的呼啸。九王背后举旗的军士在临死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他转回头,看见乌黑的铁光刺入了自己的眼瞳。战斧把两眼以上的整个头盖骨掀飞到空中,那具尸体紧紧地攥着战旗落马,脚还扣在马镫里被惊恐的战马拉着远去。

象征勇气和尊严的豹子旗沾着血,在雪地上拖出鲜红的花纹。九王不敢停留,那眼神在他的背后追逐他,仿佛飞翔于虚空中的魔鬼,冰冷的牙齿就贴着他的后颈。他发疯般鞭打战马,冲入茫茫的雪幕。

“不必太着急,青阳之弓,很快,我就会去取我的杯子。”楼炎望着九王远去的背影,缓缓地说。他勒住了战马,拉扯手指粗的铁链,收回了战斧。

数以千计的白狼向他靠近,簇拥着这位狼王,狼骑兵把武器和盾牌举过头顶敲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围绕着白狼团,数万朔北骑兵重新整队,这些男人沉默地把死去的族人推下战马,然后翻身上马。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再次被高举,但是没有人欢呼,几万双眼睛看着楼炎。对待这个老人,他们不像对待呼都鲁汗那样喧闹,他们的沉默有如膜拜神。

楼炎慢慢地踩着马鞍站了起来,他高踞于群狼之上,遥望着台纳勒河上踏着冰面溃退的青阳大军,举起青铜大钺指向北都城的方向。

“朔北的男人们!前面就是北都城,把今天变成我们称霸草原的日子!每一个阻挡你们前进之路的人,都应杀死!”

于是神谕传下,朔北的男人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

不花剌的一千鬼弓没有移动位置,他们仍能结阵防御,看着周围潮水般撤退的青阳骑兵。不花剌没让他们执行命令,此时用箭射穿逃兵的头颅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青阳已经失败了,不可挽回。他扭头,木犁拉着透骨龙站在他身边,沉默着。从楼炎现身战场的时候开始,木犁就一直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并不惊讶,对于自己浴血博得的优势被瞬间摧毁,他也没有流露出沮丧或者愤怒。

“原来朔北真有三千匹白狼。”不花剌低声说。

“是,那就是白狼团,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的白狼团。”木犁说。

“靠他一个人就逆转了整个战场的士气……这种事真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不花剌伸手往自己背后摸去,他的箭囊已经空了,再来不及填充,朔北部已经发起了决胜的冲锋。他收起了弓,从地下拾了一柄战刀。一只枯瘦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把刀夺下来扔在一旁。

木犁把透骨龙的缰绳交在不花剌手里,“带着你的部下,掩护大君撤退,快!骑我的马,它不怕狼,而且和你的马一样快!”

不花剌扭头看向另一侧,吕守愚趴在雪漭的马鞍上,身上盖着大氅,仍旧昏迷不醒。他的伤势不算很重,昏迷是因为脱力,他和呼都鲁汗的战斗持续到木犁的孛斡勒冲上去隔开了呼都鲁汗,死里逃生的吕守愚在马鞍上喘息了几下,胸口的一道轻伤裂开出血,随即昏迷过去。他直到昏迷都握着狼锋刀,他守住了自己的旗,没让呼都鲁汗得逞。

“木犁将军,你呢?”不花剌抬头看着木犁的眼睛,可那双焦黄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我会为你争取时间,大君和虎豹骑都必须平安地撤离战场,否则我们会失去对抗朔北部的机会。我们不能在这一战里失去一切。”木犁说完,转身走向他的子弟兵们。

“你在等什么人么?”不花剌对他的背影大声喊。

“是,我在等那头狼,我要在这里了结和他之间的仇恨。”木犁站住了,转过身,透过绵密的风雪看着不花剌,在他们之间有溃退的骑兵匆匆闪过。

“我已经很老了,几个人能有幸在自己老死前了结一辈子的仇恨呢?”木犁点了点头,“我很高兴。”

“大君,请跟我来!”不花剌拉过雪漭的缰绳,把自己的黑氅解下来披在吕守愚的肩上,一手抓起九尾大纛。数百名鬼弓向着他靠拢,在他们中间九尾大纛再一次竖起,那象征青阳的尊严,即便溃败也不能倒下,武士们要靠着它的指引退回到集结的地点。

不花剌用手紧紧地揽住吕守愚的肩头,感觉到他的身躯在微微地颤抖。原来他已经醒来了,但是伤痛加上失血已经剥夺了他的意志,他极度虚弱。

“毕竟是草原的主人,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了吧?”他心里想。毕竟不是奴隶,不必为了自己和一家人的自由而拼上命。他又一次想起那个年轻奴隶被战锤的利角刺穿而后抛向天空的一幕,那泼洒出来的鲜血就像是东陆画家笔下的泼墨虹霓,绚丽却又哀婉。

木犁回头看了一眼透骨龙,忽地击掌,说:“驾!”

透骨龙长嘶一声奔驰起来,不花剌紧紧拉着雪漭的缰绳,他转过头,看着木犁的影子越来越小。

“结人墙!凡我木犁的武士,一步也不能后退!后退的人,我亲手砍下他的头!”木犁用衣角把牙刀上的血擦干,“我们要在这里拖住朔北人,否则他们会一直追击到北都城下,骑兵来不及集结,会拥挤着入城,那是狼主最期待的机会,他一举就能拿下城门。”

孛斡勒们看着彼此的眼睛,最后的骑兵正通过那六座浮桥,台纳勒河西岸很快就只剩下这些奴隶武士了。可是木犁没有下令撤退,仅存的千余人要对抗朔北的数万之众,不会有生还的机会。没有人说话,奴隶们低头看着自己包裹着鹿皮的脚。

“将军,我们不想死在这里……贵族们逃了,为什么我们要留下?”一名奴隶武士打破了沉默。

“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木犁说。

奴隶武士愣了一下。

“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木犁低喝。

“其其格。”

“真是漂亮的名字,她还活着么?还是一个奴隶吧?她在哪个贵族的帐篷里?”木犁的声音低哑,却柔和起来。

“在斡赤斤家的帐篷里当奶妈,她刚刚给我生了一个弟弟。”

木犁点点头,扫视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子弟兵,“我把你们每个人看作我的兄弟。我的奴隶兄弟,你为什么加入木犁的军队?只是因为这样能给你带来光荣么?或者你来是要为那些贵族效忠,要当他们的狗,要为他们捕猎,要为他们战死,把你的血献给他们高贵的种姓?”

所有人都摇头。

木犁转身面对那个站出来说话的奴隶武士,“你的母亲很期待你立下战功能为她赎回自由吧?她很为你骄傲,是不是?”

“是!”奴隶武士毫不犹豫。

“你已经没法把自由带给她了,我的兄弟,可至少让她能活下去!如果朔北的狼骑冲入北都,等待你母亲的只有凌辱和死,她的皮被剥下来蒙在盾牌上,头发被割下来绞成绳子,尸体被送去喂狼。我的兄弟,你想活到亲眼看见那一切么?”

奴隶武士一震,呆住了。

“你们每个人踏上战场,都有自己的原因。我也一样。但是现在回头看看那座城,”木犁回身,遥指风雪里那座看不见的大城,“我们每个人,无论为了什么拿起刀,都得守住那座城!”

“我很想我妈妈活下去。”那个奴隶武士低声说完,回到了队伍中。风雪呼啸,再无一人说话。

“结人墙,骑兵全部过河之后,截断浮桥。”木犁下令。

“骑兵全部过河之后,截断浮桥。”一名孛斡勒重复了这个命令。

千余人默默地散开,拔出了腰刀。这支队伍在数万人的朔北大军面前显得如此弱小,可他们依然挺起了胸膛,用仅仅罩着层牛皮的胸膛对着暴风雪、薛灵哥战马的铁蹄和白狼的爪牙。

“我的兄弟们,我只是个老奴隶,没有什么可以赏赐你们。我给你们我所有的一切,我不会撤到东岸去,我会和你们并肩而立。”木犁走到所有人前面,站住。

阿苏勒立马在台纳勒河的东岸,面前赤红色的河水缓缓流淌,他的背后是上万具尸体渐渐被风雪掩埋,身边是幸存的青阳武士们风一般驰过,向着北都城的方向撤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沉默的年轻人,青阳武士的勇气被狼群击溃了,他们心里只有“活命”这个念头。青阳部败了,阿苏勒明白。对于一支军队而言,最重要的士气已经崩溃,如果此时朔北人追上来砍杀,可以像收获麦子那样轻松地把青阳武士们的命收走。

他来晚了,却又不得不亲眼目睹这片惨痛的战场。其实早一些也没有用,他没本事逆转这个失败,他只有一个人一匹马和一柄刀,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依旧是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风雪迷乱了他的视线,千余名孛斡勒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驻守在浮桥边的孛斡勒看着最后一队骑兵驰过浮桥之后,开始挥刀斩断捆住剥皮松的绳子。阿苏勒心里一惊,在他茫然的瞬间,六座浮桥散开,成了一堆随水而去的松木宽板。孛斡勒们回头走向了他们的队伍,和他们的伙伴并肩站立。阿苏勒这才明白他们并没有准备撤回来,河西岸雪尘遮天,朔北人的复仇就要来了。

他忽然看见了孛斡勒们队列前方的老人,那个熟悉的背影横着一口刀,昂着头,雕像般矗立。他瘦削而干枯,像是古树般不可动摇。十年之后阿苏勒还记得那个背影,那时候木犁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来看他练刀,最后又总是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一声,一言不发,掉头离去,留给他的总是这样一个孤独却倨傲的背影。

“木犁将军!”阿苏勒大声呼喊。

木犁听见有人喊他,隐隐约约地,他好像听见过这个声音,却想不起来了。他转过头,看向河东岸,看见了那个骊龙驹背上的年轻人。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也许是因为失血太多。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忽然记了起来。他的脑海里是一幅画面,夕阳之下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孩挥舞着沉重的刀,一次次劈斩木桩,又一次次被弹得后退。男孩白皙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汗,脏得就像一个从马厩里滚出来的小奴隶。

木犁觉得那笨拙的挥刀姿势简直是对刀的侮辱,却记住了他的眼神。无论多么疲倦,怎么大喊,那个男孩的眼瞳始终清亮,不染尘埃。刀的戾气不能侵蚀他的灵魂,他挥汗如雨,举刀过顶,大声呼喝,可是木犁觉得那个蒸着热气的躯壳里其实站着一个悲伤而怯懦的孩子……他站在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如今他回来了,他居然长得那么大了。木犁隔着风雪看他,看不太清楚,只能想象那个悲伤和怯懦的孩子,骑着一匹白色的马,眼瞳清亮,不染尘埃。

“世子,你回来啦?”木犁淡淡地说,笑了笑。

他转过头去,面对扑来的人潮,再不回头。

听到“世子”两个字的时候,阿苏勒感觉到自己心里隐隐痛了起来,像是一柄薄薄的刀在那里划了道伤口。他几乎就要忘记“世子”这个称呼了,他再次回到故乡,父亲已经死了,苏玛嫁给了哥哥,他没像父亲曾经说的那样成为保护族人的英雄“长生王”,也许父亲本就是说了句戏言安慰他小小的心,试图告诉这个儿子自己有多爱他,但是吕嵩·郭勒尔·帕苏尔那样的男人不会因为爱而把青阳的未来交给一个懦弱的儿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像对他的称呼从“世子”变成了“大那颜”。

可是木犁依然叫他世子,也许只是个口误,也许是因为许多年过去了,在木犁的心里阿苏勒还没有长大。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阿苏勒十岁的时候,然而他就要死了,这份记忆就要消亡。

阿苏勒猛地给战马加上一鞭,沿着河岸狂奔起来。

铁晋紧紧按住胸口,以防那道箭伤裂开。在第一场冲锋中他被流箭命中,但是他截去了箭尾,一直坚持,他知道领军大将倒下对这支万人队的影响。但是现在那枚留在身体里的箭镞已经把创口扩大了,如果他继续策马奔跑,那枚箭镞也许会更深,伤到心脏。他艰难地喘息,他还想再坚持一会儿,他剩余的三千余骑兵刚刚撤到东岸来,他需要坚持到这些骑兵重新集结做好防御。

一匹骏马以极高的速度逼近他身旁,马背上的人在疾驰中伸手按在他的肩头,“哥哥!”

铁晋惊喜地扭头,看见铁益的脸,他几乎忘记了胸口的痛楚,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你到了!”

“来晚了!”铁益咬着牙,看见河对岸的孛斡勒武士们正砍断那些剥皮松木之间的皮绳。确实太晚了,他抵达战场的时候,胜负已经定了。

他感觉到手腕上的剧痛,那是铁晋在加力。

“集结!快集结!木犁拖不了太久,朔北人会渡河!”这是铁晋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失去了知觉,在疾驰的马背上失去平衡,一头栽在雪里。他略微能放下心了,这支骑兵是他和铁益一起练的,铁益能够指挥他们。

铁益跳下马,把铁晋从雪里扶起来,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回头说,“巴鲁巴扎,保护你们的伯父,带着所有人撤回北都城下结阵。”

他从执旗的武士手里抓过战旗,转过头看着河西岸,看着千余人站在风雪中的背影,低声说:“我守在这里,我要看着朔北人过河。你们若是远远地看到这杆旗,那就是我回去了,朔北大队就跟在我背后,你们要做好一切准备,死守城门。可别想着有多少时间,朔北的薛灵哥马很快。”

“父亲要自己当斥候么?”铁颜把伯父扛在肩上。这个小伙子已经长大,远比他声威赫赫的伯父更加魁伟。

铁益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说。他忽地一惊,发现刚才还立马在河边的阿苏勒不见了。他急忙看向左右,依然没有找到。

“大那颜在哪里?”他对身边的铁浮屠武士大喝。

“刚才……往下游去了。”一名铁浮屠指着河岸。

“他是要……”铁益明白过来,“该死!”

他也想过要去把木犁那个死犟的老东西抢回来,可是他明白那做不到,木犁决定的事情不可动摇。他们需要拖延朔北人争取宝贵的时间,这样溃散的军队才能再次集结,无论是守城或者是在城下迎击朔北人,他们都需要时间准备。铁益能做的仅是守在这里把朔北人过河的战报及时送回北都城。但是阿苏勒显然没有想那么多,他向着下游去了,必然是在寻找坚实的冰面过河。铁益还记得这个孩子拾起刀挡在自己的叔叔和苏玛之间的事,那次几乎震惊了青阳所有贵族,十年过去了,他也还是那个惹祸的性格。

铁益看着自己身后不到一百个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将军,大君的叮嘱是铁浮屠没有手令不能调动,而且敌军太多,现在仓促出击,我们会有危险。”一名铁浮屠说。

“大那颜如果死在这里,我就不必回北都城了,把自己的头送回去给阏氏就可以。”铁益喃喃自语,“我答应过那个小姑娘要把活的大那颜带回去给她……”

“小姑娘?”那名铁浮屠武士愣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北都城里流传着大阏氏和大那颜之间的故事,和东陆达官贵人间的风流韵事一样被津津乐道。

“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出什么奇怪的废话来,否则我把你的头拧下来!”铁益明白自己就说了奇怪的废话,一掌拍在那名武士的头盔上,放声咆哮,“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这是军令,再没有犹疑的机会,铁浮屠们抖开了身后驮马背上的油布,马背上乌青色的铠甲上流动着森严的光。

狼群冲入了孛斡勒组成的人墙,它们的利爪仅用了一瞬间就把最前排的奴隶们撕成碎片,带着热气的血肉吸引了这些野兽,它们扑在尸体上撕咬。这时候后面的奴隶发动了,他们以投矛刺向白狼的头部,几头白狼被刺中了,痛得嚎叫起来,伸出利爪把扑上来的奴隶武士们拦腰扫成两段。更多的奴隶甚至无法接近白狼,狼骑兵们掷出了战斧,准确地斩入奴隶们的头颅,保护了自己的坐骑。这些朔北武士一辈子生活在狼背上,狼仿佛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狼的爪牙和狼骑兵的战斧组成了没有破绽的战争机器,互相援护,交替进攻。

奴隶们用在骑兵身上有效的战术完全失败了,他们一队又一队地冲上去,一队又一队地倒下。但他们不停,更不后退,他们肩并肩,一样互为援护,交替进攻。他们从小一起训练,如同兄弟,兄弟的手就是他们的手,他们的命是捆在一起的,只要还有一名孛斡勒活着,这支军队就活着。一名孛斡勒在距离白狼不到三步的地方被战斧劈中了肩胛,他没有倒下,而是跪下了,用尽力量绷紧了背。他身后的孛斡勒跟着冲上,踩在他的肩膀上腾空跃起,在空中挥刀横扫。这一刀准确地斩中了一匹白狼的鼻梁,削去了它的双眼。白狼刚刚哀嚎着立起来,更多的孛斡勒冲上,十几个人围在白狼身旁,用刀插进它的腹部。他们围住那名狼骑兵和垂死的白狼,举刀劈斩,那股疯狂比狼更像狼,让人想起群狼扑在死去的野牛身上抢夺肉块。但这小小的胜利没有维持多久,后面的狼骑兵狂怒地掷出数十柄战斧,把这些孛斡勒砍倒在白狼的尸体旁,此时狼和它的主人已经血肉模糊辨不出面目。

木犁提着刀在孛斡勒中四顾,他始终没有冲锋,可是他的子弟兵越来越少了,只剩下几十人围绕着他,狼群则如铁桶一样包围了他们,再外一圈是朔北骑兵们高举武器呼吼着助威。

“楼炎!”木犁忽然吼叫起来,“楼炎!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没有任何征兆,随着木犁的吼叫,周围忽然安静起来,所有白狼往后退却。孛斡勒们周围忽然空出了一片雪地,狼骑兵们隔着几十步看着他们。白狼们俯下身去,狼骑兵们离开狼背,站在雪地里,也俯下身去,贴近地面。

这时候只剩下一匹白狼依旧站立,四条粗壮的腿撑得笔直,风掀起它的长毛,狼背上的老人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长毛,看着木犁,血红色的眼睛里透着怜悯和叹息。风暂时停下了,晶莹剔透的雪花垂直落下,落在木犁的刀和楼炎的钺上,三十年后这对宿敌相遇,隔着雪幕对视,很久没有说话。

“木犁,你老了。”楼炎低声说。

“楼炎,你还是老样子,喜欢说那些故作高深的话。”木犁目光如电,牙刀空挥,放声咆哮,“来啊!你还没死,我也还没有,在北方是不是等得很着急?你现在很开心?来!杀了我,你会更加开心,杀了那个曾打败你的奴隶。楼炎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恨不得冲上来咬断我的喉咙,我给你这个机会!”

楼炎出人意料地镇静,“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战胜我?还是要把你自己的命葬送在这里,尽你对青阳部的忠诚?”

木犁不再说话,提刀扑上,快如奔马。楼炎挥手,阻拦在他和木犁之间的狼骑兵们迅速地闪开了一条路,楼炎单手提钺指向木犁。木犁距离楼炎只剩下几步距离,忽地跃起,右手牙刀划出肃杀的弧线,带着迫人呼吸的力量向楼炎的肩膀斩落。楼炎没有移动,动的是他胯下的巨狼,那头狼偏转头,准确地咬住了木犁的牙刀,那柄东陆出产的名刀在狼牙下轻易地碎裂了。又是一道肃杀的弧线,铁光直指楼炎的脸,那是木犁左手拔出了一直捆在背后的重剑,那是吕嵩·郭勒尔·帕苏尔生前的佩剑,是他统率青阳大军的凭证。楼炎忽然收回了钺,以钺柄的铁木横封,架住了木犁的重剑,这必杀的一剑在楼炎那里仿佛一个孩子的把戏。木犁还未落下,楼炎左拳猛地击出,命中他的胸膛,把木犁瘦小的身体凌空击出一丈!

木犁在雪里翻滚,按着胸口爬了起来,面容狰狞,脸上青筋跳动,“来啊!老狼!再来!别停!让我杀了你!”

“木犁,我曾经那么欣赏你啊!那时候你在我眼里是一匹凶狠的狼,磨尖了牙齿和爪子,想要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那时候你还是个没有地位的奴隶崽子,除了那些刀一无所有,你要用我的颈血换取你的自由和荣耀。和那样的木犁对敌,让我激动得手会发抖。可是看看你自己,看看现在的木犁,你只是青阳部的一头老狗,吼叫着要为主人尽忠。”楼炎喟叹,“看到你这样,我有些难过。”

楼炎掉转狼头,缓缓地离去。

“楼炎!”那份羞辱让木犁撕心裂肺般地吼叫,他高举重剑,奔向楼炎的背影。

楼炎抓着白狼的长毛,并不回头,随手摸到了自己的战斧。他半转身体,把战斧掷了出去。木犁看见一个黑影逼近,不由自主地竖起重剑挡在自己面前,战斧呼啸着盘旋,击中了剑刃。木犁感觉到自己心口刚才被楼炎击中的地方忽地痛得像要裂开,他退后一步,吞下了一口腥咸的唾液。被反弹的战斧在空气中划过巨大的弧线,重新回到楼炎掌中。楼炎勒马回顾,直视喘息着的木犁,微微摇头。

“木犁,不要白费力气了。你现在只是想死,失去了求胜的心,你的人生已经结束。”楼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看着木犁,笑了。他胜利了,三十年之后他彻底摧毁了这个桀骜的奴隶崽子。不是靠他的斧和钺,是靠意志,他摧毁了木犁的信心。把他从骄傲的青阳英雄打回到一个将死的老奴隶。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快意,杀了木犁怎么能和这种胜利相比?怎么能有一种复仇像这样畅快?

木犁看懂了楼炎的笑,他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他失去了说话的力量,脑海里仿佛有千万人对着他大喊: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

这让他想起他还是个小奴隶崽子的时候,做过一个可怕的梦,梦见那些贵族围绕着他,俯视他,指着他,每个人都大喊说:

“你是个奴隶崽子!”

“你是个奴隶崽子!”

“你是个奴隶崽子!”

他剧烈地喘息着,双手抓着剑柄,剑尖无力地垂在雪里。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你是个奴隶崽子……你的人生已经结束……你是个奴隶崽子……”那些人的喊声要撕裂他的耳膜。

“不!我不愿意结束……我还没有结束!”他想要大吼,声音从喉咙里出来,却是嘶哑的呻吟。

他的视线模糊了,楼炎的背影慢慢远去,他拖着脚步往前挪动,忽然那股被他咽下去的腥咸唾液重新涌了上来。他用手捂住,吐了出来。他移开手,怔怔地看着掌心的红色。他感觉到生命和血一起慢慢从他的身体里流淌走,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老了,其实早该死了。楼炎看穿了他的把戏,他并不是来求胜的,他来求他自己的结局。其实他自己心里都不知道,原来他是那么渴望楼炎巨钺劈下的瞬间,那是将军木犁应有的结局。

楼炎那个魔鬼,不仅是杀人,也把人的心作为玩具。他不给木犁英雄般的结束,木犁可以死,作为一个战败的奴隶。

狼骑兵们重新跨上狼背,跟随着楼炎离去。楼炎去向了西边,这意味着他暂时放弃了夺取北都城,孛斡勒和浮桥被毁使他损失了宝贵的时间,此时青阳溃军已经重新集结起来,靠着接天的北都城墙,他们应该可以守住。大队骑兵跟随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尾随在白狼团之后。剩下几百名朔北骑兵们带马上前,砍杀最后的几十名奴隶武士。

木犁在奴隶们的哀号中仰起头,默默地对着天空,雪花飘落,在他的瞳孔里变得越来越大,晶莹剔透。漫天的雪……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十四岁的木犁杀死了他的主人,后来这样大的雪总在他的梦里飘飞。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杀死了主人之后,仿佛丧家之犬那样在雪地里逃亡,背后是嘈杂的吼叫声和马嘶声,他感觉到自己就要被这个世界的寒气冻死了,他的生命随着体温渐渐地流走,他跑不动了。

就这么死了吧,他想。他扑倒在雪地里,扑倒在一匹黑色的马前。他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人,想看他怎么杀死自己。他看见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眼睛里有一道白翳,冷峻威严。那个年轻人叫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是他新的主人,他的朋友,他的君王。而现在郭勒尔已经死了,再没有人能救他。

所以他就要死了。

木犁缓缓地跪下,仰首对着天空。

最后一名孛斡勒旋转着倒在雪地里,朔北骑兵们围绕了木犁。现在只要轻轻一刀,他们就可以取走这个垂死老人的命。但是朔北武士们犹豫着没有动,因为楼炎并未说可以杀死他。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人群中闪出,他大步走向木犁,臂上的铜盾中弹出了一截厚重的剑刃。

那居然是一个身高达到一丈五尺的夸父。夸父武士沉默地抬脚踩在木犁的肩上,抓住他的头发,把剑刃压在他的后颈里,朔北武士们一齐退后。

夸父武士听到了急速逼近的马蹄声,他从那声音里面觉察到危机,于是扭过头。那是匹青黑色的战马,沿着河岸而上,以迅雷之势切开了朔北骑兵的队伍直冲进来,马上的人影双手撑鞍,在马背上站了起来。他跃起了,双手握刀,刀长五尺,旋身劈斩。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优雅中透着肃杀之气,完全不是蛮族武术的大开大阖。朔北骑兵们甚至来不及反应,已经让他逼近了木犁。

夸父武士不得不回身防御,他一脚踢开木犁,以剑刃荡开了那柄长刀,觉得手腕一震。对方那名武士落地,立刻俯下身体,仿佛跪拜。夸父武士还没有明白这个动作的目的时,已经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机。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跳跃,以夸父的身高和步长,他一次全力后跃就掠过了近一丈的距离。也正是这一丈距离救了他的命,在他后跃的一瞬间,足长五尺的青色刀光飞扬而起,仿佛空气中扬起的一幅青绢,刀上的寒气森严刺骨。

夸父武士喘息着,敬畏地看着他的敌人,他现在不得不正视这个身高只有他一半的蛮族人类了。那样缜密的武术中杀机四布,青阳武士在落地的瞬间已经进入了下一次进攻的准备,他那个似乎是跪拜的动作是为了积蓄力量发起撩空的杀手刀。两次进攻间不容发。

“桑都鲁哈音。”他以双盾护在自己的胸前,低声报上了名字。

他略略有些惊讶,因为他发觉他的对手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身小牛皮甲,外罩白色的大袖,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扎成鞭子,是地道的蛮族装束,神气却仿佛东陆纤秀的贵族少年。年轻人清澈的眼睛里隐隐流露出怒气,他绷紧嘴唇,右手森严妖异的长刀虚挥一记,五尺长的刀刃完全阻挡了桑都鲁哈音再次突袭木犁的道路。

年轻人的背后,木犁虚弱地倒在雪地里,木然的双瞳望向天空中,仿佛一具尸体。

一骑黑色的骏马从朔北武士们后面走出,马背上的老人一身黑色的大氅,风帽垂下来遮挡了他的面容,“青阳部,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你知道我的名字?”阿苏勒心里一颤。

“因为你曾在战场上和雷碧城宿命般地相遇,雷碧城告诉我他遇见了一个少年,看见天驱的神器‘刀中影月’在他手中复活了。我们曾以为幽长吉之后,不会再有人能唤醒这柄邪刀。”

“辰月。”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阿苏勒强行克制住战栗。惊惧仿佛一个水泡从他心底极深处幽幽地浮起。任何一个曾经目睹殇阳关惨状的人,再次听到辰月的名字,都仿佛被毒蛇缠绕。老人的装束和雷碧城一模一样,辰月的使者总是用黑色的长袍笼罩自己,像是来自死人之国的使者,他们步履所到之处,战火燃烧。阿苏勒预感到这场战争背后隐藏着更可怖的东西,辰月教徒出现在朔北部的军队里,这是危险至极的兆头。

“山碧空追随诸神的脚步,已经七十年。”

“那么,我们是敌人了!”阿苏勒微微俯身,他亮出了拇指上的鹰徽,“铁甲,依然在!”

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把长刀交到左手,反手持刀,全力蹬地,向着山碧空发起了冲锋!山碧空没有机会冥想,他在呼吸间足以令天地色变,可他甚至没有时间做一次悠长的呼吸。阿苏勒的进逼如同一只大雕在半空转折向着猎物俯冲而去,他发动的瞬间,山碧空已经感觉到眉心中间有一道渗入骨骼深处的寒气,仿佛是那柄邪刀的刀锋紧贴他的皮肤。

桑都鲁哈音几乎在同一刻发动,向着右边平行移过五尺,完美地阻挡在阿苏勒和山碧空之间。他双手在面前交握,小臂上两面铜盾架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阿苏勒侧转身体,右手按住影刀的刀柄,借着前冲和转身的两重力量,影月全力斩击在铜盾的中央。

息衍的“逆手鹭行双合斩”!

金属撞击的巨响让双方都感觉到牙齿酸痛,夸父的巨大力量此时占尽了优势,桑都鲁哈音的身体只是稍稍后挫,仿佛一张巨弓微微弯曲,就抵消了阿苏勒的全力挥斩。影月的刀刃没入铜盾中两分,但是铜的韧性令盾牌在巨响中保持原状没有崩碎。

阿苏勒左手撤离刀柄,按在影月的刀背上,用尽全力恢复了身体的平衡。

桑都鲁哈音深深吸气,挡住对方的冲锋,下一轮的进攻就轮到他了。他还有余力未发,他占尽了优势。就在这个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无法继续,被一股阴寒的力量截断了!仿佛虚空中一柄看不见的刀从正面切斩在他的喉咙间,刀上带着足以把人的骨头冻裂的彻寒。

“不可能!”他心里大吼。

他已经挡住了阿苏勒的斩击,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铜盾封住了那柄妖异的五尺长刀,可他从眉心到胸臆间都有剧烈的痛楚,让他不能不相信自己是被那一刀完全地斩中了。

影月在阿苏勒左手按上刀背的瞬间发生了变化,阿苏勒以手抓住了刀身,刀刃割破他的手指,鲜血渗入了刀身的金属花纹里。那片本已光亮如满月的刀再度发生变化,那些隐没在金属表层下的暗纹亮了起来,铁青色的光芒急速地暴涨和消退着,仿佛那柄刀在急促地呼吸着。阿苏勒在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情况下平衡身体,静止中再次发力,力量却不亚于刚才挟着冲锋之势的雷霆一击。

东陆刀术,息衍的“切玉劲”,影月的刀锋再次没入铜盾两分。

桑都鲁哈音看着那柄邪刀上一闪一灭的光芒,呼吸不由自主地也跟上那光芒闪灭的节奏。他明知那是个错觉,却不能抗拒,他身体上的疼痛真实可怖,他觉得鲜血已经在顺着喉管灌入他的胸膛,他的喉咙已经裂开了,那身体里的裂痕还在延伸,他随时会被隔着盾牌透过来的刀寒彻底吞噬。但他不能让开,他压住呼吸,强迫肌肉收缩,以全身的力量要把阿苏勒推出去。

一只消瘦修长的手按在桑都鲁哈音的肩膀上,手心带着淡淡的温暖。

山碧空在瞬间完成了一次冥想,平和纯净的力量注入桑都鲁哈音的身体,和他的灵魂发生了一次共鸣。桑都鲁哈音觉得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他的身体里低沉悠长地呼吸了一次,这个呼吸中他的全部力量恢复,那股阴寒的刀劲被强行推出了他的身体。

这是反击的机会!他的双手紧握,发动了铜盾的机括。铜盾光滑的表面上,忽然有鳞片状的东西弹出,构成一层荆棘,锁住了刀身。同时桑都鲁哈音全身发力,凶蛮地前冲,凭着他庞大的身体和足以扳倒一头六角牦牛的巨力,阿苏勒这样的对手会立刻被压倒,仿佛大潮卷走沙滩上的贝壳。

阿苏勒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变化,他感觉到刀柄忽然变得像块红热的铁。力量的角逐中他完全不是桑都鲁哈音的对手,他连退了五步,后退之势无法遏制。他双手拧转刀柄,影月锋锐的刀刃绞碎了盾上的铜鳞,阿苏勒终于解脱开来,拖刀闪在一旁。桑都鲁哈音收住力量,转身面对阿苏勒,举起双手剑刃,踏上一步。

“影月是一柄魂印之器,应主人的血召,刀中所寄宿的灵魂会侵入你的意识。”山碧空低声说,“但你是一个夸父,你强壮的身体足以抵挡那些怨魂的侵蚀,我也已把创生之力赋予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必畏惧他的武器。”

桑都鲁哈音再进一步,发出雷霆般的咆哮,双手交握,双盾上的铜剑架成十字。阿苏勒看见那个沉重的十字如山一样砸向自己的头顶,没有把握影月可以架住这样的一击,只能仰身闪避。桑都鲁哈音双手拳落空,砸在地面上,双铜剑一齐没入雪地中。他的双剑仿佛灼热的炭一样,瞬间融化了冰雪,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

阿苏勒抓住木犁的衣领,横刀防御,缓缓后退。

桑都鲁哈音双臂缓缓展开,他以至虔诚的目光看向天空,双剑刃上忽然泛起了火红的颜色。他开始旋转,剑刃的火红色越来越耀眼,就像河洛熔炉中的铁水,温度不断上升。他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渐渐地,阿苏勒再也看不清他的身形,桑都鲁哈音剑刃带着凄厉的呼啸,整个人如巨大的陀螺那样向着阿苏勒推去。他所到的地方,冰雪融化,蒸气升腾,朔北武士们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如同见到神迹。

阿苏勒没有办法阻挡桑都鲁哈音,这个夸父武士可叹可怖的力量配合山碧空的秘术,根本是无可防御的。阿苏勒看不清桑都鲁哈音的动作,而那致命的高温在几步之外已经有热浪扑面而来。

又有马蹄声,沿着河岸而上。仅仅一匹马,蹄声轰然如雷鸣。

桑都鲁哈音没有停下,此刻他已经占有绝对的优势,无论来的是什么人,他足以把人和马一起绞成碎片,焚烧成焦炭。那一骑逼近的时候,把一名试图策马上去阻挡的朔北骑兵生生地撞开,武士被撞离马鞍,一匹上千斤的薛灵哥被撞得四蹄腾空,口吐鲜血。对方没有停顿,向着桑都鲁哈音后心刺出长枪,乌黑的长枪足有一丈二尺长,枪头巨大,上面缀着的铁环巨震。

长枪和桑都鲁哈音灼热的剑刃相撞,一截铁质的枪头横飞出去。桑都鲁哈音的剑刃不停,斩中了那匹马的胸口。桑都鲁哈音觉得浑身疼痛,仿佛用足的力气却砍在一面铁墙上,他几乎被弹得退回去。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剑刃没能把那匹马开膛,金属马铠完全吃掉了他的力量。马背上的骑兵刺出秃头的长枪,桑都鲁哈音这才发现那杆枪整个都是铁制,削去枪头之后依旧锐利。

他一手死死抓住铁枪的枪柄,对方骑兵的烈马顶着他后退。桑都鲁哈音踩穿积雪触到实地,竭力止住后退的势头,另一手铜剑再次斩下。

又是两尺长的铁杆横飞出去,但是对方骑兵仍然把仅剩下八尺的铁枪扎刺出去。

桑都鲁哈音没有选择,他没穿甲胄,即使穿上也挡不住这样挟着马力的直刺。他再一次抓住枪杆,再斩!

铁枪剩余七尺,对方仍旧不停。桑都鲁哈音咆哮着,反而上前一步,身体前倾,以肩膀扛住那匹马的脖子,咬牙再不后退。他抓住了枪杆,这一次直接斩向中央!

对方那名青阳武士手里只剩下四尺的铁杆,他忽地把铁杆抽回,高举过顶,用尽全力对着桑都鲁哈音的顶心抽打下去。桑都鲁哈音高举手臂格挡,这一轮攻防双方都用尽全力,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抽打中对方拉着战马后退,桑都鲁哈音也缓步后移。他猛地后跳了一步,对方骑兵也拉住战马不再上前,双方喘息着战平。

桑都鲁哈音这才真正看清了对手,那匹扑近的骏马和它背上的武士笼罩在乌黑的钢铁甲胄中,不露皮肤,仿佛是用整块的黑钢锻打出来的。他刚才击中战马的胸口仅仅让那件钢铁甲胄中央向内崩碎了一圈,却不裂开。桑都鲁哈音无法想象这样的金属,他的一记剑斩可以把一拳厚的铁板切成两半,切口平滑。而那匹被撞飞的薛灵哥骏马躺在雪地里,已经奄奄一息。

“铁益。”阿苏勒知道那件威严的铁面下是谁。

铁益弃掉了手中半截铁枪,缓缓拔出腰刀,“阿苏勒,我们回撤,我可不想朔北的老狼再赶回来。”

“铁浮屠,果然堪称独一无二的甲胄。”山碧空赞叹了一句。

“快!”铁益低喝。

阿苏勒蹲下去,把木犁瘦小的身体扛在自己背上。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长得比木犁还高了。他背着木犁走到自己的骊龙驹旁,把他扶上了马背,自己也爬上了马鞍。铁益带马靠近他,两匹马并肩回退,两双眼睛紧紧盯着桑都鲁哈音和山碧空,铁益的腰刀和影月在两侧翼护。

“你们可以走,我们会有其他决战的机会。”山碧空轻轻挥手。

他这么说着,眼睛一直看着远处的河岸上,大约一百名和铁益一样装备的骑兵已经列出了虎豹骑曾使用的一字阵,一百杆铁枪的枪头指向这殿后的数百名朔北骑兵。

“走!”铁益忽然拉住阿苏勒的缰绳转身疾驰。

阿苏勒环顾周围,他们奔驰在红色的雪地里,雪里无处不是尸体。青阳部最后的“孛斡勒”全部战死在台纳勒河以西的战场上,这些年轻人至死没能赎回他们的自由。

“你看见了么?那个年轻人眼睛里的仇恨……”山碧空看着被铁浮屠护卫着离去的阿苏勒,低声说,“桑都鲁哈音,我们所做的事,会让整个世界仇恨我们吧?”

“无论如何,我会追随在老师的马后。”桑都鲁哈音站直了,仰起头。

山碧空轻轻点头,拍了拍这个学生宽厚的肩膀,“你们以我为导师,可是这一路上如果没有你们,我也许早就死了吧?”

他掉转马头离去,桑都鲁哈音大步跟着那匹健马飞奔。

铁浮屠的快马逼近北都城门,铁益没有打起大旗,这意味着朔北军没有追来。阿苏勒一路上把手伸进木犁的衣服里摸着他的心跳,他慢慢放下心来,这个老人虽然虚弱,可是心跳依然平稳有力。他在距离青阳军阵前还有数十步的时候拉住了骊龙驹,战马直冲到九尾大纛所立的地方,阿苏勒心里一震,看见吕守愚被班扎烈扶着,一手撑着马鞍喘息。看见阿苏勒的瞬间,吕守愚的眼神一闪,微微把头扭开。

阿苏勒扫视周围,这支惨败的军队透出一股绝望的死气,虎豹骑失去了往日的骄狂,其他的几部骑兵也低垂了战旗,以示对那些战死武士的哀悼。仅仅半天之前这支军队还足以横扫北陆草原,现在他们每个人都仿佛失魂一样,目光呆滞,伤痕累累,受伤濒死的战马发出低低的哀嚎,雪还在下。

他回来了,却没有人会欢迎他。这时候没人知道该说什么,用尽力量也挤不出一个笑容。

“去找大夫!”他回头对一个铁浮屠武士下令。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阿苏勒低头,才发现木犁已经醒来了,只是目光依旧空洞,往日那对凶狠的眼睛只剩下两颗焦黄的瞳仁。

合鲁丁家族那边忽然传出了号哭的声音,阿苏勒心里一动,猜到了什么。他往那边看去,一个年轻贵族趴在一个老人身上号啕大哭,跟着他,所有合鲁丁家族的骑兵都跪了下去,哭声震得地面都颤抖。阿苏勒不认识那个叫额日敦达赉的年轻人,但是他依旧模模糊糊记得合鲁丁家族主人的长相,现在那个老人躺在雪地里的一张毡子上,心口插着一支箭,伤口处的血迹已经干涸。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死了,这让这场惨败更加沉重。吕守愚挣扎着直起身,却不知说什么,又扶着马鞍慢慢坐在地下。

额日敦达赉号哭着高举双手,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合鲁丁家族的新主人了,可他失去了父亲。他对于自己曾劝父亲出战悔恨到了骨子里,他恨自己的年轻和冲动害死了父亲,更恨那些狼一样的朔北人,年轻的额日敦达赉恨这片天地,他此时才领会到父亲纵然是个阴险狠辣的人,却对他始终都抱着那么深的爱。可他却永远也无法报答父亲了。

他回过头,看见阿苏勒马鞍上的木犁,愣了一下,忽然腾地站了起来,吼叫着从一名护卫腰里拔了刀,大步冲着木犁而来。阿苏勒一惊,影月自然而然地出鞘,横封在他和木犁面前,刀上的血迹未干,影月透着邪异的辉光。

“主子!主子!”合鲁丁家族的几个武士竭力拉着额日敦达赉,可是他们拉不住这个疯牛般的主人。

斡赤斤和脱克勒家族的少主人都是额日敦达赉的好朋友,脸色阴沉地拔了刀,走到额日敦达赉身边,两位家主彼此对了对眼神,没有起身阻止自己的儿子。阿苏勒面对这三个虎狼般的年轻人,缓缓带马后撤。额日敦达赉他们不认识阿苏勒了,也不在乎这个人从何而来,他们眼里只有木犁,谁拦着他们,他们就要谁的命。铁益带马向着阿苏勒靠近,手暗暗地摸到了刀柄上去。

“世子,你要记住!男人心里要有求胜的血!”木犁忽然用异常平静的声音对阿苏勒说,“不要胆怯,不要畏惧!”

他甩开阿苏勒跳下了马背,向着前方伸出手去。他的动作里带着巨大的力量,即便是悲怒的额日敦达赉三人也被他镇住了,暂时停下了脚步。木犁焦黄的眼珠里再次有了那种凌厉的、桀骜的,甚至狂妄的神气。

这个老人强硬地昂起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北都城的城门前,面对怒目而视的贵族们、虚弱的大君和数万幸存的青阳武士。他那股倔强的劲头,好像是就算敲断他的脖子,他也会把眼珠翻着对着天空。他没有低过头,从奴隶到将军,脖子总是这么硬得让人想要敲断。

万籁俱寂,只有千千万万雪片落下,慢慢堆积在一起的声音。

木犁忽地用脚尖挑起了雪地中遗落的一柄刀,他抓住了刀高举起来,从自己的后颈劈下!

“木犁将军!”阿苏勒大吼,他从马背上扑下,向着木犁狂奔。

他看见这个老人低下了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木犁低头了,但这只是为了让那柄刀从后面砍下自己的头颅。老奴隶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血泉如此绚丽却又悲伤地涌向天空,阿苏勒和对面扑近的不花剌一起停下了脚步,他们两人之间,苍老而枯瘦的无头身躯缓缓倒下。

阿苏勒感觉到那股从内而外的痛楚,血慢慢地冷了下去。他几乎站不住了,只能拖着脚步前进。他跪在木犁的尸体旁,默默地把他抱起来,贴在自己胸口。他竭力想忍住泪水,可是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他想对着周围的人大喊,却不知道喊什么,只想说他死了啊!他死了啊!为什么啊!

额日敦达赉三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扔下刀,转身默默地走开了。其他人也都把头扭转开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吕守愚举手支着额头,好像他的头重得要掉下来。阿苏勒看不懂这些人的眼神,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他记忆里的很多人已经死了,有人还没死,却永远地离开了他。当他十年后再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抱紧木犁的身躯,仰天倒在雪地里。

注释

[1]巴鲁和巴扎是吕归尘两个伴当铁颜和铁叶的蛮族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