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通往地狱之门

安星眠并没有苏醒太久,因为之前的疯狂杀戮对身体的消耗太大,他很快又陷入了昏迷中。但在昏迷之前,他还记得在雪怀青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你身后那间房子有个地下囚室,囚室角落里放着萨犀伽罗。拿回来,紧贴着我的身体放置,不要让天驱老头知道。”

所以他总算又活了下来。雪怀青把萨犀伽罗重新嵌在那条腰带上,放在他身边,直到他能走下病床。由于有须弥子在场,宋竞延知道留不住安星眠,只能自己离开,而须弥子也果然是万事算无遗策,竟然通过徒弟风奕鸣提前安排好了藏身之所。所以现在,三人仍旧留在杜林,只是住进了另一名退休老官员的家里。至于此人为什么会那么听风奕鸣这个小小孩童的话,须弥子没有问,但三人都可以想象得到。

“你这个徒弟,最好是早点掐死,不然以后会变成一个了不得的大怪物。”雪怀青说。

“你对他的评价很高么,”须弥子好像很喜欢别人用“怪物”这个词来形容他或者他的徒弟,“他对你的评价好像也不错,上次见了一面之后就念念不忘,似乎很喜欢你。”

“喜欢我?”雪怀青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才几岁?还是个小孩子吧?”

“每一个把他当小孩子看待的人都会吃大亏的。”须弥子阴沉地一笑,不过并没有继续这个令雪怀青颇有些尴尬的话题。

“对了,那天晚上你说,他这样的……发疯有两种可能性,”雪怀青也巴不得岔开话题,“一种是那什么青铜之血,但你已经说了不像,另一种是什么?”

“是啊,到底会是什么?”安星眠说,“我过去一直以为是我保住了萨犀伽罗,现在才知道,原来反过来,是萨犀伽罗保住了我的命。”

“可能是你的体内被封入了一股强大的异种精神力,”须弥子说,“这样的精神力能在你的体内不断成长,让你全身的血脉始终处于沸腾状态,这样你很快就会死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萨犀伽罗好像压制了这种沸腾,才能让你始终正常。这也只是猜测,在弄明白萨犀伽罗的原理之前,不能妄下定论。”

“萨犀伽罗是属于你的宝贝徒弟家族的,你没问过他?”安星眠问。

“连他和他父亲也不知道,”须弥子说,“萨犀伽罗一向掌握在城邦领主的手里,属于最高的机密。即便是后来到了你身上,他们也并不知晓详情,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那也就是说,只有领主才知道?”雪怀青愁眉苦脸,“我们总不能把领主绑起来追问吧。”

“除了领主,也许还有其他的一些高层贵族知道,但人数一定很少,”安星眠说,“不过我想,还有一个人会了解,至少了解一部分,只不过这个人的口风太严,去找他多半也没用。”

雪怀青的脸看上去更愁苦了:“你说的是那位‘抱歉我不能说’‘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虽然我知道但是我就是不说’‘就算你们急死了我也不说’的风秋客大人吗?我宁可想法子去绑架领主,那样大概还能省事一点……”

“须弥子先生,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对苍银之月那么感兴趣?”安星眠转头问须弥子。

“不能说。”须弥子冷冷地扔出三个字。

“好吧,那么,按你的意见,接下来我们应当怎么办?”安星眠说。

“是你们应当怎么办,”须弥子板起脸,“我又不是你们的保姆。我该走了。”

“这个老怪物就是死鸭子嘴硬,”看着须弥子飘然远去的背影,安星眠悄声对雪怀青说,“他既然打定主意想得到苍银之月,就绝对不会放弃。我估计他会通过他徒弟一直掌握我们的动向,甚至自己悄悄跟着咱们。”

“他和风秋客简直就是天生一对,怪不得要斗得你死我活呢。”雪怀青撇撇嘴。

须弥子走了,并没有给出“接下来应当怎么办”的意见,但剩下的两人总得商量出个结果。眼下似乎有很多条线索可以追查,就看先追哪一样了。

“先追辰月那条线吧,”安星眠说,“如果能借助他们找到你的父母,那是最好不过的。”

“我还是希望能先查清楚萨犀伽罗的底细,”雪怀青说,“我可是差点死在你的手下,不想那种事情再发生一次。”

“没关系的,只要一直把萨犀伽罗带在身边就没问题了,”安星眠说,“所以……”

“行啦行啦,再说下去,我觉得我们就像故事里那些虚情假意的男女了,”雪怀青说,“我明白你想要先帮我找到父母,但没这个必要,我和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并没有多么了不起的深厚感情。倒是你……”

她顿了一顿,坚定地说:“你比其他的一切都重要。所以,一定要先弄清楚萨犀伽罗是怎么一回事。”

安星眠一笑,不再坚持,“那就照你说的办。我们回宁南城。”

回宁南城的一路上总算平平稳稳,没有出什么波折。或许无论是天驱、宇文公子还是宁南城的羽人都料想不到,这两个人会那么大胆,偏偏要往最危险的地方钻,所以反而没有在这一路布置兵力。尤其是霍钦图城邦,绝对想不到安星眠好容易把雪怀青救出去了,却竟然会掉头回来,因此连之前的种种禁制和海捕公文都撤掉了。

不过两人依旧小心翼翼,乔装改扮混入宁南城后,连汪惜墨都不敢再去找了——之前那位女天驱既然能找到他一次,就说明汪惜墨可能已经被盯上了。他们只是寻了一处偏僻的客栈住下来,然后想法子去找风秋客。

但风秋客又失踪了。这个永远行踪飘忽不定的羽族第一高手不在宁南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从他的府邸离开后,安雪二人对望一眼,倒是都不显得意外。

“他一定是找你去啦,”雪怀青说,“只不过现在你隐匿行踪的本事比以前高了,他也找不到你的下落。”

“我倒不这么想,”安星眠说,“我觉得,其实我躲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仍旧知道。你和他打交道太少,不知道这个家伙找人有神通的,生平唯一的失败也许就是当年领主被杀后没有找到你的父母。他现在,可能是知道此事麻烦,不讲给我听不太好,讲给我听也不太好,于是干脆自己躲起来。”

“这个风秋客真是我所见过最矫情的人,亏他还是羽族第一高手,”雪怀青撇撇嘴,“有时候我真希望须弥子能打败他,好好治他一下。”

“那他肯定宁可自杀,”安星眠忍不住笑起来,“但他要是自杀,倒是正好遂须弥子的愿。”

找不到风秋客,两人只能重新回客栈,走到半道上,忽然发现前方的街道上气氛有异。所有的行人和路边小摊都消失了,店铺紧闭,反倒多了一些穿着军服的士兵。两人做贼心虚,唯恐此事和自己有干系,连忙退回去,躲到了路边的一条小巷里。

没过多久,前方传来一阵音乐声,这让雪怀青很是疑惑:“怎么抓人还带奏乐的?”

“我想是我们估计错了,”安星眠说,“那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羽族在搞什么活动。也许是迎接什么贵宾?要不就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婚娶?”

雪怀青放了心,探头出去一看,“好像是……出殡?”

的确是出殡。从长街的另一头走过来一支长长的队伍,全都穿着素净的白衣。队伍分成了好几段,前方是数十个羽人少女,手里捧着洁白的花朵,中间是一辆大车,车上放着一具棺木,再往后是吹着长笛的乐手。这种长笛和东陆的长笛有所区别,音色更加哀婉沉缓,笛声飘到耳朵里,自然而然地带给人一种肃穆悲凉的感觉。整支队伍人数虽多,但行动整齐划一,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声势,却能把丧葬的氛围散布开来。

“相比起来,人类的那些丧葬仪式……还真是恶俗啊,”雪怀青忍不住说,“光是这个音乐声,对比一下人类的敲敲打打和喇叭唢呐,简直就是天籁。”

“羽族是一个非常讲究仪式礼仪的种族,而且是各种繁琐到吓死人的种族礼仪,”安星眠说,“这样的丧仪,至少得折腾半天,现在你看到的从长街上经过,只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个环节。你第一次见到,难免觉得新鲜啦高贵啦有品位啦,看多了会想吐的。”

“那也等看多了再说呗,”雪怀青笑眯眯地说,“我还真来了兴趣,可不可以悄悄跟着他们,把这场丧仪看完?”

安星眠有些犹豫,毕竟这样节外生枝会带来额外的风险,但是看着雪怀青那张期待的面孔,却怎么也说不出劝阻的话来。这个女孩子在遇到自己之前的十九年里,不是居住在人人都歧视她的小山村里,就是跟着孤僻古怪的师父离群索居,这样的新奇场面真的没有什么机会见到。想到这里,他轻轻握了一下拳头,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雪怀青生命中缺失的那些欢乐给她补回来。

“那我们跟着去瞧瞧吧,”安星眠说,“看来一定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死了,我也蛮好奇的。”

两人远远跟着这支队伍,并且很快发现,其实并不用特别小心。虽然这支丧葬队伍戒备森严,但远远地还是跟了不少好奇的路人,毕竟即便是在羽族社会中,这么大场面的丧仪也很少见,更不用提遍布宁南城的异族生意人了。两人可以轻松地混在人群里,正好还可以打听清楚这到底是谁死了。

“是领主的妹妹,怀南公主,”一个看热闹的路人说,“好多年没有这种身份的大人物死掉了。”

“嗯,皇亲国戚,死了也得折腾百姓,但再怎么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另一个路人故作深沉地说。

怪不得这么大场面呢,安星眠想,真是难得遇上一次。

丧仪队伍在城郊的一株巨树下停了下来,巨树边搭有宏大的祭坛,那是王族举行丧仪的专用地点。接下来的场面,繁复精美而又冗长,就像是一道制作精细到了极点的菜肴,反而让人难以品出真味。但不管怎么样,光是策划出这么一套复杂的仪式,设计好那么多的程序、用品、服装,就足够折腾人了,恐怕修建一座房屋也不过如此。

“我听说,羽族皇室和各城邦的贵族高层,都设有一个地位很高的职位,叫做‘丧仪师’,”安星眠对雪怀青说,“丧仪师别的事儿不干,就是专门设计主持这样的贵族丧仪。听说贵族们得罪谁都不敢得罪丧仪师,以免自己日后的丧仪不够隆重风光。”

“死后的事情,反正人死了也看不到了,何苦那么在意,竟然还专门有丧仪师,”雪怀青听得连连摇头,“还不如请我们尸舞者去,能让死者站起来跳舞,不是更好?”

安星眠拼命忍住笑:“你真是越来越会讲笑话了,亏你想得出来……咦,你看那个人,举动好像挺奇怪的。”

他伸手指向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矮个子羽人,这个羽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场华丽的丧仪,但脸上的表情却并不像其他旁观者那样或欣赏或羡慕或不以为然,而是充满了憎恨,一种刻骨深沉的憎恨。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块不小的石头,更是有些危险的兆头。

雪怀青一眼看过去,不由得失声惊呼:“叶先生?”

“叶先生?你认识他?”安星眠问。

“那个人叫叶浔,是王宫的杂役,”雪怀青说,“性情非常孤僻古怪,几乎不和人说任何话,但是在他的心里,自己有一套分辨好坏善恶的准则。因为我一直对他礼貌友善,他把我当成了好人,我被判死刑的那一天晚上,他曾经试图救我出去。”

“那可真是不容易,”安星眠微微感到诧异,“这么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竟然有那样的勇气。”

“虽然我知道他本领低微,跟他逃走其实是推他去送死,所以并没有同意,但我心里是很感激他的,”雪怀青说,“咱们注意点他,我看他有些不正常。”

“是的,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憎恨,我很少看到人的眼睛里流露出那样让人不舒服的目光,”安星眠点点头,“难道那位怀南公主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难说,一个是宫里的杂役,一个是领主的妹妹,兴许就有什么恩怨纠葛呢,”雪怀青说,“未必是大事,也许只是打一耳光踢一脚这样在贵族眼里根本什么都不算的小事,但对于叶浔来说,这样的仇可能会记一辈子。”

“照我看,他搞不好现在就要报仇,”安星眠说,“咱们快去阻止他……糟糕,来不及了!”

此时,一位司祭模样的白发老羽人正在走上祭坛,准备主持下一个步骤。而安雪两人都看得分明,叶浔的愤怒已经难以遏制了,他猛地抡起胳膊,把那块一直抓在手里的石块扔了出去。两人离得太远,为免被人注意又不能大声呼喊,因此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石头飞将出去,径直落在——老司祭的鼻头上。

那块石头并不大,但硬度当然不是鼻子能比的,再加上老司祭年老体弱毫无防备,这下被砸个正着,甚至连叫都没有叫出声来,就一头栽倒,从祭坛长长的台阶上滚了下去,正好压在主导一切的丧仪师的身上。丧仪师的头重重磕在地上,登时头破血流。

人群顿时哗然,这样的事情,在看重礼仪的羽人社会里实在是闻所未闻。卫兵们也即刻赶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根本没有打算逃跑的叶浔。即便是被打倒在地捆绑起来的时候,叶浔也依然奋力挣扎着、怒骂着,仿佛是想要把丧仪上的一切都砸得稀巴烂。

“拉下去,砍了!”负责治安的军官恼火地下了命令。于他而言,这不只是颜面问题,而是安保出错,属于失职的范畴,后果可能十分严重。四名士兵走上前,拉过五花大绑的叶浔,带着他向荒郊走去。

“看来我们得想办法救他。”安星眠悄声说。

雪怀青坚定地点了点头:“叶先生虽然性情古怪,但一直很照顾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两人离开乱糟糟的人群,悄悄跟在押送叶浔的士兵们后面。按理说,冲撞了祭祀的人犯应当先关押起来,审后再斩,但那位军官显然已经足够生气,而叶浔生就一张下层贱民的脸,就算砍了想来也没人在意,所以士兵们按照命令直接把他带到荒僻的地方,连名字身份都不必问,一刀杀了了事。

很快地,叶浔被带到了一处无人的废弃田地。几名士兵七手八脚地把他硬按在地上跪下,另一名士兵高高举起了腰刀。

他正要用足力气照着叶浔的脖子砍下去,忽然间感到浑身发软,随即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晕倒在地,几名同伴也遭遇相同。而跪在地上的叶浔,同样晕了过去。

“你的毒药还真好使,”安星眠一边上前替叶浔松绑一边说,“不过有必要连叶先生一起迷晕吗?”

“这人脑子一根筋,不迷晕他,说不定一转身又要去找怀南公主的麻烦,”雪怀青说,“我们先把他带走再说吧。”

叶浔虽然身材矮小,但毕竟是成年人,没办法这么大模大样地扛回城里的客栈。安星眠只能先背着他绕出去很远,寻到一处林场,谎称同伴生病,再花了点钱贿赂,把叶浔带到看林人的小屋子里。

“谢谢你,我没有看错,你是个好人。”醒来后的叶浔对雪怀青说。他想了想,又转向安星眠,“你也是好人。”

“叶先生,你为什么那么恨那位怀南公主?”雪怀青问,“人死了,一切也都了了,何苦还要破坏她的葬仪呢?”

叶浔咬牙不答,脸上又闪现出那种极度愤怒的神情,让安星眠暗中担心他会不会跳起来再冲向那个祭祀现场。但最终,他只是重重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能说。我要回去了。”

走出几步后,他又停下来,郑重地说:“你们都是好人。我一定会报答你们。”

两人没有阻拦他,但却暗中跟在他后面,直到看见他确实进了城,才算松了一口气。雪怀青有些感慨:“有些时候,这些看似头脑简单的人,却反而更加难对付,因为他们永不放弃。他要是哪天趁人不备把怀南公主的陵墓砸掉,我可是半点也不会吃惊。”

安星眠却沉思了一会儿后说:“我觉得这个叶浔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雪怀青不解。

“说不上,某种直觉,”安星眠说,“如果他真的对怀南公主有那么大的仇,以至于不顾性命搅扰她的葬仪,为什么之前不找机会去报复活人呢?横竖都是死。”

“也许……之前完全没有机会能接近?”雪怀青猜测着,“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也许可以找他聊聊,”安星眠说,“羽人对他们的秘密肯定守口如瓶,但叶浔可是把我们俩都当做好人的。”

“他只是一个杂役,能知道的,无论如何不可能比风奕鸣更多吧?”雪怀青说。

“但风奕鸣未必会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安星眠说,“这个小孩子的狡猾阴险远远超过大多数的成年人,他表面上看起来坦诚,心里到底打什么主意,我们都不知道。反倒是叶浔,他是宫里的杂役,难保不会偶尔听到一些消息,即便和萨犀伽罗无关,也有可能和苍银之月有关。”

这话提醒了雪怀青:“是啊,二十年前,我的父母来到城邦,应当算作是客人,搞不好真的和叶先生打过交道。能从他那里得知一些和我父母有关的事情,也是好的。而且他住在王宫里一个偏僻的角落,防卫很松,正好方便我们去找他。”

“关于这个叶浔,你还知道些什么?”安星眠问,“他的身世你了解吗?”

“他这个人性子古怪,从来不和别人谈到自己,”雪怀青说,“我只是无意间听别的杂役闲谈讲到过,他是一个弃婴,出生之后就被抛弃在王宫附近,是当时羽族一位有名的丧仪师纬桑植收养了他,后来又把他送进宫里。”

“丧仪师?”安星眠眉头一皱,似乎是模模糊糊想到了些什么,又不能确定。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也进了城,向着客栈方向走去。经过一个路边的小食摊时,桂花糕的清香飘过来,雪怀青不禁有些馋,安星眠一笑,掏钱替她买了两包。摊主是个老人,手脚不太利索,找零时不小心手一抖,几枚钱币掉到了地上。安星眠眼疾手快,回身在地上捡拾起来,然后拉着雪怀青若无其事地离开。

“别回头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安星眠低声说,“有人在跟踪我们,刚才捡钱的时候我瞥见一个影子。他虽然马上闪身躲开,还是被我看清了脸。”

“想找我们的人太多了,你看得出这属于哪一拨吗?”雪怀青问,“霍钦图城邦?宇文公子?还是天驱?”

“都不是,”安星眠的面色十分古怪,“是我的另外一个老熟人。”

“什么老熟人?”雪怀青很惊讶。

“还记得我和你说起过么,我刚来宁南城试图救你的时候,靠父亲老部下的帮助,找到了住处,那位老部下名叫汪惜墨,是我家开的安禄茶庄的掌柜,”安星眠说,“我刚才所见的那个追踪者,就是汪惜墨手下的一个羽族伙计。”

老掌柜汪惜墨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前用火炉温着水,沏着一壶茶,除了自己的茶碗外,还放了两个空茶碗,似乎是在等待客人的来访。

到了凌晨,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汪惜墨抬起头,镇静地说:“都进来吧,门开着。”

门开了,安星眠和雪怀青走了进来。雪怀青还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安星眠却一反常态,冷着脸一屁股坐下,然后双目炯炯地死死盯住汪惜墨。

“不用看了,”汪惜墨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现在一肚子的火气,也有很多怀疑。是的,无需否认,我有很多事情都骗了你,但是我得告诉你,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三岁的时候大概就已经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跑到这里来找我算账了。这么说,你能不能稍微消点儿气?”

安星眠心中悚然,雪怀青也吃惊非常:“三岁?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跟随我父亲超过了三十年,而我三岁的时候,不过是二十年前而已,”安星眠说,“难道你三十年前就已经有预谋?”

“不,我的计划,只是持续了二十年而已,不过你所认识的汪惜墨,已经不是你父亲认识的汪惜墨了。”汪惜墨回答。

这话有些拗口,安星眠想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冒充的?你在二十年前取代了真正的汪惜墨?”

汪惜墨的目光中隐隐有一些悲凉:“我染了发色,用洛族磨制的晶片遮掩了瞳色,易容成他的样子,用他的嗓音说话,过他的生活,二十年过去了,几乎已经忘记了我真正的模样了。”

随着他的这几句话,雪怀青忽然感受到一阵异样的精神力波动,不由得暗暗警惕起来。汪惜墨似乎发现了她的警惕:“不用担心,我不是要对你们动手,只不过是想要让你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来到了房屋的中央站定。他的背上渐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并且闪现出了蓝色的弧光,那道弧光渐渐拉长,转化为纯白的光芒,而那些耀眼的光芒聚合在一起,慢慢地有了形状——

羽翼!汪惜墨的背后凝出了一对白色的羽翼!

“你是一个羽人!”安星眠霍然站起。

“没错,我是一个羽人,”汪惜墨的脸上充满了沧桑,“在变成汪惜墨之前,我是霍钦图城邦的世袭贵族,名叫鹤鸿临。”

房间虽然不小,但羽人的羽翼很宽大,这位真名鹤鸿临的老羽人似乎血统又很纯正,凝出的羽翼更加巨大,所以他并未展翅,而是很快又收回了凝聚,重新坐下。他还是那一张苍老平庸的人类的面孔,完全符合一个老掌柜的身份,但当羽翼凝聚出来的一刹那,他的身上确实有了一种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气度,用一个很烂俗的形容来说,多了几分天然的高贵气质。

安星眠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努力回想着过往的一切。汪惜墨是父亲的老部下,三十多年前就跟随着父亲一起经商,后来长居宁州,不过每年都会回东陆一两次。从自己四五岁比较能记事之后,就记得汪惜墨对自己一直比较亲近,每一次回东陆都会给自己带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然后牵着自己去逛街。安星眠的父亲一直对他要求比较严,相比之下,汪惜墨更像是一个慈父。人们都以为,这是由于汪惜墨早年丧妻,一直没有子嗣,所以把对小孩的疼爱转移到了安星眠身上的缘故。

除此之外,安星眠对此人的其他方面还真说不出太多,他不大关心父亲的生意,也没有去宁州探望过汪惜墨。汪惜墨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们最喜欢在新年时看到的慈和大方的长辈,见到时会很亲热,但如果见不到……也就那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假扮汪叔叔一直潜伏在我身边?”安星眠沉着嗓子问,声音里仍然有掩饰不住的怒意。

“越州兰朔峰三烘三晾的青芽,你最喜欢的茶叶之一,”鹤鸿临伸手指了指火炉和茶具,“自己动手吧。今晚要说的话很多,不用急。”

“里面没有毒,可以放心。”雪怀青说。

“他不会下毒的,”安星眠一面倒茶一面说,“他如果想杀我,过去二十年里有无数的机会。所以我才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是为了萨犀伽罗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鹤鸿临的下一句话让安雪两人都无比震惊,“因为你身上的这块萨犀伽罗,原本就是我给你的。”

“你给我的?”安星眠手一抖,碗里的热茶泼出来洒在手上。但他仿佛不觉得痛,直直地瞪视着鹤鸿临:“萨犀伽罗是你给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目的,原本只是利用你保住萨犀伽罗,但是萨犀伽罗反过来也保住了你的性命,所以我其实算得上是你的救命恩人,”鹤鸿临说,“这件事说起来,话就太长了,千头万绪。我想,我还是从头开始说起吧,从我儿子的死开始说起。就是这一件事,让我,一个原本安享太平的贵族,开始注意到了萨犀伽罗的存在。”

二十七年前,鹤鸿临还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居住在宁南城。他是世袭三等贵族,相当于人类爵位中的伯爵,俸禄优厚,衣食无忧。而鹤鸿临为人端方正直,年轻时曾怀有为国效力的崇高理想,却不断在现实面前碰壁,终于彻底看透官场的肮脏黑暗,早早地抛弃了政治野心,只是寄情于风雅之物,尤其偏好东陆的诗词书画和音乐。他没有在朝堂上领任何职务,只是每天和三五知己在一起研讨诗词音律,日子过得轻松惬意。

唯一让他头疼的就是他的儿子鹤梁。这个孩子顽皮淘气、不务正业,喜欢和许多同样不务正业的贵族子弟混在一起,在宁南城里横行霸道,欺负平民。鹤鸿临的妻子早亡,只留下这个独子,让他不忍心下重手管教,平时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终于酿成了大错。

那一年的秋天,这一帮贵族子弟在一次挑衅中,招惹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平民青年,不想这位青年虽然身份低微,却有着一身好武艺,以一敌五,反而把几个贵族子弟狠狠揍了一顿。为首的贵族子弟、也就是当时五王子的次子,对此十分恼恨,怂恿鹤梁在一个夜晚去放火烧掉那位平民青年的房子。鹤梁头脑简单,没有想到太多的后果,只是想要尽量在老大面前表功,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然而他却闯下了弥天大祸。放火的那一夜,天气突变,突如其来的大风大大扩展了火势,于是这一把火迅速蔓延开来,烧掉了一整条街的平民房屋。这一天不但不是起飞日,还是一个月里月力最弱的时段,普通血统不纯的平民根本无法凝翅起飞,结果烧死了三十多个人,其中大部分是妇孺。

这可是一桩大案,在宁南城轰动一时,民怨沸腾,人人要求严惩凶手。由于影响太大,即便是身体不好的领主也不得不亲自出面处理此事,面对着震怒的父亲,五王子也无力保住他的次子,这位带头的不良贵族子弟被判流放充军,终生不得离开边境。

其他人也各有重罚,至于亲手放火的鹤梁,作为这起惨案的直接制造人,被判处三天后处以绞刑,并且不许家属收尸,尸首直接扔在荒野,由野狗啃食。对于一向对死后的身体十分看重的羽族而言,这种人死了还糟践尸体的作法,无疑是最严酷的刑罚之一了,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平息一点民愤。

鹤鸿临如遭五雷轰顶。儿子只有三天的性命了,他却发现自己完全束手无策,因为他多年来不在官场混迹,和其他贵族也很少打交道,连求人都不知道该找谁。最后他终于想起,几年前,曾有一位一等大贵族想要买他收藏的一副东陆大画家庞诚彦的名画《落霞秋水图》,被他断然拒绝,对方当时很生气。但现在,为了儿子,别提一幅画了,叫他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换只怕也情愿。

“你拿着这幅画来求我,可见算是诚心,”那位大贵族倒也有几分气度,没有计较几年前的龃龉,“但是实话实说,你儿子这个案件,别说只有三天,就算给三个月时间去活动运作,也绝对不可能保住他的性命。这件事不仅仅是死了几十个人那么简单,更牵涉到贵族和平民贱民之间长达千年的相互对立,领主就是要借你儿子的命抚平平民的怒气。他已经是一个政治筹码了,谁也没本事救他的。”

这个道理,鹤鸿临当然明白,但亲耳听到大贵族说出来,他才算完全死心了。大贵族拍拍他的肩膀,用同情的口吻说:“不过呢,死无全尸也稍微惨了点。既然你把这副宝贵的画送给我了,了了我多年的心愿,我也帮你一个忙吧。这三天之内,我帮你打听出抛尸的地点,到时候你可以把你儿子的尸体偷回来,至少留个全尸,还能有副棺木埋在陵墓里。不过要小心,别被抛尸的兵士看到,那就是给我找麻烦了。”

鹤鸿临很不甘心,但他也知道,这是他唯一能为儿子做到的事情。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大贵族果然守信,把抛尸地点告诉了他。他没有勇气去目睹儿子如何被公开处刑,于是提前来到抛尸地,躲在一棵大树上,悲伤地等待着。和他一起等待的,是附近一群饿红了眼的野狗。

到了黄昏时分,果然来了一辆马车,几名官兵很麻利地把一具尸体扔下车,又很快离去。鹤鸿临强忍着悲痛,耐心等到马车离开消失后,才赶紧从树上跳下来,抢在野狗扑上去之前护住了尸体。他赶走了野狗,含着泪把尸体头上套着的黑布摘了下来,立刻被惊呆了。

这不是他的儿子!这具尸体虽然也是个年轻人,但是脸型和儿子完全不同。更加古怪的是——尸体非常枯瘦,几乎就是皮包骨头,只有长期的饥馑才可能让人瘦到那种程度。

鹤鸿临有些不解。他仔细检视尸体,发现尸体的脖颈处有新鲜的勒痕,说明是刚刚被绞死的。也就是说,这一场公开的绞刑的确绞死了一个人,但却不是他的儿子。那儿子呢?到哪儿去了?

虽然这段日子被儿子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但鹤鸿临毕竟是个有头脑的人,从这件简单的换尸事件上,他看出来,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文章,甚至可能是一场大阴谋。他决定要调查一番,哪怕仅仅是为了作替罪羊的儿子。

何况,眼前的尸体并不是儿子的,这让他心里也隐隐燃起了一丝希望:也许儿子还活着呢?

鹤鸿临深夜将尸体背回自己家里,细细检查。他发现,这具尸体不仅仅是枯瘦而已,浑身上下布满了脓疮,肌肉萎缩得十分厉害,体内脏器、包括头颅里的脑子也都萎缩干枯,就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怪物吸干了身体的元气。它现在完全就是一层皮包裹着的骷髅,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

想到“恶鬼”这个字眼,鹤鸿临猛然间浑身一颤,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在他小的时候,曾经被父亲带着去看过一场火刑,受刑者是他家的一位远房亲戚,是一个叫做鹤澜的星相师。鹤氏是羽族十大姓之一,分支众多,鹤澜不过是远亲,两家来往不多,鹤鸿临对此人原本也没有太多的印象。但他受火刑的原因却非常有名,因为他建立了一个邪教,宣称末日将临,地狱的大门即将洞开。

按照鹤澜的说法,在几个月前那个著名的孛星降临之夜,天神让他亲眼见到了地狱打开的景象,虽然那只是天神制造出来的幻象,但其中的寓意是明白无误的。而他所形容的地狱中的恶鬼的形貌,和几十年后鹤鸿临所见的这具尸体,竟然十分相似。并且,这具尸体的手腕脚腕上也有长期被镣铐锁住的痕迹。

“恶鬼……一模一样的恶鬼……这不会是巧合,绝不会是巧合!”鹤鸿临看着眼前这具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尸身,自言自语着。

“你们能不能猜一猜,这些恶鬼的真相是什么?”鹤鸿临讲到这里,故意停下来卖个关子。

“你得先把孛星之夜的详情讲给我听,我才能有凭有据地猜。”安星眠说。

鹤鸿临点了点头,把鹤澜当年推算出孛星坠地、决定去守候的事情以及后来目睹的一系列奇景都告诉了安星眠。安星眠思索着:“这些东西,都是鹤澜后来做了邪教教主后,讲给信徒听的?”

“是的,后来官府给他定罪后,这些大火、地狱、恶鬼的说法都被当成是他胡编乱造的,深夜造访的天神使者更加不可信,”鹤鸿临说,“但是当我亲眼见到了‘恶鬼’之后,我开始重新思考他的那一番话。万一他看到的是真的呢?能不能有‘地狱之门洞开’之外的合理解释呢?”

“假定恶鬼是真实存在的……”安星眠在屋里走来走去,苦苦思考着。雪怀青替他倒了一杯茶,他把茶碗端在手里,却忘了喝。鹤鸿临又看向雪怀青:“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星眠早就和我提过你,他说你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姑娘,而且由于是尸舞者,思路经常和常人不同。你能不能大着胆子也猜一猜呢?”

“不是恶鬼,是人。”雪怀青说了六个字。

“为什么呢?”鹤鸿临说。

“我是一个尸舞者,什么怪诞可怕的死尸都见过,”雪怀青说,“我相信世上没有鬼,人们所见到的鬼,不过是外表的恐怖让他们丧失了常理的判断罢了。”

“没错,鬼和地狱,只不过是鹤澜在极度恐怖之下找出来的非常理解释而已,”安星眠重重地放下茶碗,“如果从常理出发去推断,抛弃光怪陆离的邪说,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哦?那你说来听听?”鹤鸿临说。

“所谓的恶鬼,不过是一群人,一群人被囚禁起来饱受酷刑的人,”安星眠说,“而那个地狱,也不过就是一座地下囚牢。那颗孛星无巧不巧,正好撞到了囚牢上方的地面,把囚牢打开了一个大口子,并且引发了火焰的剧烈燃烧。那些囚犯不顾一切地借机逃命,当然也可能只是为了逃避灼热的烈焰,从那个被撞开的缺口爬了出去,正好被鹤澜看见,就被他当成是地狱的景象了。”

“想通了这一点,夜半潜入他家的所谓神使也就很容易理解了,”他接着说,“那就是囚牢的主人派来的。可能他们原本打算灭口,却发现鹤澜已经把这件事讲出去给别人听了,光杀掉他无济于事,反而可能引人怀疑。既然如此,还不如说谎话骗诱他、让他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洞开的图景。这样的话,他再往外宣扬此事,最后也不过会被当成邪教教主蛊惑信众的谎言,不会被重视。这样的话,真相也就被掩盖了。”

“由此可见,这是一个绝大的秘密,”雪怀青说,“不过我想,汪叔……鹤先生你,已经解开了这个秘密了吧?”

时间回到二十七年前。

鹤鸿临从这具荒野里捡回来的无名死尸,联想到了昔年邪教教主鹤澜所亲眼目睹的“地狱恶鬼”,决意要去调查一下。他想办法搜集了当年孛星坠地的记录,找到了孛星大致坠地的方位,却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农田,原来那片荒地是被东陆人买下来了。好在鹤鸿临家境殷实,掏钱买下了这片农田,然后开始艰苦地挖掘。他相信,当年大爆炸发生之后,了解真相的人一定是以最快速度转移了那些“恶鬼”,然后填埋了现场,所以事后鹤鸿临重新回去才会什么都找不到。但他坚信,如果那里真有一座地下监牢,那么规模不会小,即便是匆匆填埋了,也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鹤鸿临只是雇工人在周围修筑了围栏,防止外人进入,然后自己一个人动手挖地。羽人本来体魄就偏瘦弱,鹤鸿临更是做了一辈子贵族,虽然也按照贵族的传统习武,但练得并不刻苦,眼下干这种重活,实在是生平未有的苦累。然而这件事几乎成为了鹤鸿临人生中唯一的意义,所以无论多么艰难,无论磨破多少皮,流出多少血,他都咬牙坚持。

几个月后,在挖掘出无数个大坑之后,鹤鸿临终于挖到了一样东西:一根生锈的铁制脚镣。他大喜过望,知道已经找到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乎不眠不休,拼了命地在找到脚镣的地点附近向下挖掘,终于找到了那个被填埋的地牢。他被这个地牢的规模吓住了。

这间地牢并不算太大,基本就是一间宽大的石室而已,未必比富贵人家的堂屋大多少。但在地牢的墙上,却密密麻麻布满了固定镣铐的底座,鹤鸿临数了一数,大致有接近两百个。也就是说,这间和富人家的堂屋大不了多少的地牢,竟然关押了两百名囚犯。

这是怎样的一种惨景!鹤鸿临几乎浑身汗毛倒竖,却又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象当时的情景:幽深黑暗的地牢里,没有一丝光明,充满了腐败的恶臭,无数被镣铐牢牢锁住的人挤在一起。他们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浑身流着脓血,如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等待着生命的终结。这样活着,真是远远不如一刀杀掉更加痛快。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这些人遭受如此悲惨的境遇?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关押他们的又是些什么人?鹤鸿临苦苦地猜测着,思考着。另一个更加让他心颤的想法是:儿子会不会也被关在一个这样的地方,变成那样骷髅状的活死人?

他忽然想到儿子被执行绞刑时被替换的原因:他们需要儿子去补缺。看起来,那些幕后的黑手需要维持这种恶鬼般的囚犯的数量,所以会把即将死去的扔出来,换回儿子这样健康的。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幕后黑手,既然能在官家的死囚上面动手脚,说明他们和官家关系很密切,甚至……他们本身就是。

这个念头吓坏了鹤鸿临,但却怎么也驱散不掉,各种各样的痕迹反而越来越清晰。他冷静地重新把地牢掩埋起来,开始想办法搜寻这座地牢现在的位置。他推测,儿子这样的死囚犯很有可能是地牢里囚犯的一个重要来源,所以,应当找到法子打探死牢的消息。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家,开始频繁地和一些以往他不愿意交往的有权有势的贵族来往。他原本就是个风雅善谈的人,又有贵族身份,再加上他非常大方地把毕生收藏的种种书画古玩精品拿出去当礼物送人,很快就结交了不少新朋友。年轻时,他受不了官场的种种黑暗阴险,这才远离政治,现在却不得不捡起各种各样的手段,活得简直就像一个高级斥候。

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经过一年多耐心的罗织,他总算认识了一个曾经当过宁南城死囚典狱官的人。这个名叫木孝的典狱官只是个末等贵族,加上典狱官的身份,没有其他贵族愿意和他亲近,但鹤鸿临却如获至宝。他不顾其他贵族的鄙视,经常请木孝到家里做客,终于有一次,木孝在他家喝得烂醉,说出了一番令人震惊的真言。

“其实,什么典狱官,不过是摆在外面好看的空架子,”木孝醉醺醺地举着手里的酒杯,“宁南城的死囚牢,其实基本上就是空的。不只是宁南城,整个城邦的死刑犯和那些没有家人的重刑犯,其实都没有待在他们自己的监牢里。”

鹤鸿临心头狂跳,但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面殷勤地给木孝倒酒,一面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开玩笑的吧?我们城邦的律法森严,每年都有那么多犯事的人,不关在监牢里,又能关在什么地方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木孝拨浪鼓一样摇晃着脑袋,“城邦内部,一直有一个秘密的机构,在筛选重刑犯。那些囚犯一旦被选中,就会被提走,从此永远消失。”

“消失?他们被带到什么地方了?”鹤鸿临赶忙问。

“这我哪敢打听?”木孝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我是什么人?一个身份低微的典狱官而已,就算要把我拉出去弄死我也只能乖乖认命,哪儿还顾得上去管那些原本就该死的人呢?”

鹤鸿临知道木孝所知也就那么多了,于是不再多问。木孝所说的,证实了他的猜测,那些恶鬼状的可怜囚徒,果然是从官府的死囚和重刑犯中挑选出来的。接下来的事情虽然依旧很难办,但至少有了一个方向,那就是偷偷监视死囚牢。

宁南城的死囚和重刑犯们,被关在一座单独的监狱里,这座监狱位于郊外,远离市民的居住区,很难找到隐蔽的地方。而似乎是为了掩人耳目,尽管监狱里已经没有太多囚犯,监狱的守卫还是相当森严,鹤鸿临武技不精,没有办法避过看守的耳目潜入。好在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弄清楚这件事,倒也并不着急,始终耐心等待,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

监狱里唯一的水源不知为什么受到了污染,无法再饮用,在污染消除之前,必须每天靠城里的水车送水。鹤鸿临贿赂了驾车人,每天随他去送水,借机观察,总算在送水送到第十二天的时候,发现了一辆特殊的囚车。他跟踪这辆囚车,找到了“地狱”的真正所在——宁南城北面的一座荒山。

“我冒死杀掉了一个卫兵,假扮成他的模样,混了进去,发现眼前的一切正如我所料想的那样,”二十七年后的鹤鸿临说,“那不是地狱,却比真正的地狱更加恐怖。

“有差不多两百个囚犯,就那样密密地挤在狭小的石室里,与其说那是关人的囚牢,不如说是牲畜栏,但是牲畜也不会被那样用铁链锁住。他们一个个几乎只剩下了骨头,形状就如我之前给你们形容过的,但最令人颤栗的还是他们的眼睛。那是一双双完全没有半点生气的眼睛,无喜无怒,无哀无乐,尽管身处那样的惨境,却既不害怕,也不畏惧,更加没有一丁点痛苦。是的,他们就像是完全麻木了,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我怀疑他们的脑子已经完全空洞了,除了在本能驱使下还能进食和排泄之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试图在囚犯中找出我的儿子,后来发现根本不可能,因为那些人已经完全变得一模一样了,除非能走到他们当中细细地近距离查看才可能分辨出来,但我没有这种机会。我只能怀着满腹的惊恐和疑惑离开,那些人的眼神……那些可怕的眼神……时至今日,我一闭上眼,还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安星眠和雪怀青对望了一眼,目光中都充满了不忍,两人都觉得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毒气在室内弥漫,让人呼吸不畅,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安星眠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羽族内部竟然会藏着这样肮脏的秘密。那么之后,你一定查出了关押虐待他们的原因吧。”

“我的确查出来了,”鹤鸿临盯着火炉里跳动的火苗,“为了查出这个秘密,我足足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几乎倾家荡产,送光了所有的珍藏,把一切可以变换成金钱的东西都变卖了,甚至收买了王室藏书楼的看守,到里面翻看了许多资料,才得到了真相。”

“是萨犀伽罗,是吗?”安星眠的声音微微颤抖。

鹤鸿临缓缓地点头:“是的,就是萨犀伽罗。这件法器对于绝大多数听说过它名字的人来说,神秘莫测,只闻其名,只知道它是城邦之宝甚至于镇族之宝,却并不明白它的威力在何处。但是我,却终于发掘出了真相。刚才我说过了,我找到了那个地狱一样的地牢,地牢里挤满了枯骨一般的死囚犯。而那些死囚犯身下的土地里,就埋着萨犀伽罗。”

“萨犀伽罗就藏在那里?”雪怀青很吃惊。

鹤鸿临阴沉地说:“正是萨犀伽罗吸干了所有人的生命力,才把他们变成这样的。如果没有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去喂饱萨犀伽罗,这件法器就会从沉睡中惊醒,爆发出毁灭一切的绝大力量。所以一百多年来,我们羽族就是依靠着牺牲活人的生命,来维系它的稳定。我粗略算计过一下,在这一百年中,为了保住萨犀伽罗,被它吸干生命而死的族人……大概不会少于一万个。”

安星眠紧紧握住拳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雪怀青毕竟是尸舞者,虽然很震惊,但不会对死人这类的事情过分挂怀,敏感地注意到了些什么:“你刚才说,一百多年来?也就是说,萨犀伽罗其实只存在了一百多年?我还以为已经很久了呢。星眠告诉过我,他去问地下城的河洛,河洛说在某些几百年前的古老书籍里就记载过萨犀伽罗。”

“应该是那些阅读传说的人把萨犀伽罗和它的前身,或者说,它的‘本体’弄混淆了,这二者本来就有相似的地方,”鹤鸿临说,“这需要从萨犀伽罗的制作历史说起。我想你们已经查出来了,一百多年前,风氏从云氏手中夺权之时,得到了辰月的帮助。但辰月是不会白白帮忙的,他们有他们的目的和野心,自然和新城邦发生了冲突。风氏族中有许多高手,而辰月多年来潜藏于暗处,发展有限,更不情愿在和羽族的冲突中折损过多,于是他们动用了苍银之月。苍银之月的威力不必我多说,城邦根本找不到与之抗衡的办法,却白白损失了许多精锐。当时的风氏领主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他一面假装向辰月妥协,一面暗中组织力量,想要打造一样可以和苍银之月对抗的法器。”

“于是他们找到了那个‘前身’?那是什么?”安星眠问。

“那也是一件很了不得的羽族法器,原本是澜州喀迪库城邦的天氏家族的至宝,它是由一块谷玄星流石碎片制成的,可以通过谷玄之力消除方圆数丈内的所有秘术,”鹤鸿临说,“遗憾的是,这件至宝在一次意外之中,被人捏碎了,散落在瀚州的溟朦海里。人们努力寻找,也只找到了碎片,后来这些碎片落入了风氏手中。现在,风氏别无选择,只能指望通过碎片复原出这件法器,通过谷玄之力去吸取苍银之月的力量,让它无法发挥作用。”

“但是法器的制作方法早已失传,秘术士和锻造师们只能从零开始自己摸索,而且情势紧急,他们还必须要尽力赶时间。为了尽早完成,同时也是担心法器威力不够大,无法压制苍银之月,他们参考了一些邪术,比如邪灵兵器的制作方法,比如《魅灵之书》。看你们的脸色,你们都听说过这本上古邪书?”

雪怀青轻叹一声:“我师父……就是因为强练这本书上记载的秘术,导致身体彻底被毁掉,才早早死去的。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羽人真是糊涂。”

“那就是所谓的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啊,”鹤鸿临也陪上一声叹息,“为了对抗苍银之月,城邦上下都失去了理智。他们所参考的种种邪术和黑暗秘术,确实有很大的威力,不由得人不动心,这样一件原本应该花上几十年、甚至一百年来慢慢锻造的法器,就那样在三年的时间里速成了。尽管只是三年时间,城邦的行动处处受到辰月掣肘,名义上是宁南城的新主人,其实不过是傀儡,人们都忍够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反击,一点也没有去考虑,那么短的时间里锻造出来的东西,会不会有什么致命的缺陷。这样的疏忽,终于带来致命的后果。”

羽人们成功了,而且几乎是完美的成功,这件新近打造出来的法器,表面看起来像一块普通的翡翠,威力却大到超出人们的想象,远远超越了过去的旧法器,当它启动之后,在方圆一两里的范围内,都能让苍银之月完全失效。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些主动攻击的能力,全都威力不凡,寻常的武士或者秘术士根本抵挡不住。

那一战,霍钦图城邦大败辰月,还差一点把苍银之月抢到手,实在是赢得扬眉吐气。这件法器在人们的心目中几乎等同于神器,庆功大宴之后,领主亲手把它交给城邦第一秘术士经若隐保管。经若隐深得领主信任,又没有家室,一向住在王宫里,所以交给他保管也仍然是很安全的。

经若隐知道责任重大,回家之后就把法器收藏在自己卧室里的密室之中,并且主动向领主请求了一批精干的卫士日夜守护。刚开始的日子里一切正常,但是十余天之后,经若隐在一次修炼秘术时突然昏倒了,醒来之后就感到腿脚无力,头晕眼花。领主派太医为他详细诊治,其他秘术士也用太阳秘术为他治疗,却没有任何效果,那之后经若隐身体越来越衰弱,竟然卧床不起,神智也渐渐迷糊。

这之后,那些整天巡逻在经若隐所住的独院外的卫士,和在院子里穿进穿出服侍经若隐的仆人,也一个个感到身体不适,只不过程度比经若隐轻得多。人们经过推想,终于想到了那件法器的身上,于是让经若隐搬出了那个院子,另外找地方调养,仆人们不再进入院子,卫士们的守卫圈也扩大了。这样调整之后,经若隐的身体竟然慢慢恢复了,其他卫士和仆从也都恢复正常。这样所有人才算弄明白,那件新锻造出来的法器会让接近的人变得衰弱。不过此时他们还并不是太在意,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可以控制的副作用罢了,反正从经若隐生病的过程可以看出来,它对人体的伤害是慢性的,不会一触碰就立刻发作,而是有累积的时间,因此可以平时把它封存在无人触及的地方,需要用的时候拿出来用、用完立即重新封存就好。

又过了十来天,某一个深夜,附近轮值的卫兵忽然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他们循声找去,发现声音正出自经若隐之前的卧室,也就是存放那件法器的地方。卫兵们不敢怠慢,直接报告了领主,领主连忙派出几位秘术士前往查看。

秘术士们领命前往,一打开密室的门,就看见这块翡翠状的法器正在闪烁着诡异的七彩光芒,持续发出类似尖啸的声音,并且在不断地颤动,甚至时不时出现较大的移位,仿佛是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在跳跃一样。而他们无一例外感受到了法器内蕴藏的星辰力正处在极不稳定的状态,忽而高涨忽而收敛,很有可能自己爆炸。

他们立即通知了领主,召集所有与此相关的秘术士和锻造师来商量。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事情,两个王室里的小孩出于好奇心偷偷溜进了那个院子,想要看看这件神奇的法器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他们年纪幼小,没有修习过秘术,在那块发光的翡翠面前站了不到十分钟,就晕厥过去。被发现时,他们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完全失去知觉,但令人惊讶的是,法器却稍微稳定一点了,无论尖啸声还是闪烁的光芒都收敛了一些。

“它需要活人喂养!”秘术士们异口同声地说。

“放心吧,它们只吃死人肉,不必担心,”牵着骆驼的向导回过头,对不安的行商们说,“这片戈壁很凶险,很多人冒冒失失闯进来,往往难逃一死。所以这些鬣狗早就有了经验,一遇到商队就会远远地跟着,等着吃死人肉。”

“我们……我们不会那么不走运吧?”一名客商强笑着说。

“物品准备充分,向导经验丰富——比如我,一般而言就有七成的把握可以活着走过去,”向导说,“剩下的三成嘛,就看运气了。天神不赐给我们运气,那就无论如何都没希望。”

“说了和不说一样……”另一名行商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支商队进入西南戈壁已经有好几天了,渐渐地深入戈壁腹地。虽然向导是个经验丰富的本地人,据说已经成功地带领过好几十支商队穿越戈壁,但行商们还是不敢大意。毕竟这片名为戈壁实为沙漠的西南戈壁凶名在外,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要不是这条路的确能节省大量的时间和路费,他们是不会做出这种选择的。

“都放宽心,传说这种东西,有时是会有所夸大的,”一个老行商安慰着惴惴不安的年轻人们,“我从三十年前开始走这条路,每年都会走一到两次,到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更何况,在戈壁深处,还藏着一些绿洲,还有游牧民在那里居住呢。”

“居然有人能住在这种地方?”一个黑脸膛的年轻人叹为观止,“在这种地方,就算是野兽也很难活下去吧?”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比野兽还坚韧,”老行商说,“听说那是一群在几百年前的人羽战争中投向人类的羽人,战争结束后既不被人类接纳,更被同族所唾弃,索性迁居到了这里。到后来,慢慢又吸纳了一些逃犯和马贼,形成了一个戈壁中的部落,什么种族的人都有,随着绿洲迁居。有些实在走投无路的逃犯,就会到这里来求生存,不过大多数人在那里待不了两天就自己离开了,宁可被抓回去。”

“您在这里走了几十年,见过他们吗?”黑脸膛的年轻人问。

“倒是见到过一两次,”老行商说,“不过只是远远见到他们的影子。他们有时候也会拿一些猎物或者矿石之类的,去找沙漠边缘的居民交换盐巴、药物一类的必需品,但一般不和商队打交道,商队很难有他们需要的货品。我只是很庆幸,他们一般不打劫,否则以他们在戈壁里的生存能力,什么样的护卫都拦不住。”

“那一定是一帮很了不起的人,”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赞叹的神色,“真希望能有机会和他们打打交道。”

“最好还是不要,”老行商说,“他们虽然一般不打劫,发起脾气却比马贼还狠,我当年就亲眼见过他们竖在沙漠里警告敌人的木桩,那上面挂了二十多个被割掉鼻子的人头……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头颅也变成那样。

“那您知道他们的部落在什么方位吗?”年轻人又问。

老行商还没答话,向导已经冷冷地开口了:“想要安全走过这片戈壁,有一个最基本的原则: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要去打听。张小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那些游牧民感兴趣,但我奉劝你不要再多问了,别给所有人找麻烦。”

姓张的年轻人轻轻一笑,果然不再发问。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向导带领着商队来到早就计划好的驻营地点——一座石山的背面,开始安营扎寨。姓张的年轻行商显得有些笨手笨脚,无论是栓骆驼、生火还是扎帐篷都不太在行,不过他倒是十分卖力,四处看着有忙就去帮。

“老桑,这个张小哥是跟你的吗?”向导远远看着他忙碌,悄声问那位老行商。

老行商摇摇头:“不是。我们是在戈壁边缘的小镇客栈认识的。他家是宛州华族人,但一向在瀚州做玉器生意,兄长醉酒在草原上打死了蛮族人,为了救命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只好铤而走险,走这条道去宁州碰碰运气。唉,这个世道,求生真是不容易啊。”

“初次出门的话,手拙一点倒也可以理解,其他地方似乎也没什么破绽,”向导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大对劲,他为什么对游牧部落那么感兴趣?”

“年轻人的好奇吧?”老行商说,“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对一切未知的事物怀有浓烈的兴趣,不过等到我再大一些之后,就只对钱和自己的性命感兴趣了。”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戈壁里行程艰辛,人们匆匆用过干粮之后,就早早地钻进帐篷里休息,营地很快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隐约的鼾声。但到了后半夜,一个人影悄悄从营地里走出,顶着夜风离开了营地,绕到石山的另一面,点亮了一丛篝火,这正是姓张的年轻行商。之前大家一起宿营时,他用火石打火的手法十分笨拙,但现在,他却根本没有用火石,只是用手轻轻一点,火焰就在呼啸的夜风中凭空燃烧而起,下面没有任何柴薪。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秘术士。

火光之下,他轻轻拈动着手指,火堆开始有规律地闪动起来,一下明一下灭,就像是给远处的人发出的信号。在连续闪烁了七下之后,远处也出现了微弱的闪光,他再一挥手,熄灭了篝火,在黑暗中轻声自言自语:“还有一天路程了。”

一天之后,商队来到了一片早已干涸的河谷。这里曾经有一条宽阔的河流,但现在河床里一滴水都没有,只有白森森的动物尸骨在阳光下反着光,把死亡的气息投射到人们眼里。

看着那些白骨,行商们都有些不舒服,那位见惯了世面的老行商却依旧和向导谈笑自如。姓张的年轻行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会儿看看河床,一会儿把手放在额头上眺望远处,像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都注意,要起风了!”向导大声喊道,“看好牲畜,捆好货物,不要慌张,听我的指挥!”

随着他这一声喊,天色变得阴暗起来,远方的天空浑浊不清,就像是有人在搅动池中的泥水,一阵阵隐隐的呼啸声传来,夹杂着打得人脸生疼的沙石。这是西南戈壁中常见的裹着沙石的风暴,行商们初见时都觉得惊恐,当商队被风暴卷在其中时,更是有一种连呼吸都要停止了的错觉。不过经历过一两次之后,也就慢慢适应了,只要听从向导的指挥,就不会有事。他们手脚麻利地把骆驼牵到一起,围成一圈,让骆驼跪下,商人们则都在圈里趴下,死死抓住缰绳,做好了准备。

沙暴很快到来了,所有人都不敢乱动,只是死死地制住牲畜,努力在沙石的缝隙里艰难呼吸。风暴带来的压迫力让每一个人都有即将被活埋的可怕错觉,但向导早就告诉过他们,宁可被沙石埋起来,也绝不能站起来奔逃,因为不管是人还是骆驼马匹,绝不可能跑得过风,在风暴里奔跑的唯一结局就是被大风卷走,像羽毛一样随着狂风乱飞,最后活生生地摔死撞死。

“挺住!都不要动!无论如何不要动!”向导声嘶力竭地在风声中叫喊着。

人们咬紧牙关,终于挺到了风声渐渐弱下去的时候,风暴慢慢止息了,大家这才挣扎着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沙土,体会到自由呼吸的畅快感。就在这时候,一个行商发出了惊呼声:“张小哥!你在做什么?”

人们这才发现,那个姓张的黑脸年轻行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骆驼圈子之外,在他的面前,一个人正悬浮在半空中,身体努力挣扎着,却难以动弹,好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牢牢捆住了。这个悬在半空的人,是商队里另外一张陌生面孔,一个姓宫的中年商人,一直沉默寡言,一路上几乎没说过几个字。谁也不知道姓张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找他麻烦。

“我就知道这小子有问题!”向导怒吼一声,拔出了随身的长刀,“一路上不停地打听沙漠游牧民,不知道想干什么……”

他嘴里骂骂咧咧,就想要挥刀冲上去,姓张的年轻人却扭过头来,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文身: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色蝎子。

向导如遭雷殛,一下子呆立原地,他的刀落到了地上,身体也开始筛糠一样地颤抖。姓张的年轻人已经重新拉起袖子,若无其事地转回头,不再看他一眼。

“原来是……原来是……我还以为……”向导结结巴巴地说,“请您……办您的事……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他几乎是喊叫着说出最后两句话,忙不迭地逃开,这一路上的镇静沉稳仿佛被刚才那阵风暴卷到了天边。老行商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声发问:“怎么了?他是什么人?是来找游牧部落麻烦的吗?”

“不,我猜错了,”向导的上下牙关仍然在相互碰撞,“那个被他制住的姓宫的家伙,才是来找麻烦的,而他……这个姓张的……他就是游牧部落的人!那个黑蝎子文身,就是他们的标记!”

“我在商队里故意打听游牧部落,就是想观察一下,谁对这个话题最敏感,”张姓年轻人冷笑着说,“任何正常人都会对藏在戈壁深处的神秘部落有兴趣,而你,每一次都故意装出完全没有听的样子,过于刻意就会欲盖弥彰。这之后我悄悄试探过,你身上藏着不弱的精神力,显然就是我们所得到的消息里提到的那群人——你们辰月教,最近很想寻找我们。”

“既然技不如人,我也无需隐瞒,”化妆成行商的辰月教徒倒是很镇静,“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对你们部落不利,我们只是想要找一个人而已。那个人,如果我们没有判断错,就藏在你们部落里。我们只想找他,并不想和你们为敌,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要是把他交出来,我们还会有不菲的谢礼,可以让你们艰苦的生活得到改善。”

最后一句话似乎打动了年轻人。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发问道:“你们想找什么人?”

“一个名叫雪寂的羽人,”辰月教徒说,“他来到你们部落,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年轻人不再说话。悬在半空中的辰月教徒陡然现出痛苦的神色,似乎是那无形的束缚正在收紧。他的脖子上出现了明显的勒痕,眼球逐渐凸出,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但他的嘴角还挂着笑意。

“杀了我也是没用的,”他艰难地说着,“我已经发现了你半夜和部落联络的讯号,并且把方位传了回去。雪寂是我们辰月教必须得到的人,你们保不住他的……保不住……”

“喀嚓”一声,辰月教徒的脖子被无形的秘术生生拧断。他头一歪,停止了呼吸,束缚的力量消失了,尸体落在沙地上。年轻人注视着这具犹带笑意的尸身,神情凝重。不远处,商队的人们正在胆战心惊地望着他。

而在这一群提心吊胆的人群中,那位沿路都在和他交谈的老行商表情最为古怪。他虽然也极力做出害怕的样子,眼神里却隐隐透出了某种兴奋,不自觉地探手入怀,轻轻抚摸着某个放在怀里的小物件。那个小物件,好像是一枚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