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石人

“都被打成这样了,你的嘴还不闲着,真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啊,”云灭唉声叹气,“我真宁可他们先把你打晕了再说。”

“我要是不多说点话分散注意力,就真的疼晕过去了,”传令使龇牙咧嘴地回答。

名叫辛言的传令使人如其名,十分多嘴能言,但这么一个角色竟然身兼二职,又作组织的传令使又作龙渊阁的接头人——当然,对于组织而言,他是个卧底——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这没什么难以置信的,”辛言说,“正因为人人都看我大嘴漏风,组织才不会怀疑我的身分。这一次他们虽然找到了这里,在见到我之前也猜不到其实是我。”

“也有道理,而且多嘴多舌是和一般秘术的修炼宗旨相违背的,他们很可能忽略掉你身上深厚的秘术功力。”云灭喃喃地说。他不再提问,也不理会辛言惊诧的目光,替他裹好伤,让他先休息一阵子,但这家伙好像压根闲不住,往床上一靠又开始说话了:“我也见过不少羽人,你这样大家族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拳脚功夫比绝大多数人类都强太多了。”

云灭哼了一声:“因为我说话比你少。”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子,看来云灭是打定主意决不撩起话头了,辛言却是个憋不住的人,没过一会儿又开始找话了:“这么说,你真的打算到云州去?你可想清楚了,我们前两批人全死了,第三批也只有两个活着回来,并且活着回来的两个人,也完全没有深入到云州。那可是个要命的地方……”

“对了,他们到底是怎么回来的?”云灭打断他的絮叨,“那一天他们还没来得及说,就遇上了敌人。你告诉我,他们在云州的详细遭遇是怎样的?”

辛言少不得又要把云灭已经听过的部分添油加醋再演绎一遍,仿佛那次历险是他亲历一样。云灭也懒得阻止他,好歹他连比带划将那可怕的触手讲完之后,终于开始讲之后的事情。

两名书生眼睁睁看着海船被毁,却无可奈何。两人至此方知云州险恶,既不敢回到海滩,也不敢再往密林里深入,于是在树林边缘靠着树勉强休息,两人轮流值守,好歹是熬过了这又饥又渴,最重要的是内心忐忑不安的一夜。

天明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回到船上查看,其实已经没有船了,只有一堆破烂木片。昨夜出现的怪物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没有碰人们的食物——难道它们,或者说它,只吃活生生的动物?

如今没有退路了,只能带上食水,硬着头皮深入。那片树林十分奇特,外面看着稀稀疏疏,但往里走下去却像是无穷无尽,两人不敢大意,一面走一面在树皮上刻出路标指示方向。但走了一段路后,白衣书生忽然叫了一声:“糟糕!”

青衣书生急忙回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路标,全部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颤抖着举起剑,在自己身边的树皮上割了一道,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起初并没有什么反应,但一分钟之后,那道伤口逐渐愈合,树皮完全长出来,吞没了原有的印痕。

“怎么办?”他禁不住自言自语。可怕的事实发生了,两人迷路了,而他们也隐约猜到了,为什么自己的同伴们进入这片密林后再也没有出来。

“现在只能认定一个方向,凭感觉走了,”他思索了一会儿,“不然只能被困死在这里。”

“我不觉得,”白衣书生突然说,“我们能不能休息一会儿,晚点再走?”他并没有给出理由。但青衣书生知道,这位师弟平时沉默寡言,却很善于观察,心里有自己的主意,于是同意了,耐心地等着他得出结论并解释。

这一等就是很长时间。白衣书生攀到一棵树顶上,默默坐了几乎一个对时,这才下来说:“我仔细看过了,这一片树林里的树很古怪,好像能释放出某种物质,干扰我们的视觉。因为我考虑到了,这片林子的树叶并不浓密,如果我们牢牢辨别着太阳的位置,再通过时间去判断,至少大方向上不会有错。可是……”

他的声音充满了苦涩的意味:“你看看太阳,几乎一个对时了,太阳纹丝不动。我们落入了一个陷阱里。”

果然,在之后的时间里,太阳也始终没有移动过。当他们进入到这片树林开始,太阳挂在东方,表示着朝阳初升,现在按照估算,至少也该到正午了,但由于太阳在两人的视线中并没有移动,谁也不知道现在太阳的真切位置,也就无法辨别方向了。

“这大概是一种幻术,”青衣书生回忆着,“当我们进入树林的一刹那,树林外的一切景观,其实我们根本就看不到了,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最后一个时刻的残像。你注意那些云,云朵的形状本来也应当是不断变化的,但他们保持着原有的样子已经很久了。”

两人又想到了一些其他辨识方向的手段,譬如砍断一棵树观察年轮疏密,但这种树树干的愈合速度远远超过树皮,无论怎样都弄不断。

好在两人在龙渊阁呆久了,别的没有,耐心是一大把。他们席地而坐,苦思着对策,同时还得提防着未知的袭击,天晓得云州到底藏着些什么样的怪物?那一堆凶恶的触手也许不过是道小小的开胃菜而已。

最后青衣书生忽然哑然失笑:“我们俩真蠢啊,大概是头脑在这个地方变成木头了。可以靠秘术啊,虽然你我的秘术功力都很浅,但凭借着太阳秘术,找到力量来源的方向,应该不会很难吧?”说罢开始施术。由于这两人在龙渊阁中的身份是属于经常在外奔走的,因此他们的秘术修为确实不高。青衣书生好容易进入了状态,寻找到了太阳的星辰之力,却被白衣书生拍拍肩膀。

“起风了。”他轻声说。

的确是起风了,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在风中,送入了两人的鼻端。他们对望了一眼,循着气味过去,慢慢找到了血腥味的源头。 

树林走到此处出现了一片空地,一片和整个树林比起来极不协调的四四方方的空地,大约十余丈见方。那片地面竟然全部由平整的花冈石板铺成,带着极不协调的人工痕迹,最不协调的是空地中央,竟然有一尊高大的石雕像。而他们的同伴们,此刻全都死去了,成为了一具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石雕像旁。

“石像?”云灭猛然打断他,“一座石像?是一个人吗?”

“是啊,石人,”辛言有些莫名其妙,“讲了那么多东西你都不吃惊,一座石像你激动什么?”

云灭长出了一口气:“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个词而已。青衣临死前告诉我,‘小心石人’,我一直以为是什么食人怪物呢,现在知道了,原来他说的是石人。你们那些人的死,想来都和那石人有点关系?”

辛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们俩也说不清楚,因为没有亲眼目睹怎么死的,只看到尸体。所有人,都是在那石人上活生生撞死的,脑浆迸裂,惨不忍睹。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其他的伤痕,因此很有可能……全都是自己撞的。”

云灭皱着眉头问:“那么那具石人呢?究竟是什么样的?”

“奇怪就奇怪在它的模样,”辛言回答,“按照他们俩的描述,这不是一具普通的石人,它的面孔就像是流动的水银,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但当你和它面对面的时候,你会感到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好像你的全部精神都在被它影响,然后你会看到……你自己的脸。”

“大概是某种精神蛊惑术?”云灭自言自语,“那些人的头脑被搅乱了,所以发疯了?那他们俩为什么没事?”

辛言咧嘴一笑:“碰巧了,因为他们身上还有太阳秘术的存在。那是一个太阳系最为简单的法术,可以吸取太阳光为自己取暖。当然,他们当时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找到太阳的方位,但好像太阳秘术恰好是那尊石像的克星,它的力量受到了惊扰,覆盖在树林上的幻术暂时消失了,他们俩借机逃了出去。”

“然后他们找到了血翼鸟?”

“是的。他们离开那座树林后,还想再往前走碰碰运气,结果闯入了一个遍布头颅的山谷,亲眼见到了迦蓝花和血翼鸟,并且见到了血翼鸟带回动物头颅的场面。他们连忙离开,那只血翼鸟还试图袭击他们,被他们制服,同时还捕捉了几只其他的云州动物,以及一株幼小的迦蓝花。”

“这样他们再也不敢深入了,只好觅路退回到海岸边。前两批人彻底失踪了,虽然还未知生死,但多半是活不成的;第三批人剩下两个,其他全都在一尊古怪的石像上生生撞死。活着的两人大概只涉足到云州大陆上不到二十里长的地带,带回来数量极有限的一些小型生物,这就是我们在云州的全部收获了。”

“那么,他们最后是怎么回来的?”云灭问。他的心里充满了失望,假如把云州比作一棵大树,那两个可怜的书生大概只见到了一片树叶,在更广大的区域里蕴藏着怎样的惊世骇俗的秘密,难道只能留给自己去亲自探查了吗?

“这是另外一桩难以解释的事件,”辛言说,“他们莫名其妙地发现了一些新刻的路标,像是在指点他们的行动。两人抱着横竖是个死的念头,把心一横,跟随着那个路标,竟然在海边的一个隐蔽处找到了一艘完整的船,虽然很老旧了,但也能勉强航行。而且那艘船十分巨大,比我们的海船还要大,从上面装备的那些已经生锈的武器炮台来看,这不是一艘军舰,就是一艘海盗船。”

云灭说:“刚开始可能不好解释,但现在很容易了。胡斯归那小子,一直企盼着逃离云州,但苦于没有机会,这一次他借着这两个人的掩护,跟他们一起出去了,等抵达雷州后再盗走了鸟和花。等等……海盗船?”

他又想起了那几封三百年前的信,名叫风离轩的古人明白无误地写着他们的船遇上了海盗,然后一同被卷入了大漩涡。难道这就是那艘倒霉的海盗船?

不过,抛去那些细节方面的疑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此时已经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所有孤立的事情都串了起来:胡斯归在云州得罪了比他更厉害的角色,不得已要逃跑。两名书生来到云州,无意间充当了胡斯归出逃的掩护,结果反而被他盗走了迦蓝花与血翼鸟。在被书生们发现后,他又借云州班的手将血翼鸟运到了淮安,并在那里引发了一场灾祸。那个带着暗月之翼的神秘羽人,显然也就是从云州出来追赶胡斯归的,胡斯归本人或许并不重要,但云州的秘密不能流传出去,血翼鸟和迦蓝花,或者其它的古怪玩意儿,都必须被带回去。

“所以问题很清楚了,”辛言说,“就算他们抓住了胡斯归,还有你这个局外人无意间知道了许多云州的秘密,所以接下来,他们最重要的目标就是你。他们抓走风小姐,无非是要对付你,你还真是有面子呢。”

云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可不会为此而感到荣幸。”

辛言虽然多嘴多舌,办事能力还真不是盖的,伤好之后没过两天,他就处理好了一应事宜。他的师弟已经在和镇备好了船,只等两人过去,便能开拔。

“两人过去?你自己不认得路吗?”辛言瞪着眼睛问。

“但我不认得他啊,”云灭振振有词,“再说他也不认识我,凭什么相信我?”

辛言苦着脸摇摇头:“说到底你还是想让我跟你去云州,我再跟你说一遍,不行,我还年轻,媳妇都还没娶呢!再说了,你看我这张嘴成天不闲着,功夫又不好,跟着你去岂不成了累赘?你不是最喜欢独来独往……”

不等他说完,云灭已经打断了他:“你的确是累赘,不过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么糟糕,比如这次,即便没有我救,你自己也有办法逃出去,你只是想再摸摸底罢了。我还记得你作为传令使和我打交道的时候,明明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装傻充愣却连我都没看出来。”

辛言嘿嘿一笑,还是掩饰不住一丝得意:“算是被你看穿了……”但他随即反应过来眼下不是得意的时候,又换回来一张苦脸:“可是我真的不想去云州。”

“由不得你选,”云灭斩钉截铁地说,“实话告诉你,如果完全依照我的脾气,我才不会带你去,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黑白敌友在我的心里有点混乱,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既然是你备的船,那你就得陪我去再陪我回来,这样我才能放心。”

“你这话显然是在侮辱我的人格,”辛言看来很忧伤,“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当成朋友了呢。”

“我没有朋友,”云灭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自己就是我的朋友,我需要把它照看好。”他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地摸着自己的弓,这摆明了是一种威胁。在这种威胁的震慑下,辛言别无选择,只好跟随着云灭去往和镇。这一路上万般不情愿也就罢了,最倒霉的是云灭每天禁止他说话,声称倘若自己开口他便要把自己的嘴巴贴起来,不能说话的日子当真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好容易捱到了和镇,这座港口城市却是一片肃杀的场景。往日闹闹嚷嚷的人流仿佛一下子蒸发掉了,街头偶尔出现行人,也是个个行色匆匆,就像有怪物在背后追赶一样。不等云灭发令,辛言已经跑去打探了,一会儿带着说不清是沮丧还是暗喜的神情回来了。

“运气真好啊,偏偏让我们赶上了,”辛言说,“本地帮会大火并,不管是伐木工还是船工水手,谁也不敢接活了。我们现在虽然有船,也走不了。”

云灭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不会是你偷偷捣鬼干的吧?”

辛言高声叫屈:“我要是能有这么大本事,还会受制于你?”

这话倒也有理,云灭只能放过他。辛言没有吹牛,船的确已经准备好,虽不算太大,但是比一般海船更坚固耐用,能抵御较大的风浪,可惜眼下只能空空如也地停泊在港口,随着海浪摇晃不休。这一夜云灭索性睡在船上,但他灵敏的耳朵仍然能不断听到码头上隐隐传来的砍杀声。当然了,这些都只是小规模的殴斗,充其量算得上是正餐之前的开胃配菜,和镇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当地官府和军队不知是不敢管还是不想管,竟然没有出来维护秩序的。

但云灭心里隐隐有点担忧:他也见识过不少帮会之间的相互斗殴,但像这样大规模的,却不是等闲小冲突可以引燃的。通常在这种近乎战争的全面争斗的背后,都会有一些强大的力量在悄悄运作着,煽动、挑拨、推波助澜。而最擅长这一手的,毫无疑问是组织。

难道组织的黑手也伸到了和镇?为了组织自身的势力扩张,这无疑是主要原因,但还会不会隐含一点“收拾云灭这小子”的支线任务呢?

怀着这种担心,他在天亮后的行动格外小心,甚至小小地易容改妆了一下。他发现这种谨慎决非多余,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散布着一些相当有实力的高手,不大可能属于和镇的地方帮会势力。他记得上一任传令使曾告诉他:“以你的武艺和头脑,如果不只是做个赏金杀手,而是愿意正式加入组织,地位将会非常高,至少能坐到前五把交椅。但你千万别以为组织离了你不行,他们也许很难找出比你强的某一个人,但他们能找出十个比你差不了太多的联合起来对付你。”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冷眼旁观,发现传令使并没有夸大。虽然组织还远没有可以动摇国家根基的实力,却已经在黑道上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并且一点点地侵吞蚕食他人的势力。他也曾尝试着想调查一下组织的底细,却发现很难能挖进去,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人真正接触到组织的核心,而这个组织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更没有人曾见过首脑的真面目——除了知道他的称呼为“老板”。就好像一只藏在暗处的蜘蛛,当一张大网已经悄悄结好时,人们还不知道它的长相。

组织究竟想干什么?这是个费思量的问题。他们出动如此人力来对付自己,当然不是因为我云灭区区之身有何等样的吸引力,而是自己和云州的秘密牵扯到了一起。那么,组织首脑、也就是“老板”的野心……

也许和云栋影一样,在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猛然反应过来了,组织是决不会白白浪费资源的。现在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显然有比自己更值得对付的人——如果自己没有判断失误的话,那一伙来自云州的家伙,大概此刻就在和镇,并且和自己一样,正在等船出海。

“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并啊。”他自言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