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突变

如风奕鸣所言,须弥子这个老怪物真是把堂堂的宁南城当成了他自己的后花园。他所擅长的,绝非是操纵尸体的能力而已,至少每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四王子的府邸,都没有任何人能发觉。而宁南城的世家贵族大墓也被他像逛街一样逛了个遍,从中搜刮到不少盗墓贼都没法找到的珍稀物品。

“您当初真应该去干盗墓贼,”风奕鸣说,“这样的话,恐怕早就成九州首富了。”

“我倒并不是视金钱如粪土,钱这种东西,人活着总是需要的,”须弥子悠悠地说,“只不过我所需要的快乐,金钱买不到,尸舞术才能提供。况且我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钱,而是它们都能对你的修炼有所帮助。”

“用老祖宗们陪葬的东西来修炼邪恶的尸舞术,”风奕鸣扮了个鬼脸,“被家里人知道了,非得把我抓起来砍手砍脚不可。”

此时他跟随须弥子修炼已有两个多月,须弥子平时对他要求极严,几乎没有什么笑脸,但在心底里却是非常满意。风奕鸣不仅仅是懂得操弄权术而已,在尸舞术的修行上进展极快,而且能够忍受任何严格到近乎残酷的要求和磨炼,毫无怨怼。须弥子尽管总是板着脸,偶尔也会送出一两句难得的称赞,然而这样的称赞在正常人那里是绝对听不到的。

“也许将来,我真的可能死在你的手里。”须弥子的最高赞美是这样的,“那样的话,我总算是教出了一个像样的徒弟。”

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二月,宁南城气温骤降,已经下过几场雪。须弥子很开心,因为一到下雪的天气,他就可以好好地炮制一下他的好徒弟了。此刻风奕鸣正跪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浑身上下赤裸裸的没穿一件衣服,却沾满了雪块。须弥子坐在一旁,舒舒服服地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烤火,“十分钟之内,雪不能化尽,不然加罚半个对时。”

风奕鸣紧咬着牙关,努力催动秘术,让自己体表的温度不断降低,以便保证那些雪块不会在温暖的房间里迅速融化。他冻得瑟瑟发抖,却偏偏巴不得自己的身体能再冷一点,因为他清楚,须弥子不会有丝毫怜悯,不管是对徒弟还是对一个小孩,假如自己不能达到师父的要求,就会遭受更严厉的惩罚甚至于被扫地出门。

好容易熬过了一刻钟,身上的雪化掉了一大半,好歹还有小部分残留着,算是完成了师父的基本要求。尽管如此,须弥子还是很挑剔:“昨天剩了大概四分之一的雪,今天连五分之一都不到,退步了。”

“那是今天火盆里的炭火烧得足!”风奕鸣哼唧着,抖掉雪块,扯过一张毯子裹住自己。须弥子冷笑一声:“炭火烧得足?”

他手掌摊开,刚才风奕鸣抖掉在地的一团雪块浮空而起,落到他的掌心。须弥子捏住这团雪,把手直接放在火盆中跳跃的火苗上方,那灼热的火焰却不能伤到他分毫。过了许久,他才收回手,重新摊开手掌,刚才那团雪仍然在手心,半点也没有融化。

“慢慢练吧,任何本领都不是一日之功,”须弥子扔掉雪团,“但是下次再敢找借口,我剥你一层皮。”

风奕鸣吐吐舌头,不敢多说。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向着他的房间传来。

“我不是已经下令下人们不许靠近么?”风奕鸣脸色一变,“难道是我父亲来了?师父,恐怕您老人家得暂时避一避。”

“不必,我已经从脚步声听出来的是谁了,”须弥子说,“是一个熟人,无妨。去开门吧。”

“你来闲逛,你的熟人也来闲逛,真的变成后花园了……”风奕鸣扔下毯子,匆匆穿好衣服,打开了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子,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以他聪明的头脑,已经猜出了这是谁。

“是雪怀青雪小姐吧?”风奕鸣笑容可掬地说,“请进。”

雪怀青点点头,走了进去,风奕鸣重新关好门。须弥子看了雪怀青一眼:“又来给我找麻烦了?”

雪怀青轻声叹息:“我知道的,你不会因为我是师父的徒弟而对我有任何亲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绝不会来求你。可是现在,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帮我了。”

她这话似乎是无心说出来的,但是“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帮我”这句话,显然是深合须弥子的胃口。他原本绷得紧紧的脸也略有一点放松:“是那个姓安的小娃儿又惹出什么祸事了吧?”

“确切地说,他现在自己就身处祸事中,”雪怀青虽然眉头微蹙,但说话仍旧镇定,并不显得慌乱,“他落到了天驱的手里。”

“啪”的一声,须弥子把手里的茶杯摔到了地上,茶杯立刻摔成碎片,瓷片四处飞溅。风奕鸣知道事情不妙,立即缩到角落里,不去触师父的霉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须弥子低声怒骂,“净会给我找麻烦!难道非要老子把你们放进摇篮里才能省点心吗?”

“你有什么资格把我们放进摇篮里?”雪怀青跨前一步,站到须弥子面前,直直地和他对视,“你不过是想要通过我找到我的父母,得到苍银之月,又不是真的关心我们的死活。我们凭什么一定要给你省心?你是我们的什么人?”

这个小妞不要命了!即便是风奕鸣也吓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虽然并未见过师父和其他人相处,但却很容易能够想象得出,这个老怪物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的,而眼下,雪怀青居然敢指着他的鼻子指责他,简直就是自己拿根绳子往脖子上套。以须弥子的实力,大概一根手指头就能要了她的命。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须弥子的语气却反而平静下来,只是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严霜,一股无形的杀气慢慢弥漫开来,“你真以为你是她的徒弟,我就不敢杀你?”

“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来不认为你会因为我师父的缘故而对我和安星眠有任何的特殊对待,”雪怀青仍旧毫无惧色,“所以你来到宁南城的目的,本来就只是为了苍银之月,你之前试图救我也是为了苍银之月,而不是在意我的生死,难道堂堂的最强尸舞者连实话都不敢听?更何况,你也未必真的是最强的尸舞者。”

你未必真的是最强的尸舞者。这句话听在风奕鸣的耳中,简直无异于一场地震。须弥子最不能容忍的,并不是有谁敢于和他为敌,敢于向他挑战,而是有人敢怀疑他的实力。眼下雪怀青敢说出这种话,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果然,须弥子的嘴角浮现出一股残忍的冷笑,那是他打算动手杀人的先兆。他的双目闪着灼灼的光芒,就好像眼瞳在燃烧:“你说什么?我未必是最强的?你再说一次?”

“我在海上,遇到了一个迷雾中驾驭鬼船的鲛人,”雪怀青说,“他未必不如你。”

须弥子满身的杀气忽然间消散了。他看着雪怀青,表情有些意外,却又隐隐有一些让人不解的喜悦:“你遇见了那个人?你是说,他是一个鲛人?”

“这么说,你也见过他?”雪怀青反问,“那你就应当知道,我并没有胡乱夸大,他一次能操纵上百具行尸。”

“哼,你说他是鲛人,那就再明白不过了,”须弥子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鲛人有一种抒发情感的方式,叫做鲛歌,是运用喉头的软骨震荡,可以发出很特殊的声音。这样的发声方法和尸舞者的亡歌有些异曲同工,如果能把鲛歌和亡歌结合起来,就能够放大尸舞术的效果。这一点是其他种族的尸舞者做不到的,只有鲛人才行。”

他越说越高兴:“所以他能操控超过一百个行尸也就没什么奇怪了,不过是依靠鲛人特殊的体质取巧罢了,那只是无可扭转的种族差异,就好比人的力气永远大不过夸父,论真实的尸舞术的本事,应该还是不如我,肯定不如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不如我!他不如我!”

风奕鸣目瞪口呆地看着师父如此忘乎所以地纵声大笑,一面唯恐这笑声会招来家里的人,一面却禁不住想,这个老家伙果然还是对这桩二十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怀。对他而言,要承认这世上有人能胜过他,实在是天大的屈辱,如今这样的屈辱不复存在了,难怪会如此高兴。而此人前一分钟还杀气腾腾,眼看就要让一个美女死无葬身之地,一分钟后却立刻笑逐颜开、老怀大畅,实在堪称喜怒无常,真是对得起他的怪物之名。

“看来我想要变成你那样的怪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风奕鸣悄声自言自语。

“很好,既然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趁着我现在心情好,我就付你一点辛苦费,”须弥子好像完全忘记了片刻之前他是如何差一点就一怒之下杀死雪怀青,“我去想想办法把那个男娃儿弄出来。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我。”

“我实在不应该求你去救人的,”雪怀青斜他一眼,“早知道我应该开口就要做九州的皇帝,反正现在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

雪怀青被囚禁在宁南城的时候,安星眠总是禁不住要去想象,她到底在经历着怎样一种生活,而现在,他总算有机会自己去体会阶下囚的生活了。

不过相比之下,宁南城毕竟是大城邦首府,雪怀青虽然被囚禁,生活条件其实很不错,只不过是限制自由的软禁罢了,羽人们还耗费了大量珍贵药材替她疗伤。而眼下,安星眠的待遇可不怎么好,他被关在一间地下的囚室里,甚至连可以见到阳光的天窗都没有,四围只有一片黑暗,还有稻草发霉的气息。每一天,天驱们会给他送来一些简单的食水,刚好维持他的生存,却又让他始终饥肠辘辘,以便消耗他的体力。

总算不错了,安星眠自嘲地想,看着那个女天驱仇恨的目光,他一度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剥皮开膛呢。说来也奇怪,自己和这位女天驱第一次见面时,虽然她一出手就试图刺杀自己,但在刺杀失败后,还能和自己像朋友一样谈笑风生,这一次见面却像是不共戴天的世仇一样,不但没给自己好脸色,押送自己回这个据点的一路上也是动辄拳打脚踢。他甚至怀疑,自己在这里每天只能吃点清水馒头,大概也是这位女天驱在背后刁难。

原来天驱们正义的外表之下,藏的就是这些啊,他想,真够讽刺的。

十天前,当遭到伏击之后,安星眠等三个人迅速做出反应,利用雪怀青带在身边的尸仆做肉盾挡住利箭,然后弃船上岸。他们一边沿岸逃命一边摸清了对方的实力,一共来了十一个人,个个身手不凡,仅凭三个人是没办法取胜的。而安星眠从追兵中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形,虽然天色已暗,虽然对方脸用黑布蒙着,但动作姿态是不会变的。

“我没有认错的话,那个人是曾经半夜刺杀我的女天驱,”安星眠说,“也就是说,这伙人是天驱。”

“这不像是天驱,倒像是强盗。”雪怀青评价说。

“别以为天驱就代表正义,某些时候他们还不如强盗,”宇文公子说,“我们分两路走吧,对方人数不多,兵分两路对我们更有利。”

“其实是甩开我们你更安全吧,”安星眠看了他一眼,“你和天驱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和我们在一起反而危险。”

“所以我说,兵分两路对我们更有利,”宇文公子没有半点羞惭,“至少可以多活我一个。”

“你走吧,”安星眠有些无奈,“和你在一起,我需要担心的反而更多。”

“聪明的选择,后会有期了。”宇文公子微微一笑,换了另一个方向冲出去。天驱们果然并没有追他,仍然全力紧跟安雪两人。两人一路靠着尸仆抵挡箭支和其他暗器,不知不觉被追到了一条山路上。山路崎岖弯曲,不知道前方到底通向什么地方,但两人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毕竟现在夜色已深,在暗夜的深山里逃命,或许能更容易甩开追兵,前提是别自己钻进死路里。

然而仿佛是老天要故意和两人作对,沿着这条山路奔跑了一段时间后,安星眠的耳朵里听到了一阵隐隐的水声。他心里暗暗叫苦,却也不敢停下脚步,再跑了一阵子,眼前豁然开朗——居然跑到了一处断崖,下方是一个深潭,四面环山。除此之外,断崖边还有一条几乎不能算路的小径,通向另一端的崖顶,那也必然是一条死路。

更加糟糕的是,一路上遭受的打击实在太多,雪怀青带在身边的三具尸仆也无法支撑了。由于身上布满伤口,维持机体运动的药物伴随着黑色的血液几乎流干了,而雪怀青并不具备须弥子那样高强的尸舞术。眼看着尸仆们一个个栽倒在地上,两人这下子连肉盾也没有了,看来是已经彻底陷入了绝境。

“还有一个办法,”雪怀青看了看断崖下的深潭,“这个悬崖不算高,如果躲到潭底避一阵子,等追兵离开了,还可以原路爬上去逃命。”

“没可能的,”安星眠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这附近几乎只有这一个藏身之所,而我们又不是鲛人,憋气的能力是有限的,天驱很快就能把我们找出来。”

“这两点都并不难办,”雪怀青说,“自从在海上遇到了鬼船,我就一直在想,万一以后要在水里和鲛人之类的作战,呼吸是一个大问题。所以我在海盗岛上的时候,按照师父留下的方子炼制了一种药,可以让人短时间内在水里呼吸。”

“可是,我们突然消失,他们一定会怀疑到水潭的。”安星眠说。

“我还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雪怀青又在安星眠的额头上伸指弹了一下,似乎她每次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都是两人濒临绝境的时候,“我第一次试炼这种药,没有经验,费了很大工夫也只炼出了一颗。所以正好,你吞下药躲起来,我向着悬崖上方那条小径攀爬去引开他们。你比我能干,朋友也比我多,相比起让我费神费力地去想法子救你,不如还是换成你救我,我正好偷偷懒。别磨蹭啦,我已经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

说完,她伸出手,白皙的掌心上摊着一颗淡粉色的药丸。安星眠点了点头,左手接过药丸:“也只能如此了。”

雪怀青微微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安星眠肯定会不同意,肯定会和她争执,但没想到他竟然会那么痛快地就接过了药丸。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安星眠突然伸出右手捏住了她的面颊,手指用力恰到好处,雪怀青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紧跟着,安星眠的左手飞快地探出,把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雪怀青想要抗拒,却又不能对他使出杀招,这么稍微一犹豫,药丸已经溜入了喉头,吐不出来了。

她这才明白了安星眠的用意,心里一阵酸楚一阵甜蜜,但追兵已经接近,再耽搁时间就来不及了。她只能深深地望了安星眠一眼,低声说:“你一定要活下去,等着我!”

安星眠微微一笑,在她的嘴唇上轻轻一吻,随即转过身,开始重手重脚地向高处攀爬而去。雪怀青趁着他故意蹬落的山石发出响亮声音的一刹那,迅速地滑入了水潭,把整个身体没在水里。尽管在水中,她还是能听到天驱们追赶的脚步声,那些脚步越过她的头顶,向着高处追去。

原来人在水里也是可以流出眼泪的,雪怀青想。

所以现在安星眠就被关在小黑屋里,待遇很差,除了女天驱不知为何对他恼恨非常之外,其他人好像也不太喜欢他。他仔细想想,兴许是因为本来这一次天驱可以把两件法器的线索人物一网打尽,但由于他的计谋,让雪怀青脱身逃走了,任务只完成了一半,难怪他们会如此恨自己。

而天驱们还有一点没想到的,就是萨犀伽罗竟然只是一块镶嵌在他腰带上的翡翠。他们得到的情报只是说萨犀伽罗在安星眠手中,却并不知道其形貌,因此并没有拿走它,这让安星眠多了几分转圜的余地。就凭那位有一面之缘的女天驱似乎能射出刀子的目光,假如萨犀伽罗被拿走,失去利用价值的自己搞不好就要被活剐。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恨我?”有一天傍晚,当女天驱阴沉着脸来给他送发馊的馒头和水时,他终于忍不住发问,“我好像没有做过什么得罪你的事情吧?除了不让你杀死我……”

女天驱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木碗,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令他徒叹奈何。好在他在长门修炼多年,老师章浩歌更是一个主动寻求苦难来提升自己的人,他这辈子好歹也经受过不少相当糟糕的环境,所以尽管这间囚室条件恶劣,他还能泰然处之。没事的时候,他只能干两件事:睡觉和冥想。

睡觉倒是此人生平的第一大爱好,但他却很难能沉下心来进入真正物我两忘的冥想状态,因为还有一个人的面容总在脑海里跳动不休,让他不能安宁。雪怀青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她能不能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又或者是会不顾一切地硬闯?

千万不能硬闯啊,安星眠在心里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地念叨着。这是天驱武士,有时候显得很正义,有时候显得不那么正义,但任何时候都强硬无比坚决无比的天驱武士。某种程度上,这群人比宇文公子和宁南城的羽人还难对付,因为后两者或许有谈判交易的余地,天驱却没有。他们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哪怕付出尸山血海的代价。

这时候他有些能体会雪怀青被关在宁南王宫时的心境了,既要在意自身的安危,却更要提心吊胆着所爱之人的安危,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煎熬。也许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想法子逃出去,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次一次地冒出来,但看来却似乎缺乏可操作性。这间囚室四壁都是石头,没有窗户,门是用铁板做成的,门上送饭送水用的小口小到连条胳膊都塞不进去。

他还想过挖地道,因为这间囚室的地面并不是石板铺成的,但一来没有工具,二来门外随时有人监视自己,稍微有一点响动都能被听到。看起来,这真是一个绝境了。

无聊的时候,他只能借着每晚送饭的机会不停向女天驱问话,哪怕对方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几天之后,她终于忍耐不住了,第一次回应了安星眠的问话。

“你并没有直接伤害我,但却比伤害我更加严重,”女天驱说,“如果不是为了萨犀伽罗,我已经杀了你一百次了。”

她猛地把盘子摔到地上,拂袖而去,又不理睬安星眠了,留下后者一阵阵地纳闷。难道是她对天驱太忠诚了,因为自己不愿意交出萨犀伽罗而横生恨意?

这一晚安星眠没睡多久就被饿醒了,因为女天驱之前摔在地上的馒头被一只机敏的老鼠抢先夺走了。尽管那只是普普通通的馒头,还经常带着馊臭味,却是他在这里唯一的口粮,少吃一顿就会饿得很难受。

他在发霉的稻草堆上·了个身,抚摸着空瘪的肚子,无意中手触到了腰带,发现自己被关了这几天后,居然饿瘦了一圈,腰带都变松了。

快要比羽人还细了,又需要换腰带了么?他有些自嘲地想。从小到大,随着体型的不断成长,他换过很多条腰带,每一次都按照父亲生前的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把“保佑平安的护身符”——也就是伪装成翡翠的萨犀伽罗镶嵌在腰带上。可惜的是,这块护身符现在成了凶符,总是给他带来灾难,也许下一次换腰带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在了吧。如果萨犀伽罗不在我的身边……

突然之间,就像是暗夜里闪过的一点火光,安星眠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如果萨犀伽罗不在了……如果萨犀伽罗不在了……他连忙凝聚心神,全心全意地顺着那一点点思维的火花继续思考下去,慢慢地,他把握到了这个念头的实质。

如果萨犀伽罗不在自己身边,是不是就可能被唤醒?安星眠在黑暗中狠狠地一捏拳头。

他又想起了风秋客。风秋客几乎是抛掉一切,用自己的一生来保护安星眠,当然其实也就是为了保护萨犀伽罗,但却始终没有把这件羽族的至宝带回去,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件法器离开安星眠,就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

比如说,从沉睡中醒来的萨犀伽罗会爆发出某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捣毁掉这间充满了霉臭味和各种小生物的囚室?

如果是在过去,安星眠肯定情愿这玩意儿永远沉睡下去,千万不要被唤醒。但是现在,他似乎别无选择了。也许萨犀伽罗能好好地捣捣蛋,让天驱们疲于招架,这样兴许自己就可以趁乱逃出去。

至于萨犀伽罗的爆发或许可能危害到自己,他并非没有想到,但当此特殊时刻,就当是冒一次险吧。反正自从去年的长门事件之后,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冒险,早就习惯了。

他正在想着,脚旁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擦过,那是囚室里的一只老鼠。说起来也奇怪,这囚室里的囚徒自己都吃不饱,老鼠却一只只养得肥头大耳,也许它们有什么通往外面的密道。

安星眠本来想伸腿踢开这只老鼠,但到了最后,他却猛然伸出手,把这只老鼠抓在了手里。老鼠发出吱吱的惨叫声,却无力挣脱。

如果要想办法逃脱,至少得先养足力气,而要养足力气,首先必须有足够的食物,天驱们每天送来的那点馒头恐怕不够用。安星眠强忍着胃部的不适,用力捏死了这只老鼠。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幅让他许久都难以忘怀的画面:在幻象森林里,在那棵用来避雨的大树中,雪怀青轻描淡写地抓起一只足以把寻常女孩子吓晕的大蜈蚣,细细研究它是否可以用来炼药,那只蜈蚣抓在她手里,倒像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抓着一个布娃娃。

我们俩真是越来越像了呢,他自嘲地想。

这一天的深夜里,安星眠结束了一次长长的冥想,深吸了一口气,从腰带上取下那块二十年来从未离身的“护身符”,把它放到了石室里离自己最远的角落。

接下来,就等着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安星眠躺在稻草垫上,安然入睡。他希望自己能梦见雪怀青。

“我不是有意要背叛的!”跪在地上的年轻人痛哭流涕地喊叫着。他似乎想要拼命挣扎,但是四肢都被某种黑色流光的符印闭锁住了,无论怎么用力挣扎,四肢都纹丝不动。在年轻人的身前,一个中年女子意似悠闲地站立着,手掌上却闪烁着秘术的紫黑色光亮。

这里是澜州,或者说整个九州最让人感到恐怖的地方之一——夜沼。这一片沼泽常年云雾笼罩,地形环境复杂而恶劣,走在这片沼泽中,稍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陷入没顶之灾。而夜沼地域的森林俗称“黑森林”,不但终年弥漫着有毒的黑雾,据传还总有各种怪兽毒兽出没。这两个人敢进入到夜沼深处,看来绝非寻常人等。

“背叛不分有意无意,只看结果,”中年女子冷冷地说,“更何况你是向我们的死敌通报消息,根本就罪无可赦。”

“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啊!”年轻人声嘶力竭地说,“宋大人……宋竞延平日里为人很好,我们母子俩自幼蒙他收容,诸多照顾,我怎么能想到他是天驱?”

“他不只是天驱,而且还是天驱内部很有身份的人,甚至可能是个宗主。”中年女子的语气依旧冰冷。她虽然年纪不轻,却依旧面容姣好,风韵不减,乍看上去仿佛三十许人,只是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好像全九州的人都欠她钱似的,稍显凶悍。

“可我不知道啊,我压根就不知道!”年轻人急忙说,“再说他只是随口问一下我的行程,我以为没什么要紧的,就告诉了他,我怎么知道他会派人跟踪我,偷听我们的机密……”

“总而言之,我们的机密已经泄露,”中年女子转过身,不再看他,“背叛信仰者,必须处死。”

“不要啊!饶了我吧!”年轻人惨嚎着,却丝毫不能打动这个冰山一样的女人。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年轻人身上的黑气却骤然变浓并收紧,令他的皮肤也开始变黑。随着黑气遍布全身,年轻人的叫声渐渐止息,终于头一垂,身子软软地倒下,停止了呼吸。

中年女子轻轻勾了一下手指头,黑气竟然开始燃烧起来,转化为黑色的火焰,很快把年轻人的尸体全部烧尽,只剩下一堆灰烬。焦臭难闻的气息在沼泽里散布开,又很快随风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中年女人从身上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布,细细把年轻人的骨灰收集起来包好,这才转身离开。但刚刚走出两步,她就猛然停下,面色虽然不变,眼神却警觉起来。不过这种警觉稍纵即逝,她又重新放松,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那张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竟然现出了一丝温柔的神色。而随着这句问话,从沼泽的另一侧走过来一个人,一个脸上有伤疤的中年儒生模样的男人。

这个人,就是尸舞者中的最强霸者,须弥子。

“我来往九州,还需要任何理由么?”须弥子说着,已经走到了她跟前,“五六年不见了吧,阿离?”

被称作阿离的女子垂下头,脸上隐隐有些红晕,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加掩饰的伤感。之前在那个年轻人面前,她是冷若冰霜的,严酷无情的,然而在须弥子面前,她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半晌才轻声回答:“五年零七个月。”

须弥子微微一怔:“你倒是记得清楚。这些年来,你还好么?”

这个狂人平日眼高于顶,和谁说话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傲德行,但不知为什么,在阿离面前说话,居然大为收敛,而且竟然会问出“你还好么”这样的话来,实在是相当难得。

“无所谓好与不好,对于辰月教徒而言,自身的好坏微不足道,”阿离淡淡地回答,“倒是你……琴音走了,你虽然嘴上不愿承认,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我嘴上为什么不承认?”须弥子凄然一笑,“这是我生平最大的憾事,我恨不能扫平天下来摆脱此恨,有什么不能承认?”

这个回答显然大大出乎阿离的意料,她凝视了须弥子许久,眼圈微微有些红:“你变了。这世上果然只有琴音才能让你改变……只有她……”

须弥子摆了摆手,似乎是想将胸怀中的复杂情感抒发出去。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的消息还真灵通。琴音死了的消息,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而已。”

“辰月的消息总是很灵通的,”阿离有些失神地看着须弥子,“更何况,琴音的事,也就是你的事。”

须弥子摇摇头:“如果我能早二十年意识到这一点,她也不会死了。不过也好,至少现在,我再也不会丢下她一个人了。”

他缓缓地挽起右手的袖子,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串手链,这是一串灰白色的手链,由几十颗大小不一、甚至形状都不太规则的圆珠串成。阿离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啊,这是琴音的骨灰……能这样长伴你左右,她一定很高兴。”

“也许吧,高兴或不高兴,我永远也无法知道,”须弥子又是重重地一摆手,“这些陈年旧事不提,我来找你,是有事想要你帮忙。”

阿离微微一笑:“果然琴音的去世改变了你很多,换在几年前,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帮忙’这两个字的。你想要我做什么?”

“据我所知,你们辰月和天驱,可能在近期会有一场大规模的冲突,所以我肯定,你们对天驱的动向会有相当的了解,对吗?”须弥子问。

阿离迟疑了一下:“这个……好吧,你知道我是永远不会瞒着你的。你说得不错,我们的确严密监视着现时天驱的动向,但我个人并不知晓。辰月的阴阳寂三支,我属于寂,只负责裁决惩处教内事务,和天驱的战争是阳支的责任。”

“但你可以帮我打听得到。”须弥子说。他虽然在阿离面前已极力收敛,但那种天生向他人发号施令的作风仍旧藏不住。

“你到底要做什么,能先告诉我吗?”阿离问。

须弥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对人做出了承诺,要去天驱手里救一个又蠢又笨的废物小子。我倒是巴不得他早点死掉,但是须弥子说出的话,答应的事,从来没有反悔的。”

“会做出这样违背你本愿的承诺,一定是那人做了什么让你很开心吧,”阿离抿嘴一笑,刹那间显得风情万种,“你的老毛病,只要一开心,就会什么事情都答应下来。”

须弥子摇摇头:“你对我还真是了解。这么多年来,除了琴音,或许你就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

这话似乎又触动了阿离的心事,她低头沉默,最后说:“好吧,告诉我详细情况,我去帮你打听。三天之后,我们还在这里见。”

“这还真不像你呢,”须弥子一笑,“我所认识的阿离,不是张口闭口总是以辰月教为重么?”

“大概是因为从你嘴里说出了帮忙两个字吧,”阿离的脸上又微微有些泛红,“大概还因为……我帮了你这个忙,三天之后,还能再见你一面。”

须弥子没料到阿离会这么说话,一时竟显得有些狼狈,为了掩饰尴尬,他急匆匆地把安星眠的事大致说了一遍,随即转过了身,“如此……多谢了。三天后我再来。”

他大踏步地走开了,并没有回头看阿离一眼。阿离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就像痴了一样。

数天之后,须弥子出现在了宁州的杜林城,身边跟着雪怀青。按照阿离告诉他的消息,安星眠被擒获后,转送到了杜林城,被关押在一个名叫宋竞延的官员的府邸里。宋竞延之前曾是霍钦图城邦城务司的断案使,据说破案如神,所以身为人类也颇得羽族的尊敬,可惜最终栽在了领主分尸案上,引咎辞职,跑到杜林城这个养老之地来享受清闲,并且渐渐地被人们所淡忘。然而,就在一个月前,辰月在派出斥候追踪一名他们跟踪已久的天驱女杀手时,意外地发现她竟然进入了宋竞延在杜林的府邸,并且和宋竞延秘密会面。到了这个时候,辰月才知道,这位昔日的神探竟然也是天驱中人,而且地位不低。

“天驱和辰月这帮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一些无聊的事物斗来斗去,一个宣称要弘扬神的旨意,一个自称要维护和平与正义,其实都是狗屁!”坐在杜林城的茶铺里,须弥子一边喝茶一边大放厥词,神采飞扬的表面之下,却似乎是在掩饰着什么。

“喂,不要轻易岔开话题,我对什么天驱辰月的宗旨理想才不感兴趣呢!”雪怀青笑眯眯地说,“那位女辰月教徒,居然会帮助你,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说,你和她真没有什么故事吗?”

“放肆,你这是要盘问我吗?还从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须弥子瞪着眼睛,满脸怒容,但雪怀青仍然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就像一个央求祖父讲故事的可怜巴巴的小女孩。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叹息一声,脸上的怒容也消失了:“早知道在幻象森林里就该把你们这两个麻烦的小娃儿都杀了做成尸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提它作甚?”

“因为我很想多了解一点儿你嘛,”雪怀青殷勤地替他倒茶,“一般人哪有这种运气认识九州最强的尸舞者呢?”

这个马屁拍得很生硬,但仍旧拍准了地方,须弥子闷哼一声:“就在几天之前,你还指着我的鼻子说,在海里有一条鲛人比我强呢。好吧,稍微说一点,我和阿离是在二十来年前认识的。那时候我瞧上了三个体质不错的人,一路跟踪他们,没想到那三个人背负了刺杀的任务,竟然是去刺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不过这正合我意。我抓住他们全副心神攻击那年轻女子的机会,偷袭得手,获得了三具完美的躯体。事后,我正准备带着三具行尸离开,却发现那女子十分痛苦地半坐在地,像是受了很重的伤,腰间也不断有鲜血流出来……”

“哦,那个年轻女子想必就是阿离了!”雪怀青拍手作恍悟状,“你一定是看她长得漂亮,于是就起了恻隐之心……”

“不,年轻漂亮这种事,从来不会入我的眼,”须弥子认真地摇摇头,“只不过在那时,我刚刚和琴音大吵了一架,还打烂了她好几具用得很顺手的尸仆,气得她拂袖而去,难免心里有些小小的愧疚。而阿离受伤后的那张脸,明明很痛苦,却又强忍着痛,而且绝不愿意向我求助,那种倔强骄傲的样子,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琴音。所以我没有离开,而是救了她。”

雪怀青不再问了。她看得出来,须弥子陷入了某些令他缅怀而又伤感的回忆。这个当世最了不起的尸舞者,在旁人面前的形象大抵是神秘可怖、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但此时此刻,却流露出了难得一见的人情味。

就让这样的人情味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吧,雪怀青想,哪怕是片刻也好。她不再打扰须弥子,却不自禁地开始去琢磨那个名叫宋竞延的断案使。按照阿离的说法,宋竞延之所以早早地退出官场,就是因为他没法侦破领主的分尸案,可见这个案件确实扑朔迷离。可是自己父母的最终下落,也和这个案件密不可分,能不能找到办法从宋竞延嘴里打听出点什么呢?

两人在杜林城的一间小客栈住下来。须弥子仍然拿出他高超的夜行本领,经过三个晚上的侦查寻找,确定了安星眠被囚禁的位置。然而位置虽然打探出来了,想要救人却十分困难。天驱们显然对安星眠十分重视,整个院子里至少安排了二十名天驱武士,即便以须弥子的能耐,要一次对付这二十人也殊为不易,更何况还得防着对方下手伤害安星眠。好在须弥子见惯了这样的阵势,他过去为了得到一具自己看上的尸仆,可以潜伏跟踪几个月,如今的情形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小儿科,但雪怀青却焦急异常。

“急什么?天驱既然是为了萨犀伽罗,就一定不会要那个臭小子的性命,不过是多关几天多吃点小苦头罢了,不必担心。”须弥子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安星眠是关在宋府里疗养。

“我现在才知道,救人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雪怀青耷拉着脑袋,“真是情愿被关的是我,那样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着急。”

“没点志气!”须弥子嗤之以鼻,“为什么就不能想想是你把敌人抓起来炮制?”

“我又不是你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雪怀青嘟哝着嘴。虽然她明白须弥子说的话半点也不错,但一想到安星眠身陷囹圄,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还是一阵阵心急如焚。

这一夜北风怒号,雪怀青听着客栈窗外呼啸不息的风声,一腔心思又转到了安星眠身上:现在已经是严冬时节了,那个家伙被关在哪里?囚牢会不会漏风?有没有暖和的被子盖?过了很久她才发现,自己过去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婆婆妈妈过,但是现在,关心一个人的感觉就像是渗入了血液里,再也去不掉了。这样的改变,都是那个叫安星眠的男人给她带来的,而她自己似乎也并不排斥这样的改变。某种程度上而言,她很欣慰自己有了这样的改变。

思绪一旦飘飞出去,就再也停不住了,雪怀青越想越觉得难以放下,干脆披衣起床,走出客栈,来到了宋竞延的府邸外。她知道自己的实力不能和须弥子相提并论,里面那二十个天驱武士,或许自己打一两个都很费劲,所以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地看着。

我真是废物!她忽然很忧伤。如果没有须弥子的帮助,面对着天驱这样强大的对手,自己也许就束手无策了。许多年前,她抱着“让别人害怕我不敢接近我”的目的,毅然选择了尸舞者这么一个令人畏惧的行当,多年来过着孤寂冷清的生活,在安星眠之前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朋友,事到如今,她却有些隐隐后悔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嘴巴已经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捂住了。这只手力道十足,而且出手速度奇快,让她根本来不及防备就已经中招了。幸好这时候,她听到后面有人说话。

“连我的一个尸仆都挡不住,还想要去和天驱过招?”须弥子冷森森地说,“就你这点修为,还是乖乖地在客栈房间里待着比较好,免得变成我的累赘。”

雪怀青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运起尸舞术,捂在她嘴上的那只冰冷的行尸之手慢慢地挪开了。须弥子微微有点惊讶:“一年不见而已,你的尸舞术进展很快啊,虽然我未出全力,但你能干扰到我的精神力,强制移动我的尸仆,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成就。”

雪怀青微微一笑:“所以你看,我也并不是完全像你所想的那么没用……怎么回事?”

她和须弥子都听到了,远处的宋府里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原本在外墙附近巡逻的几名天驱也都离开外墙,跑向了内院,看起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定和那个臭小子有关,”须弥子果断作出了判断,“他虽然蠢笨,运气好了还是有些鬼精灵的……我们进去看看!”

雪怀青巴不得他这么说,连忙跟在他身后,翻墙进去。好在府内骚乱一起,外面无人看守,倒是可以轻松进入。两人循声来到宋府后院,前方可以看到火把亮起,无数人影在乱窜,显得一片混乱。

“难道是有其他人来救他了?”须弥子有点疑惑,“你是不是还求了其他人?”

“我没有,”雪怀青赶忙说,“虽然这一年来我也认识了一些其他的朋友,但除了你之外,我根本就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来救他。我去求别人,不是把他们也推向死路么?”

“这倒也是,”须弥子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但是看眼下这么混乱的场景,来救他的人,是不是应该人数不少呢?”

须弥子说得没错。前方是一座东陆风格的小花园,里面原本有假山、池塘、花木和石雕,但现在,这座花园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假山完全被毁坏,成了一堆丑陋的石块,树木也都被碰得弯折甚至倒下。

“就像是有一个夸父在这里面狠狠地捣了一下乱。”雪怀青做出了一个形象的形容。

须弥子没有搭腔,仔细查看着花园里乱糟糟的现场,忽然指挥一具尸仆弯下腰,抬起了一块被打断的石板,然后示意雪怀青过去看。雪怀青凑近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石板上印着一个深深的手印,像是被人一掌打断的。但是这个手印的大小,分明只是一个体格正常的人类或羽人的手,而绝不是体型巨大的夸父。

“人也能有这么大的力气?”雪怀青喃喃自语,“就算是最强壮的尸仆也很难做到这一点吧?”

眼看着宋府里乱作一团,两人索性再向前靠近了几十步,来到了这座花园被打塌大半的围墙边缘,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往外窥探。只见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具尸体,而且一个个都浑身鲜血,看来惨不忍睹。

须弥子运起尸舞术,让其中一具尸体以不易察觉的速度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行,爬到了两人身前。他俯下身,查看了一下,眉头微皱:“下手好狠,肋骨全被打断了,内脏估计也完全毁了。我在九州各地行走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人类或是羽人用这么重的手法杀人,难道是那个臭小子还认识什么你不知道的朋友?”

“没有听他说起过啊,”雪怀青也很疑惑,“他有一个结义大哥,武技倒是一直走刚猛路线,但也达不到这种程度。也许是长门里的什么人?长门藏龙卧虎,或许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高手。”

须弥子不答,双目炯炯地注视着远方。在那里,十多个天驱武士各执武器,正在围攻一个浑身浴血看不清面目的人。这些天驱从身形就能看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十多人一起围攻那个人却仍然非常吃力。更为奇怪的是,那个被围攻的人身上还隐隐闪烁着五彩的光芒。

“精神力失控,”须弥子说,“精神力失控的时候,就可能会溢出光芒。这就更奇怪了,一般只有秘术士才会精神力失控,但那个人的身法分明是个武士。”

被围住的那个人的确是武士,并没有使出任何秘术,而是单凭拳脚和天驱武士们对垒。他的招式非常简单,或者可以说,几乎就没有什么招式,只是一拳一脚地直来直去,但偏偏没有任何天驱敢于正面招架。

当然了,此人也并非全无破绽,天驱们抓住机会,还是可以用刀剑在他身上增添一点伤口,但他好像完全没有任何痛觉,即便被刺伤砍伤,动作也不会减慢分毫,更可怕的是,伤口一开始还会流血,随即就渐渐愈合了。雪怀青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人尽管浑身浴血,但那些鲜血未必都是他自己的。

“这个人简直就不像人!”雪怀青忍不住感慨地说。

“这么说,你看上了一个不像人的家伙。”须弥子说。

“你说什么?”雪怀青一呆。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须弥子的语调听来很是怪异,“那个正在大打出手的不像人的家伙,不就是你的小情人么?”

他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从来没看出这个废物小子那么能打,看来我得重新评估一下你挑男人的眼光了。”

安星眠下定决心后,解下了一直佩戴在身上的萨犀伽罗,放在了囚室里距离他最远的角落。其实他并不知道到底萨犀伽罗距离他多远才会远离他身体的影响,所以这个举动其实也只是碰碰运气。现在萨犀伽罗和他只隔了数尺远,万一只要他在一百尺范围内都能奏效,这个计划就完全没有意义。

无论怎样,现在只能干等。安星眠继续在囚室里寻找老鼠补充食物,一面暗中活动筋骨,以免长久不动身体不灵便。当下定决心设定某个目标之后,心里反而安宁下来,于是他减少了睡眠,把大量的时间用于冥修,以便让精神更专注。

就这样过了第一天,萨犀伽罗在角落里纹丝不动,既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或者光亮,也没有其他的异动,似乎完全就是一块纯粹的死物。这让安星眠十分失望。但到了夜晚,他却开始做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失去了形体,变成了一团云雾状的东西。他努力地想要感应到自己的身体,却什么也没能找到,只是觉得一切都无法控制,好像只剩下了意识的存在。而周围的一切也都变成了虚无的混沌,令他完全分辨不清到底哪里是“自己”,哪里是“世界”。

但奇怪的是,这种状态并未让他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反而越来越惬意,似乎他的生命就应该是这样才合理。他仿佛完全不存在,又仿佛无所不在,能穿行于任何角落。那是他做“人”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醒来之后,他还在回味着那种独特的感觉,一时间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么奇怪的梦。再看看黑暗中的囚房角落,仍然没有丝毫异状,不禁失望非常。难道我的判断是错误的?他想,萨犀伽罗即便离开我也不会被唤醒?

接下来的两天仍然在平静中度过,萨犀伽罗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他就是再淡定,也难免会有些焦虑的情绪,而这样的情绪被那位老是和他作对的女天驱发现了。这天晚上送饭的时候,她忍不住向安星眠发难了。

“怎么了?着急了?”女天驱的语调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着急的话,把萨犀伽罗交出来啊。”

“没你想象得那么着急,”安星眠接过馒头,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在外面我还得自己挣饭钱,在这里有人管饭呢。”

女天驱冷笑一声:“你用不着讲笑话,富家大少爷……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拖得越久,对你的情人来说,就越危险。”

安星眠浑身一震,女天驱接着说:“你心里清楚,她是一定会来救你的。但以我们天驱的实力,她的胜算很小。更何况……我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你要这么恨我,甚至于恨屋及乌?”安星眠忍不住大声发问。

女天驱不答,转过身飘然而去,直到走到走廊的尽头,才甩来一句刀一样锋利的话:“我只想让你也尝尝心爱的人被杀的滋味。”

安星眠呆住了。他大致明白过来,这位女天驱心爱的人被杀了,但为何要报复在他身上?难道以为是他杀的?安星眠不必仔细想也知道,自己生平和人动手都很有分寸,只下过一次重手,那是在数月前调查长门案时,由于心情苦闷,对着几名敌人下了狠手,但似乎也只是把他们打到重伤,不至于致命。何况这位女天驱的情人若是那些走狗,也未免眼光太低了。

但现在,他顾不上去分析到底女天驱的情人是谁、和他到底有什么干系了,也许是她误会了,也许是有人栽赃陷害,但现在都不重要。女天驱所说的最要命的一句话在于,她要对雪怀青下手。这个女人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笑里藏刀,装傻充愣,以及出手一击的凶狠果敢毫不留情,实在是个狠手。雪怀青虽然头脑聪明,但见识过的阴谋手段毕竟太少,万一真被她碰上了,说不定就要糟糕。

一想到雪怀青可能遇到极大的危险,安星眠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他一跃而起,从铁门口向外大喊大叫,却始终无人应声。女天驱似乎就是专程来向他的心头扎一根针,扎完就走,把痛苦留给他慢慢承受。

这一夜安星眠在稻草垫子上辗转反侧,再也无法保持心绪的平静,各种念头就像一锅沸腾的汤,咕嘟咕嘟翻腾着滚烫的泡沫。想得越多,心里就越乱,却又偏偏没办法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样到了半夜时分,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好像全身都有些发烫,难道是发烧了?但是除了温度略高之外,也并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就是身上越来越热,活像一眼温泉。他再试着催动一下精神力,发现隐隐有一股古怪的力道在体内潜伏,但藏得很隐秘,不易捕捉。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纳闷,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那位女天驱偷偷给他下了毒,但仔细想想,要杀他,何必偷偷下毒?更何况自己对天驱还有用,萨犀伽罗还没到手呢。

他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只能默默忍受,还试图安慰自己“兴许睡上一觉就好了”。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那种难受劲半点也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严重。他的身体不再是发热,而是一会儿凉一会儿热,有时候又会控制不住地莫名震颤——这是一个相当糟糕的新症状。他想起自己以前跟随老师章浩歌游历行医时,就见过不少这样的病人,或者是年纪太大了,或者是脑袋被碰撞过受过伤,身体,尤其是双手会不由自主地颤抖,甚至连东西都拿不住。

我这是怎么了?安星眠想,我可没被撞到脑袋啊。

这一个白天对安星眠而言简直比一年还漫长,身体越来越难受,无论怎么想办法冥想调息都没用,身上忽冷忽热,每一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发抖,头痛欲裂,意识也渐渐模糊,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到了晚饭的时候,女天驱在外面招呼他,他只能哼唧着,无比艰难地爬行到窗口,刚刚伸手拿住饭碗,立刻手一抖把碗摔在了地上。女天驱好像早料到他会如此表现,冷笑一声:“别装了,以你的身体,就算是装病我也不会信的,除非你自己砍掉自己一只手一条腿。老老实实待着吧。”

安星眠无从申辩,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颤抖的手抓起一个掉在地上的冷馒头,却又马上把馒头扔在了地上——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个普普通通的冷馒头捏在手里,竟然有一种冰块般的寒冷。

他重新挪回到稻草垫上,心里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产生了“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的错觉。想到死,他的心里又是一颤。对于长门僧而言,死亡是那一道道无尽长门中的最后一道,跨过了这道门,也就求得了最后的解脱。但他却并不情愿解脱,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虔诚的长门僧,相比起追求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真道,人生之中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物值得珍视,让他舍不得就此离开。

头越来越痛,连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了,安星眠努力转动着眼珠子,生怕连眼睛都不能动弹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头一直朝向着囚室的某一个角落,那是他放置萨犀伽罗的地方。

萨犀伽罗!安星眠猛然醒悟过来了。在这之前,他的头脑里一直所想的是,萨犀伽罗离开了他的身体之后,究竟会如何发挥,却始终忽略了反向思考:如果反过来,萨犀伽罗离开我又会怎么样呢?

之前他一直在疑惑,明明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对萨犀伽罗起到那么重要的作用。但是现在,他又开始有点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了:他之所以显得‘普通’,或许也是因为萨犀伽罗在对他起着反作用。他和萨犀伽罗是相互依存的。那么,如果把这块宝物从腰带上拿下来,让萨犀伽罗远离自己的身体,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呢?

难道就是眼下自己所体验到的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如果这样的感觉持续加剧,自己会不会真的死掉?

想到这里,安星眠无奈地摇摇头,用手臂支撑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爬向萨犀伽罗,决定把它重新嵌回到腰带上。无论怎样,眼下还是先保住性命才能谈得上别的。但爬出去一两尺后,他发现自己的肢体已经僵硬,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咬紧牙关,努力想要再往前挪动一点,却怎么也没法移动分毫,倒是全身一会儿像被火烤一会儿像被冻在殇州的冰原上,脑子里则像是有无数把尖刀在搅和,终于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昏迷之后,他又沉入了之前的那个梦境,梦见自己化为一团虚无,失去了原有的形体,在一片混沌中永无止境地飘散。肉体的痛苦消失了,或者说,肉体的一切感觉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拘无束的自由。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自由,让他觉得非常享受,尽管也有一丝淡淡的迷惘。

他沉浸在这种奇妙的状态里,浑忘了时间的流逝,当最终醒来时,似乎自己仍然是那团没有形体的虚无之物。然而梦总归是要醒的,当四肢的酸痛和头颅的胀痛一起回归时,他也逐渐恢复了意识,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想起了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猛地睁开双眼,然后整个人都惊呆了。自己已经没有在那间黑暗肮脏的囚牢里了,而是站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这样的血腥味同样浸染了自己的全身,让他在迷迷糊糊中有一些恐惧: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能看见,周围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须弥子,却都和自己保持着距离——除了一个人。那个人正在抱着自己,紧紧地抱着自己。她金色的长发摩擦着自己的面颊,发丝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幽香,那是自己做梦都不能忘记的气息。

身体的感觉也渐渐回来了,安星眠轻轻动弹着酸麻的手臂,拥住了怀里这柔软的身躯,用嘶哑的嗓音问:“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你终于醒了。我又找到你了。”怀里的女子温柔地回答。

那个正在像疯子一样浴血搏杀的凶神,赫然是安星眠!雪怀青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个人,和她记忆里温文有礼、和敌人打架都从来不忍下重手的安星眠,相差实在是太远了。但她不会看错,须弥子也不会看错,这的确是安星眠。

但这显然又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安星眠。这个人浑身都是鲜血,打出的拳脚看起来全无章法,嘴里还不断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和往常那个即便出手打架也动作优雅的长门僧毫无相似之处。

而他的出手虽然杂乱无章,每一拳却都隐隐带着风雷之声,让围住他的天驱只能竭力躲闪,而不敢稍微有所招架。当然了,这样的拳脚破绽不少,天驱们手里的刀剑不断招呼到他身上,但以这些天驱武士的功力,却只能刺破表浅的皮肉,无法刺入肌肉之中。更为可怖的是,身上新添的伤口过上一小会儿就自己慢慢愈合了。

最让雪怀青揪心的是,此刻的安星眠除了动手之外,仿佛完全没有其他的意识。在打斗中,他的视线好几次从雪怀青身上飘过,却没有任何反应,那血红的双瞳和木然的眼神,令安星眠成为了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一个癫狂嗜血的恶魔。

“他居然连我都认不出了……”素来镇定的雪怀青此刻竟然也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拉住了须弥子的袖子,“他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自从见到安星眠这副疯狂的模样后,须弥子就一直在沉思,听了雪怀青的问话,他慢慢开口了:“让人发疯的法子可能有上千种,但让人发疯后力量大增的却不多,再加上伤口都能自动愈合,以我所知,或许只有两种可能性。”

“哪两种?”雪怀青急忙问。

“第一种,是历史上曾统治北陆蛮族的帕苏尔家族,他们有一种世代相传的家族印记,叫做青铜之血,说白了就是狂血。并不是每一个帕苏尔的后人都有狂血,那样的战士每出一个就能以一当千,当狂血被唤醒后,狂血战士将会变得力大无穷,不畏惧普通的伤害,而且在狂血的主宰下会变得狂暴,自控力不足的就会变成暂时的疯子。”须弥子说着,忽然伸手拉过雪怀青,往旁边一闪,那是一名天驱没能躲过安星眠的拳头,被一拳打飞出来,径直撞向了两人。幸好须弥子反应迅速,两人躲开之后,那个天驱狠狠撞在地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你的意思是,他……现在是狂血爆发?”雪怀青脸色发白。

“不,应该不是,”须弥子摇摇头,“虽然其他方面比较像,但狂血的爆发不涉及精神力,而他身上闪烁的那些光芒,更像是精神力失控,这并不是青铜之血的标志,何况他的长相也不像是蛮族后裔。那样的话,也许是第二种可能,也是最糟糕的可能……”

雪怀青正准备询问是哪种可能,却突然感到一阵劲风扑面,竟然有些让她呼吸不畅。抬头一看,安星眠正向她扑过来。看来如今的安星眠确实是完全没有任何神智可言,只要发现一个目标,就会本能地冲上前进行攻击,根本不分敌我。

她赶忙闪身避开,须弥子哼了一声,操纵着随身带来的四名尸仆攻向安星眠。这是他使用已久的几具尸仆,每一个拉开架势都能抵得上一名一流高手,雪怀青的第一反应是想求须弥子手下留情,但旋即发现这个念头纯属多余。安星眠迎着第一名尸仆直冲冲地右拳击出,竟然把这名强壮的尸仆当胸打穿,紧跟着左掌一切,尸仆的颈骨被生生切断,头颅飞了出来,这一掌似乎比刀还锋利。这一具尸仆,被安星眠两招废掉。

须弥子应变也快,发现安星眠的破坏力大得异乎寻常,立即让剩下三名尸仆退开,以避免无意义的损失。接下来做的事就有点损了——他居然用尸舞术唤起了之前被安星眠杀死的几名天驱,用他们的尸体来和安星眠周旋。这就是最典型的须弥子作风,无论嘴上多么狂傲不羁,一旦进入战斗,就会开始一丝不苟的精明算计。

这些临时抓丁的行尸,当然不可能像施加了印痕术的尸仆那样驱策自如,威力更是大大不如,但须弥子的尸舞术实在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同时操纵着几具尸体不断撩拨躲闪,绝不正面对抗,让安星眠每一拳每一脚都打空。

不过这么一来,两人的行踪自然也就暴露了,剩余的十余名天驱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都很是疑惑。但很快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始发号施令:“带上死者和伤者,离开这里。”

“可是,他还没有交出……那样东西!”一个女天驱急忙说,“而且这两人身份不明……”

“情势已经失控了,他现在这样,不是我们可以挡得住的,”这位苍老的首领说,“趁现在,快走!我留下相助!”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白,现在这两个陌生来客意外地吸引了安星眠的注意力,正是他们离开的时机,不然就要全军覆没。但无论这两人身份如何来意如何,算是他们帮了天驱们一把,所以他会留下来相助对抗安星眠。雪怀青一直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心里想着,看来天驱不像我之前想的那么坏,至少还懂得讲义气。她又想,这个讲义气的首领,应该就是那位名叫宋竞延的断案使吧。

宋竞延看来地位颇高,说出来的话无人可以违拗,天驱们尽管不甘心就这样放掉安星眠,仍然立刻领命退去。但宋竞延却并没有走,他手里握着一柄长剑,重新走回了斗圈,出剑向安星眠攻去,一看出手动作就知道武技颇高,可见之前所谓的“只会动脑不会动手”是他在羽人面前刻意伪装的结果。安星眠自然不加分辨,惊人的拳力把他也笼罩其中。

“这位朋友能这么熟练地操控死者,一定是尸舞者中的绝顶高手,”宋竞延身法飘忽,一边躲避着安星眠的拳头一边说,“再想到和这位安星眠小哥的关系,没有料错的话,你就是须弥子先生吧?”

好敏锐的判断力!雪怀青微微一惊。须弥子并不否认:“既然知道是我来了,你居然没有听凭这个发了疯的傻小子和我同归于尽,还要留下来蹚浑水,我是应该说你愚蠢呢,还是应该说你持守着最后一丁点所谓天驱的道德呢?”

“这二者在你的心目中恐怕是一回事,”宋竞延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之前已经绑架并且囚禁了安星眠,无论如何,天驱的招牌已经被我甩上一团烂泥了。”

“不必说下去了,说多了也不过是那些车轱辘话,责任、义务、使命、不得不……”须弥子显得十分不屑,“不如直截了当地说一句:为了目标不择手段。那样我还能稍微佩服你一点点。”

“你们到底为了什么非要拿到萨犀伽罗不可,甚至为此去刺杀囚禁一个无辜的人?”雪怀青忍不住插嘴问道,“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那些强横霸道的邪教之流才会做的吗?”

“是为了辰月教吧,”须弥子说,“我听说,辰月和天驱近期有可能发生战争。在历史上,你们这两群无聊的人凑在一起大打出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彼此之间也互有胜负,但是如此急切地寻找萨犀伽罗,很可能是因为,离开这样东西,你们就一定会惨败,就像以前曾经发生过的那些……”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雪怀青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萨犀伽罗的一个作用是……可以克制苍银之月。你是说,辰月教找到了苍银之月?那也就是说,他们找到了我的父母?”

“恐怕是这样的,雪姑娘,”宋竞延长叹一声,“我们得到的消息是,辰月教已经找到了和你父母的行踪有关的重要消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要得到萨犀伽罗,否则的话,天驱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而一旦天驱被压倒,辰月一直在图谋的另一件大事就很可能成功,那样的话,将会死去的人恐怕会以十万计。”

“你是说,一场大规模的席卷九州的战争?”须弥子问。

“恐怕是这样的,”宋竞延说,“为了制止这场战争,我们只能什么都顾不得了。”

雪怀青渐渐有点明白了。天驱之所以一直纠缠安星眠,甚至不惜使出卑劣的手段,是为了击败辰月教以制止一场战争。这倒是非常符合天驱一贯的作风,为了那些看起来冠冕堂皇的伟大理由,不惜牺牲一些“小节”。她无力去辩驳这样的所谓“大义”是好是坏,因为她原本就不是关心这些事物的人。但她却冒出了这样一个不可遏止的念头:幸好安星眠不是一个天驱。

而这番对话更让她震动的在于,辰月教已经找到了她父母的消息,虽然还未知他们究竟是死是活,也不确定能否真找到这两人,但毕竟这样的消息能让人更接近答案了。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卷入这起事件?为什么会持有苍银之月?父亲到底有没有杀害领主?母亲为什么抛下自己再也没有回来?这一系列的疑团,一直横亘在她心里,而现在,这些谜团都有可能解开了。

她心里千头万绪,不觉陷入了沉思,却忽略了身前的危险形势,直到须弥子大喝一声:“小心!”悚然抬起头时,安星眠已经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须弥子飞快地操纵了一具行尸试图挡在她身前,但安星眠一脚横踢,将行尸踢飞到一旁。而宋竞延也飞出手里的长剑想要阻止,安星眠浑然不觉,任由这柄锋锐的宝剑刺入自己的后背,又被肌肉的力量生生弹出,坠落到地上。

当长剑落到地上发出“当”的一声时,鲜血的气味扑面而来,安星眠已经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来到雪怀青面前,挥拳击向她的额头。雪怀青完全没有闪避的余地,只能闭目待死。

真没想到,我竟然会死在你的手下,雪怀青闭上双目,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但是过了一刻……想象中致命的打击却始终没有到来。她慢慢睁开眼睛,不由得惊呆了:安星眠的拳头距离她的肌肤大概只有不到半寸,但却硬生生地停住了,悬在半空中。他的双眼血红,目光中满是凶煞之意,脸上的肌肉近乎扭曲,再加上浑身上下沾满血迹,活脱脱就是一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魔鬼。然而,在只差一寸距离就能杀死雪怀青的时候,他却住手了,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吼,面色渐渐显得十分痛苦。

他认出我来了!雪怀青猛然醒悟过来。安星眠并没有完全地失去所有理智,在他像一个杀人狂魔一样在这个优雅的府邸里大打出手时,他仍然残存了那么一丁点的理性,这一点理性的来源就是她,他所爱的那个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认出了雪怀青,强行收住了自己的杀气。

雪怀青只觉得眼眶发热,忽然间感到,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自己之前所受的种种苦楚,都如此值得。她上前一步,轻轻伸手握住安星眠指节凸出的拳头,安星眠再次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愤怒低吼,仿佛是把一切来自外界的接触都当成是威胁,然而——他并没有发力挣开这只小手。

“你还认得我,对吗?”雪怀青轻声说,“我知道的,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你一定不会忘了我。”

她的手一点点用力,温柔而坚决地扳开安星眠的手,在此过程中,安星眠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一拳打出让她当场殒命。但他的身体抽搐了几次,却最终并没有出手。

“这小子……还真是难得呢。”连须弥子都禁不住发出了一声赞赏。

“醒过来吧,”雪怀青的嘴唇贴着安星眠的耳朵,“醒过来,这不是真正的你,快回来吧。没有你的话,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意义。”

她张开双臂,把眼前这个魔鬼一样的男人拥入怀中。她抱着他,不断在他耳边说着话,好像是唯恐安星眠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又会重新发疯。安星眠任由她摆布,看起来就像一尊不能动弹的雕像,但眼神里的血红色却在一点一点地消退,也不再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星眠慢慢闭上眼睛,重新睁开时,眼睛已经恢复了澄明。世界又重新回到了雪怀青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