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陈永仁:“我是警察。”刘建明:“我是警察。”

深夜,西九龙警察总部内,刘建明正从楼梯间走上重案组办公室。众人办过扣留韩死党的手续后,已返回岗位继续工作。

把韩琛这个大患也铲除了,刘建明的心情大好,他抬头一望,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不同了。张Sir向他走来,众人同时围拢过来,出乎他意料之外,张Sir竟然带头向他鼓掌,众人见状,也鼓起掌来。

办公室骤然掌声雷动,刘建明从未有过这种被簇拥的经历,他一脸腼腆,同时笑逐颜开,“多谢。”

张Sir递上一杯咖啡,由衷地说:“这杯咖啡,敬你的!”

刘建明连声多谢。在三个多小时前,他仍是众人的眼中钉,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为众人心中的英雄,刘建明从几位女同事眼中,更看见几分倾慕的神色,这感觉,太畅快了。

从地狱走到天堂,谁能够不沉醉?

刘建明接过咖啡,轻飘飘地走回房间,隔着玻璃,赫然发现里面坐着一个人,头发蓬松,黑色皮衣……这背影有点熟,他回头问张Sir。

“他等你很久了。”张Sir带点感慨地说。

刘建明进房,坐着的是陈永仁。

“哈,原来是你呀?”刘建明讶异地走回座位,脱下外套。

陈永仁的表情比他更惊诧,一笑,“那部音响可以吗?”

“不错呀。”

“听音响要等它升温,启动后等候十数分钟,出来的音质会更纯厚。”陈永仁略一犹豫,“我要不要向你行礼?”

刘建明笑着摇头:“喂!你当了卧底多久?”

“差不多十年了。”

“十年?应该我向你敬礼才对。”

陈永仁苦笑:“恢复我的警察身分就可以了,我只是希望做回正常人。”

陈永仁这句说话,在刘建明心中激起了阵阵回响,他明白陈永仁的痛苦,非常明白,这种焦虑不安、不见天日的感受,他也深切体会了八、九年。

望着眼前的陈永仁,一股澎涌的亲和力不期然在刘建明体内流动。刘建明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在他接受了韩琛委派的任务后,倾侧的心理令他更不愿意打开心扉去认识朋友。一个月前在HiFi铺遇见陈永仁,刘建明对他已存有一份好感,粗略地可以形容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当时他不明所以,现在豁然开朗,因为他与陈永仁,有着非常接近的经历——无间受苦的经历。

“厌倦了做卧底的生活吗?”刘建明装作无知地问。

陈永仁长吁一声:“你没做过卧底,你不会明白!”

听罢刘建明心里一酸,这反应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但的确,他有种想哭的感觉。

大概我可以和陈永仁成为朋友吧?他这样想。在往后的日子,在工作上,我会尽力帮助他,说不定我们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组合,刘建明这样想。

陈永仁继续说:“可惜抓不着那个内鬼,给我知道他是谁,我一定会杀了他。”黄Sir的面容再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刘建明心头一颤,他顿时清醒过来,恢复戒备状态:“别想太多了,恢复你的身分,我帮你开启档案,但是……我没有密码。”

陈永仁向刘建明凑近一点,双肘支到桌面:“卧底的摩氏密码是什么?”

刘建明恍然大悟:“Undercover的摩氏密码?就是如此简单?”

陈永仁一笑。

刘建明带点自嘲地大笑,雀跃站起:“喂,用英文字母还是符号代表?”

“符号。”陈永仁答。

“好,现在就帮你办。”说罢刘建明步出,走进黄Sir的房间。

陈永仁舒一口气,感到新生活将在他面前展开,一张脸浮上他的脑海,这次不是黄Sir,是李心儿。

“啊?原来你真的是警察?”李心儿瞪大眼睛,惊诧地叫了起来。

我侧着头,抿嘴而笑,用微微眯起的眼睛凝望她:“真的,我真的经常梦见你。”

李心儿的脸唰地绯红,但仍然在努力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然而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向上翘了,我继续用电力十足的眼神凝望她,终于,她含情默默地低下头:“我也是。”

陈永仁想着想着,心往神驰,像个傻瓜般笑了出来,他靠着椅背,坐着转身,手不小心碰散了放在背后文件柜上的一叠公文袋。这些用过的公文袋,待OA回收整理后可以循环再用。

陈永仁连忙把公文袋重叠好,他赫然发现,在其中一个黄褐色的公文袋上,有他的字迹!

是他的字迹,肯定没错,这个“标”字,是他教傻强写“保镖”的“镖”字时,随手在公文袋上写的。

这个公文袋用来装载过韩琛手下的个人资料,韩琛在那晚把它交给他的线人。

为何公文袋会出现在刘建明的房间?陈永仁大惑不解。当然,他不会知道,假如那天不是黄Sir阻止刘建明把公文袋扔掉,今天他就不会发现这个线索。

冥冥中自有安排,那天黄Sir对这公文袋的重要性根本懵然不知。

陈永仁一脸茫然,抬头向刘建明身处的房间望去。

刘建明面向计算机荧幕,输入一组以线(—)与点(.)构成的密码,按下确认键,陈永仁的档案被打开,他按下打印键,站到打印机前等候。隔着两个房间的玻璃墙,陈永仁观察着刘建明的背影。刘建明垂下右手,拿着一个活页夹,在拍打自己的大腿,陈永仁震惊,这个小动作,他怎可能认不出来!

刘建明就是韩琛安插在警队中的内鬼?!陈永仁的思绪混乱到极点。

此刻的他该怎办?扮作懵然不知,等待刘建明替他证实警员身分后,才想办法对付他吗?陈永仁在思量,以他多年来训练有素的演技,应该可以强自镇定下来,将刘建明瞒骗过去的。

他垂下头,不经意地看到自己的手,手不住在颤抖……,他不禁怀疑,自己真的假装得来吗?

那天下午,当黄Sir伏尸在他面前时,他也应该保持冷静呀,然而,假如不是傻强在旁拉扯着他,叫唤着他,他大概就在当场崩溃了。

想到这里,陈永仁几乎信心尽失……

留下来……不,现在就走……不……,他挣扎着。

他再抬头看一眼刘建明,刘建明正弯下身躯,在埋首弄着打印机,打印机的机门被打开,有纸张卡住了,他伸手进去掏出一张皱折的纸,一手把它捏成一团,这动作,刺激陈永仁产生一种想法——刘建明从他口中得悉了密码,因而可以把档案打开,这代表刘建明可以替他恢复身分,但同时也代表刘建明可以将他的身分从数据库中永——久——删——除——!!

没有密码,陈永仁的档案是一个黑盒,内里载着甚么无人知晓,但黑盒终究存在,有待揭开。可是,假如刘建明把他的档案删除,就等如把黑盒捏成一团,黑盒已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团稀巴烂的纸张,一团没有意义的0与1乱码。

陈永仁想着想着,刘建明已把打印机的机门关上,陈永仁望向大厅中的警员,当中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

在这多年的卧底生涯中,他曾经被这些面孔追捕过,拘押过,他感到愈来愈不安,彷佛能够看见刘建明从房间步出,命令众人把他拘捕的画面。

刘建明从黄Sir的房间步出,发现陈永仁已不在,他顿感不安。

隔着自己房间的玻璃墙,刘建明像在观察一个案发现场般细心,他察觉到放在文件柜上的公文袋乱了,再凑近一点看,只见在其中一个公文袋上,写了个“标”字,这个袋,有点眼熟。

不需要多久,刘建明便联想出端倪。韩琛交给他那些个人资料,在职业一栏中,几乎所有人都填写“保标”。刘建明心知不妙,他的身分极可能已被陈永仁悉破。

刘建明倒抽一口气,众人看见他失神地呆站门前,纷纷报以奇怪目光,刘建明心念一转,当机立断。

他确认握在手中、内藏陈永仁资料的公文夹严严密密后,放声喊道:“大象!立即出发追捕陈永仁,他应该跑得没多远,快!”

大象大惑不解,见刘建明一脸焦急,也不多问:“Yes Sir!”

“发生了什么事?”站在旁的张Sir问。

“陈永仁并非黄Sir的线人!”

“什么?”

“刚才陈永仁跟我说出档案密码,我输入系统,岂料一输入,那档案便自动被删除了。”

“怎会这样?是病毒什么吗?”

“不知道,我怎知道?陈永仁并非卧底探员……”刘建明顿一顿,这样把事情解释过去似乎不甚合理,他连忙改口,故弄玄虚,“不,陈永仁或许是黄Sir的线人,但不知为何他不想给我们发现他的卧底身分……,又或是档案内隐藏了某些不能曝光的秘密,”刘建明装出震惊的神色,“他是一心来毁灭证据的。”

张Sir大惊:“孖八,你也带人出发。Fanny,准备随时颁布通缉令。”

趁张Sir忙于分配工作,刘建明赶忙闪进黄Sir的房间,计算机荧幕上显示着陈永仁的档案资料,他把鼠标坐标游到删除键上,按下,计算机画面出现重复确认的提问:“是否要将档案永久删除?”

刘建明咬一下牙,按下“确认”。

陈永仁跳下的士,用锁匙打开的士高的卷闸。

韩琛的死讯很快便传遍江湖,守在的士高内的喽罗早已作鸟兽散。进入的士高,他从壁龛掏出一把手枪,走到韩琛房间的门前,开枪打破门锁,这样做是有点鲁莽,但陈永仁知道警方随时会追来,他不能怠慢。

他摸黑走到韩琛的木制办公桌,又开了一枪,用硬物撬开抽屉,就是那个放满了录音带的抽屉。

刚才,在逃离警局那刻,陈永仁仍在惆怅该往哪儿,他随意跳上一部的士,的士司机问他往哪儿,他不明所以地说中环,然后司机便开始唠唠叨叨,陈永仁也搞不清楚司机是在说话还是唱歌,他自然也没心思去理会,突然,喇叭传出一声像牛的鸣叫,正在播放的音乐停止,司机的声音变得响亮。

“唉,看来我这部老旧的卡式录音机也要扔掉了,修理过许多次,隔几个月便旧病复发,总爱吞带子,算起来,花来修理的钱足够买一部激光唱机了,真是……唉!其实我不更换激光唱机并非不舍得花这个钱,只是听了几十年录音带,我是舍不得家里的三百多盒珍藏罢了。”

陈永仁被一言惊醒,立刻叫司机改道前往尖沙咀。

陈永仁随手拿起排在最外头的录音带,插入录音机,按回带键,播放。

他恍然大悟。

那天晚上,韩琛有意无意地给他窥视到这些录音带,然后问了他一个怪怪的问题。

“阿仁,假如有一天我遇上什么不测,你会替我报仇吗?”

显然,带子是韩琛为了防范刘建明而偷录下来的。

时间是凌晨三时。

“喂?”一把沙哑的声音应道。

“喂,是我。”陈永仁对着话筒说。

听筒传来一阵沉默,半晌:“你在哪里?”

“不好意思……现在可以见你吗?”

又是一阵沉默:“上我的诊所?”

半小时后,一架白色的开蓬跑车在万籁俱寂的中环停下来,穿白色束腰恤衫的李心儿下车,四处张望。

暗角处,在陈永仁脚边放着一个纸箱,他迎着李心儿走过去:“李医生,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李心儿忧心忡忡:“知道你被警方通缉吗?”

陈永仁直视她,充满郁结,半晌:“可否借你的卧椅睡一觉。”

诊所内,陈永仁躺在卧椅上,合上眼睛,李心儿坐在他身旁。

时间已接近凌晨五时,两人倾谈了近一个小时。

李心儿一脸迷茫:“你真的是警察?”

“本来是,现在……不知还是不是。”

“那你有什么打算?”

“还未想好。”陈永仁慢慢把眼睛睁开,凝视李心儿。

有些话,陈永仁一直不敢说出口,这些话,这晚不说,陈永仁怕再没机会。

“李医生……我可以叫你李心儿吗?”

她点点头。

“我经常打趣说在梦中看见你,其实……是真的。”

两人四目交投,李心儿看着眼前这个落难的男人,没打算再掩饰自己的情感:“其实我也是。”

她握紧陈永仁的手,陈永仁释然一笑。

李心儿主动俯前,两人紧紧相拥,陈永仁激动得差点哭了出来。

能够与梦中情人相拥,陈永仁的梦想算是实现了吧?然而,他这股表白的勇气,多少是向死神借来的。

不明白?旁人的确很难理解,但陈永仁清楚明白。

晨曦照进诊所,在卧椅上躺着的李心儿睡醒过来,陈永仁已经离开,在旁边的椅上放了一张字条:“记住我的秘密,再见。”

“喂,是我,陈永仁。”

“哗!大哥!现在几点钟?”

“记得我早先替你卖了一部港产音响吗?”

“大哥!你一大早打来就是问我这个?”

“我要借那张发票,还有,你的店铺有没有刻光盘?”

“有……喂,那条讯号线,你何时还我?四千多块的呀,大哥!”

“三十分钟后,在你的店铺见。我警告你,你不来,我毁了你的店。”

半小时后,在深水村的HiFi店内,陈永仁把一袋东西交给店主:“按照这个地址,立刻帮我寄速递。”

“哗!什么东西啊?毒品呀?”

“录音带呀,寄去西九龙警察总部,寄最快那种,今天中午就要送到。”说着陈永仁掏出一张一千元钞票,塞进店主的口袋。

店主忧心忡忡:“仁哥,这样不太好吧……”

“帮我最后一次,我说过以后不再烦你。还有……”说着陈永仁从口袋掏出另外一盒录音带,“替我刻到CD上。”

店主支支吾吾,陈永仁怒目相向,大喝:“快呀!我赶时间呀!”

接着,陈永仁按照发票上的电话号码,打出电话:“喂,请问刘先生在吗?”

接听的是Mary:“啊,他不在,你是谁呀?”

“天域影音,刘先生买的那部音响,今天公司有师傅可以替他调音,这个早上方便吗?”

“啊,几点?”

“九点半可以吗?”

“嗯,可以。”

九点,陈永仁出现在刘建明家门前。

“早安,天域影音。”陈永仁举起发票。

“哗,这么准时?”Mary说。

陈永仁笑了笑:“刘生在吗?”

Mary摇摇头,打开门。

走进大厅,陈永仁把拿来的CD放进碟盘,装模作样地调较HiFi,一边拆拆合合,一边跟Mary闲谈。

“你是刘太太吗?”

Mary腼腆地笑了笑:“我们月底结婚。”

“啊,准新娘,恭喜。”他回望Mary,不经意扫视到放在茶几上的一本书,“刘生有本事呀,年纪轻轻便当上高级督察。哗!”他指了指茶几上的书,“原来做警察也要懂得摩氏密码的吗?我以为做间谍才需要。”

Mary抿一抿嘴,不置可否。

这时,从喇叭播出一句背景嘈杂的人声,陈永仁紧张兮兮地把它按停。

“是什么声音来的?”Mary好奇地问。

“没什么,人声测试。”他拍一下手,站起身,“可以了。”

“这么快?”Mary诧异。

“唔,例行检查吧,新机多没什么问题。那么刘太太,刘生回来后,叫他试听一下,有问题打电话给我。”

“打电话给你?”

陈永仁解释:“他有我的名片。”

Mary送陈永仁出门,她总觉得这个人古古怪怪的。

约两个小时后,忙了一整晚的刘建明回到家,只见Mary傻傻地倚墙坐在阶梯,刘建明不明所以,循她的视线望去,音响的碟盘退了出来,上面放着一只CD。

刘建明摸摸Mary的头壳:“干嘛?坏了吗?”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扩音器前,按下“播放”键,CD盘返回原位,未几歌曲响起,仍是那首歌,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

当年刘建明与另一个Mary离别时,耳畔传来的也是这首歌。

刘建明回头看Mary:“没有坏啊。”他发觉Mary神情呆滞,近乎沮丧,他心里一凉。

“今早HiFi店的人来过,一个长了须的男人,他替HiFi调了音,留下这张CD给你试机,我听了。”

刘建明震慑,HiFi店?长了须的男人?

Mary尽力挤出笑容,然而徒劳无功,她的眼光涣散得像一个失掉生存动力的人:“你吃了早餐没有?我帮你买……冻奶茶?……菠萝油?”

刘建明勉强笑着答:“好的。”

Mary支起软弱无力的身躯,转身欲走,可是憋着的郁结叫她无法承接,她挣扎着是否应该扮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紧张地抠手指。

没处出气的难堪叫Mary无法忍受,她转身望向刘建明:“那部小说我无法写下去呀……”

Mary稍作迟疑,她知道接着的话一说出口,泪水便会夺眶而出:“我根本不知道那个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咬一下牙,“这一点,我想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说罢Mary转身离开,刘建明欲追上前安慰,这时从喇叭传出韩琛的声音。

“下星期再到货。”

还有刘建明自己的声音:“现在重案组盯得很紧……”

“你忙你的吧,我这边不用你忧心。”

“上头已勒令调查谁是内鬼,我怕我办不来……”

“原来你不是担心我,是担心自己,刘Sir!”

刘建明愤怒到极点,他把领带扯下,大力摔到地上。

明明美丽的果实已经触手可及,为何在瞬间又变得遥不可及了。

希望,失望,希望,失望,这种周而复始像是永无间断的煎熬,到底在何时才肯撤离?

“呀——————!”刘建明高声咆哮,发泄不忿,他在心里咒骂陈永仁愚蠢,自讨苦吃。

不是吗?假如陈永仁没有发现那个公文袋,假如陈永仁不再追查下去,那么,他就可以做回好人,而陈永仁也可以取回警察身分,大家各得其所。

这时,厅中的电话响起。

“如何?那部音响播放人声是否不错?你的珍贵录音我手上还有许多,要我拿去警局给大家欣赏吗?”陈永仁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从这里,可以看见刘建明所居住那幢大厦的出入口,十多分钟前他目睹刘建明回家,刚才看见Mary哭着离开。

“不用吓唬我,你想怎样?”

“我要取回身分。”

“如何还给你?”

“在家里等我电话。”

陈永仁挂线,刘建明叫自己冷静下来,盘算对策。

刘建明思前想后,陈永仁摆明不会放过他,他知道自己只余下一个选择——干掉陈永仁。他是逃犯,处决他后要解释一点不难,困难只在于他必须单独行动。

陈永仁也并非傻瓜,他约刘建明出来,当然没想过他真的会还他身分,何况他的身分根本不在他手上,是在警员数据库内——假如还未被删除的话。

他的目的,是要把刘建明胁持,然后握着这个筹码与警方的更高层谈判,争取机会把事情抽丝剥茧。

他吩咐HiFi铺店主寄出的带子,收件人是梁总警司。

一个小时后,陈永仁再致电刘建明:“时间三点钟,地点黄Sir被推下楼的天台。”

刘建明到达大厦,一个穿著西装的男子跟在背后,刘建明所乘的升降机门关上,男子步入大堂,抬头看着楼层显示。

在升降机内,刘建明探手到腰间,把枪袋的钮扣松开。

步出天台,他环视四周,空无一人。突然,他隐约看见一个身影闪过眼前,定神一看,原来是对面大厦玻璃幕墙的反映,刘建明赶忙回头察看,可没有人,待他再回过神来,只感到腰背已被一支似乎是枪管的硬物顶着。

这个天台的地形布局,陈永仁当然比首次前来的刘建明熟悉,他约刘建明到这里会面,是先占了地利,而且,他还相信自已占了人和,他相信在这里枉死的黄Sir,会助他一臂之力。

刘建明慢慢举起双手,显得气定神闲。

陈永仁右手持枪,用左手拨开刘建明的西装褛下摆,从他腰间拿走手铐,把他的双手扣在背后。接着陈永仁从他的枪袋中拔出手枪,用单手退出弹盘,把内里的六发子弹倾卸到地上。

刘建明侧着脸,注视身后陈永仁卸弹的手法,赞叹道:“十分纯熟啊。”

陈永仁不屑地说:“我也读过警校的。”

刘建明故作轻松:“你们这些卧底真有趣,选择见面的地方,总是天台。”

“而你选择伸手不见五指的戏院,”陈永仁冷笑,“因为我与你不同,我见得光。”

刘建明顿然语塞。

“我要的东西呢?”陈永仁问。

刘建明转过身,讪笑着面对陈永仁:“我要的东西你也不会带来吧。”

陈永仁不以为然:“那又怎样?约你上来晒太阳?”

刘建明抿一抿嘴,诚恳地提出请求:“给我一次机会。”

“如何给你机会?”

刘建明由衷地说,尽管听起来近乎幼稚:“我以前没有选择,现在我希望做回好人。”

陈永仁心头一软,做卧底的无奈他当然明白,然而这是两回事,他咬一咬牙:“那好!你跟法官说吧,看看他会否给你机会。”

刘建明目露凶光:“那你就是要我死。”

陈永仁轻蔑地说:“对不起,”然后铿锵地吐出四个字,“我是警察。”

刘建明立刻出言挑战:“谁知道?”

这句说话狠狠击中了陈永仁的伤口,他想到自己默默受了十年的苦,目的只是为了维护法纪;可是十年过后,倪永孝与韩琛相继得到应有的下场后,他不单单得不到任何荣誉,竟然连最基本的身分认同也得不到。

他可以接受别人批评他这十年的工作干得一团糟,他可以接受警务处立即削去他的职衔,他甚至可以忍受别人说他连累黄Sir送命,但他不能够不拿回警察这个身分,拿不到,就等于这十年间他的工作都是白干的,拿不到,就等于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黑社会,这当中的象征意义大于一切,“我是警察”这四个字的意义,对陈永仁来说比任何东西重要,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陈永仁举起手枪,枪口抵着刘建明的眉心,假如把扳机一扣就可以取回身分,他会毫不犹豫地做杀人凶手,可惜,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他倒抽一口凉气,叫自己镇定下来,这时,他发现背后有人向他逐步逼近。

陈永仁立刻绕到刘建明身后,枪口抵着他的后脑,一个男人持枪步近。这个男人,陈永仁见过,是刘建明的下属,名字他不清楚。

“别动!警察!”大B喝道。

陈永仁也喝道:“你上司是韩琛的线人,我有证据。”

大B不退让:“放下手枪!放了刘Sir再说。”

陈永仁解释:“十分钟前我报了警,警察应该快到了。”

大B闻言错愕,刘建明面色一沉,他猜不到陈永仁有此一着,也不明白为何大B会突然出现。

“我为何要相信你?”大B说。

“不信你call回总台问。”陈永仁说。

“不用多说,你放了刘Sir再说。”

两人对峙,僵持不下。陈永仁在心里盘算,天台四面空旷,没遮没掩,不是与警员谈判的好地方,他决定胁持刘建明下楼。

“我要带刘建明下楼。”说罢陈永仁一步一步前进,大B一步一步往后退。

三人到达顶楼升降机大堂,陈永仁继续胁持刘建明挡在前面,大B继续举枪相向。

“你小心一点,手枪别走火。”大B警告陈永仁。

陈永仁一脸镇定:“担心你自己吧。”

陈永仁伸手去按掣,升降机徐徐上升,他的计划是这样的:乘升降机落到地下大堂,胁持刘建明留在升降机内,开着门等待警察前来,然后要求他们,召唤总警司到来,进行谈判。他估计梁总警司已收到那些录音带,就算不翼而飞,在他袋中仍有一盒,这未必可以成为呈堂证物,但已足以令警察部对刘建明展开更深入的调查。

“叮”的一声,升降机到达顶楼,门打开,陈永仁跨步进入,这动作令他的脸从刘建明身后稍稍探了出来。

砰——————!!

陈永仁一脸错愕,在他的眉心,多了一个洞!

陈永仁的跨步动作或许有点鲁莽,但他万料不到眼前这个警务人员,竟然会在这种没必要的情况下向自己开枪!

陈永仁往后倒,当即死亡!他的大半个身体伏尸到升降机内,双腿被不断关上的门推夹。

刘建明的震惊程度不比陈永仁轻,他回首看倒下的陈永仁,再回头看大B,大B抹一把汗,平日怯怯懦懦的表情也随之被抹掉。

“不用惊慌。”大B平静地说。

刘建明茫然瞪着大B,大B从口袋掏出锁匙,替他解开手铐。

大B继续说:“大家同门师兄弟,琛哥死了,以后要你多多关照。”

刘建明依然大惑不解。

大B走到陈永仁身前,再开了两枪,神态自若地把自己的手枪塞到刘建明手中,“我在九四年加入学堂,可惜这么多年来也得不到琛哥赏识,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大B摇摇头,一脸不忿,“其实我很出色的,是琛哥不识货吧。”

大B将陈永仁的尸体移进升降机,抬头说:“呀!那些录音带我帮你搞定了,以后我就跟随你。来吧,他报了警,伙计也该到了,下楼吧。”

刘建明还是未能安心:“你怎知道我在这儿?”

大B垂眼望陈永仁的尸体:“他够倒霉,录音带落在我们手上。”说着升降机的门关上,大B续说,“听过录音带后,知道你是自己人,打算找你商量,重案组同事说你请了假。去到你家,你刚巧出门,便跟踪你来到这儿。”

刘建明蹲下搜陈永仁的身,从他的口袋中掏出一部录音机,放进自己的西装内袋。

大B称赞说:“呀,老大你果然够小心。”

刘建明站起身,脸上流露出阴森的笑容。

四个军装警察刚到达大厦地下大堂,突然听到从电梯糟传来几下枪声,众人大为紧张,纷纷向着升降机举枪戒备,上镗。

楼层显示灯由1跳到G,“叮”的一声,升降机门徐徐打开。

众军装警察只见升降机内漆黑一片,显然内里的照明光管被谁刻意破坏了,淡淡的火药味从内散发。军装警察正要扬声发出警告,蓦然看见一个警员委任证高举于漆黑中。

委任证上的警员名字是刘建明,职位是高级督察。

众军装警察松一口气,刘建明高举双手缓缓步出,不徐不疾地吐出四个字:“我是警察。”

军装警察趋前察看升降机内的情况,只见一个身穿黑皮褛、眉心中弹的男人倚躺在右边,手中握着枪。而在左边,一个穿西装、胸前挂着证件的男人几乎以同样的姿态倚躺着,面无血色,胸口中了两枪,亦是握着手枪。

领头的军装警察紧张兮兮地望着刘建明,刘建明把委任证挂到西装襟袋,未发一言。

“刘Sir,是两人互相射杀吗?”警察一脸惶恐地问。

刘建明抿一抿嘴,指了指警察左肩上的对讲机:“还不call回台报告?”

“Yes S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