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之旗

胤成帝五年秋,朔方原。

苍空中漂浮着铁色的云块,苍空下长草依依。一处隆起的坡地上,两个老人并骑南望。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座雄伟的大城孤独矗立。

“前方就是北都城,草原人共同的故乡,天地的中央。很快,那里就是大君的了。”

“你叫我什么?”

“大君。吕嵩·郭勒尔·帕苏尔之后,除了狼神的后代,高贵的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殿下,又有什么人能坐上草原大君的宝座?”

“说到吕嵩·郭勒尔·帕苏尔,山碧空,你认识我亲爱的女婿吧?”

“岂止认识,我曾经和故去的青阳大君一起在他的金帐里饮酒,施术救活了他的小儿子,还千里迢迢地为他呈上东陆大皇帝的书信。他是一位威严体面的君王。”

“山碧空,你们东陆人不知道背弃信义是男人最大的羞耻么?居然能在我面前这样平静地说你曾经是我女婿的朋友。而如今呢?你又千里迢迢穿越冰原来找我,说辰月教认可我为草原的大君,说我的战斧应该砍下东陆皇帝的头。”

“我们并不羞耻,我们只是尊奉了神的旨意,我们是神的使者。”

“那只是你们东陆人的神。”

“东陆人的神和草原人的神区别那么大么?”

“你们的神,高高在上,你们的人用黄金和濯银铸造成星辰的样子嵌在神庙的穹顶上,作为这些神的象征。人们跪下去膜拜,焚烧香木奉上礼物,求他们为自己降福。而我们的神,他生着狼的头,熊的背,双脚是一对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鹰的双翼,他一手持着开辟天地的斧头,一手持着毁灭生灵的战刀,就在天空里慢慢地旋转,他每转一圈,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即便有些放牧的蠢货供奉血牲,哪怕献上新生的婴儿去哀求,他也无动于衷,他就在那里慢慢地旋转,有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想不到狼主对于东陆的风情还有了解,不过我也听说逊王令蛮族七部都承认自己是盘鞑天神的子孙,世世代代结为兄弟。在狼主的眼里,盘鞑天神是如此的残暴么?”

“不是残暴,不过神就是神,人就是人,”朔北狼主忽然举手指向天空,声音嘶哑,“我还没有蠢到向天上那个非我族类的东西乞求什么。就像你会在意那些被你捕猎的野兽么?如果你不在意,那么神为什么要管人的死活?”

“非我族类的东西?这是狼主对神的认识么?穿越北荒之前我听人说狼主残忍凶暴,像是魔鬼,可现在我不那么以为了。那些浅薄的人在背后非议狼主,却根本没有狼主这样深邃的心。”山碧空低声笑了,“可是狼主也看轻了我们,我不敢说我知道草原人心中的神到底是怎样的,不过我们所供奉的神,也并非金银铸造的偶像。我们的神,居住在这个世界之外,无动于衷地看着千万人死去,天地毁灭。”

“这些我听不懂。”

“狼主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们辰月教的教徒,不必懂这些。”

“说吧,你们帮助我们,需要什么回报?草原上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不包括土地和狼神子孙的尊严。”

“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只需要狼主得胜,取下北都城。我可以说出实话,如果吕嵩·郭勒尔·帕苏尔能够再活二十年,更有野心,我们未必会转而和狼主合作。可惜他死得太早,而且从心里还是一个软弱的人。”

“我听说辰月的使者需要的只是战争?”

“未必,可是我们现在需要战争。”

“我的儿子呼都鲁汗说你们就像死牦牛尸体旁嗡嗡嗡飞来飞去的苍蝇那样讨厌,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这么说我也并不反对。”

狼主转头看了山碧空一眼,冷冷的。他的眸子颜色诡异,从黑里透出血红来,不像是人的瞳孔,“不过我的女婿并非你们想的那样,他是个可怕的敌人。如果不是低估了他,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经是草原的主人了,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山碧空没有因这可怕的凝视而不安,反而转过去打量着狼主。这是一个怎样的老人啊,他整张脸被埋在浓密的须发中,像是几十年里都没有修剪过,身上裹着没有硝制过的羊皮,唯一裸露出来的是一条臂膀,文满青色和红色的图腾,手中提着青铜色的巨钺。他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寸是光滑的,满是伤痕和皱纹,肤色苍白得像是死人。常年不沐浴的结果是污垢深深地填入了每一道伤痕和皱纹,他和最贫苦的牧民一样肮脏。他跨着一匹肩膀和战马同高的白色巨狼,那狼魁梧得像是头熊,狼颈上洒落的长毛像是马鬃,它那双血红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南方地平线上的城池。

两个人在这次对视中都没有取胜,于是各自移开了目光。

“加快行军,只要一天就可以兵临城下了吧?”山碧空说。

“不,我们在这里等。今天的草原上不会再有人帮助帕苏尔家,让那些脆弱的孩子们蜷缩在北都城里惊恐吧,他们正在拼命地磨刀,喂饱他们的战马等待我们出现在城外。那我们就慢一些,再慢一些,他们一天不见到我们,就有一天的心急。我知道他们已经快要忍不住了,恐惧和等待会把年轻人磨成胆怯的旅鼠。”

山碧空微微点头,“狼主对于攻心,真是有学问。”

“我不懂什么攻心,我甚至看不懂战书。不过我懂得这二十多年来的艰辛,我要一点一点地都报答在吕嵩的儿子们身上。”狼主说。

他笑了,脸上的皱纹像是枯木般扭曲起来,“其实,我的心里也很急。我的外孙们,我从未相见的外孙们啊,让我看看你们是否长大了!”

此时从他们所在的坡地上俯视,下面是片平坦的谷地,成百上千的木桩树立在那里,一眼望不到边,每一根桩子上都高吊着尸体。赤裸着上身的战士们大声地呼吼,他们的巨狼以强劲有力的后腿跳跃起来,去撕咬那些已经僵硬的骨肉。空气中浮动着野兽的臊味和鲜血的腥气,初升的太阳照在巨狼的背上,长毛晕出黄金一样的光。

【历史】

以东陆的纪年算,胤成帝五年九月初四,流浪在北荒雪原中长达二十余年的白狼团踏着腥风回来了。

朔北狼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和他的白狼团在二十多年前败于青阳部之后,就一直远避于贫瘠的北方,即使朔北部的族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狼主在哪里,代替楼炎管理朔北部牧民的是他的儿子呼都鲁汗。

北方的冰雪荒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无休无止的北风在天空中旋转咆哮,大地平坦荒芜。那里每年有一半时间为冰雪所覆盖,只分温寒两个季节,温季还有耐寒的野草,寒季则只有石头上的苔藓地衣,披着长毛的牦牛和雪羚羊就是靠着这些食物度过寒冬。几乎没有牧民敢于深入那片土地,而楼炎和他的战士们带着战败的耻辱,一头扎进了北方的风雪,再没有回来。

族人们猜测狼主只是想找个地方埋葬自己。

可是楼炎没有死,他和他的几千头巨狼,几千名狼背上的武士在那里繁衍生息。人们能在他偶尔返回草原掠夺的时候见到他,他并不掠夺牛羊和骏马,楼炎不需要财产,他只是需要女人。他手下野兽一样的狼骑兵会趁夜冲进牧民的寨子里,强暴所有的女人,从十岁的幼女到行动蹒跚的老妇。而在十个月之后,这支饱受屈辱的牧民队伍迎来了大批新生婴儿的时候,那些野兽般的男人又会回来,他们抢走所有的婴儿,依照模糊的回忆分辨这些孩子的母亲,以便找到自己的孩子。牧民的男人们一律被杀光,因为这些孩子中有些或许流着牧民的血,因此不能留下任何一个可能的父亲,从此这个孩子只属于朔北部的狼群。

还没有生产的女人,他们有时会剖开她的肚子挖走婴儿,不顾母亲和孩子的死活。

这样的暴行令人发指,于是接近北荒的草原成为危险的禁区,普通牧民不敢去那里放牧。

人们敬畏这位苍老而凶残的狼主,也对他怀着刻骨的仇恨。可是没办法,即便北都城的大君也对狼主的暴行保持沉默,没有表示过要讨伐他暴虐的岳父。时间缓慢地流逝,人们已经七八年没有听到狼骑兵出现的消息,有人已经在心怀侥幸地猜测这位威震北方的狼主其实已经死了。是啊,楼炎也不是什么魔鬼,他和其他人一样会慢慢地变老,然后死去。他是朔北部最后一个能率领狼骑兵的领袖,他死后凶蛮如野兽的狼骑兵大概也会慢慢凋零吧?

可楼炎终于回来了,在青阳大君吕嵩·郭勒尔·帕苏尔去世后的一年零八个月。这个速度已经不算慢,他的狼骑兵要穿越茫茫的北荒迁徙回来,再会合呼都鲁汗的骑兵团。历史学家们则猜测在得知吕嵩死讯的同时,楼炎已经开始筹备对北都城的进攻了。吕嵩之后再无人能阻挡他的野心,唯有时间的神,楼炎太老了,他随时可能死去,但他要在呼吸停止前完成他一生的伟业——成为草原的主人!

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朔北大军推进到北都城下,把苍狼的旗帜插在土地里,正式向青阳宣战。

这场战争在东陆的史书中被称为“豹狼之乱”,吕氏帕苏尔家的“豹”和楼氏斡尔寒家族的“狼”,这对草原上的死敌再次爪牙交错,恶狠狠地要咬断对方的喉咙。

九月十三日,清晨。

不花剌站在北都城的城头,站在风里,提着他乌沉沉的长弓,眺望远处。

他带着几十个兄弟。他的兄弟们都是最精锐的鬼弓,这些蛮族汉子看外表就像是普通牧民,却有着鹰一样的眼睛。几十双眼睛和不花剌看向同一处。他们周围是貔貅帐下的三千名射手,也都是从年幼时就开始拉弓射雁的精锐,普通人眼里天空中的一个黑点,他们能分辨出那是黑头雕或者秃鹰,这几千双眼睛也看向同一处。

初冬的早晨,北都的城头,几千个人听着风声,看着同一个人。

北都城北面,距离城墙五百步,那个人骑着一匹火焰般赤红的骏马。骏马迎风低吼,它的主人轻轻拍着它的脖子让它安静。主人身上赤红的织锦大袍和骏马的颜色一样鲜明,在衰草连天的草原上仿佛一朵跳跃的火焰。只有东陆织女才有那样繁复奢华的手工,袍子上的图案是一针针用金线绣出来的,一幅完整的瀚州地图。似乎这件袍子还不足以体现主人的豪奢,他又在袍子外挂满了金链。那些纯金的链子怕有上百条,粗细和男人手指差不多,层层叠叠,就像甲胄。主人裸露的半边肩臂上也是一片金色,那是文身,巨大的金色龙兽缠绕他肌肉贲突的胳膊。

他身后一百步,骑兵们列一字阵,整齐地展开。几千匹桀骜的骏马被马背上的主人控制着,烦躁地低声嘶叫。它们都是战马,北方草原的薛灵哥种,闻见战场的气味会兴奋,它们嗅出了空气中的紧张。骑兵们穿着各色牧民衣裳,有的在外面罩着简单的牛皮筒子铠,马鞍里插着长刃大钺或者阔身铁刀,腰间的箭壶里满是黑雕尾羽的箭。

火红马的主人手擎一面大旗,风卷旗扬,一只青色的狼在旗中翻滚。

朔北的苍狼旗,几十年后又一次飘扬在朔方原上。

不花剌没有见过那个人,但是知道他的名字。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鲁汗,和他父亲楼炎一样豪迈雄武。他喜欢妖娆的女人,所以娶了数百个妻子。他很好客,有客人从远方来的时候会用最烈的好酒款待,他自己带头畅饮,就像喝水一样。他豪迈洒脱,醉后就跳动人的舞蹈,舞姿雄壮又妩媚,此刻他美貌的妻子们会走进帐篷拍着手围绕他为他助兴。可如果有人惹他发怒,他那对铁一样的胳膊能拧断公牛的脖子。他又像他的父亲一样聪明,懂得利用朔北部领地上的几条河流淘取沙金,蛮族贵族如果想买黄金,只有朔北部的呼都鲁汗和东陆客商两个选择。呼都鲁汗用黄金换来牛羊、女人和珍贵的熏香,远行的人经过呼都鲁汗的帐篷,会觉得自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金碧辉煌的大帐中飘浮着龙涎香的芬芳,雄伟的男人搂着半裸的少女,在黑貂皮的垫子上畅饮烈酒。

草原上人们称呼都鲁汗为“黄金王”,羡慕他的财富,也畏惧他的力量。

不花剌从未羡慕呼都鲁汗,因为他从不羡慕敌人。听到关于呼都鲁汗的传闻时,不花剌还只有十三岁,可他感觉到了千里之外那个生活在黄金、熏香和美女里的男人带着野兽般的凶煞。他预感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相遇,这一天来了,比他想的还要早。

呼都鲁汗也在眺望,看着看着,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他手一振,一名鹰隼般精悍的朔北武士从后面策马出阵,接过了呼都鲁汗手里的苍狼大旗。他带着旗前奔,到了距离北都城城墙只有两百步的地方,将旗杆插进泥土里。

此刻太阳从东边破云升起,苍狼旗在风中飞扬,纯金包裹的旗杆反射出逼人的光芒。

“第三天。”一名鬼弓武士低声说。

“是啊,第三天了,很准时。”不花剌淡淡地说。

这是朔北部在北都城外列阵的第三日,每天日出前,都有一位朔北武士把那面苍狼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门前。除此之外,朔北部没有其他的动静。他们没有递来书信,也从不叫阵,“黄金王”显露出极好的耐心。北都城已经连续三天城门封闭,大君下令,擅自出城者斩。城里各种传闻都有,很多人相信那面旗是说朔北部要和青阳部重新划分领地。从此之后,那面旗以北都是朔北的领地。

不花剌抬头,看着自己头顶的战旗,青阳部的豹子图腾在风里仿佛活了过来,显露出不安的进攻姿态。

朔北武士兜转战马绕旗一周,就要返回本阵,这时候城墙上传来了平静有力的声音。

“尊贵的青阳部主人、草原上人所共仰的大君、盘鞑天神挑选的人,他有信赐予你们!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收信!”

不花剌说着,从箭囊中取箭。他的箭漆成黑色,狼牙为镞,雕羽为尾,箭杆是普通的轻木。草原上很多牧人用这样的材料制箭,不花剌的箭并不特别,只是比普通的箭长出了八寸。

朔北武士抬眼回望城墙的瞬间,听见了箭啸。他心里一惊,却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他没预料到有人会在两百步外开弓,那么远的距离即使微弱的风也会让箭彻底偏离目标。

箭啸停息,淡淡的尘土扬起,一支箭斜插在他身后一步的泥土里,漆黑的箭杆上扎着白绢细卷。

不花剌收起弓,把手心里那枚狼牙箭镞随手塞进腰带。

朔北武士拔出箭,看见光秃秃的箭杆上没有箭头。他瞟了一眼城墙上方,轻蔑地笑笑,带着信返回本阵,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递给呼都鲁汗。呼都鲁汗抓过那封信把玩,看见封口处盖着红色的火漆。豹子花纹的火漆是青阳部主人的徽记,这确实是一封大君的亲笔信。

“大君信中说什么?”一名鬼弓贴近不花剌。

“最后的通牒,不管他们为什么而来,如果三日内他们不撤走,我们就会视他们为敌人,发起进攻。”

呼都鲁汗并没有读信,而是凑在那名朔北武士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朔北武士带马回到了苍狼大旗下,抖开了白绢,高高举起给城上的人看。随后,他缓缓地把白绢撕成了碎片,高举起来松开手,让风把绢片吹上城头。

“他们……撕了大君的信!”鬼弓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阳大君是草原上最有权力的人,在一般牧民的眼里和神一样高大威严,当他发出怒吼的时候猛虎都会畏惧,可是他给朔北部的最后通牒呼都鲁汗甚至看都没看。

箭啸声比前一次更细微,却更锐利,连续两响。苍狼旗的旗杆猛地一震,缓缓倒下,一支漆黑的长羽箭插在旗杆顶上。在大旗落地的同一瞬间,那名朔北武士摔下了战马。另一支箭钻透了他的心脏,那支箭飞过两百步,刺穿了寒风,没有偏离目标。

呼都鲁汗冷漠地看着,笑笑。他不说任何话,掉转马头挥了挥手,数千朔北武士跟着他一起离去。那匹失去主人的战马舔了舔武士渐渐冷却的脸,没有得到回应,明白主人已经死了,低低地嘶鸣一声,也追随呼都鲁汗的队伍远去了。

清晨寂寥的草原上,只剩下一面倒伏的苍狼旗,和一具孤零零的尸体。

“不用在他们身上浪费什么仁慈了,他们不是为了划分什么领地。他们是为了战争而来。”不花剌收起弓,面无表情地说。

金帐外,夔鼓声急促;金帐里,青阳的贵族和将军们都席地而坐。所有人都到了,正交头接耳,大君的宝座却仍然空着。

新大君和老大君习惯不同。在以前,夔鼓敲响之前,老大君已经坐在了金帐中,面色如铁,等着贵族们觐见,如果夔鼓声终止还有人没能赶到,就要重罚。那时候金帐是个让人畏惧的地方,老大君很少有笑容,眼睛里一道森严的白翳令人不敢直视,他高大的影子总压在贵族们身上,逼得他们带着一点点不安仰视他。直到老大君倒在雪地里,很多人才想起吕嵩·郭勒尔·帕苏尔这个男人也是会死的,北都城不会永远被他的身影笼罩。新大君继位,金帐里的规矩也改了。吕守愚喜欢大家一起畅所欲言,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之后再做决定。这是他从东陆的书上学来的,叫作“纳言”。即便是那些人微言轻的小贵族,只要说得合吕守愚的心意,他也会慷慨地赐给古尔沁烈酒,而老大君在位时,这份殊荣通常只给予立了战功回来的勇士。

“去催催大君,悄悄地去,快!”吕复发觉金帐里的人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悄悄招来自己的一个侍从吩咐下去。

巢氏合鲁丁家族、纪氏脱克勒家族、李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都到了。在几十年前,这三个家族在青阳部里还说不上什么话,那时候五大家族是吕氏帕苏尔家族、巢氏合鲁丁家族、厉氏巢德拉及家族、颜氏古拉延家族和铁氏积拉多家族,那时候年轻的世子继位,五大家族的主人会踏入金帐一起辅佐新大君,称为“五老议政”。可钦达翰王在位的时候,因为母亲的死对那些大家族怀恨,于是不断削弱他们的地位,最终使得新的四大家族出现,除了吕氏帕苏尔家和巢氏合鲁丁家保持了自己的地位之外,从前是小家族的纪氏脱克勒家族和李氏斡赤斤家族晋升为大家族,而原来的几个大家族却衰落了。

如今这些大家族不但自命为血统高贵,而且极其富有,名下有数以万计的牛羊和数以万计的奴隶。家族之间用通婚来加强血缘,吕守愚的母亲就出自巢氏合鲁丁家族,名叫阿依翰·合鲁丁,老大君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正是通过联姻获得合鲁丁家族的支持,才登上了大君的宝座。吕守愚上台之后,为了笼络这些大家族,把原来几个大汗王的牛羊和人口分赐给他们,换得了这些家族的效忠。

几大家族的主人很少来金帐里走动,他们不愿像东陆大臣拜皇帝那样匍匐在吕守愚面前,一般吕守愚也不愿找他们。可今天不同,这是朔北大军在北都城外插旗的第三天,家主们已经在自家帐篷里心惊肉跳地议论了整整两天。他们巴不得这夔鼓赶快敲起来,吕守愚赶快召他们议事,他们等不下去了,想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新封的两位那颜吕鹰扬和吕贺并排坐着,孤零零的没什么人理睬。吕贺显得焦躁不安,看着贵族们交头接耳,几次想要站起来插话,都被吕鹰扬默默地按了回去。吕守愚对被贬的异母弟弟吕鹰扬和吕贺开恩,让他们返回北都城,授予他们“那颜”的称号,归还他们的牛羊和人口。可事实上吕守愚却没有重用这对兄弟,吕复对其中的原因再清楚不过,最初吕守愚未尝没有把他们纳入自己麾下的打算,可是洛子鄢带来的消息太过惊悚,如果那个叫作“辰月”的组织已经暗中勾结了朔北部,吕守愚就绝不能容忍这对有朔北血统的兄弟在北都城里掌握权力。

九王似乎也不屑于加入贵族们的圈子,在一旁和大君的伴当班扎烈耳语。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是老大君的堂弟,有“青阳之弓”的称号,是青阳部战功最显赫的亲王,战场指挥的经验仅次于木犁。他最大的功勋是击溃了“狮子王”龙格真煌·伯鲁哈·枯萨尔的军团,夷平了整个真颜部,那时候青阳的军力在瀚州达到了巅峰。吕守愚还是区区一介王子时,九王便是“长子窝棚”里的支柱,吕守愚当上大君,有这位堂叔一半的功劳,所以对他极其倚重。原来青阳部有四位“万世罔替”的大汗王,其他三个都反对吕守愚,于是被诛杀,如今九王是唯一的大汗王,权力仅次于大君。

大合萨则不和任何人说话,在金帐一角缓慢地踱步,他的学生颜静龙沉默着,站在旁边看着老师枯瘦的身影单调地从左往右从右往左。在每个蛮族部落里,大合萨都是唯一的、地位最高的巫师,除了他无人能主持祭祀盘鞑天神的大典,他也可以通过观察星空来获得神的启示。这一任的大合萨出自没落的厉氏巢德拉及家族,是老大君童年的好友,和历代大合萨相比,他多少有点古怪,好酒、好肉、懒惰,甚至疯疯癫癫。他对于祭祀这种大事不太上心,却喜欢捉弄试图讨好他的贵族。但是无人能否认他的智慧,私下里有人猜测当初老大君能够继位,恰恰是这个大合萨在幕布后为他谋划的结果,他对于星相古本《石鼓卷》的研究,也是历代大合萨中顶尖的。

但是大合萨很少做出预言,在这个急需他预言战争凶吉的关口,他更是保持了沉默。从朔北大军出现的那一刻起,大合萨每夜都裹着羊裘坐在风里,对着海镜观看星空,一看就是一宿。

靠下首的位置,莫速尔家的将军铁晋默不作声,缓缓地往自己的刀柄上缠牛皮。他并非古老的贵族铁氏积拉多家族,他出身的莫速尔家原本只是个小贵族,没有多少牛羊人口,依附在巢氏合鲁丁家族下,靠着战功渐渐获得了地位,最后被老大君提拔,脱离了合鲁丁家族。他和他的弟弟铁益·巴夯·莫速尔并称,却和他魁梧雄壮且大大咧咧的弟弟迥然不同,他看起来瘦削短小,有些丑陋,天生有些结巴,所以不愿意多说话,可是北都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只要铁晋说话,铁益就会闭上嘴,因为铁益知道哥哥只要说话,他就一定会被说服。

无人怀疑铁晋·巴赫·莫速尔是未来青阳部最杰出的武士,但是,首先要木犁死去。

木犁活着,“青阳部最杰出的武士”这个称号就属于他,无论任何人做了任何事,都无法挑战他的地位。

木犁的举动让人不安。这个枯瘦的老人跪坐在羊皮垫子上,平视前方,面无表情,他的拇指扣住刀镡,把腰刀拔出五寸,再推回去,不断重复。利刃摩擦着刀鞘的声音极其刺耳,尤其现在,城外朔北部大军围城,城里风声鹤唳。坐在上首的几个大贵族家主都露出厌恶的神色来,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木犁那边投去了烦躁而愤怒的目光。木犁以前是个奴隶崽子,却也是老大君最倚重的将军,在莫速尔家的两兄弟为人所知之前,木犁已经是青阳部无可匹敌的勇士,他的声威赫赫如日光。现在木犁老了,却仍旧手握重兵。吕复也不敢上去劝阻,和这个老人说话时,总让他觉得像是面对父亲似的。

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等得不耐烦了,起身踱步,皱着眉头,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吕复知道吕守愚这个新大君还没有真正赢得贵族们的尊敬。贵族们对吕守愚不能说不恭顺,但是仅仅恭顺是不够的,大君需要的是带着畏惧的尊敬。

吕复也知道吕守愚想改规矩。吕守愚不是父亲,一当上大君就打败了青阳的强敌朔北,靠着刀剑和勇气折服了那些桀骜的大贵族。在那几个老成精怪的大贵族眼里,吕守愚还是个没见过大阵仗的毛头小子。吕守愚想靠自己的心胸气度走出条和父亲不同的路。吕守愚最信任的朋友中有个东陆人洛子鄢,洛子鄢说吕守愚可以学学东陆人的政治,让大贵族们都知道,时代不一样了,靠着刀剑和勇气统治偌大的草原不是最好的办法。吕守愚将会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主子,治理青阳靠的是远比勇气更有用的智慧。吕守愚很是赞同这想法。

吕复也觉得智慧和宽仁都是好东西,可靠这个统治草原,太难了。毕竟这里是“蛮”的故乡,蛮族敬畏和赞美的,不是什么智慧和宽仁,而是力量,足以拯救也足以毁灭的力量!

夔鼓声越来越高亢激昂,催促的意味也越来越明显。鼓槌定在鼓面上,最后一击,声震如雷,吕守愚掀开了金帐的帘子,时间丝毫不差。他向所有人点头致意,坐上了大君的豹皮座椅。吕复舒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这是吕守愚刻意安排的,让大贵族们都知道,等待大君是应有的礼节。

“诸位辛苦。”吕守愚举手,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静。

“今天召大家来的原因大家想必都清楚了。”吕守愚环视众人,“朔北部的大军前天开到了北都城外三十里。三十里,是一匹好马跑上一身汗的距离。那么朔北部的几万匹战马只要跑上一身汗,就能到达我北都城下。朔北部没送战书来,可我们心里都清楚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人们悄悄递着眼神,都不说话,只有角落里的木犁缓缓拔刀收刀,声音单调刺耳。

吕守愚看了一眼木犁,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铁晋,你派了斥候出去,说说外面的情况吧。至少得知道朔北的狼崽子想怎么对付我们,有多少人,多少口刀,多少匹马。”吕守愚看向铁晋。

“斥候凑近看了,领兵的是朔北世子呼都鲁汗,至少有三万骑兵,都是年轻男人,每个人带三匹马,配铁刀,带弓箭。呼都鲁汗靠金沙赚了钱,有不少上好武器,可甲胄不行,比不上虎豹骑。他们的营地在北面,离开北都三十里,呼都鲁汗在那里扎了个金顶帐篷,帐篷里有几十个女人。”铁晋的回答极缓慢,简明扼要。

“我听说楼炎从北荒回来了,带着白狼团,可你的斥候至今还没有亲眼看见狼主。是不是?”吕守愚又问。

“斥候没看见白狼,也没看见狼主,朔北人的营地里只有骑兵。”铁晋说。

吕守愚沉思了一会儿,“差不多十年前,下唐国拓跋山月出使来北都城,父亲带他和我们兄弟在沙伦堡附近围猎,遇上了狼群,差点丢了命。我当时看见那匹头狼是白色的,心里不安,跟父亲说是不是朔北人引了狼群来,父亲没理睬我。”

他扫视周围的人,“白狼团的传说在草原上流传了很多年,楼炎的名字小孩听了夜里都不敢哭。如今我们也许就要对上这样的敌人,可这金帐里,究竟几个人见过白狼团?”

他首先看吕鹰扬和吕贺,这对兄弟都摇了摇头;他又看向几大家族的主人,这些人也摇了摇头;他看向九王和铁晋,这两人还是摇头。吕守愚抬头去看金帐角落里的大合萨和木犁,大合萨还是来回踱步,而木犁低着头,自顾自拔刀收刀,他的话这两个人似乎全然没有听见。吕守愚在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这些天城里都在议论白狼团怎么怎么样,听到白狼团的名字,比看见恶鬼还要害怕。可我始终有个疑问,北荒那边都是冻土和冰层,只长苔藓和地衣,没有草,更别说野兽,据说就是骑牦牛都不能活着到那里。白狼团在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几千头驰狼组成的狼群何等巨大,要多少猎物才养得活?”

众人再一次沉默。吕守愚的话有道理,白狼团对于绝大多数人更像是一个传说,有些虚幻。因为他们总是刻意地隐藏自己的行迹,朔北人很少把这支危险的军队置于人们的眼前,过去的三十年里几次传出白狼团逼近北都,虎豹骑全体戒备,却没有人看见一匹真正的驰狼出现。而在北部草原,据说白狼团经过的地方不留活人,很少有人能说明白这支军队的真面目。连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鲁汗也一度对别人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也许已经死了,狼骑兵所做的事情和朔北部没有关系,那些人只是野兽。

“大君听说过朱提山么?”九王打破了沉默。

“小时候听过,说朱提山是北荒尽头的一座极大的雪山,看见朱提山,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它相比其他雪山不过是侏儒。”吕守愚说,“可听起来不过是传说,因为没人能活着到达那里。”

“是,按照传说,要去朱提山,就得穿越万年不化的冻土和冰层,走上半年,一路上没有人没有动物,什么都没有。”九王说,“可是又有一种说法,朱提山是一座极大的火山,时常喷发,岩浆把朱提山下一片地面烧热了,那里是没有积雪的,是一片方圆千里的繁茂草原。曾经去过那里又活着回来的人说,那片草原上都是不知道名字的动物,马一样大的鹿,肩高一人的野马,全身金色的岩羊群,就相安无事地隔着几百步吃草,美得就像天堂一样。有人说这是那些人在雪地里冻得将死时候的幻觉,也有人猜,白狼团就是藏匿在那一带,那是朔北部几百年来的圣地,是斡尔寒家最大的秘密。它曾有一个名字,答儿干姆草原,意思是流淌美酒的草原,只有斡尔寒家的人知道如何穿越北荒到达那里。”

“冰原里的一片绿洲。”吕守愚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所以确实有这种可能,朔北部有一支几千头驰狼骑兵组成的军队,这并非朔北人编造出来威吓我们的。是么?”

“我倒是希望所谓朱提山、答儿干姆草原只是些传说。”九王说,“但白狼团的传闻如此之多,不像是编造出来的。”

吕守愚微微点头,“若只是对付呼都鲁汗的骑兵,这仗就好打很多。”

脱克勒家族的主人近前几步,“大君,现在不是对比兵力的时候。无论楼炎是不是还活着,朔北有没有狼骑兵,我们都应该试着坐下来谈谈条件。如今老大君新死,人心还不稳,库里格大会还没有召开,此刻和朔北开战,即便是小小的战败,也会影响我们青阳的威名,到时候我们怎么劝说那些部落的主君来参加库里格大会,正式承认大君是草原的主人?朔北人性格凶悍,我们兵力就算有优势,未必能轻易取胜。抛开楼炎不谈,呼都鲁汗这个人是可以跟他谈条件的,反正他最多不过要求些领地,总不能还想当大君吧?”

“能够和谈当然是最好的。如果楼炎还活着,我们去跟朔北部打一场硬仗,损失不会小。不如直接折成牛羊给他们,让他们退去。”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站了出来。

“说得很好啊,如果去跟朔北部打一场硬仗,损失会很大。今天的青阳部里谁能跟楼炎那匹老狼为敌呢?站到楼炎面前也不过是给他侮辱的。”一个沙哑的声音跳了出来,冷冷地笑,“大君,别存侥幸的心,几千匹驰狼组成的白狼团真的有过,三十年前大君还在襁褓里,我用这双眼睛看着白狼团攻进北都,在这金帐前的地面上吃人!”

木犁拔刀收刀的声音忽地中断,这个老人抬起头,一双焦黄的眼睛盯着吕守愚。

吕守愚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白狼团?在这里?吃人?”

“木犁!你要用这种没根据的话吓唬谁?”忙哥撒尔家的主人走了出来,他是个腰缠肥膘的老人,口气不容置疑,“大君年轻,我可很老了,是活过那场恶战的人,我从没听说驰狼攻到过金帐前来。”

“尊贵的忙哥撒尔家主人,您那时候在哪里?”木犁吊起眼角,冷冷地看着那位老贵族,“您那时候带着家人在南边的腾诃阿草原避难,你亲眼看过北都的战场么?”

“胡说!我也没有听过白狼团在金帐前吃人什么的,我也活了六十岁了!”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忍不住了,站出来要呵斥这个曾经的奴隶崽子。

“合鲁丁家主人,那时候你在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的庇护之下,距离北都城有八百多里!”木犁冷冷地看着他。

合鲁丁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只觉得那双眼睛里尽是鄙夷和嘲讽。一股怒气攻心,同时胸膛里一股寒气上涌,最后寒气压过了怒气。他挪开视线不再说话。其余几个家主刚要发作,迎面都撞上了木犁的目光。

“脱克勒家族主人,那时候您也在真颜部。”木犁在这位尊贵的大贵族面前缓缓走过。

“还有斡赤斤家族主人,一样。”

他环视众人,目光在每个贵族的脸上略略停留,带着孤狼般的桀骜和凶狠,“诸位都没有资格说什么,因为那时候诸位要么在腾诃阿草原,接受狮子王龙格真煌·伯鲁哈·枯萨尔的保护,要么在澜马部避难,要么还只是些孩子。”

所有人都只得沉默,因为木犁说的是事实。过了几十年,他们回头审视上一场青阳和朔北的战争时,不得不承认这场战争属于吕嵩·郭勒尔·帕苏尔和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而不属于他们。他们居然没有一个在北都城亲历了战事。那时候吕嵩刚刚继位,楼炎知道北都城里已经没有了钦达翰王,立刻挥兵南下。没有人相信年轻的吕嵩可以对抗朔北狼主,贵族们都选择了逃亡,在朔北大军还未逼近的时候,北都城里几乎已经撤空了,上万辆大车和数十万匹马带着贵族们的人口撤向安全的南方,他们带走的还有数以百万计的牛羊。而北都城里驻守的,只剩下吕嵩和忠于他的少部分武士。这恰恰是楼炎的期望,他勒兵缓缓而行,当他到达北都的时候,应该面对一个敞开大门的空城,迎接他这位新的草原霸主。

在远方避难的贵族们不知道后来的事了,直到几个月之后,吕嵩的信使来告诉他们战争已经结束,朔北部和青阳部缔结盟约,并且献上了楼炎娇美的女儿们作为吕嵩的妻子。这意味着吕嵩战胜了,贵族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们派出的亲信从北都城返回,带回朔北大军确实已经北撤的消息,他们才勉强接受了这不可思议的结果。吕嵩平静地接纳他们重新进入北都,却很少描述他击败楼炎的细节,那场战争如何取胜,变成了吕嵩和忠于他的武士们的秘密,随着那些武士中的绝大多数次年战死在平定沙池部叛乱的战争中,这秘密就完全地被时间掩埋起来了。

“那就让木犁将军给我们说说三十年前父亲和狼主决战是怎么回事。”吕守愚说。

木犁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大君初即位的时候,诸帐的兵马还没有完全顺从。贵族们带着几万的武士已经提前撤走了。我们那时候能指挥得动的,只有区区一万两千人,里面只有两千名是骑兵。老大君定下了一个狼主绝没有想到的计策,他把战场放在了北都城里。我们和朔北交战的骑兵转眼就败了,撤回的时候被朔北部突破了城门,狼主狂喜地带着白狼团杀进北都城里,那些狼已经饿到了极点,看见活人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死吃肉。他们混乱的时候,恰恰是我们的机会,狼主带着人扑到金帐这边来抢大纛的时候,我们埋伏了他。北都城里四处都埋了捕猎猛兽的陷阱,金帐前面尤其的多。那些狼一头头陷进陷阱里,被兽夹夹住的时候,我们的武士就冲出来向朔北人射箭。周围都是陷阱,骑兵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每个武士都能射死朔北的一名狼骑,朔北人乱了阵脚,狼主这才发觉他看轻了您的父亲,以为吕嵩·郭勒尔·帕苏尔不过是个新即位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否则以他的狡诈,绝不会中这样的圈套。”

他环顾众人,冷笑,“狼主现在回来了,你们以为狼主是什么人?朔北狼主是为了一点领地和牛羊放弃目标的人么?不要让楼炎那头老狼发笑了。”

他轮次指着金帐里的每个人,“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城里只有三样能算是狼主的战利品,大君的人头、大君的尊号,还有这个城!”

吕复看吕守愚的脸色略略发白,却自己强行克制住了,没有说什么。

铁晋近前一步,“木犁将军说得也许没错,不过大君不必过于担心楼炎的狼骑兵,毕竟青阳部的虎豹骑被称为草原上最强的骑兵,而不是白狼们获得了这个头衔。我听说那些北荒的驰狼不像马,其实并不适合负重,只是它们的形体远比一般的狼巨大,人才可以骑在它们的脖子上。它们如果每天背着人奔驰会疲惫不堪,而且无论人和狼都不能披挂护身的铠甲,否则驰狼会不能承受。所以我们只要列好阵形,在白狼们出击的时候以弓箭对敌,胜算还是很高的。”

吕守愚略略觉得安慰,微微点了点头。

“铁晋!大君没有亲自带过大队的骑兵,可你也不懂么?随时我们都会和朔北的白狼们开战,说这些安慰的话有什么用?”木犁对着铁晋扬眉怒叱。

铁晋默默地后退一步,显然他依然无法对抗木犁这个老将军在青阳的声威。

“大君,白狼团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对手之一。不错,铁晋说得都对,驰狼跑得并不算很快,也不耐久,可它们嗜血!它们没吃饱肉食之前,见到血就会发疯一样兴奋。它们跳起来能有两个人的高度,从那么高的地方扑下来,一般的骑兵绝不能幸免!”木犁冷冷地看着吕守愚,“我们青阳的虎豹骑被称为草原上最强骑兵的原因,只是因为您的祖先,您的祖先吕青阳·依马德·帕苏尔曾经带领这支军队扫平草原!可是大君和先祖是不同的!”

吕守愚愣了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是啊,我和先祖不同,先祖有青铜之血,是草原上人人畏惧的狂战士。”

“大君,有没有狂血是生来的,不由大君掌握。可大君手下还有我们这些忠勇的武士,一个男人捏着刀柄,总不必去怕恶狼。您的父亲也没有狂血,不也曾击败了楼炎,让那个恶魔退守北方雪原几十年?对付白狼,靠我们的战术。”木犁近前一步,双目炯炯,“拖延时间,不能在驰狼劲头正足的时候开战;尽量用弓箭,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肉搏。大君如果相信木犁,木犁可以骑马挥刀,自己冲进白狼团的本阵,为大君立下功劳!”

“相信你?”塔里寒家族的主人带着怒气嘲笑,“木犁你已经六十岁了,你凭什么敢说你能对付楼炎的狼骑兵?”

“楼炎已经快七十岁了!”木犁猛地回头,凶狠地反击,“没有和白狼团作战的贵族没有什么资格来议论武士的年纪!”

“贸然的进攻会让青阳死无葬身之地!”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大喊,“就靠你打败楼炎?我们为什么要相信自己都快死的老东西能救青阳?木犁你还能活十年么?你只要赌自己十年的寿命,却要青阳部几十万人跟你一起赌博。”

他走近吕守愚的宝座,“大君,不要听这疯子的胡言乱语。”

“谁是疯子?”木犁低声嘶吼。

“我说的是只知道骑马舞刀的疯子!”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怒了,毫不相让。

木犁不再说话,紧紧扣着刀,踏上一步。

“只会用刀来解决问题的人,不是疯子么?”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退后一步,也按住了刀柄。

几位家主都不约而同地按住了刀柄,金帐里木犁和一排贵族家主扣着刀柄,彼此之间虎视眈眈。

吕鹰扬那颜走到两拨人之间,分开了他们,他淡定的神色冲淡了金帐里浓重的敌意,木犁和家主们各退了一步。

吕鹰扬转向吕守愚,“开战不开战,要看兵力对比。弟弟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朔北部围困北都城选在了冬天。弟弟读过东陆人的兵法,围城最适宜是在秋天,天气高爽不需要加厚军帐,城外还可以收割成熟的秋麦作为军粮。而若是长期围困,也该从春天开始。严冬时节住在城外环境之恶劣不必说,而且缺乏粮食,后勤的供给也艰难。我们住在城里反而有屋子和结实的大帐篷遮风挡雪,朔北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呢?”

“吕鹰扬那颜的话在一般的军队是没有错,可您的外公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是草原上罕见的兵法家,他对时机的理解和别人不同。选择冬天,是因为如果其他部落想要救援我们,风雪和寒冷就是最大的障碍,草都枯死了,长途驰援需要带大量的马草。”木犁说,“所以现在,我们被拴死在这里了,楼炎选择了最好的机会,和我们一对一。”

吕守愚低低地叹了口气,“不错,这个时机反而对我们是最不利的。”

“我们在城里还有羊群和储存的马草,他们的粮食不会比我们更多,”吕贺那颜站了起来,“我们可以坚守不出。”

“那些巨狼确实可以放出去捕猎,但是朔北部的狼骑兵并不经常做这样的事情。”木犁低声说。

吕贺愣了一下,“那么狼群的食物……”

“它们吃人,它们渴望开战,这样驰狼可以吃死人的尸体!”木犁环顾众人,每个人心里都生起一股阴寒。

“没有绝对的把握,我们不会出城迎敌。任何一具尸体都是给白狼团的军粮。”木犁缓缓握紧拳头,“而我们一旦出城,就得要了楼炎那头老狼的命!”

“大君,看得出木犁的疯狂了么?就算他知道白狼团,就算他和白狼团打过仗,可是明知道敌人的军力远强过我们,木犁还是要开战。”塔里寒家族的主人提高了声音,“木犁,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你和楼炎之间的仇恨?还是为了你的战功?”

木犁紧绷着嘴唇,不说话,再次抓住了刀柄。

“疯子!”家主们再也克制不住怒气,纷纷拔刀出鞘一尺,同时向着木犁逼近。而木犁不退,吕鹰扬和九王都想插入两拨人之间,却没有机会,木犁和家主们之间只剩下拔刀就能砍中对方面门的距离。

“够了!放肆!”吕守愚霍然起身,脸上隐隐地透着怒气。

“无非是开战,或者对朔北部低头。两天之后还是这个时候来这里,我告诉你们我的决定!”说完之后,吕守愚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木犁踏出金帐,听见后面紧随而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也不停步。

“木犁!你真要赌那么多人的命去杀朔北的老狼?”大合萨低声说。

“大合萨,你想说什么。”木犁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三十年前朔北的狼在北都城里吃人的时候,大君没看见、几位那颜没看见、莫速尔家那对兄弟没看见,甚至吕豹隐大汗王都没有看见,可是你和我,我们这两个老头子,是亲眼见过的……”大合萨的嘴唇哆嗦着,手指也颤抖,指指木犁,又指指自己,“仅靠着拖延时间和弓箭,能破得了朔北的狼群?木犁,摸摸你的胸口,大声地告诉我,你那样答应大君,你心里有多少把握?”

“我没有把握。”木犁慢慢地转过身来。

“你!”大合萨瞪大眼睛,老眼里满是愤怒,“你是在赌青阳的战士和全部人的命!”

“可是我知道今天金帐里一半的人,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劝大君弃城南逃。那些吃羔喝奶满身肥膘刀都举不起来的贵族,他们是来劝大君弃城南逃的。”木犁说,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大合萨沙翰·巢德拉及,你摸摸自己的胸口,大声地告诉我,弃城南逃会死多少人?”

大合萨愣了一下。他心里的防线被击溃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他呆了许久,摇摇晃晃地退了一步,低声说:“木犁,何不坦诚一些?吕嵩都死了,在这青阳部里,你是最后一个喊我沙翰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对老朋友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现在北都城里有七十万人,”木犁幽幽地说,“靠着城墙,朔北部攻不进来,只能围困。可如果弃城,只有骑着快马的人有机会逃脱。可那些老人孩子、那些女人、那些病弱的人,他们怎么办?他们骑不了马,最后会变成白狼团的食物,给骑着快马的人赢得一点逃跑的时间。”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大合萨,最后指向金帐,“沙翰,那时候真的能逃脱的,是我,是你,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大贵族!可青阳若是只剩下我们这些人,和灭族又有什么区别?若是这样我不如像真颜部的伯鲁哈·枯萨尔一样,带着全族的人战死!”

“宁可战死么……木犁,你疯了么?”

“祖宗留下来的土地,只有懦夫才会把它交给吃人的野兽!”木犁说完,大步离去。

落日之前,向北一路推进的骑队抵达了铁线河边。那是一百多名蛮族武士组成的骑队,每人两匹神骏的龙血马,一匹驮人,一匹载着行装,推进极快。越过天拓海峡登岸之后,七天之内他们已经深入草原六百多里。

为首的青阳将军铁益在河边停下,喘息的战马饮着河水,一轮巨大的落日渐渐沉入地平线。

铁益眺望着河对面,“世子,再有十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北都城,最多十二天。”

“我认识路,这里是腾诃阿草原啊,我长大的地方。”阿苏勒低声说。他从头到脚都换上了蛮族的服饰,月白色的大袖,缀着铁片的牛皮筒子甲,漆黑的头发在头顶结了一根大辫子,用乌金的丝络盘在头顶心,把影月用麻布卷了起来挂在马鞍的一侧,除了那张作为蛮族人而言太俊秀了点儿的脸,看上去已经是个地道的蛮族小伙子了。

他们和不花剌的一队鬼弓已经分开了将近半年,不花剌带队先行返回北都,而阿苏勒和铁益所带的一百名铁浮屠骑兵太过显眼,光那些可以荷载铁浮屠铠甲的龙血马就比东陆最高的战马还要高一个头。他们足足在东陆隐藏了三个月之久,直到廷尉府出动搜捕的人都疲倦了,才在一些商人的帮助下登上一条名为“黑鲭鱼”的船,沿着中州西边的海岸线悄悄向北航行。“黑鲭鱼”名为商船,其实是一艘走私人口的船,那些活不下去的蛮族牧民有的会把所有的牛羊折成钱交给东陆的商人,商人就在“黑鲭鱼”封闭在货仓之下的船舱里给他一个位置,千里迢迢带着牧民漂泊到宛州去,正是这样特殊的设计让他们几次避过了大胤“海事监”的登船搜查。

阿苏勒低头看着流水无声的铁线河,夕阳把河水染成红的。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这里的河水真的是红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黑夜里大火燃烧着那些帐篷,火焰燎天。

他克制着不去想这些让人心里难过的事情,扭头去看铁益,“今夜在这里扎营?”

“在这里扎营,”铁益点了点头,依旧看着河对岸,“过了铁线河,就算是帕苏尔家的领地里,是你的家。”

他沉默了一会儿,“世子,从渡过这条河开始我不能叫您世子了。”

阿苏勒一愣,不解地看着铁益。

“路上一直想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是个不善于说这种话的人。”铁益抓着脑袋,“虽然还没有正式举行祭天的大典,但是老大君死前拉着你哥哥的手把大君的位子传给了他。现在北都城里的新大君是您的哥哥吕守愚,世子应该是他最小的儿子,而您的称号将改为阿苏勒大那颜。您的其他几位哥哥都称那颜,您曾是青阳的世子,称大那颜。”

蛮族所谓“那颜”是尊称地位特殊的贵族,大那颜是仅次于汗王的尊贵称号。

阿苏勒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来笑笑,“铁益,我知道的,我不是个能当大君的人。哥哥当了大君,我很为他高兴。大那颜很好啊,以前人家叫我世子,我也没想着自己真要当大君。”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种古怪的情绪悄悄地弥漫开来,不是因为他觉得失去了什么,而是觉得十年之后他再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草原,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

铁益微微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不是大君说的,是大阏氏让我告诉您的。”

“哥哥结婚了?”阿苏勒吃了一惊。吕守愚还是大王子的时候,一夜一夜地跟年轻女人在月下唱歌。帐篷里不同的女人出出入入,他对每个女人都温柔体贴,很多女人都想着嫁给大王子,可是吕守愚不肯娶她们。吕守愚对女人是个温情又散漫的人,不愿意被哪个女人拴住,可他现在居然有了大阏氏。

“有了,去年秋天新婚的,大君很宠爱大阏氏,把她看作自己最名贵的珠宝。”铁益说。

“大阏氏……说什么?”不由自主地,阿苏勒对这个嫂子产生了敬畏的心。他想这个尊贵的嫂子让铁益数千里带一句话给他,想必是什么极重要的话,也许是教训他不要再对大君的位子存什么妄想。

“她就让我告诉您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阿苏勒愣了。

“她叫苏玛。”

一瞬间阿苏勒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里面抽动着痛了一下。是啊,十年之后他再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草原,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

夜深人静,草原辽阔,风幽幽地吹过,铁浮屠武士们点着了篝火,架起射来的几只野兽烤了起来。他们一边等着肉熟,一边在月下哼唱青阳的小调。

阿苏勒一个人坐在河边,远远地看着那堆篝火,听河水流淌的哗哗声。他曾和苏玛还有苏玛的姐姐乌央玛一起在这片河滩上玩过,他忽然间想起很多很多跟苏玛有关的事来,有的事他已经忘了很久。那时候苏玛小小的,不会说话,走路笨笨的,容易跌倒。跟她绝艳的姐姐乌央玛比起来,苏玛那么不起眼,乌央玛是一只羽毛斑斓的孔雀,苏玛只是孔雀尾羽下的一只灰鸭子。他们三个是朋友,一起在河滩上奔跑,苏玛跟在乌央玛飘舞的红裙后面,伸手去抓乌央玛手里的草编蚱蜢,可是追不上。苏玛蹲在地下呜呜地哭,编蚱蜢的哲甘笑着去把她抱起来,哄她说还会帮她再编一只,苏玛就又抹着眼泪笑了起来。

阿苏勒想起苏玛帮他裁的腰带,苏玛教他吹的笛子,苏玛在火炉上把他的靴子烘干,他睡不着的夜里苏玛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摸着他的额头……

“大那颜,要是大阏氏还没嫁给大君,你会娶大阏氏么?”一个声音忽然出现在他背后。

阿苏勒惊得站了起来,发觉是铁益悄没声地走到他背后了。铁益拍拍阿苏勒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坐下。阿苏勒心里忐忑,有种被人看穿了心事的窘迫。

他低头想了很久,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苏玛是我的好朋友啊。”

“其实我也觉得大那颜不会娶阏氏的,我在南淮城里藏了两个月,也听说了那个羽族的女人。跟羽族女人比起来,阏氏可是还差着不少呢。”铁益揪起一根枯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阿苏勒一惊,随即想到连铁益这个木头样没心眼的家伙都知道了他和羽然的事,这个秘密只怕是尽人皆知了。

“可是羽然自己就是不明白,”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她自己不想明白吧。”

“女人,你永远都不懂她们在想什么的。我跟大那颜说一个笑话,说一位巫师在祭祀的时候看见了盘鞑天神。盘鞑天神说巫师你有那么大的法力和我见面,我就答应你为你做一件事,你提要求吧。巫师说,我要一统九州!盘鞑天神说,别乱来,一统九州,那是神使铁沁王的功业,轮不到你,提点别的。巫师冥思苦想,说那就要求点小事吧,我想知道我妻子在想什么,这些天她总是隔着帐篷埋怨我。盘鞑天神沉默了很久,”说到这里,铁益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来,“过了会儿,盘鞑天神说,我亲爱的巫师,我们还是来谈谈一统九州的事情,你想自己成为铁沁王呢,还是让你的儿子成为铁沁王?”

铁益笑得用手撑在地上,捂着肚子。阿苏勒却依然是默默的。他的神情让铁益也觉得有点难过,笑着笑着,铁益笑不出来了,坐在那里双手挠头。

“我没事的,就觉得自己很小孩气,觉得苏玛嫁给了大哥,以后就不会再管我了……其实我也知道嫁给大哥好,大哥不像二哥,跟很多女人乱来,也不像三哥对女人总是冷冰冰的,大哥对女人很照顾……”阿苏勒这么说着,心里就涩涩的有些发苦,“可我还是觉得阿爸走了,苏玛嫁人了,就再也没人管我了……”

铁益想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大那颜,人家都说我是个很粗的人,这些事我也不太懂。可我知道其实喜欢你的人,还是喜欢你的。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会变,不过我觉得大阏氏对大那颜是不会变的,大那颜相信么?”

阿苏勒身体一震,一瞬间苏玛的笑容、苏玛的眼神、苏玛手上的温度都再次鲜明起来。他忽地有了信心,觉得身上有股微微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雪夜里苏玛摸黑去找了一张羊皮来压在他身上,用双臂把他的肩膀和羊皮都搂住,让他不会冻得发抖……

他转头,看见铁益还在抓挠着脑袋想词来安慰自己,满脸为难的样子。

“别叫我大那颜了,你叫我阿苏勒吧。”阿苏勒忽地说。

“行!”铁益愣了一下,干脆地说,“阿苏勒!”

铁益把一只蒲扇大的巴掌伸到阿苏勒面前。

“干什么?”阿苏勒好奇地看着他。

“我在东陆学的,”铁益自己拍掌,啪啪地,响亮有力,“拍掌就是东陆男人间的许诺,一拍巴掌,事情就定了,反悔的就是乌龟蛋儿。在法场的时候你不是也跟那个东陆小家伙拍了巴掌么?一拍巴掌,他就得当东陆的皇帝,你就得跟他订盟。我们一拍巴掌,我就再不叫你大那颜了。”

铁益又把手伸到阿苏勒面前,瞪着一双大眼,“来!来!”

阿苏勒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掌,宽厚、有力、温暖。

于是瀚州清冷的月光下,初冬萧瑟的风中,铁线河边,少年人跳了起来,用足力气狠狠地拍在中年武士的掌心。而后两个人收回手换了一个角度再次击掌,干净漂亮,掌声惊得河面上一尾鱼跃出水面,落回去的时候咚的一声,留下一串串的涟漪。

“不过要当东陆的皇帝,这巴掌可也拍得太大了……”铁益抓着脑袋。

阿苏勒愣了一下,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声穿云而去,云间月光如水波一样洒下,洒在寂寥的原野上。

清晨,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平趴在豹皮床上,赤裸着上身,女人温软的手按着他的后背,把油脂细细地涂在他褐色的背肌上,借着按摩的温度,缓缓地渗透进去。

吕守愚闭着眼睛,听着帐篷外的风声,昨天夜里今冬第一场细雪飘飘地落了下来,风啸如鬼哭。大阏氏的帐篷附近不准人轻易走动,只是偶尔有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

天地寂静,仿佛只有他、这间帐篷,和这个双手温软的女人。

女人轻轻拍打他的肩膀,吕守愚顺从地坐起。女人给他披上东陆丝绸制成的里衣,而后是一件贴身的羊毡背心。吕守愚站了起来,女人双手从他背后环了过来,为他套上铁甲的胸兜。吕守愚低头抚摩着胸口上的豹子图腾,不由得想起他的父亲,这是他父亲的甲胄,穿在身上那么贴合,就像是度身为他打造的。

想到那个鹰一样的老人,冰冷的甲胄里像是泛起了一丝熟悉的旧日的气息。他想起多年之前,父亲带着他们几个兄弟围坐在火堆边,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架上整只獭子烤起来。父亲问起逊王的传说,答对的人可以饮一口醇烈的古尔沁烈酒,孩子们还没有沾过多少酒,可是羡慕部落里那些魁伟的男人们,羡慕他们喝着烈酒放声高唱牧歌的样子,于是争着去答父亲的问题,输了的人要在雪地里赤着上身围绕金帐奔跑十圈,而赢了的人捧着属于他的古尔沁烈酒,小小地饮一口,忍着喉咙里那股炭烧似的辣劲儿不咳嗽,生怕其他兄弟觉得自己是孬种。

父亲这个时候会露出罕见的笑,一丝一丝像是刻在他瘦削的脸上。

女人在背后系紧了胸兜的皮带,又托了托他的两臂,示意他端平双臂,吕守愚顺从地抬起了胳膊。女人转到吕守愚面前,为他整理胸甲两侧的绛色长缨子。她低着头,细白的手一次次地梳理着那对长缨,吕守愚低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

“苏玛,你愿意听我说说话么?”吕守愚忽然说。

苏玛不回答,轻轻点着头,把牛皮的护臂紧紧地缠在他的上臂,在另一侧系好带子,手上轻快麻利。

吕守愚沉默了一会儿,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开头……我是想说,你答应嫁给我,我真是很高兴,你对我很好,我心里感激。”

“可是有些事我始终没有跟你说,因为我不敢,我怕揭了那些旧疮疤,我在你心里的样子就变了,变成把真颜灭族的那个罪人……”这句话他强撑着终于说出了口,从此再没有了忌讳,“可越是不说,我心里越是害怕。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有时候想你要是能说话多好,这样你就可以痛骂我一场啊,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是恨我的,知道你有多恨我。”

“怎么办呢?我逃不掉的啊,我就是把你家园扫平的那个罪人,那是我平生的唯一一场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苏玛还是低着头,手上微微一抖。

“那时候我很年轻,第一次跟着九王上战场,一心只想立一场大功劳,让阿爸知道我是他最勇敢的儿子。真颜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只知道‘狮子王’伯鲁哈·枯萨尔,你的阿爸,是个可怕的敌人。可是草原上的好男儿就是要砍下最难砍的头颅,占有敌人的女人,听着她们大哭……”吕守愚感觉到自己的无力,默默地退后两步,坐在豹皮床上,“我想你听到我这么说,别提心里有多讨厌我,可是我当时真的就是这么想,我只是想告诉你,告诉你我那时有多么蠢。”

苏玛默默地走近他一步,却被吕守愚伸手阻止了。

“不要安慰我,”吕守愚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在他看来却是永远难以揣摩的,“我决心这么跟你说,就不是来找你安慰我的。我知道我做过什么,我是青阳的大王子,我本来可以阻止九王下屠城令,可是我没有……”

“站在河对岸看着别人的帐篷被点着,大火就像要烧天似的,把夜空都照亮,火光里面骑马的武士风一样驰过,把那些哭着逃窜的人一个个砍倒……其实是很美的,有种壮阔的感觉。”他轻声说,“是,我不骗你,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觉得。因为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的死活和我没有关系,别人的死活其实跟你都没有关系,只要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过的。”

“我知道那说出来很羞耻,可我第一次知道真颜部的人都是怎么活过的,是因为我看见你姐姐乌央玛。龙格沁·乌央玛·枯萨尔,我忘不掉这个名字,那之后很久我都常常梦见她一身血的样子,穿着自己的血染红的裙子。她在梦里跟我说:‘我们真颜部的女儿,谁的奴隶,都不做!’我不瞒你说,第一眼看到你的姐姐,我只想那是个女人,是个漂亮的女人,让人想拥有。我心里发疯似的想她,想她的腰,想她的胸口,想她的嘴唇……可你知道那有多蠢,那不是一个男人想一个女人,那是一头公马在发情。”吕守愚的眼睛沉静而悲伤,“但是转瞬间我就杀了她。直到她的血流在我手上,我才知道自己是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么美丽,那么温暖的一个人,死了。就像最漂亮的瓷器,打碎了,再也拼不回去……”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说比莫干你做了什么啊?你是在杀人啊!你已经杀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女人,她们中很多人就像这个女孩乌央玛·枯萨尔一样……那么美丽,那么固执,那么勇敢。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刀砍在他们身上,火烧在他们身上,是会痛的……他们并不都是你要打倒的那个敌人伯鲁哈·枯萨尔,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那个声音问我说,比莫干你到底做了什么啊?”吕守愚呆呆地看着苏玛的眼睛,仿佛要从那镜子般的双瞳中照出自己。

苏玛站在吕守愚面前两步的地方,触手可及,但是又那么遥远。

“我生下来就是青阳的长子,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人给我,我的生日,父亲让人跋涉几千里,为我从殇州捕回一匹我想要的龙血马,路上遭到夸父的袭击,死了几百人。几百人算什么,我不在乎,我有了我想要的宝马,那就够了。可你姐姐死去的那一刻,我真的难过。我一生中从未有那样的难过,有个声音,它在我心里,它说比莫干你是个蠢货,你现在知道了吧,有些东西是你想要却永远得不到的,有些人你可以杀了他们却不要妄想他们会顺从你,有些事做错了一辈子都不能挽回。”

吕守愚的笑容略带凄凉,“其实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原谅我。因为我今天要做一个决定,决战朔北部,或者对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低头,让我青阳的族人从此生活在狼吻下。你已经听说几位家主和木犁的争执了吧?”

苏玛默默,点头。

“其实那一天在金帐里我已经做了决定,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想回来告诉你知道,我想第一个告诉你,我已经做了决定,我决定举起剑把朔北狼主挡在北都城外!”吕守愚一字一顿,“我做过错事……我很后悔……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青阳族人的身上!”

“盘鞑天神在上,我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手指天空,“我是青阳的主人,我不会让自己的族人变成朔北狼群嘴里的猎物!”

吕守愚看着苏玛,苏玛没有动。她的眸子清亮,仿佛瀑布下的深潭。

吕守愚觉得那涌动起来的热血又渐渐地冷了,结婚整整一年了,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妻子,却没有得到她的心。跨越不了的是仇恨,况且还有另外一个人始终在她心里,吕守愚知道。就算他用尽了力气要把纠结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份悔恨告诉她,也是枉然的。吕守愚自己说了的,有些事做错了一辈子都不能挽回。

吕守愚站起来,默默地把重剑挂在自己的腰带上,转身向帐篷外走去。夔鼓已经敲响,贵族们正在向金帐这边汇集,很快他就得面对那些大家族的主人。

一双温柔的手从后面抱住了他,女人温暖的身体从后面紧紧地贴着他的背。吕守愚呆呆地站住,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地狂跳,随后他感觉到女人把脸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他不敢回头,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结婚一年之后,他第一次从心里觉得他拥有了这个女人,拥有了他的妻子。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沉默着,听着风从帐篷上呼啸而过。

贵族们和将军们踏入金帐的时候,北都城的大君已经坐在了他的宝座上。每个人看到今天的吕守愚都吃了一惊,他穿着豹子图腾的铠甲,手拄一柄重剑。第一眼看去的时候,每个人都惊疑地以为老大君其实还没死,仔细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吕守愚穿着老大君的铠甲,配着老大君的剑。

吕守愚的脸上没有表情,沉默地看着前方,贵族们没有人敢说话,悄无声息地站好。

夔鼓声落定,大合萨最后一个踏入金帐。

“大君,主意定了么?”他问。

吕守愚没有说话,在众目睽睽下起身,缓缓地走到木犁面前,把自己所佩的重剑解了下来,平托着递了过去。

他看着木犁的眼睛,“木犁将军,这是我阿爸的剑,当年就是这柄剑和你一起把朔北的群狼杀丧了胆,退回北方三十年。今天我把这柄剑送给你,这次就让朔北的狼群永远不必回来了吧?让它们把骨头都埋在北都城的城墙根下!”

深夜,颜静龙掀开了大合萨的帐篷帘子。老人静静地坐在帐篷中央,看着那只小耳鼠巴呆一粒一粒地吃粟米。

“大合萨,叫我有什么事?”颜静龙问。

“跟你说说话,你最近都是没精打采的,我看了担心。”大合萨低声说。

“我没事,就是累了。”颜静龙坐在羊皮毡子上,“大合萨不该占卜这一战的胜负么?大君今天都说了要对朔北正式开战了。”

“你知道尊格尔台大汗王怎么死的么?”大合萨低声问,却没有等待颜静龙的回答,“他把自己算死了,他一直想算清自己的未来。”

尊格尔台大汗王其实是一个羽人,羽族数百年来最伟大的星相大师古风尘在蛮族的封号。他是逊王最忠实的朋友之一,任何一个巫师都知道他的故事,颜静龙也不例外。人人都说尊格尔台大汗王在星相上的研究害死了他自己,因为他想算出他和一个女人的未来,虽然无边的算式无数次地证明了他和女人没有缘分。

“活到我这样的年纪,对于知道自己的未来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大合萨低声说,“不必占卜,贵族们要问这一战的结果,应付一下就好了。”

颜静龙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合萨接着说,“可是那个女人跟你没有关系,痴想又有什么用?”

颜静龙苦笑了一下,无力地靠在帐篷上,“是啊,那女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大阏氏归了大君,只有一个人心里难过;不归大君,没有一个人好过。还能怎么样?”大合萨说。

“谁会难过?世子么?”颜静龙摇头。

“不,真正难过的不是世子,是大阏氏自己。”大合萨幽幽地说,“我也年轻过,懂得女人的心。”

“听说是和大君约定,一定要救回世子来……”

“不要再叫世子了,如今的青阳部只有四位那颜,大阏氏如果诞下男孩,才是世子。”

“大君也很期待大阏氏生下男孩吧?和他最心爱的女人,生下草原未来的大君。”颜静龙低低地笑,“看他那么迷恋大阏氏的样子,我都觉得他一辈子不会再碰别的女人了。”

“阿摩敕,你说了这么多,我知道你对大阏氏的关心。可是,还是忘了吧,”大合萨的声音严厉起来,“你和那女人,其实从未有过任何关系!”

“不忘又能怎么样?苏玛那样的女子,草原上的好男子有几个会不喜欢?可是……为什么搞成这样?”颜静龙抓着自己的头,苦笑,“最后难过的,还是她自己……如果早知道这些,还是不认识大那颜更好吧?那样真颜部的公主嫁给青阳部的大君,多完美。”

“如果你真的猜到了结果,又能改变么?如果你真的能改变,那么你最初就猜错了。”

颜静龙想了想,默默地点头。

“阿摩敕,你要振奋起来!我需要你冒险去做一件极重要的事,为这事你也许会死,可是这关系到青阳的存亡。”大合萨说。

“什么事?”

“你必须连夜出城,试着向九煵、沙池、澜马、阳河四个部落求援。”

“大合萨不相信木犁将军能打败狼主?”颜静龙一惊。

“你看他说得信心百倍,可他哪里有什么把握打败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朔北狼主三十年前败在老大君手里,只是因为轻敌,如今他已经是一条成精的老狼,不会再犯愚蠢的错误。木犁虽然勇敢,可是在我们青阳只是个将军,就算大君把佩剑送给他,给了他调动兵马的权力,可那九帐兵马中,又有多少人真的老老实实听木犁的?在那些贵族眼里,木犁不过是个能打仗的老奴隶而已!而楼炎是谁?他从长大成人就是草原上的英雄,他一声令下,朔北部几十万男人愿意跟着他去死!”大合萨摇头,“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学生,会是青阳部未来的大合萨。你代表了盘鞑天神。那些贵族他们至少还畏惧盘鞑天神,你去求援,也许他们看在盘鞑天神的名义上会救青阳部。老大君在世的时候,被其他几部要挟,处死了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那是澜马部中最支持青阳的人,除此之外,我们在那四个部落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信赖的盟友了。”

“大合萨自己为什么不去?”

“我已经老了,”大合萨低声说,“我该和自己的部落一起死去,你还年轻,如果你害怕,就别回来。”

颜静龙一愣,触到了大合萨的眼神,老人的眸子一闪,随即黯淡下去。颜静龙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眼神。

“我明白了。”颜静龙起身。

“尽快回来,木犁很快就会开战,城里的粮食不太够了。”大合萨轻轻抚摸着巴呆的小脑袋,“木犁太想打这次决战了,他是拿他自己的命在赌。他只有一条命,只有一次机会赌博。”

胤成帝五年十月,深秋。

东陆,下唐国南淮城。这是南淮最好的时节之一,紫梁河边名闻东陆的秋玫瑰大片大片地盛开了,清晨下了霜之后,秋玫瑰或婉约或浓烈的红色被包裹在洁白的霜里,远看去仿佛画家不慎把最美的几种红色染料泼洒在霜白色的画布上,慢慢融汇在一起,这种美美得让人沉吟。这个时节,下唐的文人们雇了梭船,在天未亮的时候暖一壶酒,沿着紫梁河漂流而下,船漂过紫梁桥,酒杯在手,令船家掀开帘子,就看见河滩之上,雾气之中,花色和霜色冰火共融。

以前这个时节,南淮城里的大臣们总找不到息衍,熟悉息衍的人就会告诉他们,息将军乘船去河上了。往往一整天,他带着一壶酒一张琴就在水上漂着,懒洋洋地眺望远方,乐悠悠地和船家说话。紫寰宫里真有什么大事要找他,内臣只能跑到紫梁河边上一路带马小跑一路高呼:“国主急召息将军入宫觐见……国主急召息将军入宫觐见……”

河上的梭船里,便有一艘会悄无声息地泊岸,一身散袍一口佩剑的息衍带着些微酒气登上岸来。

想到这些旧事,息衍无声地笑了起来,仰头看着天窗外流过的浮云,听着水从屋顶滴落的声音。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早晨起来屋顶就漏水了,从他搬到这里来一直是如此,一直没人修。息衍有时候会想这就是南淮城的深牢大狱?这没准什么时候自己就塌了的深牢大狱,关得住什么要犯?

不过至少关得住他。他在南淮的“盘城狱”里已经住了快半年,这间阴暗逼仄的牢房看着时时要倒,却总也不倒。这有点像他的案子,按说他是这里排第一的要犯,他的案子要皇室的御史台来审,审完还得请天子剑来行刑,可是快半年了,御史台的大人们连影子都没看见,连狱卒们对这位昔日位高权重的贵族将军都有点不耐烦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早审早好,人头砍下,一了百了。

过道尽头传来锁链抽动的刺耳声音,外面的牢门被拉开了。刺眼的阳光里,一个黑色人影沿着过道缓缓走来,一身颜色近乎纯黑的厚重大氅,脚步声沉重,似乎是穿着牛皮的重靴。息衍熟悉那种重靴的声音,那是军中的制式靴子,来的无疑是一个军人。

那个人站在了息衍的牢房前,隔着两重铁栏。他身边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狱卒。

“钦差大人,这个就是罪臣息衍了,可别小看他,下狱前是南淮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呢,现在是落水狗了。”狱卒用手指往牢房里指指点点。

“嘘,”钦差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毋庸多说。”

“息衍,起来了,这位是羽林天军,陛下的钦差。钦差大人问你话了!别懒洋洋的。”狱卒踢了一脚铁栏。

“好了,我要单独问话。”钦差挥了挥手。

狱卒识相地退了出去,从外面锁上了牢门,深牢里面只剩息衍和钦差两个人。钦差抬眼看着牢房里唯一的透光处,那个天窗,低低地叹了口气,“这里一股阴湿的臭气,又只有一扇天窗透亮,你居然能忍着在这里住上半年。有的时候我不得不佩服将军的耐心。”

“一个罪臣,还要挑拣牢房的不好么?”息衍懒洋洋地起身,走近铁栏边,“不过这里摇摇欲坠的,我确实有些担心没等天启七御史来审我,哪个雨夜屋子塌了,我直接被压死在里面了。”

“他们应该给你戴着三重铁铐,关进地下十丈的深狱里,上面镇一块几千斤的大石封住牢门,只留一个小口投食。要关御殿羽将军,那样才够点意思。”钦差话里带着一股笑意,他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来,只是有些懒洋洋的,倒有几分息衍的模样。他一身上下都是皇室羽林天军的制式甲胄,大氅的领子上有皇室军队才能佩戴的火蔷薇军徽。

“怎么这个时候来?你在羽林天军任职,离开驻所跑到南淮来,冒的险太大了。”

“我这次是公务。我持有天启七御史联名的信函,问百里景洪调将军的卷宗。你以为我是个假钦差么?”钦差笑,隔着铁栏递过一个油纸包。

息衍打开来看,里面是几块新制的酥合斋小点心,鸭油酥、樱桃烧饼、笋丁烧麦和水煎牛肉饺,还带着热气。钦差又从那袭笼罩全身的大氅下拿出一个锡瓶,打开塞儿,浓郁的酒香就溢了出来。钦差又从大氅下拿出一个白铜的小盒子来,里面是些炸得酥脆的花生米……谁也不知道他把这些东西藏在身上哪里了,就这么一个个掏出来,一会儿七八样精致的吃食递进了息衍的牢房。

钦差拍了拍身上,“没有了。”

息衍嘴里嚼着一粒炸花生米,笑,“羽林天军的大氅用处真多。”

“就图它一个宽敞。”钦差说,“将军别挑拣了,早上才到南淮,马不停蹄在早市上买的,吃完又有好一阵子只能靠牢饭过活了。”

“不挑拣,谢圭你熟我的胃口。”息衍就着锡瓶小饮,“你在羽林天军春风得意吧?居然被委以钦差的重任。”

谢圭摇头,“未必有那么春风得意,这个肥缺是我花钱买的,为了来见你一面。”

息衍拿着锡瓶的手停顿了一下,“有什么事那么紧急?”

“按照将军的吩咐,派出去的人都有情报回来。正像我们猜测的,翼霖身边最受宠信的是一个东陆人,名叫华碧海。而有人说去年夏天,一支旅队在晋北的八松城买了不少夜北马,据说是要去瀚州北部。那个旅队为首的是一个老人,常常穿着黑色的长袍,被一帮称他为‘老师’的年轻人包围着。”

息衍微微点头,眯起的眼睛里有一缕锐光,“山碧空,他曾是喜皇帝的国师,出使青阳部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辰月这次几乎是倾巢出动,雷碧城、山碧空、华碧海,应该都是教长级的人物。”

“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们也面临很大的压力,否则不会三大教长一次全部出动。相比起这次的行动,殇阳关不过是一次练兵。如果瀚州是朔北部取胜,宁州是翼氏取胜,辰月等同于掌握了大半个北陆,那时候他们一定会挑唆蛮族和羽族向东陆进兵。”

“翼天瞻应该已经在宁州登陆,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仍有翼氏斯达克家族部分人的支持,还带着贵为皇女的羽然,他应该可以阻止华碧海的图谋。”

“我也相信短期内宁州不是我们的软肋。从我们的情报看,翼霖并不是一个老练的权谋家,他要获得羽族诸城邦的支持并不容易。而且他的对手是天武者,他的叔祖。”

息衍沉吟了一会儿,“最大的问题还是在瀚州,楼炎是个可怕的领袖,只要他突破了北都城,瀚州将再也没有可以阻挡他的关隘,他随时可以南下,趁海流平静的时候渡过天拓海峡,进逼淳国毕止城。”

“如今的淳国是无法阻挡朔北狼主的吧?”

“举蛮族六部之兵南下,单单一个淳国,肯定无法阻挡。丑虎华烨手里只有三万风虎,而蛮族每个男人都是骑兵,能够调动的兵力是华烨的十倍。”

谢圭沉默了,虽然他来此地之前所做的推断和如今息衍的推断毫无区别,但是亲耳听见息衍说这样悬殊的实力对比,依然觉得心寒。天驱武士团在殇阳关之战后还未来得及休养生息布置战略,可藏在暗处的敌人已经发动了新一轮进攻。潮水般的进攻,没有喘息之机。

“嬴无翳的动静如何?”息衍喝着酒,淡淡地问。

“嬴无翳从南蛮部落中迅速补足了兵员,现在赤旅雷骑的兵力配备恢复到了殇阳关大战之前的状态,只是训练还有欠缺。白毅已经失去对楚卫兵权的控制,此时嬴无翳如果强击楚卫在青衣江一线的防御,楚卫国都清江里都将陷入危机。为此楚卫在青衣江的防线增援了两个军团,沿江建起了二十五座卫城,白日举烟夜间燃火作为号令,互相策应。但是这恐怕无法阻挡嬴无翳的雷骑,嬴无翳以骑兵战术闻名,从不做攻城拔地的事。只要他获得在青衣江西岸登陆的机会,五千雷骑会越过卫城的防线直击楚卫内地,没有人能够追得上雷骑军。他对于楚卫的进攻,会像风炎朝之前北蛮进攻天启那样无从防御。”

“不错,没有了白毅,楚卫山阵一触即溃。那是一支白毅亲手练的兵,别人是带不来的。”

“但是嬴无翳没有任何进击的迹象,赤旅两个军团共计两万人,已经做好了开战的一切准备,却一直驻守沧澜道不出。”

“嬴无翳在观望,他要看的就是瀚州的战局。他当然能觉察到楼炎的威胁,他也知道,如果楼炎成为北都城里的大君,仅仅依靠淳国是挡不住他的。如果蛮族加入东陆的战局,对嬴无翳不利。那个男人是立志要一统东陆让大胤四州十六国都变成离国的,他不会允许蛮族染指他的国土。”

“所以将军的判断是,如果蛮族真的南下,嬴无翳会反过来辅助皇室,对抗蛮族?”谢圭挑了挑眉。

“未必会辅助皇室,但是他一定会是楼炎在东陆遭遇的最可怕的敌人之一。东陆极南之地的雄狮和瀚州极北之地的恶狼,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对方活在自己的领地上的。”息衍笑笑,“我想我能猜透嬴无翳这个人的心思。”

“将军有什么布置么?”谢圭问。

息衍沉思了片刻,“继续搜集情报,以我们现在聚集起来的实力,和辰月正面开战没有取胜的机会。辰月的来势很大,但是要实现他们的战略还有很多障碍。翼氏和朔北部能否壮大,是他们胜负的关键。此外,立刻带信给古月衣,请他无论如何劝说晋北侯雷千叶加强军备,以防羽人突袭海岸。”

“虽然受到了初召……可是古月衣并非我们的成员,他会接受我们的指派么?”谢圭迟疑,“他不懂的东西还太多。”

“会,他出仕于晋北,为晋北国守土安民是他作为武士的职责。”息衍说,“而且古月衣这个人,我也能猜透他的心思。”

谢圭想了想,一笑,“都说将军狡黠如狐,能猜透那么多人的心思,那能不能猜透我的心思?”

息衍横了他一眼,“你饮酒太多,心思糊涂,好比一摊烂泥,我猜不出来。”

谢圭轻笑,伸手进铁栏里抓了锡瓶出来,痛饮了一口。他是个嗜酒如命饮酒如水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要省着一点给息衍,绝不会坐在一旁干看着人喝酒。

“北都城守得住么?”谢圭用袖子擦了擦嘴。

“以青阳的兵力,其实还在朔北部之上。但是吕嵩新丧,他是北都城里唯一能够号令各大家族的人。我有些担心新的大君吕守愚太过软弱。不过青阳部仍有吕豹隐、柳亥、铁晋、铁益这些成名的武士,上次出现在北都城里那个射箭的年轻武士,自称不花剌的,似乎也不是软弱的角色,如果我没有猜错,是直接效命于大君的鬼弓武士首领。聚集了这批人,北都城必然有一战的机会。”息衍眼睛微微发亮,“此外,我们在北都城里可也不是没有安排人手。”

“哦?”谢圭眉峰一动。

“我有一个学生,你见过他的,他叫吕归尘。”息衍笑。

谢圭愣了一下,也大笑起来,“果然,将军早有远见,在北都城安插下重兵。如果辰月知道我们向北都城派出了天驱武士团的一位宗主,苍云古齿剑的主人,想必他们会退出一千里开外吧?”

“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苦笑,”息衍叹了口气,“天驱的圣物,让辰月信徒也畏惧的西切尔根杜拉贡,它的主人却是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

“所有孩子都会长大。”谢圭淡淡地说,“我初遇将军的时候也是个孩子。”

息衍已经把锡瓶里的酒和那些点心小食一扫而空,谢圭伸手进去,把器皿一件件地取出来重新藏回大氅里。藏好之后从外面丝毫看不出来,配上谢圭那样英挺冷峻的脸,谁也不会猜想这个尊贵的帝都钦差在自己的军服里藏了那么多七零八碎的东西。谢圭还跳了跳,确认走路的时候不会发出奇怪的响声。

息衍满意地伸了个懒腰,舒服地靠在牢房的墙壁上。

“我走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也是我这次来南淮的使命。”谢圭说。

“关于我的案子?”息衍微微点头。

“是,天启七御史已经开始着手将军的案子,他们初步为你拟定的罪名是私通蛮族的叛国大罪,当斩刑。”谢圭打量周围,“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倒塌的牢房,你能活着离开这里么?”

息衍沉默了好一会儿,“谢圭,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当过山贼?”

“有印象,不过将军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的,让人琢磨不透真假。”

“我忽然想起我是个山贼的时候,一身破衣裳,一双破麻鞋,一口剑,喝多了乡里的劣酒就躺在山坡上看蓝天,看远处山谷那边一层层的梯田,山谷里有很清澈的池塘,一个山村就围着池塘,几栋茅屋,黄昏的时候炊烟慢慢地升起来。”息衍漫不经心地说,“很美的,让人怀念,看着看着就想这么睡过去。”

谢圭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谢圭,山贼按律该如何?”息衍忽然转头看着谢圭。

“山贼算大盗,按帝朝刑律,当斩刑。”

息衍笑笑,仰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反正我的一生总是按律当斩。现在我天天就看着那个天窗,日影从东升到西斜,天空的颜色不断变化,云慢慢地流过,有时候还有一只鸽子会在那里歇脚,咕咕地叫……看着看着,还是想这么睡过去。”

谢圭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歪歪嘴,一笑,“那将军就好好睡一觉,我这个钦差还得去拜见下唐国主。”

谢圭的脚步声尚未消失在走道尽头,息衍已经阖上双眼,仿佛睡熟了。

离国,九原城。

夜深人静,水漏的声音在深宫中回荡,棋盘边的两人仿佛木雕,一个人拈着棋子高悬在半空,久久不落,另一人却闭着眼睛,手肘撑在小桌上,几乎要睡着了。

红烛快要烧尽了,这步长考用了嬴无翳几乎半根蜡烛的时间。谢玄早已露出漫不经心和疲倦来,他盘面占优,实地和外势兼备,再有两子就是雪崩之形,嬴无翳苦苦经营的一片棋子将被冲得荡然无存。

“谢玄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嬴无翳把棋子放在了一旁,看来仍旧不能下决心,眼睛却还死死盯着棋盘。

“王爷用这样的语气,大概又是什么难办的事情要我去解决了吧?”谢玄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清亮如水,不像是个昏昏欲睡的人。

“呵呵呵呵,”嬴无翳笑得开怀,“果然我这些属下之中,你最了解我的心意。我忽然想,就像我这片棋子一样,息衍是不是快要死了?”

“差不多了吧,按律该砍头的罪,除了弑君,他都犯齐了。擅用兵权、私纵囚犯、里通外国、结党乱政……如果查案的人仔细,还不难发现他其实是天驱武士团的宗主之一。他之所以直到现在还好好地住在南淮城的深牢大狱里,是因为他有皇室赐予的官爵,这罪不能由下唐国来判,而要等待天启七御史的裁决。而七御史谁也不想惹这个大麻烦,他们从春天开始拖,一直拖到秋天,不过该判的罪总要判,按照律法,贵族用刑都在春季,御史们拖不过这个冬天。”

“堂堂御殿羽将军,帝朝伯爵,只是为了救一个北蛮贵族被砍头?息衍若是这么便宜就死了,我们当初五千雷骑在涩梅谷口和他杀得不分胜负,是否显得我们太过无能了?”嬴无翳笑了两声,“会有人保他么?”

谢玄摊摊手,“息氏虽然也是望族,不过息衍是个小小的分家出身,在家族里说不上有多少靠山。他的朋友里不乏位高权重的,不过都是在殇阳关曾经跟王爷当对手那一票名将,现在白毅被削去兵权,华烨在北方屯田,谁还有能力为他在帝都活动?倒是听说晋北侯雷千叶很热心他的事,派了一个使团带着金铢进京拜会诸位御史,为息衍求情,这也是御史团拖拖拉拉始终不出发的原因之一。不过,晋北国在皇室的眼里和我们离国差不多,都是乡下诸侯,雷千叶纵然是雪山里的一只白虎,在公卿那里未必能受待见。”

“这么说息衍是死定了?”

“少说七八成。”

嬴无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摸着下颏的短须,“我记得我们还在天启的时候,你曾说要多花点钱收买些公卿大臣为我们所用。你收买的人里可有天启七御史中的什么人?”

谢玄笑,“天启七御史的名字,都列在第一批要收买的名单上。属下做得非常稳妥,所以不但送了钱,还拿到了他们的回条,还有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把柄在我们手中,无非是僭越、贪贿、蓄妾、荒淫什么的,每一件说出来都让御史们名声扫地。所以王爷如果想用这条线来保息衍,我有九成的把握。”

嬴无翳一拍膝盖,“那就保他一保!不过只要保他不死,千万别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了。”

“属下领会王爷的意思了。”谢玄又笑,“明早我就办,不过御史们收到我的信,只怕脸色会比大牢里面的息衍还难看。”

“朔北狼主真的会南下么?”嬴无翳仍是低头看棋,声音却忽地变了,低沉而森严。

“不知道,没有人了解楼炎这个人,但是如果他攻克了北都,令整个蛮族人选举他为大君,他就有南下的实力。”谢玄低声说,“根据我们的情报,至少朔北狼主无所谓敢不敢的问题,他不是吕嵩,不是治国的君主,他是个杀人的武士。”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白毅、息衍、华烨这些人会和我们联手吧?”嬴无翳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谢玄。

“会!我们这些人虽然是死敌,但是我们都不希望东陆变成蛮族人的战场。”谢玄说得斩钉截铁。

“是,”嬴无翳缓缓地笑了,“不过其实我心里很有点希望和这位朔北狼主在战场上相遇,让我看看一个老家伙在牦牛都能冻死的北方龟缩了那么多年,是什么让他活了下来,还要回来向他敌人的儿子们复仇。”

“可惜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我们击败了北蛮,得到的不过是一个铺满尸体的东陆。”谢玄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了,有消息说,我们的国师雷碧城先生似乎在帝都很得皇帝的赏识,如今赐住在太清宫初阳殿里,俨然已经是皇室的国师了。推荐他的人是喜皇帝的姐姐,封号凌洛长公主的白凌波。”

“这条辰月的老狗,果然是个钻营的好手啊。”嬴无翳拍掌。

“如今想起来,国师第一次觐见王爷的时候,王爷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这个世上只有辰月的追随者才会用那种半神半人的口气说话。当时我没有告诉你和张博,但我确实知道雷碧城的来历。”嬴无翳在灯下抬眼,看着谢玄,一阵风吹过,他深褐色的眼底有火光一闪。

“一个天驱武士懂的事情,我也都懂。”沉默了一会儿,嬴无翳低声说。

“王爷当时也是想借助辰月的力量为我们所用吧?”

“是啊,雷碧城也许看上去是个疯子,不过辰月使者的力量,是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敬畏的。我宁愿和东陆四大名将为敌,硬冲白毅的伐山之阵,也不愿面对孤身一人的雷碧城。”嬴无翳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越发的低沉凝重,“辰月就是这么一个组织,你永远不知道他们能做到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雷碧城想从皇室那里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嬴无翳猛地落子,砰然作响,“不过,无论辰月或是天驱,任何人敢挡在我们的路上,我们就要把他踩在马蹄下!”

这一落子,嬴无翳仿佛猛虎出闸将军临阵,有种无形无质的气宇从他身上四下冲出,那双褐色的眸子里霍然有一股狰狞的意味。一子落定,嬴无翳便又是那个东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雄狮了,和刚才长考时那个紧缩眉头的贵族老人全然不像是一个人。

“王爷……”谢玄说。

“看这一步你怎么应!”嬴无翳大笑,“你棋力再强,未必滴水不漏!”

“王爷……”谢玄这次一边说,一边瞟向一旁的屏风。

一个白衣裳的小女侍刚刚转出屏风,就被嬴无翳的落子声和低喝镇住了,转而又听见他放声大笑。小女侍也不知是为什么,惊得脸色煞白,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瑟瑟地抖,托盘上一个汤盏里的热汤抖着抖着就溢了出来。

嬴无翳看到这个小女侍,愣了一下,有些勉强地把僵在脸上的笑收好,整了整外衫坐好,倒像是放肆的学生看见了老师。

小女侍小心翼翼地把汤盏端上,谢玄闻见对面飘来一股浓重的药味,汤里大概加了人参、鹿血和黄芪一类补身的草药,汤熬得极浓,药也下得足,补身体也确实有用,不过气味简直能把人熏得晕过去。

谢玄最怕吃药,他知道嬴无翳一样怕吃药,这对君臣像两个少年人一样,即便受了刀创箭伤,也不过用一点排毒止血的药一抹,包扎完毕继续上马。嬴无翳自己也曾说进汤补令人不耐烦,是天启那帮看见刀就瑟瑟发抖的老废物,为了苟延残喘多活几年研究出来的法子。平日里进再多的补药,战场上一刀下去,人头落地,还是一具窝囊的尸体。

嬴无翳皱了皱眉,吸了一口气,憋住呼吸,端起汤盏来一饮而尽。谢玄看嬴无翳那脸色,比刀架在他脖子上好不了多少。

“王爷,夫人说,夜深了,王爷已经和谢将军下了一晚上棋了,应当注意身体,早些休息。”小女侍收起托盘和汤盏,却没有立刻离去。

嬴无翳脸色有些不好看,看了看棋盘,想了想,对小女侍挥挥手,带着几分离国主人应有的威严气派,“告诉夫人,说我知道了,这一局下完就睡,让夫人先休息吧。”

“那婢子就这么回报夫人了。”小女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谢玄琢磨不透地笑着,嬴无翳挥手招呼他看棋,“女人的叮嘱不要太放在心上,她们总是这么婆婆妈妈。我们接着来,看我这一步,你这雪崩之势未必能成。”

“好说。”谢玄整理衣袖。

嬴无翳目光落在棋盘上,谢玄已经布下了一子。他愣了一下,发觉这一子又抢先断了他的要害,谢玄那片棋子如一柄长刀在嬴无翳的阵营中凌厉地斩下,虽然只是棋盘上的操演,却凛然带着一股杀气。嬴无翳心里一惊,知道刚才自己长考出来的那一步早已被谢玄看到,一边暗暗叫自己镇定,一边集中精神盘算。他以前好下快棋,最恨长考这种事,喜欢落子如飞如雷霆连震的爽气,不过最近学了谢玄的长考,自己觉得有些进境的。

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集中精神,脑海里仿佛有些钟儿琴儿鼓儿铙儿乱七八糟地响,倒像是个乡里的草台班子吹拉弹唱。目光在某个棋子上定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飘走,停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略略一定神又想起那个小女侍细细的声音来,“那婢子就这么回报夫人了。”

他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提到夫人二字他就头大,好比寝宫里站着千军万马。

“谢玄,不如我们封了棋盘,明日再……”他抬起头看着谢玄,想打个商量。

他愣了一下,发现谢玄早已把衣袖衣带整理好了,正把袍领的扣子扣上,一副收拾好了就要拜别的样子。

“好说。”谢玄笑笑,也不辞别,转头就走。

“你!”嬴无翳气得瞪眼。

“王爷,有人催着睡觉却也不是个很糟糕的事情啊。”谢玄呵呵地笑。

嬴无翳愣了一会儿,终于无可奈何,伸手拂乱了棋盘,看着谢玄的背影,“也罢,这一局算你赢。息衍的事,不可忘了。”

“好说,”谢玄并不回头,漫步而去,“我知道这个人王爷要留到我们一统天下的战场上来杀。”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瀚州北都城。

天空阴霾,昨夜新下的雪把朔方原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天气越来越冷了,现在下的雪整个冬天都不会融化,一层层越积越厚,直到春天冰河开冻的时候。青阳和朔北两大部落隔着城墙已经对峙了两个月,至今还没有打一次仗,青阳部的武士们没有看见过朔北的白狼,渐渐地呼都鲁汗也不来列阵了,只是每天依然有一个朔北武士扛着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门前。

这标志着战争还只是刚刚开始。

但是北都城里的存粮已经不多了,草原上有点财产的人家,入冬都会准备好成串的干肉和一罐罐的乳酪,只有奴隶和穷到连头牛都没有的贫苦牧民才会吃马吃的燕麦过活。但是如今燕麦也是个好东西了,大君下令把燕麦和干肉磨碎,糅在一起打成饼子分给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无论是贵族还是奴隶。奴隶们固然感恩,贵族们却是又恼火,又不安。很显然干肉已经不够了,一边开始宰杀准备留到明年春天的牛羊,一边把燕麦拿出来给人吃。可是人吃了马的粮食,马就只有饿肚子,瀚州草原上的骏马,饿了掉膘很快,一个月就能饿得骨瘦如柴。大君当然不想看见自己精锐的虎豹骑都骑着瘦马去和朔北人打仗,这么做只是不得已。

要熬到开春还有三个月。

不花剌在寒风里缓缓揉着自己的手,一个好射手绝不能有一双僵硬的手,没有事的时候,不花剌总在揉自己的手,因为下一刻他可能就会开弓。他听着身后有人唱着叫不出名字的牧歌,咿咿呀呀,古老苍凉,让人想到一匹离群的野马走在茫茫草原上,几千里长路,远望去只有衰草连天。

歌声里夹着金属在砺石上摩擦的刺耳声音,不花剌回过头,看着木犁坐在一张羊皮垫子上,把一柄重刀横置在自己膝盖上,手把一块砺石磨着刀刃。他的身边还放着六把刀,形制、长度、质地和重量都各不相同,有东陆产的弯刀,手工精致,仿佛一件礼器,也有粗糙沉重的长柄双手刀,刀身毫无光泽,就像是一片岩石。这些天里木犁一直在磨刀,磨刀的声音日夜响在北都城的城头,木犁磨着刀,看着西北方,有时候沉默,有时候低声歌唱。

不花剌知道木犁在等一个人,他在等朔北狼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

等待总是让人心里焦虑,可是木犁不,他看向西北方的目光很平静,有时候他不磨刀了,静静地坐着,依然看着西北,整个人就像沙漠里风化的一块石头。不花剌开始不明白木犁为什么能那么安静,在金帐里对着那些大贵族怒吼的时候木犁分明凶得像头野兽。后来不花剌想明白了,大概从三十年前朔北狼主退回北方的那一天开始,木犁就已经预料到那个男人会回来。

他等了楼炎三十年,三十年等下来,足以让人从焦虑变得安静。

“用得上这么多把刀么?”不花剌看着木犁手中的刀。

“驰狼的骨头很硬,这样刀口砍崩的时候有刀可换。”木犁低声说,看也不看他。

“可真不像一个老人家说出来的话。”不花剌淡淡地说。

木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我得休息一下了。”不花剌笑笑。

他旁边就有一张厚厚的羊毛毡子,他坐了上去,身体歪歪斜斜地放松。不花剌在城墙上一直有这么一张毡子,因为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不知有多少个晚上,他就睡在这里,身下垫一片毡子,身上再用一张毡子挡风而已。

有时候睡到深夜里,不花剌睁开眼睛,看见木犁面无表情地坐在不远处,在细雪里缓缓地磨刀。

可他们不太说话。

木犁背后站着一百个精壮的年轻人,清一色的简陋皮甲,清一色的阔口弯刀,每人背后插着一支粗木投矛,一双能走长路的宽大脚板上裹着柔软的鹿皮。城下还有两千九百个这样的年轻人,都是木犁的子弟兵。木犁从奴隶中选拔了这些年轻人,亲手教会他们用刀,鞭打他们告诫他们战场上的规矩,也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兄弟。木犁不相信贵族,他只相信奴隶,从一个奴隶崽子到青阳最有名的武士,木犁的心底深处大概一直把自己看作一个奴隶。他坚守着一种奴隶特有的骄傲,冷漠地对待老大君吕嵩·郭勒尔·帕苏尔以外的任何贵族。

在北都城里,不花剌也有一千个人,他们每一个都穿着牧民常穿的黑毡大氅,有一匹自己亲手从小马驹养大的骏马、一张自己手制的弓和一袋子狼牙箭。大部分时候他们打猎为生,接到了大君的命令才会出现在北都城里。青阳部的一千名鬼弓是专属于帕苏尔家主人的军队,任何人都不得不对这支军队抱有戒心,一千名射雕的好猎手也许不足以击溃一支骑兵,可是在草原上他们任何人都能用一支狼牙箭在百步外杀死一个尊贵的人。帕苏尔家的主人总是带着骄傲的口气向别人赞美自己的一千名鬼弓为“青阳的猎鹰”,而把威胁隐藏在其中。

不花剌知道木犁为什么很少跟自己说话,因为他的一千人事实上都是贵族,是被大君授予贵族身份的特殊的猎人,他们出现在北都城里的时候享有特殊的权力。

不花剌伸手到袍子里摸索着,摸出了一支老竹的笛子,看得出那是支很有年头的玩意儿了,外面的竹皮在千百次的摩挲后泛着一层润泽的光,褐黄的颜色像是琥珀。他试了试音,吹起了一支北都城里很少人听过的曲子。笛声低沉呜咽,仿佛草原上的卷云低垂。

木犁的子弟兵们默默地听着木犁的歌和不花剌的笛子声,发觉那两个乍听起来完全不同的调子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节拍,笛子声和牧歌声微妙地融合在一起,渐渐地笛子声低沉下去,像是草原,牧歌声飞扬起来,像是草原上的骏马。

木犁停止了磨刀,也停止了歌唱。他低头默默看着自己膝盖上的刀,沉默着。

不花剌继续吹笛子,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过了很久之后,木犁的子弟兵们听见木犁喉咙里又传出了低沉的哼唱声,还是刚才那首古老的牧人之歌,和不花剌的笛子声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就着歌声和笛子声,木犁一下下地打磨战刀,磨刀声如风声雨声马嘶声中渐渐突显出来的高亢的战鼓。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北都城外的草原上卷云低垂,歌声和笛声飞出很远,几千个年轻人沉默地听着。

“来了。”不花剌停止吹笛,站了起来。

他歪坐在毡子上的时候像是个懒散的牧民,可是一旦站了起来,就像是被弦扯紧的弓背,略略弓着腰,狼一样抬头在天空中巡视。

“什么来了?”木犁问。

“那里。”不花剌冲着西北方的天空扬了扬下巴。

那片苍白色的天空里多了几个漆黑的小点,在云下盘旋,隐约传来的鸟鸣带着嘶哑凄厉,绝不悦耳。但是平坦开阔的草原上依然看不到人影。

“听声音是秃鹰的鸣叫,它们在不远的地方。”不花剌在心里默默地估算了一下,“不超过二十里。”

“秃鹰下是谁?”木犁那对褐黄的瞳子仿佛虎眼,盯着不花剌,“呼都鲁汗,还是楼炎?”

“猎人们把秃鹰看作神鸟,因为它们为猎手指示野鹿和黄羊群的方向。它们总是在这些活物头顶上盘旋,等着猛兽来捕杀了猎物,把剩下的腐肉留给它们。我们就靠着这些秃鹰去搜寻猎物。”不花剌低声说,“但有的时候,秃鹰也会跟随着狼群前进,因为它们知道狼总是要捕猎的。当狼群靠近猎物的时候,它们会激动得上下翻飞,发出饥饿的叫声。”

“楼炎来了么?不超过二十里?他等不及了么?”木犁站了起来,把正在磨砺的狼锋刀慢慢卷进一张小牛皮里,“楼炎,他也等得很辛苦了。”

“我们需要派斥候去亲眼看一看,”不花剌向木犁行礼,“木犁将军,就让我去吧。”

“大君不会想看见自己的雄鹰在第一次交战时作为一个斥候死去吧?”木犁冷冷地说。

不花剌淡淡地笑,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威武和骄傲,“我是个猎人,把马背看作自己的家,让我亲眼去看一看朔北的狼群。即使遭遇上了,我也可以轻松地逃回来。”

木犁微微闭上眼睛,很久才再次睁开,“我不需要逃回来的斥候,我需要一个能够把敌人引入包围圈的斥候。你能做到么?”

不花剌挑了挑眉,“木犁将军的包围圈会在哪里?”

木犁把一张羊皮摊开,上面是北都城周围的地势图。他指着城西面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城外西边七里是台纳勒河,这条河从彤云大山发源,流经北都城附近的时候,是由北向南的。它不算很宽,现在枯水,大概有五十步宽,最深的地方可以没到一个男人的肩。不过它的河面已经结冰,冰上可以行走,骑马过也没有问题。我们迎击敌人的位置就在台纳勒河的东边,你把敌人引到台纳勒河的西边,然后从冰面上过河。敌人过河的时候,冰面很滑,他们势必只能慢慢前进,这时候我们会把骑兵压上去射箭。”

“如果台纳勒河只有五十步宽,冰面上不可能站很多人,最多一两百个。我们如果这时向他们射箭,他们最多伤亡一两百人,大队会退回河西边。”不花剌说。

“你说得对,此时敌人会撤回河西边,用弓箭和我们对射,我们也无法追击,因为我们也不能过河。但是,”木犁指在台纳勒河的下游,“在这里我知道有一个很窄的地方,那里封冻的时候冰会结得很厚,骑兵可以快速通过。在敌人被吸引着在河边和我们对射的时候,我们的一万骑兵已经绕了过去冲他们的后背。这时候他们就会腹背受敌。我并不在乎呼都鲁汗的骑兵,我们只是要防备楼炎的白狼团。”

不花剌想了想,微微点头。

一名鬼弓武士在城下牵来了不花剌的战马,黑骏马以铁蹄刨地,嘶吼着甩动大旗一样的长鬃。

不花剌走了几步又回头,“木犁将军早就想好了这个战法了?两个月里你一直看着西北边,是已经决定在台纳勒河边决战?你怎么会知道楼炎会走那条路?”

“因为台纳勒河西边的一个谷地里埋着上一次战争阵亡的狼骑兵,楼炎会去祭奠他们。另外,那条路是上一次楼炎进军北都城的路,我当时带着骑兵在台纳勒河边和他作战,诈败把他诱进城里。楼炎那个男人的性格,一定会走上一次的路来攻占北都城,只有这样才能洗刷他三十年来的耻辱。”木犁看着西北方天空中那些翻飞的秃鹰,“我所知道的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是个凶残的魔鬼,也是个让人不能不尊敬的英雄。”

“被青阳部的木犁尊敬的人,世上已经不多了吧?”不花剌向城下走去。

“记住,无论你对于自己的骑术多么有信心,都不能和狼骑兵交战!如果你距离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难再逃了。”木犁在他背后冷冷地说。

黑骏马如风一样奔驰在草原上,不花剌摸索着自己背后两侧的箭囊。他的箭囊和其他人不同,箭囊是扇形的,每个箭囊二十五支狼牙箭,分为两排一格一格插好,两只箭囊交叉着捆在他的背后。这样一共五十支利箭在不花剌身后就像一面打开的东陆折扇,这对箭囊是父亲留下来的,不花剌熟悉每一支箭的位置,他永远记得哪些位置已经空了哪些位置还有箭,他的手伸向背后,一定会有一支箭在那里等着他。

他比其他鬼弓武士发射的速度快三倍。

他重新检查箭囊是因为他能感觉到周围有危险在逼近,虽然他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但是那匹警觉的黑骏马从出城的一刻开始马耳始终如枪尖那样竖起。他已经越过了台纳勒河的冰面,现在随时都可能遭遇朔北部的军队,那时候他只有一张弓和五十支箭。

他感到庆幸,雪已经覆盖了地面的每一寸,这样他在奔驰的时候不会扬起什么尘埃。否则在这个开阔的地方任何人一眼就能发现他。对于一个斥候而言,生死之间的距离等于你被发现时和敌人之间的距离。

黑骏马慢了下来,不花剌并没有用马刺催促它继续奔跑。他握紧了弓,弦上带着一支箭,警觉地环顾四周。最后黑骏马打着响鼻停下了,白茫茫的雪原中央,不花剌独自立马眺望,看不见周围有任何活物的痕迹。他没有放松警惕,他熟悉自己的马,这匹马在捕猎中锻炼出来的追踪猎物的技巧是聪明的猎手也不能相比的。

他终于注意到黑骏马停下的原因了,在前方的雪地上,有着浅浅的脚印,却不是大队骑兵经过的样子,那样的话整片雪地会像是被翻过来似的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不花剌竭力辨认那些脚印,却无法断定那是人的或者狼的,看来一支不大的队伍在雪停之前曾经从这里经过,脚印被雪覆盖了。

他想了一下,决心抓住这唯一的线索。这时候在北都城附近的应该只有朔北部的人了,他要知道这些人是去哪里,也许正是通往一直没能发现的白狼团的驻地。

黑骏马在他的命令下跟随那些模糊的脚印慢慢地前进。显然这匹战马流露出极大的不安,只是由于主人的驱赶才不得不前进的,它走得很慢。不花剌的心里隐隐约约笼罩着一层阴影,他感觉到雪下面似乎是一条路,这些脚印是沿着一条荒废了很久的路前进的,周围的雪地里似乎有一些躺着的巨石。他以前在南方狩猎,并不熟悉北都,也从未有人告诉他北都附近有这样一处地方。

他环顾四周,发觉马正在慢慢向着低处走,雪越来越深。这是一片很大的低洼地,雪会从高处往低洼地堆积。雪已经没过了战马的小腿,这样下去很快就要不能行进了。

这时候一块黑色的巨石出现在前方,不花剌带马接近那块巨石,伸手扫去上面的积雪,读出了上面的文字。那是以蛮族和东陆的两种文字刻就的碑文,碑文的第一句是,“这个霜年的第十一个月,战死七万五千人之后,青阳和朔北在这里休战订盟,结为翁婿,以这墓园里埋葬的勇士们的灵魂起誓,在我们有生之年保持和平……”

不花剌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始终感觉是走在一条路上,大雪覆盖下确实有一条路,那是一条神道,通向三十年前两部战争里死难者的墓地!

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四下张望,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他是站在一片方圆数里的谷地的正中央,仿佛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天上开始飘细雪了,以不花剌的鹰眼也看不了一里远。他踌躇了很久,因为那些脚印此时忽然清晰起来了,一个连着一个指向前方。

不花剌微微眯起眼睛,他终于压下了心里的不安,策马前行。雪越下越密,雪幕里隐约传来唱颂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巫师在不远处行祭祀的仪式。不花剌感觉到自己的血流加快了,快要接触到敌人,他反而无所畏惧。他思索了一下,无声地跃下马背,他担心黑色的战马在雪地上太显眼了,而他自己背后披了一张反毛的羊皮,最适合在雪地里隐藏踪迹。他弯着腰,踩着没到大腿的雪前进,弓始终半开,弓弦上带着一支箭。

唱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白茫茫的雪地里,隐约有黑色的人影出现,人数很少。不花剌拉起羊皮把自己的头也盖住继续逼近,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呼吸的白气被对方发觉。他终于看清楚了,看清楚的瞬间他没能克制住惊恐,不由得大口喘息,一股股白气在空气中弥散。

有人把数十丈长宽的一片雪地整个地翻开了,连下面的泥土也被挖到五尺以上的深度,露出不知多少骨骼。这些战死勇士的遗体并排躺在那里,每一具尸骨都是侧卧,微微蜷曲着腿,一具贴着一具,贴得紧紧的。数千具,或者数万具,没人能数得过来。不花剌从未见过那么多的尸骨,这让他想起龙冢的传说,据说龙是有灵性的神兽,知道自己将死,会默默地游向海洋深处历代祖先沉眠的坟墓,那里是一片龙骨的世界,巨龙的胸骨一架架覆盖在海底平原上,仿佛无数屋宇。

不花剌很小的时候听到这个传说,曾想亲眼看见祖先遗骨的龙,在它死前是何等的悲凉。如今他看到这些人骨,强烈的悲辛令他一时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被翻开的墓地前,有人把骨骼表面泛着红色的骷髅头垒成了一座四方的尖塔,足有一人半高,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骷髅塔前一具具泛红的尸骨被整理出来,平躺在白雪里。不花剌忽然意识到那些都是狼骑兵的尸骨,狼骑兵的食物和一般草原牧民不同,他们死后骨骼会慢慢泛出一种古怪的苍红色,这是朔北白狼团自称“红骨的勇士”的原因。

不花剌视野里只有两个人,他们都穿着深红色的大氅,手提着祭祀用的犀角刀,背对着不花剌。靠近骷髅塔的那个人看背影似乎更加高而瘦削,站在一旁低头肃立的则雄壮魁伟。不花剌缓缓地开弓,瞄准那个高瘦的背影。他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在这里杀死对方一人,这也许会影响他诱敌的大事。

那个高瘦的人并未意识到背后有危险在逼近,他低声哼唱着祭祀的歌,一具一具地抚摸那些苍红色的骷髅。这些骷髅脖子上大多挂着铁链,上面穿着已经锈蚀的铁牌。高瘦的人一个个地辨认那些铁牌,低声说着什么。说完之后,他就摘下骷髅头骨垒在那座骷髅塔上。

不花剌注意到他露出来的胳膊是生铁般的黑色,干枯遒劲,轻易就把一具几乎完整的骷髅拧断了脊梁,摘下头骨来。他没能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再次向前逼近了大约十步,终于可以从风声里辨别出那人低沉嘶哑的声音了。

“安心睡吧,你的儿子已经长大,他是个英勇的武士了。”高瘦的人抚摸一具骷髅的头骨,说完之后,他把头骨拧了下来堆在骷髅塔上。

“你的妻子改嫁给一位勇敢的战士,生下了一个勇敢的孩子,虽然长得并不像你,可是也和你一样坚强。”他走到下一具骷髅前,“就当作是自己的儿子吧,安心睡吧。”

“你的狼死了,但它生下了狼崽,非常健壮。安心睡吧。”他又拧下一颗头骨。

当他辨认出另一具骷髅脖子上的铁牌后,抚摸着那骷髅的头顶,沉默了很久,“你的家人都死了,你的狼也死了,你没有后代。”

“还是安心地睡吧。”他也拧断了这颗头骨,“你的同伴们已经回到了这里。”

“你的儿子是个懦夫,我已经为你教训了他,安心睡吧。”

“你的弟弟在北方带领着一个上千人的大家族,你可以安心睡了。”

“你的妻子背叛你和男人通奸,我已经代你砍下了她的头。安心睡吧。”

不花剌感觉到自己心脏里的血管就要炸开,那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这个人在三十年之后依然能从那些铁牌中辨认出每一个曾经忠于他的狼骑兵,他回来祭奠为他而死的武士们了,木犁猜的一点都没错。不花剌知道那个老人是谁了,草原上独一无二的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

他就要拉弓发箭,却看见朔北狼主身后的那个人摘下头上的风帽,回头冷冷地笑了。那人剃光的头顶上是一条黄金文出的蛇!他看着不花剌,那种不屑的笑纯粹是在看一个死人。

那是“黄金王”呼都鲁汗,朔北部的一对父子全都在这里。

不花剌已经不能发箭了,呼都鲁汗对他冷冷一笑的时候,无以复加的恐惧像是半空里扑下的魔鬼,把他整个地环抱在怀里。不花剌闻见了空气中躁动不安的异味,他猛地回头,看见了狼!

巨大的、白色的狼。

那匹狼简直是狼中的皇帝,体长差不多等于猛虎,肩高和北陆骏马一样。它在萧瑟寒风中无声地抖动着雪白的长毛,粗壮有力的爪子陷入雪地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一双碧莹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不花剌。它已经把不花剌看作了可口的猎物,血管里涌动着对血液的渴望。它距离不花剌只剩下三十步。

“如果你距离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难再逃了。”

木犁的话在不花剌的耳边再次响起,就像是雷鸣似的。他疏忽大意了,更糟糕的是他完全不了解这种来自极北荒原的驰狼,他想这匹狼其实早已经盯上了他,在他踏入这片墓地的时候。所以战马才显露出那种不安。

不花剌急退,巨狼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发起了扑击。不花剌甚至没有开弓的机会,他被陷在雪里了,无法躲避。驰狼的一击,快得就像是北陆最好的骏马。这时候驰狼忽地停顿了,这匹野兽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危险,猛地掉头向一侧望去。随着一声雄浑的嘶吼,不花剌的黑马踏着积雪极快地逼近,雪地挡不住这匹从小跟随不花剌的神骏,它不停地跳跃,避免自己被陷住。

逼近巨狼的瞬间,黑马人立起来,两只碗口大的马蹄向着巨狼的头顶踩下。草原上的马对付恶狼只有四只铁蹄有用,普通的狼在公马的蹄子下不得不暂时退缩。但是就在黑马站起来的瞬间,巨狼也舒展狼腰站了起来!它站起来更胜黑马,足有两人高,挥舞两只前爪就要插入黑马的胸口。

即使是普通的狼,利爪一下也可以撕裂马腹。这时黑马两只有力的后蹄猛地踏地,大片的积雪扬起,那匹黑马竟然四蹄离地跃起到一人高的空中,用尽全身力量一弹,两只后蹄同时踏向巨狼的腰间。柔软的狼腰是狼身上的要害,巨狼不得不拧身避开了这次攻击。

黑马落地,对着不花剌凄厉地长嘶。不花剌扑上马背,伸手在马身上一摸,满手都是温热的血。刚才那个瞬间,巨狼的利爪还是在黑马的胸口留下了三道极深的血印。黑马忍着剧痛,载着主人向东面狂奔,它通人性,知道回到那里就安全了。

马血一连串洒落,仿佛盛开在雪里的花。不花剌把这马看作了他的兄弟,他不知道这样奔驰这匹马还能坚持多久,任何时候都可能倒下。他觉得剜心般的痛,在后背一次拔出三支箭,开弓射向巨狼。他们之间距离不远,巨狼目标又极大,三支箭全部命中。那头野兽痛苦地嚎叫了一声,嚎声震得不花剌耳朵剧痛。巨狼没有倒下,不花剌箭上的力道足够射穿五层叠在一起的牛皮甲,可是射在巨狼身上不过没入了三寸。巨狼低头咬住那些箭,血淋淋地拔了出来。

它再次发出了嚎叫,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而是狂怒。它以胜过奔马的速度直追不花剌而去,与此同时,周围的积雪里三头同样大小的巨狼猛地跃起,加入了追赶不花剌的队伍。它们已经在那里蜷伏了很久,等着这一人一马新鲜的血肉。

青阳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在城墙上远眺,他的视野中,木犁的三千奴隶子弟正列队出城。在北都这座黑色巍峨的巨城下,三千人看起来没有多少。天上开始飘雪了,他们渐渐地远去,似乎要被这场茫茫细雪吞没。九王眯着眼睛看向队伍的最前端,干瘦的老人肩上扛着剑齿豹的大旗。

九王背后,城墙之下,一万六千名虎豹骑精锐沉默着待命,他们每个人都披挂皮毛饰边的精铁铠甲,马鞍上斜插着一掌宽的阔口重刀,那些精选出来作为战马的神骏意识到大战即将来临,铁蹄缓慢有力地刨着地面,克制着对冲锋的渴望。

一名黑衣斥候疾步登城,“大汗王,木犁带领全队共三千奴隶出城。”

“我看得见。”九王淡淡地说,“不花剌呢?木亥阳呢?铁晋呢?还有三大家族的骑兵呢?”

“不花剌的一千鬼弓也已经从南面的城门出城,可没有人看见不花剌。我们不敢跟踪鬼弓,他们出城后我们已经失去了他们的行踪,不过从路线上看,他们会走迂回的路线,最后和木犁的军队汇合。”

“草原上没有人可以跟踪鬼弓,就像没有人可以跟踪鹰。”九王点了点头。

“铁晋将军的一万骑兵正在整装,预备出战。木亥阳将军的一万骑兵正逼近北门,应该也是要出城。几大家族所部的骑兵还没有动静。”

“合鲁丁、脱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们不会听从一个老奴隶的指挥吧?即使那个老奴隶配着吕嵩·郭勒尔·帕苏尔的剑。”九王冷冷地笑了。

一骑快马闪电般地驰到城墙下,又是一名武士疾步登城。九王所属的那名黑衣斥候起身,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护卫武士们背后。新来的武士一张黝黑的面孔,披着简陋的牛皮筒子铠,一双大脚上裹着鹿皮,鼻孔上穿着一枚铁环。那枚铁环是奴隶的标记,主人会在铁环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铁环是大半个圆,没有封口,在奴隶小时候就穿在鼻翼上,奴隶长大之后铁环就和肉长在一起。这样逃跑的奴隶不得不撕裂半边鼻子扯下那个铁环,才能永远甩掉主人的名字,即便如此,鼻翼上的缺口也会永远标记他奴隶的身份。

奴隶武士跪在九王面前亲吻地面,“尊贵的大汗王,我是木犁将军的部下,木犁将军已经侦查到朔北部主力逼近的消息,我们将在台纳勒河边和朔北开战。木犁将军请大汗王所部的虎豹骑精锐在侧翼夹攻。”

“看看你的背后,我已经为木犁将军准备了一万六千名虎豹骑武士,当你们和狼主开战的时候,我们会冲击他们的侧翼,草原上的任何军队都无法抵挡虎豹骑的全力冲锋,请木犁将军放心。”九王缓缓地说。

奴隶武士回头看了一眼城下,九王忽地举手指向天空,一万六千名虎豹骑武士同声拔出马鞍上的重刀,指天咆哮,同时一万六千匹战马昂首嘶鸣,巨大的声浪仿佛要把空气里幽幽飘落的雪花也震散。在这样的一支军队面前,似乎脚下坚实的城墙也会被撕纸般粉碎掉。

为首持旗的铁牙武士猛地挥舞大旗,把旗杆重重地顿在地上,武士们又在几乎同一瞬间停止了咆哮,紧紧地拉着缰绳控制住自己的战马。声音平息下去,在场的人却仿佛刚从雷电交加的雨云中逃脱出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很久听不见其他声音。

“明白了!我会这样回报给木犁将军!”奴隶武士再次亲吻地面,起身下城,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黑衣斥候从九王的护卫武士们背后闪出来,凑近九王耳边,“大汗王比三大家族的主人更加尊崇,我们也无须听从这些奴隶的指挥……”

“不,在北都城里,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指挥我的军队,那个人毫无疑问是木犁。”九王挥手打断了斥候,“大君也等待着凯旋的消息,他期待着我们全力配合木犁的进击。”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而且,对于将死的人,何苦吝啬和善的面孔呢?”

斥候一愣,九王却不再理睬他,向着城下持旗的铁牙武士挥手,令大军开拔。他的脚下,数百杆剑齿豹大旗如连云般经过,铁蹄轰鸣。九王眺望远方那支小小军队最后的背影,嘴里低低地哼着一支歌。

只有黑衣斥候距离九王最近,听清了那首悠扬的挽歌,歌词被稍稍地更改过了。

“瞧,每天凌晨听得见

夜莺唱的古尔沁之歌

它哀悼那名叫木犁的奴隶的死亡

对他,没有追忆,只有哀伤

这年头,没有人开口欢笑

这年头,世上因兵戈而无片刻安宁

这年头,谁让我看见过娇红的脸蛋?

这年头,哪有光阴顾得上欣赏玫瑰?”

此时此刻,不花剌正在雪地中疾驰,他压低身形几乎是趴在马鞍上,借此减少风对自己的阻力。他在马腹的侧面摸了一把,满手都是冰冷的汗,很快就冻成了冰碴。

他后悔自己的冒进。他应该完整地执行木犁的命令,只是侦查和引诱朔北部的军队,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离开战马去窥探斡尔寒父子,如果当时他还在黑骏马的背上,就不会让狼悄无声息地逼近到身边。他太自负了,从他握住父亲的弓以来,就从心底相信自己是草原天空里桀骜的鹰,没人能够追捕他,即便是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

驰狼的速度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知道狼在追逐猎物的时候也会爆发出令人惊恐的高速,但是依然无法和草原上最好的骏马相比。但现在他的马已经濒临极限,而驰狼那股可怕的气息就在他的脑后。那不是狼身上常有的腥臊气,而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不花剌对这股气味不陌生,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总是弥漫着这股味道。

这些狼的食物是人!

不花剌对于木犁说过的话已经没有怀疑,这些狼是以沿路的牧民作为补给,从北方回来的!

黑骏马在雪地上画出巨大的弧线,但是这对于驰狼完全没用,沉重的身躯没有让驰狼变得笨拙,驰狼们敏捷地转弯紧随,那些锋利的狼牙距离马尾只有一丈多远,也许一次发力狂奔,驰狼就能够把锋利的爪插进马的胸膛里掏出心来。

前方就是封冻的台纳勒河,河对面会有木犁的军队在那里列阵,不花剌却没有信心自己的马能够支撑到那里。他不敢回头,但是他预感到驰狼还有余力,它们不会允许这个猎物蹿过河面,当战马不得不在光滑的冰面上缓慢前进时,驰狼就获得了最完美的捕猎机会。

不花剌伸手摸索自己背后的羽箭。他发箭的速度很快,但他依然需要瞄准,在这样的高速下他无法转身瞄准。

“哈察儿。”他紧紧抓住黑骏马的长鬃,低声喊它的名字给它勇气。这匹马已经跑疯了,他从小养育这匹马,从未见它跑得那么快,如果不是这一次的神速,驰狼们已经享用了他们新鲜的血肉。

他已经看见冰封的河面了!他死死地盯着前方,急速地思考自己该怎么办,也许他可以不踏上冰面沿着河岸奔驰,这样对面的木犁可以派人救援他。

他的瞳孔忽然放大!在前方的细雪中,一匹巨大的、白色的狼!它斜向里冲过来截住不花剌的去路,猛地刹住,抖动全身,身上的积雪飞散,那身晶莹的白毛仿佛直竖起来。它以利爪刨雪,发出了低沉而悠长的嚎叫,迎着不花剌的马头直冲过来。

不花剌回头,看见自己的背后只有两匹驰狼。

他被这些畜生包抄了。他是草原上最好的猎人,熟悉狼的性格,这些天性嗜血的动物有时候聪明得让人吃惊,会分成几队把羚羊群逼到山崖下围杀。可不花剌从未当过狼的猎物,他没有想到,在他绕着巨大的弧线带着驰狼在雪地里奔行时,有一匹已经悄悄离队,走了笔直的路线,阻挡在自己的面前。

“如果你距离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难再逃了。”

木犁的话很快就要应验,此时前方的驰狼距离他有五十步,后方的只有不到十步。他是一个射手,他现在陷入的恰恰是射手的绝地。不花剌所习惯的是隔空百步杀死敌人后回撤,可如果他陷入了人群,就算他发射的速度再快,总比不过持刀的武士上来挥刀一斩。这些驰狼每一头都胜过数名精锐的持刀武士,它们挥舞的利爪远比铁刀更可怕。

他就要死了,死的时候他背后还有四十七支箭没有发射。

电光石火的瞬间,父亲的声音穿越了十几年的时间重现在不花剌的耳边。父亲的教导很多,不花剌不可能每一条都记得清楚,可是那句被遗忘了很久的话忽然间变得百倍清晰。

“如果鬼弓陷入了人群,该怎么办?”十二岁的时候,不花剌提了这个问题,此时他已经可以在百步的距离上射落大雁。

父亲默默地握住不花剌的手,把他小小的手握紧在弓上,让他不得不紧紧抓住弓背。

“射箭,孩子!射箭,别停!”这八个字是父亲全部的答案。

不花剌猛地握紧了弓。是的!就是这样!他的手里还有弓,他的背后还有箭,一个鬼弓不能这样死去!即便在绝地里,他仍能射箭!

“哈察儿!”他猛地拍在马脖子上。

黑骏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发狂般向着前方的驰狼撞去。不花剌忽地在马背上站了起来!他右手从背后准确地取到了三支狼牙箭。在背后驰狼猛扑起来的瞬间,不花剌全力蹬踏马鞍,整个人离开鞍面飞起!他从马背上跃起了不可思议的六尺高度,远高于驰狼的头顶。哈察儿依旧疾驰,不花剌和它瞬间分离,驰狼也停不下,抬眼看着猎物像是大雁般从头顶掠过。

哈察儿一头撞在前方的驰狼身上,挥舞的利爪立刻在哈察儿的肩膀上增加了几道伤痕,肌肉外翻出来,鲜血喷涌。而这匹桀骜凶悍的烈马也没有放过驰狼,它得了一个空隙,用尽全力咬在驰狼的喉间,公马的牙齿虽然比不上狼牙锐利,却也不容轻视。前方截击的驰狼喉咙里鲜血涌出,暴跳着往后逃窜。

此刻哈察儿已经不可能避过身后的两匹驰狼了。然而,不花剌已经落地!他无须在疾驰的马背上转身瞄准了,他发箭的速度比普通的鬼弓还要快三倍!不花剌三箭上弦,全力引弓,弓背发出接近绷断的咯咯裂响。在这个瞬间不花剌完成了瞄准,三箭齐出!

满弦发射的情况下,不再是前一次的结果。三支利箭准确地贯入一头驰狼的脖子和头部,坚硬的颅骨被洞穿,那匹驰狼惨嚎着张牙舞爪,利爪扫在旁边另一匹驰狼的身上,阻挡了另一匹驰狼的扑击。

不花剌毫无停息,狂奔而前。哈察儿通人性地奔跑回来,不花剌飞身上马,哈察儿立刻掉头奔向台纳勒河的方向。

木犁的三千奴隶子弟已经在台纳勒河的东岸列队,木犁仍在磨刀,三千奴隶子弟兵绝大多数都是徒步,在木犁的背后整齐列队。雪大起来了,大片大片的,仿佛冰冷的鹅毛。

风中传来了马嘶,三千人一齐看向台纳勒河的西岸。一匹黑骏马急速从风雪中现身,随即是两头近乎雪白的巨狼,它们暴怒着追击猎物,跳跃、扑咬,身形时而清晰时而隐没在雪幕中,仿佛虚幻不真的精灵。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队列中隐隐出现了骚动。他们中没有人见过那么巨大的狼,别的狼在它们面前都是豺狗。

木犁猛地举起手,这个动作是叱令所有人安静,“再大的狼,也还是畜生!”

他从雪地里起身,用那片牛皮卷起所有的刀,一柄接着一柄插入马鞍侧面的革囊里,只留下那柄小牛皮包裹的狼锋刀提在手上。他的战马是一匹墨青色的高头大马,和木犁一样瘦削,四条腿的线条凌厉如刀锋,因为上阵前的紧张而剧烈地呼吸着,胸廓高速舒张,露出清晰的肋骨,巨大的双眼中透出一股凶悍的气息。这种马在东陆被称为“透骨龙”,价格高昂。它和朔北部的战马一样是瀚州北方的薛灵哥种,薛灵哥是朔北部领地上的一条大河,春夏两季河边野草丰美,野马群经常去那里交配产仔。这匹透骨龙的父亲,是三十年前青阳部和朔北部订盟时朔北部进贡的一匹纯血野马,木犁特别珍视这匹战马,从驹子开始亲手一把把草喂养大,在马草和燕麦之外,还喂给它活鸡和野兔,这匹马会像野兽一样把这些小东西咬死之后撕裂了吞下去。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这匹危险的透骨龙,透骨龙喉咙深处开始发出野兽捕猎前的咆哮声,低沉可怖。

最后,木犁把吕守愚赐予的那柄重剑捆在背后。如今这是他权力的象征,他可以借这柄剑指挥整个北都城的军队,砍下所有不听从命令的人的头颅。

不花剌的战马距离本阵只剩下不到五百步,他踏上了冰面,不得不减缓速度。驰狼也不得不减缓速度,但它们有锋利的爪子,可以抓入冰面,打着蹄铁的黑骏马却不住地打滑,驰狼的速度明显占了优势。

木犁翻身上马,低声叱令自己的属下,“不要跟在我马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要离开本阵!”

透骨龙咆哮而出,急速逼近冰封的河面。黑骏马艰难地往前一步步挪动,滚热的血一滴滴洒落在冰面上。不花剌已经无法再次发箭,他上一次暴烈地张弓,已经损坏了那张手制长弓的背筋,这样的弓无法射出威胁驰狼的箭。驰狼已经越来越近了,不花剌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暴烈的马嘶声震着不花剌的耳朵,他看向前方,一匹墨青色的瘦马跳上了冰面,那股子骁勇像极了他的哈察儿。那是木犁的透骨龙,这匹危险的战马也打着蹄铁,落在冰上立刻打滑。它却似乎没有害怕,四条刀削一样瘦长有力的马腿压低,四蹄紧紧按在冰上。它是冲上冰面的,巨大的冲劲让它飞快地滑向了已逼近岸边的不花剌。

木犁在滑动中抖掉了狼锋刀上的小牛皮,透骨龙和哈察儿擦肩而过的瞬间,不花剌看见狼锋刀上铁光刺眼。透骨龙开始失去控制地旋转起来,木犁单手举刀过顶。驰狼们警觉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它们立刻决定进攻,在前面的驰狼人立起来,双爪向着木犁的头顶扑下。

直指天空的狼锋刀忽地划出一道刺眼的铁色弧光。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在驰狼立起的瞬间,自上而下劈开了它的胸腹。扑面而来的狼血染红了木犁全身,驰狼沉重的身躯倒在了冰面上。透骨龙的旋转还未停止,第二匹驰狼急欲为死去的同伴复仇,它试图俯下身前冲!

而木犁从马背上跃了起来,落地的瞬间,狼锋刀插入冰面,帮助他定住了身体。这个瘦小的老人缓缓直起身,紧紧地握着刀,盯着最后一匹驰狼。透骨龙有些可笑地从驰狼的一侧旋转着滑过,驰狼却没敢趁机攻击。驰狼也死死地盯着木犁,绿莹莹的狼眼里透着无法压抑的凶性和隐隐的畏缩。

木犁不动,就像一枚钉子扎在冰面上。

驰狼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取胜的把握,前面那匹狼的遭遇告诉它这是难于对付的敌人。它孤独而凶戾地嚎叫了一声,缓慢地一步步往后退。它和木犁间的距离达到大约三十步的时候,它转身向着西岸回撤。

直到它登上岸边的雪地,才又回头看了木犁一眼。它喉咙里的血缓缓滴落,刚才哈察儿的撕咬重创了它。

木犁和它对视了一会儿,转身一步步走向东岸。那匹透骨龙缓缓地跟在他背后,不时地回望西岸,警告驰狼不得逼近。驰狼转身向着西边远去,很快隐没在风雪里。

不花剌抱着哈察儿的脖子,哈察儿倒在地上,身下一摊鲜血,胸廓急速地舒张着,做最后的呼吸。木犁看了一眼,马腹上的伤口中,有一道已经整个裂开了,马肠从伤口里滑落出来,上面结满了血色的冰碴。谁也不能想象受伤如此重的一匹马,怎么能以那样的速度跑过那么长的距离。

不花剌抚摸它的长鬃,觉得自己的腹部也痛得像要裂开。他愿意做一切的事情来救助这个朋友,可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他想起这匹黑马还是匹黑得发亮的小驹子的时候,缩在他的怀里,在他的手心里舔羊奶。

现在哈察儿又一次缩在他怀里了,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脸。

“杀了它,它现在很痛苦。”木犁拔下胸前的短刀扔在不花剌面前的雪地里。

不花剌抓住那柄短刀,紧紧地攥在掌心里。木犁转过身去,不花剌在他背后拔刀,哈察儿低低地哀嚎了一声。不花剌的一刀准确地刺进了它的眉心,洞穿颅骨切断了脑络,这样的死亡痛苦极短暂。不花剌脱下自己的黑氅盖在哈察儿身上,他深深地呼吸,还能闻见哈察儿暖和的气味。

“是匹好马。”木犁拍拍不花剌的肩膀,“它是为了你才拼了命跑回来。”

“我知道。”不花剌面无表情。

“想为它报仇么?很快就有机会,你看,机会越来越近!”木犁冷冷地看着河对岸,雪尘漫天扬起,那是大队的骑兵正在扑近,雪尘中想必裹着苍狼的大旗。

不花剌默默地站了起来,转过身背对着己方本阵,立刻有两名鬼弓武士上来为他装箭。一支支漆黑的狼牙箭被填入箭囊中的每一个缺口,武士们一边装箭,不花剌一边摸索着那些羽箭,最后一次默记它们的位置。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会更加惨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回来装下一批箭。

不过无所谓了,他的马死了。从他的马倒地那一刻起,他更加坚信这场青阳部和朔北部之间的战争结果,是只有一方能在战争结束的时候笔挺地站在草原上。他深深地呼吸,克制着那股失去朋友般的、锥心的疼痛,他告诉自己这就是真正的战场。不是用一支箭在两百步外杀人,你甚至看不清被你射死那人的血是什么颜色的,这是战争,会拼到最后一个武士鲜血流尽。

“这时候我们的骑兵已经过河了吧?”不花剌看着河对岸飞扬的雪尘。

木犁点了点头,“已经过河了。”

“木犁将军要对我隐瞒到什么时候?”不花剌转头看着木犁的眼睛,“我所做的还不能证明我自己么?”

木犁眉峰一跳,“你想知道什么?”

“我们没有骑兵过河突袭朔北部的背后,首先,木犁将军所部没有什么骑兵,骑兵都掌握在贵族们的手里,很难调动。其次,如果我们真的要在背后发起突击,那么以木犁将军的性格,一定会在决战前线,不会留守佯攻的河东岸。是不是这样?”不花剌大声说。

木犁沉默着,冷冷地和不花剌对视。

“我是一个贵族,木犁将军是不会相信一个贵族的,所以木犁将军不会告诉我真正的战术。”不花剌毫不畏惧木犁那对森冷焦黄的眼睛,“木犁将军的猜测是,只有自己的军队在交战的第一阵中获得优势,我们这些贵族带领的军队才会赶上来分享战功。所以,如果木犁将军现在在河东岸,那么,东岸就是我们第一场战斗发生的地方,而且是必胜的一阵!”

“我们会后撤一里,呼都鲁汗看不见我们的军队,可能会踏冰渡河。在他们一半人渡过台纳勒河的时候,我们进攻。我们必须压制他们渡河,靠三千个奴隶,逼得他们不得不撤回河西岸。但是冰面很难承受太多人,大队人马一齐撤退会压垮冰面。我们就吃掉他们困在西岸的军队。”木犁缓缓地说,“这就是真正的战术。我们需要赢第一阵,可我们只有三千个步战的奴隶。我不指望贵族们,在战场上我不会把命赌在靠不住的援军身上。”

不花剌默默地把手向着木犁伸出,木犁看着他骨节嶙峋的手,皱着眉头。

“不敢握我的手么?我不会因为一个老奴隶握了我的手就大喊真是太脏了,一个下贱的奴隶握了我的手。”不花剌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只是一个猎人。”

“猎人?”木犁斜眼看着不花剌。

“我是个有一千个兄弟的猎人,你有三千个兄弟,你愿意握个手么?”不花剌说。

两人默默地对视,不花剌的手悬在半空。木犁的眼睛森冷,不容一丝感情,仿佛面对敌人。在不花剌就要抵挡不住收回目光的时候,木犁的眼睛深处,什么东西微微一跳。木犁伸手,握住了不花剌的手,极大的力量,极短暂地握手。随即木犁放开了,往后退了一步。

不花剌抖了抖略微疼痛的手,“现在你有四千人,三千木犁的子弟,加上一千名鬼弓。”

“一万四千,”木犁回望身后,北都城在他看不见的极远处,“虽然我不相信贵族,但我依然请求他们攻击朔北部的侧翼。那些人里,我对铁晋·巴赫·莫速尔的一万骑兵有些把握,铁晋做决断的时候太犹豫,但在我们开战后,他应该会在合适的时间切入战场。”

“一万四千,朔北部会有多少人?”

木犁摇头,“我们没有准确的情报,但是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楼炎一生中最终的复仇之战。他会带着他全部的人来……十万个男人!十万匹战马!三千匹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