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猎人终日驰驱践蹂于草茅之中,搜求伏兔而搏之,不待其自投于罗网而后取也。

——苏轼(1036~1101)

2003年11月26日黄Sir的死忌。

保安部办公室内,杨锦荣正在向众警员讲述行动内容。

“今日祖国公安来港办理疑犯移交手续,麻烦各位提高警觉,办得妥妥当当,我不要看见有任何出错!阿晖,Damon留在这里负责control centre,全部人把对讲机调校至channel34879。Bill,通知了交通部没有?OK,现在对时间,7时40分,20分钟后出发。”

在不远处,手握一部微型录音机紧贴着耳朵的刘建明,正在监视保安部内的一举一动,杨锦荣的说话内容他无法听清楚,但保安部即将有大行动,这个显而易见。

他知道今晚就是下手的黄金机会。

他把镜头再次对焦到那部蒸馏水机,胶瓶内的水所剩无几。

他按停录音机,拨了一个内线电话到庶务部。

一放下听筒,电话铃声便响起。

“喂?”听筒传来持续的“嘟”声。

稍一定神,原来是他的手提电话在响。

“刘先生,你太太同意明天下午与你见面,你有没有问题?”电话的另一端是替他办理离婚手续的律师。

他感到困惑,垂头苦思。

“喂!喂?”律师喊了两声。

“啊,没问题,3点钟吗?我一定准时到。”

挂断,电话再次响起。

“睡醒了吗?”这次是李心儿医生。从今天凌晨到现在为止,李心儿一共打了5个电话给他。

“噢,刚刚醒来,精神好多了。”他说。

听着他那沙哑的声线,李心儿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昨晚真的不好意思,把你吓倒了,我想是太疲倦的原因吧。”

“吃了东西没有?我陪你吃晚饭好吗?”

“不!”他把喘急的声线缓和下来,“呀,我约了Mary吃晚饭。”

“那好,我明天再找你。”

“嗯,再见。”说罢,他匆匆把电话挂断,全神贯注地凝望计算机屏幕。

庶务部的陈伯出现。

Damon打开保安部的门,陈伯拿着一个蒸馏水瓶站在外边。

“哗,陈伯,这个时候还来换水?想拿勤工奖呀?”

站在Damon身后的杨锦荣感到有点异样,回头一看,蒸馏水机上的瓶子空空如也:“陈伯你真行,我们刚刚把水喝完你也知道?”

陈伯白他一眼:“还说?半夜三更打电话来说没水喝,害得老板骂我在日间没好好巡逻……,帮手啦,说风凉话。”

Damon感到奇怪:“打电话要水?我们刚才全部人在开会,谁打电话到庶务部?”

杨锦荣略一思忖:“呀,是我在开会前打的电话,连我自己也忘了,来来来,陈伯,我帮你。”

在远处的他听不到众人的对话,只见杨锦荣有点手忙脚乱,猜想杨锦荣是被陈伯骂了,他笑了笑,看一眼放在桌上的空瓶子,瓶子上印着“Flunitrazepam”,一种强力的安眠药。

杨锦荣看一眼手表,拍一下手掌,高声说:“全部人ready?出发!”说罢,他回头望向Damon和阿晖,“你们两个没精打采的,狂抽烟也没用,快冲杯咖啡来提提神。”

杨锦荣带领一众探员离开。

5分钟后,刘建明站到窗前看着保安部的车队离开,再回头看见计算机屏幕中Damon与阿晖正在加水,他把贴在屏幕上的胶纸收进工具箱,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维修部的工人服,穿上。

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副头发散乱不修边幅的样子,他展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

打开门,只见办公室内坐满了人,他赶忙关上门,庆幸没被看见。

望一眼手表,原来只是8点多,他狼狈地脱去工人服,穿回恤衫西裤,从工具箱取出那张胶片与少量工具,把工人服与工具塞进公文包。

他整理一下仪容,不断用手拨弄只有半寸长的头发——手指沿一双耳朵绕一圈,拨拨前额,分分发线,抓抓后颈。

开门。

保安部的门铃响起,拿着咖啡杯叼着香烟的Damon步伐不稳地过去开门,眼前站着笑容可掬的他。

“干嘛?”Damon发音含糊地问。

“你们这里的烟雾探测器发出警示,我来看看。”

“是吗?我没听见啊。”

“是最轻微的警示,警钟不会响的,我可以进来检查一下吗?”

神智不清的Damon没心思去深究,让他进入。

只见阿晖已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打着鼻鼾,Damon见状半走半爬的上前叫唤他,然而自己也是有气无力。

“喂,onduty呀,快醒……过……来。喂……”Damon气若游丝地说。

“你这样死撑也不是办法,他们才刚刚出发,睡10分钟吧,我临走前叫醒你。”他说。

Damon的意志一松懈,登时昏睡过去。

他走到杨锦荣的房门前,正要取出开锁工具,可轻轻一按门柄,房门根本没有上锁。

走到柜子前,他驾轻就熟地扫出密码盘旁的指纹,一个拇指,一个食指。

从工具箱取出那张画了红圈的透明胶片,贴近柜子,与胶片上拇指与食指的位置对应,他深呼吸一下。

胶片上的刻度,是他根据杨锦荣在开柜子时的扭动幅度与方向所记录的,他小心翼翼地扭动,一次,两次,三次,还是未能成功。

单凭从计算机屏幕上的观察去判断密码,不免有误,他尝试了老半天,双手颤抖,满头大汗,但仍未能把柜子开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他静止下来,闭上眼睛,倒抽一口大气,他跟自己说再尝试多三次,假如还是失败,便拿起手枪去干掉他。

“咔嚓”一声,柜子被打开了!

他喜上眉梢,拉开门,里面只藏着一盒录音带。

这时,手提电话铃声响起,他赶忙接听。

电话另一端的人,竟然是杨锦荣!

“喂,你在我房间干嘛?”

他心惊胆颤,不发一言把电话关上。

杨锦荣在保安部门外,用智能卡刷下阅读机。

办公室内,阿晖与Damon在沙发呼呼大睡,房间内空无一人,柜子被打开,窗户也被打开了。

杨锦荣望出窗外,一个身影刚从清洁工人用的吊车走下,踉跄地奔窜。

杨锦荣冷冷一笑。

在他的桌上堆满了录音带,他手握录音机听着其中一盒,脸上绽放出兴奋莫名的笑容。

他昂首阔步走出房间,向着内务部的众警员发号施令:“全部人,随我出发!”

张Sir愕然:“出发到哪儿?”

他高兴得差点儿就要呵呵大笑起来,嚣张地说:“今晚我们要请保安部的老大回来喝咖啡!”

张Sir闻言色变。

刘建明领着内务部的警员浩浩荡荡逼近保安部,保安部的警员完成疑犯移交手续,纷纷回到警局。阿晖与Damon坐在一旁,神情恍惚,仍未完全清醒过来,直至密集的脚步声传进耳中。

站在大厅中央,为今晚的行动作出总结的杨锦荣停止了发言。

刘建明一马当先:“杨锦荣先生,现在怀疑你与韩琛集团有不寻常的勾结关系,请你到内务部协助调查。”

杨锦荣把身躯完全转向他,一脸轻蔑:“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文件也没有一份,要我跟你回去协助调查?”

他展示信心十足的笑容:“无须文件,因为你的犯罪证据已经落在我手上。”说着他从口袋中掏出录音机,高举于杨锦荣的面前。

杨锦荣依然神态自若:“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冷笑一声:“听了你便明白。”

一阵金属磨擦声从众保安部探员的后面传来,沈澄从人群走出。

沈澄是执行这次移交罪犯手续的公安代表。

“哈,连你也来了,那更好。”说罢,他大力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

所有人屏息凝气,都想知道在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下星期再入货。”这是韩琛的声音。

“这阵子重案盯得很紧。”这一句是谁人的声音?

“你忙你的吧,我这边不用你担心。”

“上头已勒令调查谁是内鬼,我怕我办不来。”

“原来你不是担心我,是担心自己,刘Sir!”

“OK,我尽快帮你搞定。”

这是1年多前,韩琛与刘建明在一间影院中的对话。

刘建明竟然在播放刘建明与韩琛的对话录音?!

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更出人意表的是,在录音带播出之后,他面不改容,不,应该说他的气焰有增无减。

这荒诞的处境,任谁看见后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张Sir,拘捕他!”他的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杨锦荣,同时满有威严地呼叫身后的张Sir采取行动。

张Sir几乎无法抬起双腿走路,他魂不附体地走到他旁边,激动得浑身发抖。

“刘Sir……”张Sir连发音也变得困难。

他毫无反应,置若罔闻。

“刘——建——明!”张Sir在他耳边嘶喊。

他同时望着杨锦荣喝道:“刘建明,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

张Sir感到被愚弄,愤怒得全身发烫,吼道:“刘建明,你已经被拘捕!”

刘建明仍然面向杨锦荣,大力点头。

忽然,他感到手腕有一点凉。

刘建明低头瞄一瞄自己的手,发现手腕被套上了手铐,他顺着握着手铐的手抬头看去,把自己扣上的,竟然是张Sir!

他大惑不解:“你在干嘛?”

张Sir看见他一脸迷惘,哭笑不得:“刘建明,你是否疯了?”

他也感到哭笑不得,“该是我问你是否疯了才对,刘建明是他呀!”他直指杨锦荣。

他见张Sir毫无反应,一股介乎恐惧与愤怒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他用力推开张Sir,同时拔出手枪。

众人见状,纷纷退后两步,同时拔枪戒备。

只有沈澄与杨锦荣气定神闲,沈澄开腔说话。

“你以为自己是谁?陈永仁吗?认命吧,刘建明。”

沈澄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有力。

他心头一凛,仍然不肯相信。

杨锦荣凑近,嗤笑一声:“我不是提醒过你要小心的吗?刘建明!”

他突然呆住了。

他目瞪口呆,并不是因为他相信杨锦荣的话,而是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从杨锦荣的眼镜镜片中,看见了自己的真正面目。

他的五官扭作一团,痛苦万分。

“不,不……”他抱着头喃喃自语,口虽然硬,但记忆仍如不速之客闯进他的脑袋。

他忆起当日在四方大厦升降机内的真实情况。

大B开枪击毙陈永仁,把陈永仁的尸体拖进升降机,替我解开手铐,把手枪塞进我手里。

我惊魂未定,大B却神态自若,我问他怎知道我在这儿,大B解释他到我家找我,然后跟踪我。他找我,因为他收到一盒速递包裹。

“嘿,今天多险!大清早就有个速递包裹送到内务部,寄给梁Sir的,你也知道我和梁Sir同名,邮件中心的人把包裹给了我,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他用阴森的眼神望我,“是我们与琛哥的谈话录音带,我翻看邮包的抬头名称,写着Leung Kwok Ping(大B叫林国平),字体龙飞凤舞,你说多险?!”

我听得心惊胆丧:“那个包裹呢?”

大B抬起脸:“放心啊!如此重要的东西,我当然不会留在警局,在我的车上。”

然后,然后我杀了大B,取走他的钥匙。

录音带总共有32盒,其中有4盒是从1998年至今我与韩琛的谈话录音,其余28盒,收录了11个人与韩琛的对话。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帮会内的部分手下也被录了音,当中包括陈永仁。

不过,陈永仁的录音到2002年7月便终止。

韩琛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我估计他是从1998年稳住了倪家的江山后,想出这偷录的玩意,把所有或许会成为他心腹大患的人录音。

我把录音带整理,剔除韩琛的党徒,余下7人是被派进警队的卧底,我以职级区分,在7个人当中,我排行第一或第二。

我不能够肯定,因为有一个人的录音带只有一盒,盒面写着:“杨锦荣,I,1999”。

I代表Inspector,督察。录音带内只有一段噪音。

我在警察部的计算机系统中输入杨锦荣,搜寻结果显示有两人,一个是水警支持科的杨锦荣督察,一个是保安部的杨锦荣总督察,两人在1999年初职级同样是督察。

原来除了我和大B之外,韩琛在警队中还安插了5个人。

想起来,其实这不足为奇。

10年前在青松观的仪式中,不是有7个少年吗?尽管我不肯定是否就是他们,但韩琛的卧底,绝对不止我和大B两人。

我盘算下一步该怎样走。

一方面,有其他“同党”在警队中存在使我安心不下,另一方面,我想也是赎我的罪孽还债的时候了。

我与Mary的婚礼如期举行,但她对我的态度变得如同陌路,我跟她赌咒发誓说会重新做人,她没瞅我一眼。

她是觉得我在空口说白话吧?那我就要证明给她看。

我决定把其他韩琛的余党逐一铲除,他们全部都是坏人,罪有应得。

由职级最低的开始,我将录音带逐一寄出,署名陈永仁。

一个月后,一名警长落网,三个月后,一名小队副指挥官畏罪潜逃,我将我的“成绩”跟Mary报告,她表面上显得漠不关心,但我察觉到她背着我偷偷地笑了。

不,这绝对不会是幻觉。

我再接再励,寄出第三盒录音带,没多久一名见习督察因抵受不住内部调查的压力,自杀身亡。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Mary,她不发一言凝视我,眼眶变得湿润。

她感动了,Mary终于能够感受到我痛改前非的诚意,她刻意把情绪压抑,是因为怕我自满,怕我就此停下脚步。

我的情绪亢奋,我在她面前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当我凑前去亲她时,她……她竟然狠劲地把我推开。

她怒瞪我:“你要把韩琛的所有余党绳之以法吗?”

我大力点头:“对,现在只差一个陈俊,我今早已把录音带寄出,很快便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你自己呢?你会如何对付自己?”她笑着问我。

我结结巴巴:“我……不,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办,陈永仁与黄Sir死了,我有责任延续他们的遗志,维护法纪……我是警察,我是警察……呀!说不定除了这四个人外,还有其他韩琛的人,我要留在警队中好好看守,一秒都不能松懈……对,我有责任。”

我挤出笑容,Mary的眼泪沿脸颊滑下:“我的小说在昨天出版了,你读过了吗?”

“嗯,我已经看了三遍,写得无法再好了!女主角与男主角重新开始,两人终究可以得到幸福,一定可以,一定可以,他们会白头偕老。”

Mary拭去泪水:“你知道这本小说是写给谁看的?”

我心里一甜:“我知道,Mary,多谢你能够……”

“给我自己。”她打断我的话,情绪变得激动,“我想透过写这本书来催眠自己,说服自己我和你可以重新开始……”

然后我们陷入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

她垂下头,不时用掌心揩擦眼眶,深吸一口气,抬头:“但是我不能。”

我呆住了,想说些什么反驳,却又开不了口。

我感到情况不妙,欲借故退下,Mary把我叫住:“建明……”

我故意不去看她,挤出轻松的笑容,抓起一把头发:“呀,昨晚才洗过头,今天头又痒了,老婆下次替我换一种洗发水好吗?我的头皮越来越敏感……”

“建明。”她加重语气。

我索性转过身,望向墙上的挂钟,夸张地说:“哇,11点多了,老婆我要去洗头……”

“刘——建——明!”Mary喊叫。

我维持着背向她的姿势,停下所有动作,一句比死更冷的话传进我的耳里。

“我们离婚吧。”

蓦地,我感到自己失去了知觉,如同一个在子午线上排队等候上帝输入灵魂的空壳。

等到灵魂被注入躯壳后,我变成了一个疯子。

我声泪俱下,去哀求去要胁去命令Mary收回那句话。

“成!我明天就去自首,告诉他们黄Sir、陈永仁、大B、韩琛……所有所有人都是我杀死的,等我被判终身监禁,等你终身守寡,好吗?”

她只冷漠地说了一个字。

“好。”

我感到窒息,我竭尽全身的气力嘶叫:“好——!”我退后两步,举手指向门口,“我现在就去,我——现——在——就——去!”

Mary并没阻止我,我冲进书房,从一个暗格掏出四盒录音带,举在Mary面前:“这就是我的犯罪证据,我现在就回警署交给梁Sir,你想我死吗?我现在就去死!”

Mary依然没阻止我。

我难以置信,瞪着Mary不断点头,然后,我真的飞车回警署找梁Sir。

时间是凌晨一点多,梁Sir不在,我回到庶务部,把值班的员工赶走,我坐进办公桌,拿起电话筒打给梁Sir。

梁Sir接听,一听见他的声音,我便连呼一口气的勇气也殆尽,我赶快把线挂断。

我在庶务部坐到天亮。

当晨曦照进室内,刺眼的阳光叫我无法面对,我闭上眼睛,用双手去把眼睛掩盖,那黑暗,令我毛骨悚然。

我怎么可能在牢狱中度过余生?根本不可能。

我怕光,也怕黑,我怕生,也怕死。

我可以怎样?

突然,我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我渐渐分不出真实与虚幻。

我是刘建明吗?

我可不可以不是刘建明?

砰——!!

陈俊在杨锦荣面前倒下的一剎那,刘建明与陈永仁的脸在我脑中闪过。

在读李心儿写的病历时,我想像自己是他。

每次在信封上写上陈永仁的名字,我感到一阵舒坦。

站在邮箱旁的那个黑影,用摩氏密码跟我联络;在黄Sir堕楼身亡那天,刘建明同样用摩氏密码跟陈永仁联络……黑影是刘建明吗?那我是谁?

我与李心儿坐的车子失事,我抱着她跳下的士飞奔进医院,她苏醒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像不能失去我。李心儿不能够失去的,是陈永仁,是陈永仁……

我把她放到病床上,护士推她进房,在与她分离前我问她,假如陈永仁真是一个黑社会,你还会爱他吗?她不假思索答:“会。”

她会。

我不祈求什么,只希望拥有一个能够爱我、包容我的女人。

我坐在散发着冰冷白光的急症室登记处,像进入了一个异度空间,我看见黄Sir,我看见陈永仁,我看见刘建明,我用枪压着刘建明的眉心……

砰——!!

我杀死了刘建明。我亲手杀死了刘建明。

我把坏人杀了,我是好人,我……

我是谁?

李心儿带我到她的医务所,我躺在那张水牛皮卧椅上,那触感,很亲切。

她坐在我跟前,向我描述湛蓝的天,湛蓝的海,她要把我催眠。

她问我问题,同时在自言自语,在诉说有关陈永仁的事。

他说我们两个很相似。

很相似?很相似。在我脑海中浮现出他的影像,不,是他的心像。

他是刘建明。

我能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甚至他的心情,他说自己很后悔,很困扰,我冷笑,我讥讽他罪有应得。

他问我是谁,我说:“我不像你,我是警察。”

他说:“我也是警察。”

慢着!

刘建明原来还未死,他仍然对我纠缠不休。

这恶贯满盈的家伙,我要把他绳之以法。

刘建明在哪儿?对,他一定仍然在警队中颠倒黑白,拨弄是非。

我要去对付他。

回到警署,我的座位在哪儿?

依稀的记忆指引我回到内务部的房间,在桌上计算机屏幕中有个男人。

我正在严密监视这个男人,对,他一定就是刘建明。

我从口袋里掏出李心儿给我的录音带,在信封上写着:“寄件者:陈永仁”。

录音带是我寄给李心儿的吗?我望着信封上的字迹低头沉思,我随手拿了张纸,写上我的名字,对照,这是我的笔迹。

对,我曾经寄出过几盒这样的录音带给梁Sir,结果陈俊等韩琛的余党逐一得到应有的下场。

但是,何以我要把这盒录音带寄给李心儿?而非寄给梁Sir?

我知道了,录音带一定与刘建明有关。

我曾经寄过他的录音带给梁Sir,结果被谁人截收了,刘建明这家伙太过神通广大,我怕重蹈覆辙,因此把录音带寄给李心儿保管。

我把录音带播放,听罢,我知道该怎样做。

我潜入保安部,找不到刘建明的房间,只有一间门牌上写着杨锦荣的房间。

我推门进去,发现里面的间隔与我在屏幕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杨锦荣?这名字有点熟……印象中,我曾经见过一盒写有杨锦荣这名字的录音带……

啊!我明白了!

嘿!亏他想得出来。

刘建明这个狡猾的混蛋,竟然把姓名也改掉了!

我花了许多时间才把柜子打开,从中取走录音带,返回自己房间。

一听,那录音带的内容,竟然与李心儿给我的一模一样。

我大惑不解。

我环视房间,发现桌上有一个翻倒的相架。

翻起,相片中是一名穿红衣的女人,我一眼就认出她是刘建明的太太。

我有见过她吗?为何我会认得她?

不管了,但是……在我的房间里怎会放了她的相片?

我打开门,看看上面的门牌,写着刘建明高级督察。

我关上门,感到匪夷所思。

原来这也是刘建明的房间,怎么可能?不管了。

我走到柜子前,在思索密码,几组数字跃进我的脑海。

我尽管一试。喀嚓!柜子应声被打开,里面放了四盒录音带。

是刘建明与韩琛的对话录音!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刘建明的罪证。

我立即动身,到保安部拘捕他!

刘建明终能认清楚自己的身分,他顿感身躯软弱无力,颓然垂下双手,摇摇欲坠。

自信的杨锦荣认为刘建明已是败兵之将,打一下响指,向保安部的手下示意上前把他锁上。

岂料刘建明突然挺直身躯,回头向众人怒吼:“我已经铲除了韩琛的人,我想做好人,为何你们都不给我机会?为何你们全部都想让我死?”

他转了一圈,再次面对杨锦荣,杨锦荣坚定地说:“对不起,我是警察!”

这四个字,对刘建明来说是最煽动的挑衅,最剧毒的诅咒,他怒火冲天,大声疾呼:“我也是警察!”

而在同一时间,他向杨锦荣开枪。

杨锦荣冷不防刘建明突然发难,正要举枪之际,“噗”一声胸膛中弹,他本能地扣动扳机,只击中刘建明的左腿。

刘建明、沈澄与杨锦荣的位置刚好在众警员的中央,众人一方面慑于刘建明的疯狂,一方面怕会伤及围绕在对面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把刘建明制服的重任,便落在沈澄身上,他开枪射中刘建明的右手与胸膛。

刘建明中枪往后倒,在倒地之前,尽管他的右手已经中了枪,但仍能再开一枪。

这一枪,竟然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杨锦荣的眉心。

杨锦荣一脸不相信,没想到自己过分自信的性格,会吞噬了性命。

他的记忆随着血与脑浆流泻,决堤而出。

我分别对陈永仁和刘建明表示见过他们,我并不是胡扯的。

12年前,我和陈永仁是同一届的。

从投考到第一天踏进警察学校,教官们都对我另眼相看,这对我来说没丁点儿特别。

我在中学会考中拿了九个A,那些一脸傻笑的传媒记者前仆后继来访问我,我只跟他们说一句:“这有什么特别?值得大惊小怪?”

多所名校希望招揽我入读他们的学校,原校的校长紧张兮兮说服我留下,我对他们所有的人说:“我要读警察学校。”

我的父亲母亲想尽千方百计劝告我收回成命,我说:“我已在中学忍受了五年,读那些无聊透顶的课本,你们不用多说,我已经决定了。”

我投考,我知道一定会被录取,我进入警校,我知道成绩必然名列第一。

结果竟然不是。

在警务程序、法例、步操中我成绩最好。

在体能训练、武器处理、和急救中我竟然败给他。

这对我来说简直匪夷所思,每次看见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我更是气上心头。

我不服气,我不眠不休加紧锻炼,发誓要在终期考试中把陈永仁击败。

岂料,我根本没有机会。

眼看毕业考试还有两个星期便到临,陈永仁却突然被警校革除了。

我看着他离开警校,心里愤怒到极点。

一个月后,在毕业典礼中,校长叶Sir颁发银鸡头给我,在台上我忍不住问他:“假如他没有被革走,这荣誉是不是该由他获得?”

叶Sir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没说话。

这算是什么?默认吗?

做了两年多军装警员,我闷得发慌,当初以为加入警队工作富挑战性,有发挥机会,原来一样要循规蹈矩,对上司唯唯诺诺。

听说陈永仁加入了黑社会,而且泊了倪坤这个大码头。

难道在正道的体制下工作,就一定要看年资,论年龄吗?

有能者居之,不是最健康的游戏规则吗?

每次对着我那个无能的上司,我就想揍他一个痛快。

到底我何时才能够摆脱他?

终于,机会来了。

在我的小队中有一个笨蛋拍档,外表精明能干,实际上只是个空心皮囊。

那天我心情恶劣,那笨蛋邀我下班后到酒吧喝一杯,我百无聊赖,就跟他去一次。

他喝得醉醺醺,不断在说风凉话,大概我的眼神相当不屑,他突然凑近问我:“知道我何以屡建奇功,小朋友,你循规蹈矩如何出头?”

他说中了我的心事,从他的眼神,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旁门左道的方法。

我灌醉他,阿谀奉承地称赞他,终于给我套出了他与韩琛的关系。

韩琛,不就是倪坤的手下吗?我立即想起陈永仁。

第二天,我直接要求他带我去见韩琛,他错愕,完全忘记了昨晚自己说过什么。

起初他不肯,我要胁他要向上司告发他的恶行,他胆小如鼠,只有应承。

其实我没证没据,根本奈他没办法。

当然,我明白此举非常危险。要带我去见韩琛,陈俊他当然要先问准韩琛,韩琛一追问原因,他就会把我要胁他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韩琛有三个选择,一是见我,二是干掉我,三是连陈俊这个口没遮拦的家伙也一并干掉。

韩琛选择见我,他比我想像中平易近人,说难听一点我觉得他像个公园阿伯,这令我感到有点失望。

当然,往后我才领教到他的厉害。

后来的发展,令陈俊措手不及。

跟了韩琛两年后,我在警队中晋升为警长,陈俊成了我的手下。

原因,自然是韩琛认为我比陈俊干得出色。他开始把陈俊投闲置散,变成我的后备。

我凭借韩琛提供的线报与自己的才能,在警队继续扶摇直上。

我发觉韩琛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也不排除是我对他的态度改变了。

1998年,我进入保安部做督察,我开始对韩琛的指指点点感到忍无可忍。

令我最反感的,是他竟然偷录我和他的对话。

我知道,因为在进入保安部后,我身上长期携带着一个防窥录仪器。仪器不单能够以震动警示在我身边10米范围内有没有录音设备在运作,还可以干扰磁带记录器进行录音。

韩琛偷录我和他的对话,是想掌握我的把柄,永远把我控制于股掌之上吧。

我怎会给他得逞?

我估计韩琛在警队中的各科都安插了人,但在保安部能够真正帮助他的,就只有我一人。

我认为这是我跟他谈判的筹码。

没错,我要摆脱他的控制。

“我的声音动听吗?”在跟他会面时我这样问他。

他瞄我一眼,“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从磁带播放出来的声音,与真人的声音有分别的吗?动不动听?”

他狠瞪我,想了想,垂下眼帘微笑一下:“做保安部的果然格外安全,怎样?不喜欢我录你音吗?杨Sir。”

我笑了笑,然后迅速板起脸孔:“是。”

韩琛一怔,万料不到我会用这样的态度跟他说话,他的笑容依旧,然而目露凶光:“对,我差点忘了杨Sir现在是堂堂保安部督察,今非昔比了。”

我微笑:“没有琛哥,我那有今天,”我顿一顿,“昨晚我看Discovery Channel,看到一部讲述美洲豹的纪录片,那些豹妈妈把子女养育成人后,便要驱赶他们离开。琛哥和我非亲非故,我受了琛哥你这么多年的照顾,我想也应该自力更生了。”

韩琛忽然大笑:“那么节目上有没有说,在豹小子离去后,当豹妈妈有天再遇上它们,还会认得它们吗?”

“这个倒没有说。”我在暗自盘算他的言下之意。

韩琛仍然笑得合不拢嘴,“那我告诉你,”他骤然把笑脸收起,露出阴森恐怖的表情:“不止不认得,豹妈妈还会大开杀戒,把豹小子生吞活剥。”

我强自镇定,点点头,凝住:“也不尽然,节目说如非必要,豹是不会自相残杀的。我想假如豹小子在遇上豹妈妈时,可以提供豹妈妈她想吃的食物,那我看豹妈妈便没必要大开杀戒,毕竟杀豹与杀人一样,存在风险,万一豹妈妈一不留神被豹小子反咬一口,多么不值?”

韩琛眯缝眼睛,睁眼,抬起脸,“别再跟我兜圈,说,你想怎样?”

“继续与琛哥合作,我是警察,你是黑帮,两个个体,没有高低,合作的形式:交换情报。”

韩琛冷笑:“哈!说来说去就是想摆脱我,但又稀罕我的情报。”

我谦逊地垂头一笑:“彼此彼此,当然琛哥可以拒绝给我情报。”

韩琛瞟我一眼:“而你也可以拒绝给我,对吗?”

我微微摇头:“不,我从不拒绝金钱。”

韩琛嗤笑,像恍然大悟:“原来你除了升官,还想发财!”

我只笑不语。

“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是警察。”

“听好!”他凑近我,指着我的鼻头,“我不跟警察做交易的。”

“有什么分别?”我迅速地问。

“因为警察会出卖我。”

“你给我的线报全部是有关其他帮会的犯罪证据,我只会助你铲除敌人,我那有能耐出卖你?”

“难保你不会给我假情报,设下陷阱给我踩。”

我摊摊手:“我不会与金钱作对。”

“不用说了。”

“就因为要花钱?”

“哈,你认为呢?”他顿一顿,“因为你不是我的人,不是我的人,就会出卖我。”

我加强语气:“琛哥,你也曾经是倪家的人。”

韩琛一时语塞,我趁机抢着说:“琛哥,恕我直言,是你的人也好不是你的人也好,你根本就不会相信任何人,所以你才需要录下与卧底的对话,藉此来控制、要胁他们,我说得对吗?”

韩琛用既愤怒却又带几分欣赏的眼光望着我。

我继续说:“琛哥,分别只在金钱和录音带吧。”

他微微把脸倾斜,待我说下去。

“录音带是他们的犯罪证据,金钱是我的犯罪纪录。你用录音带来控制你的卧底,用金钱来控制我,我们同样被你控制,只是我比他们贪心或聪明吧!”我补充,“况且,用利益来控制人,从来比用要胁有效。”

韩琛抿着嘴笑,用双眼打量我,像要对我作出重新估计。

我垂下双眼:“回归后,香港的政治环境不可避免将出现大大小小的转变,我想我在保安部的情报,”我抬起头,伸出手,“一定能够帮助韩先生你大展鸿图。”

韩琛凝神望我,没有任何举动。

待我的手悬空超过10秒,待我坚定的表情开始退化,变得腼腆,他才大笑一声,紧握我手,“合作愉快,杨Sir。”

别人说一日为卧底,便一世都摆脱不了,我对这句话无法理解。

只要你仍有价值,要扭转局势,有何难?

或许你会问我:到底你所干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会答你:为了证明我的能力。

假如你再问我,你究竟是好人或是坏人?

我大概会说句11个字的粗口打发你走。

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无聊透顶。

2002年5月21日,相隔10多年后,我终于与陈永仁再次见面,在一间法国餐厅,他正在痛快地殴打沈亮。

他那副神气的样子叫我看得牙痒痒,我很想冲上前揍他一顿。

我把他带回警署,韩琛在电话中托我“好好招呼”陈永仁,不用他说,我也义不容辞。

我不是心理变态,只是当年他在毕业考试前逃之夭夭,令我不战而败,这口气憋在心里多时,非要一泄而快。

1个多月后,我们在船坞中再见面,这次他更狼狈,被沈澄用枪胁持,但我丝毫不感到痛快。

“你们是一伙的?”沈澄问。

我说:“随便开枪吧,让我省下一颗子弹!”

陈永仁愣怔:“喂!你算是什么警察?教唆杀人?”

我说:“别替我担心,读学堂时,我写report成绩拿A的!”

我突然提起旧事,也许是我一时感触,也许我希望陈永仁在死前能够把我认出来,也许……我想证实一件事:陈永仁究竟是不是卧底探员?

对于当年他被警校革走,我一直感到疑惑。

他被革除学籍的理由是不服从分组安排并用粗言秽语辱骂警官,但据我观察,陈永仁是个善良的人,他并不会为了一己的表现,而令组员难堪。就算他心里不爽,也不会宣之于口。

更奇怪的是,他突然离开警校,然后加入了黑社会。

“怎么了?沈澄,你究竟开不开枪,别浪费我时间。”我说。

沈澄的身分是大陆公安,我在来之前已从上司的口中得悉,因此我才会踩到重案组,勒令黄Sir终止那晚的拘捕行动。

“假如我说不呢?”沈澄说。

“那我来帮你!”

我说了这么多虚张声势的废话,而且在这个时候才把手枪上镗,为的就是要制造紧张气氛,迫使陈永仁说出他的真正身分——假如他真的另有身分的话。

然而死到临头,陈永仁依然没说。

开腔的,反而是沈澄。

“他不是韩琛的人。”他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

我松一口气,向着沈澄说:“你也不是真正的沈澄。”

我搀扶两人坐进我的房车,陈永仁与沈澄各自按住伤口苦笑。

“你们两个真的不去医院?”

沈澄吁一口气:“卧底就是见不得光,上面的警察庭已经盯了韩琛多时,想诱使他回内地,把他捸捕,却又不能张扬。”

陈永仁同声同气:“我也要回去跟韩琛交差,流多一些血,可以多加些信任……你呢?空手而回,交待得来吗?”

我不以为然:“报告一份,我怎样写也可以。”

陈永仁透过倒后镜望我:“为何我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你却认得我?”

我讪笑:“你?那时的你好像患了自闭症般,谁个你看得上眼?相反,你是我的假想敌,1991年的警校银鸡头,对我来说是个耻辱,就是拜你所赐。”

陈永仁不解:“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透过倒后镜睨沈澄一眼,“何以沈澄会知道你的身分,你明白吗?”

陈永仁立即望向沈澄:“我正想问。”

沈澄耸一耸肩,轻描淡写地说:“直觉。”

陈永仁不屑地说了一句国语:“他妈的!”发音倒相当准确。

我回头瞪了沈澄一眼,乌鸦学舌:“他妈的,说呀!”

沈澄傻傻地瞪眼;“哪有黑社会开枪,会刻意打对方的腿呀?”

我望向陈永仁:“他说得对呀,你这个卧底演技太差,小心给韩琛识破。”

陈永仁不忿还击:“担心你自己吧,与韩琛交换情报,小心走火入魔呀!”

这次轮到我耸耸肩:“有什么不妥?我借助他的情报拘捕了许多罪犯,”我顿一顿,“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给韩琛独大吧,机会到时,我给他一个假情报,要他的整个集团永不超生。到时,或许我们可以合作也说不定。”

陈永仁望着杨锦荣坚定的眼神,点点头。

“喂,你何时回北京?”我问沈澄。

“明天就走。”他说。

“下星期我要陪董先生上京,到时找你吃顿饭。”说罢,我回头望陈永仁。

“不要看着我,做卧底哪有假期?你们吃得开心一点。”

沈澄突然感触道;“不知道我们三人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陈永仁嘻皮笑脸,用国语说:“很快呀,不死就可以啦。”

沈澄皱眉:“哇,原来你只懂说一句‘他妈的’,你的国语说得……”沈澄转用广东话说:“好难听呀!”

三人哄堂大笑。

这时接送沈澄离开的房车驶至,他与我俩告别。

“喂!冒牌沈澄,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我嚷道。

“卧底哪有名字?叫我影子吧!”他回头说。

陈永仁讪笑:“哈,够老套!”

沈澄头也不回,竖起中指,笑着上车离去。

4个月后,11月27日,我在护驾港府官员北上开会时,收到陈永仁的电话。

“你在哪儿?”他的声音很急速。

“上海。”

“黄Sir殉职的事你知道了吗?”

“什么?”我惊诧。

“昨天他被韩琛的人从大厦天台扔下……”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还有,我想你对重案组正在调查内鬼一事也有听闻,我知道内鬼是谁。”陈永仁顿一顿,“是情报科的刘建明。”

“你有证据?”我问。

“我手上有他和韩琛的对话录音。”

我一怔,“你打算怎样做?”

“我要替黄Sir报仇,我要取回身分。”

“如何报仇?”

“放心,非必要时我不会动手杀他。”

“可以等我回来再从长计议吗?”

“不,他在通缉我。”

我略一思忖:“为何不将录音带交给他的上司?”

“我会,但我不放心。”

我再无法说什么,只能说:“你自己小心。”

“其实……”他沉默半晌,“你可以替我证明身分吗?”

“我可以尽力,所以,我想你还是等我明天回来后再采取行动,我可以帮你。”

又是一阵沉默,“不用了!”他坚定地说,“黄Sir和我的事,等我自己来解决。”

说罢他挂上电话。

到我回香港,陈永仁已经遇害。

我把死讯告诉沈澄,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拜祭陈永仁。

灵堂内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来拜祭他的朋友,就只有我和沈澄。

其中一个女人说她姓李,是陈永仁的心理医生,她问我们是陈永仁的什么人,我和沈澄互望一眼。

我想问她知不知道陈永仁的真正身分,可最后还是没问。

红颜祸水,我怕节外生枝。我只说是他的朋友。

我和沈澄到了陈永仁殉职的四方大厦凭吊。

我找两块石头,在石缝间插下三柱香,站起。

“人死了,我们还能干什么?”沈澄说。

我远眺:“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

他斜眼望我:“你会帮他证明身分吗?”

我苦笑:“凭什么?凭我的一面之词?”

他直眼望我:“那你所指的是……”

我抿嘴而笑:“你说呢?”

3个月后,一个警长因被揭发与韩琛串谋窃取警队内机密资料而被捕,我在暗查下,得悉梁Sir收到一盒署名由陈永仁寄出的录音带。

6个月后,一个小队副指挥官畏罪潜逃,原因相同。

9个月后,一个见习督察畏罪自杀。

10个月后,陈俊拿着我与沈澄的合照,来要胁我。

“杨Sir,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他的表情像哭丧。

我瞅他一眼:“对不起,你与韩琛串通,证据确凿,我帮不了你。”

“杨Sir,我和你是同一类人,我有事,你也不会好过。”

我不解地望他:“你的话,我不明白。”

他咬一咬牙,打开一个公文袋,抽出数张我和沈澄的合照,扔到桌上。

我拾起瞄一瞄,神态自若:“相片拍得不错。”

“你别装蒜了,沈澄是韩琛的生意伙伴,加上我的证供,你一样是泥菩萨过江。”

“你要找梁Sir吗?”我看一眼手表,“他3点半有会议,45分钟后吧。”

陈俊怔怔地望我。

我站起走到文件柜前:“假如没有别的事情,请回。”

陈俊软化下来:“杨Sir,念在我以往帮过你,你就帮我一次吧。”

我没理会他。

他大力拍台,嘶叫起来:“你这是要我死?!”

他以死威胁我,然后开枪自杀,然后机动部队来到现场,把照片拿走,然后我接受了1个月的内部调查。

在这期间,我查看过写在4个信封背后的“陈永仁”字样,我拿这笔迹与刘建明的对照,非常吻合。

我思索刘建明的动机,相信他是为了免除后顾之忧,而灭绝同类。然而,我不明白为何他要在信封写上“陈永仁”的名字,难道他认为有人会相信陈永仁阴魂不散,还阳复仇?

不可能。

可是,他为何不寄上一个白信封?而要愚蠢地留下笔迹?

对呀,就算他要刻意故弄玄虚,也犯不着连笔迹也不改动一下呀?

在警署中我偶然会与他碰上,他的表情,就像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怀疑他在某程度上,把自己当作是陈永仁。

这假设是空泛,但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性。

要对付刘建明,可见的唯一证据就是他与韩琛的录音。

假设这些录音带仍然存在,哪会在谁人手上呢?

答案明显不过。

我能够做的,就只有迫刘建明自——投——罗——网——

保安部,负责保护显要人物,统筹保安工作,包括对付恐怖分子。

对付恐怖分子,需要严密的监视,在他们行动前先发制人;假如敌人潜伏不动,有时需要主动出击,诱导危机到适当的地方引爆。

我把刘建明视为恐怖分子。

在刘建明返回内务部复职前,我在他的房间内安装了五个隐蔽的收音镜头。

后来,他来我的房间装置两个镜头,对此我扮作浑然不知,只暗地里把计算机显示屏调校到他无法看见的角度。

因为在我的计算机屏幕上,显示了他房间内更详尽的情况,包括他在看的那个屏幕。

他在留意我什么,我一清二楚。

我所看见的是真象;相反,他看见的,许多是我的演出。

我刻意放了一些录音带在柜子中,每次开启时放缓动作。

我把一盒录音带取出,放进信封,到附近一个邮箱把信寄出。这些是我希望他看见的。

他看不见的,是我事先通知了运输处把邮箱旁边的一盏街灯熄灭,然后叫沈澄在那里出现,给他打电话,发送诱导性的摩氏密码。

他看不见的,是我真的寄了一盒录音带给李心儿医生,在信封写上陈永仁。

录音带的内容,是一连串的摩氏密码:

“现在的陈永仁听好!你要找的录音带,就在刘建明房间的柜子里。”

称呼他“现在的陈永仁”,因为这是过去的陈永仁委托他的任务。

不过,我不肯定李心儿对刘建明的信任程度有多高,换言之,我不知道李心儿在收到录音带后会否通知刘建明。

慎防万一,我在自己房间的柜子里,也放了这盒录音带的拷贝。

这陷阱,是要他以陈永仁的身分,把刘建明的罪证亲手交给梁Sir。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把我当成是刘建明!

他的精神分裂症,比我想像中的更严重。

他带领重案组的探员来拘捕我,我先是一愕,继而感到啼笑皆非。

看见他那副嫉恶如仇的模样,我想他对以往所做过的事,是真的感到咎悔的。

然而一切已经太迟。

当他终于醒觉自己是刘建明后,他垂头丧气。

从他颓败的目光,我相信他认命了,我自信他将会束手就擒。

岂料……

砰——!!

心机算尽,一时大意,我无话可说。

“杨锦荣!”沈澄扑前,杨锦荣眉心中枪,已是奄奄一息。

“救护车!”沈澄抬头喝令仍在发呆的警员,只见跪在杨锦荣身旁的阿晖突然面色一变。

“小心!”阿晖叫喊。

沈澄回头,已倒下的刘建明坐了起来,用枪驱赶身旁替他进行急救的警员。

沈澄举枪准备开火,刘建明同时大嚷:“不要理我,你们去救陈永仁!”说着,他指向地上的杨锦荣。

沈澄气上心头,“你这个疯子……”

刘建明目光散漫,继续说:“我不要坐监,我想做好人。”说罢,他突然举枪抵着自己的下颚,扣动扳机。

子弹从他的下颚射进头颅。

这次,刘建明真的倒下来了。

凑近看一眼他的手表,时间,刚好是11月27日零点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