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浓雾中的亡歌

一 

已经有一个来月没有开张了,冯老大最近的火气格外的大,动不动就出手揍人。作为游曳在这片海域里的最有名气的海盗,连续一个月不开张确实有些让人难以容忍。但这些日子实在是运气太差了,不是风浪太大无法出航;就是白白在海面上巡逻一天,却始终碰不到船只;再不然就是好容易发现了船只,身边却跟着官兵的护卫舰。

前一天夜里,霍苓海峡风浪大作,狂风吹折了冯老大座船的桅杆,这可是极大的恶兆,这让冯老大的愤怒上升到了顶点。尽管从师爷到手下一再苦劝他今天不要去做生意了,“折了桅杆太不吉利了”,他还是一意孤行,等到天刚亮风浪止息,就跳上另外一艘船离岛而去,坚决地出海了。

这一次的运气好像依然不怎么好,离岛一两个对时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冯老大正在指天咒日,一名手下忽然跑过来报告:“岛主!前方发现有几个人漂浮在海上,好像是浮尸,要不要捞上来搜一下身?”

“没出息的混账东西!”冯老大狠狠给了手下一耳光,“我们是海盗,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干这种下三滥的丢脸勾当?”

“我……我只是想着好久没开张了,万一搜出点儿银票珠宝什么的,也算填一下缺口么。”手下很委屈地说,“有两具尸体的衣服看上去不错,没准儿是有钱人呢。”

冯老大踌躇了一下,终于一跺脚:“妈的,这话说得也有点道理……捞上来吧!”

于是手下们放下小舢板,把海里的那四男一女五具浮尸捞了上来,然后这五具尸体的形貌让海盗们产生了困惑。乍一看,这些尸体应该是刚刚落水不久的,因为他们都并没有被海水泡得肿胀起来,但尸体与尸体之间还不大一样。其中三个看起来像贫苦村夫的尸体,显然应该死去很久了,而那一对“看起来像有钱人”的青年男女则栩栩如生,仿佛刚刚才断气。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如果活着,真是算得上一对璧人,男的相貌英俊,带有几分书生的儒雅之气,女的是个羽人,有一头亮眼的金发和一张美丽纯净的面容。常年在海上飘荡的海盗们,很难能见到这样的漂亮姑娘,就连一向铁石心肠的冯老大都忍不住深表遗憾。

“他娘的!这么漂亮的妞,就这么死了,真是太可惜了!”他狠狠一拍巴掌。

没想到,这一声巴掌的响声就像是某种信号,这一男一女竟然睁开了眼睛,唬得海盗们连连后退。不过他们毕竟都是一群亡命之徒,马上反应过来,这两个人不过是在装死。

“原来还活着!”冯老大狞笑一声,“那就太好了!老子正好缺个压寨夫人……怎、怎么回事!”

冯老大话说到一半,忽然惊呼起来,因为他看到另外三具尸体也缓缓动了起来。如果说这一对郎才女貌的青年男女还可以用装死来解释的话,另外三具尸体可都是肤色灰黑、肢体僵硬,隐隐可以闻到尸臭,见惯了死人的海盗们一眼就能做出判断,这三位全死透了。可是现在,死透了的三个人竟然开始行动,慢慢地从甲板上站了起来,胆小的海盗已经禁不住要转身逃走了。

“妈的!诈尸了?”冯老大能当上海盗头子,自然有过人的胆量。此刻即便面对死尸复活的奇事,也并没有吓破胆,反倒是凶性大发,管他三七二十一,迎上前去照着一具尸体就是当胸一拳。他拳力沉重,经常吹嘘自己能一拳打死一条鲨鱼,这一拳砰的一声,打得尸体的胸口都凹陷下去了。

但尸体还是没有丝毫停步,继续大步向前。当冯老大终于反应过来“这他妈的是尸体根本不怕疼啊”的时候,三具行尸已经欺近身前,一个拿胳膊,一个拽腿,一个按头,把冯老大拉到地上死死按住。

“谁敢乱动,就把他的脖子拧断!”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张口喝道,“把你们手里的兵器都扔了!”

事关老大的生死,海盗们谁也不敢动,乖乖听话扔掉了兵刃。冯老大气得满脸通红,也可能是被臊的,因为他还从没在手下面前这么丢脸,但是面对着复活的行尸,他实在没什么办法。而且这些行尸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大力气,以他的蛮力都没法挣脱,只好老实下来,不再挣扎了。

“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年轻人很满意,“麻烦各位帮我们找几件干净衣服,再给我们一些食水,最好能烧点姜汤驱寒——啊,贵船还有女海盗,那就更好办了,女孩子的衣服也麻烦借一身吧。”

行尸们对待冯老大如此粗暴,但这年轻人说话却相当客气礼貌,只是这背后隐藏的仍旧是不怒自威的胁迫。他发完指令,海盗们赶紧扑进船舱去为他准备,生怕步子慢了惹怒了他,当真把冯老大的脖子咔嚓一声拧断。年轻人顿了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赤脚:“有多余的鞋子也麻烦给我一双,谢谢。”

这一对青年男女,当然就是半夜跳入海里的雪怀青和安星眠。雪怀青用尸舞术将三具行尸当成了能自己发力的浮囊,驮着二人在海里漂浮了一夜,凭借着行尸惊人的力量,苦苦支撑了一夜。天明之前,风暴终于止息,海面上恢复了平静,而两人的运气也实在是好,竟然遇上了急于开张的冯老大,这才算真正脱离险境。

雪怀青本身有一些尸舞者独特的法门,可以迅速让衣物干燥,但用精神力指挥着行尸们在海上漂流了一夜,就算是她健康时也会吃不消,何况现在身子还没有痊愈,所以她尽可能不再使用任何秘术,换上了女海盗的衣服,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我之前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我们俩重逢的时候会是什么样,我应该对你说一些什么话,”同样换了一身海盗服饰的安星眠扶着她躺到一张软榻上,“可我实在没有想到,我们会在随时可能淹死人的海水里重逢,忙得一晚上都顾不上说话。现在我很想对你说些什么,但是脑子好像被咸水泡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雪怀青微微一笑,“你我之间,原本不必多说些什么。”

她轻轻靠在安星眠身上,安星眠伸过左臂搂住她,用右手一勺一勺喂她喝热气腾腾的姜汤,每一勺汤都先吹一吹以免太烫。喝过半碗姜汤后,又嚼了一些鱼干虾干之类的干粮,雪怀青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身子也不再发抖了。安星眠长出了一口气,对她说:“你睡一会儿吧,这位冯岛主已经被我用缆绳捆住了,除非他是夸父,不然不可能挣脱,你不必再运用尸舞术了。”

雪怀青信赖地点点头:“我的确累啦,就交给你吧,小心点儿。”

安星眠小心地松开手臂,把她放在榻上,雪怀青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沉入了睡梦中,一直雄赳赳气昂昂站在一旁的三个行尸立即像泄了气的皮囊,软倒在地上。尸舞者原本可以通过精神联系在睡梦中也让尸仆保持运动能力,可以进行简单的站岗,但雪怀青太累了,而和安星眠的重逢也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所以她彻底放松了精神,不再驱使那三具可怜的尸体。

看着熟睡的雪怀青,安星眠几个月来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虽然此刻两人身在一艘大海里的海盗船上,还有无数穷凶极恶的海盗环伺周围,但他终于和雪怀青重新在一起了,两个人在一起,似乎就胜过了一切。

冯老大恶狠狠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遐思:“喂,你刚才说‘尸舞术’?这个妞儿,是不是传说中可以让尸体帮你打架的尸舞者?”

安星眠点点头,冯老大狠狠啐了一口:“可恶!老子还以为那些传说都是假的呢,没想到今天遇上了真的!”

“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你的,这位当家的,”安星眠说,“我们只是需要一条船把我们送回大陆而已,到了岸上,我不但会把船还给你,还会付你船资。”

冯老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是海盗,耽误了生意,你那点船资能补得回来吗?”

安星眠听他说完,伸手从换衣服时掏出来的杂物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幸好上船前我早有准备,用防水油布裹住了这几张银票,应该还能用。”

他解开油布包,把包里的东西递到冯老大面前,果然是几张略有点潮湿但还没有破损的银票。冯老大看清楚了上面的数额,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这些……全都给我?他奶奶的,大半年不用做生意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安星眠说,“不过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些不服,觉得我们是靠尸舞术的出其不意才制服你的。”

“那当然了,老子十四岁上了海盗船,在这片海域纵横三十多年,从来没有活人能挡得住我的拳头!”冯老大又是一瞪眼。

“我刚才发现,你是一个粗鲁暴躁的人,但你的手下对你非常忠心,当你被我们抓住后,他们简直不敢有丝毫违逆,我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安心眠没有接茬,而是有些奇怪地转移了话题。

“那当然!”冯老大十分骄傲,“老子一身的伤疤,有一小半都是为了救这些兔崽子的小命而添上的!”

“这说明你至少是个讲义气的人,按照我的推断,讲义气的人一般都信守诺言,对么?”安星眠又问。

“这片海里混的人都知道,我冯老大说出口的话,比海底的珊瑚砂金还硬,从来没有反悔过。”听到安星眠的语气里有赞扬的意味,冯老大的口气也和缓了一些。

“既然这样,我们来打个赌吧。”安星眠说着,走上前去替冯老大解开了绳索。冯老大大为惊诧,虽然恢复自由,居然忘了立即向安星眠出拳,而是有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想要干什么?”

“我知道刚才的事情你不服,死人不怕痛,不惧怕你的拳头,那我陪你过几招吧,”安星眠活动着手腕,“你要是赢了,可以踢我们下船,我顺道奉送全身上下所有的财物;你要是输了,就麻烦你这艘船供我驱策一段日子,当然,钱会照付。”

冯老大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是不是在海里被泡傻了?”

“没有,事实上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安星眠说,“但这个赌我必须打,因为我不只是要活命,还得借用这条船完成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否则的话,即便这一趟侥幸脱逃,下次难保还得跳海。”

“我明白了!”冯老大作恍悟状,“你是要去追把你扔下海的人,干掉他们永绝后患。但你自己没本事追上他们,就想用我的船。”

“你猜得挺接近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安星眠说,“怎么样?赌不赌?”

冯老大想了一会儿,大吼一声:“赌了!”

这一场甲板上的决斗吸引了几乎全船的海盗来围观,刚才冯老大被几具尸体制住了,确实海盗们心里都不怎么服气,眼下有机会翻盘找回颜面,自然不容错过。冯老大也确实不愿占便宜,愣是要安星眠多休息一天,因为他在海浪里挣扎了一夜,体力显然有所欠缺。

“抱歉,我等不及了,我必须要立即出发追赶那艘大船,多等一个对时都有可能追不上了,”安星眠说,“现在开始吧,我的体力足够。”

冯老大皱起眉头,想了想,忽然抡起右拳,重重地朝自己的左臂上砸了一下。这一下力道十足,发出一声闷响,安星眠不觉一愣。

“好了,老子的左臂很疼,打起来也发不了力,咱俩算扯平了,”冯老大的脸上丝毫不显出疼痛的表情,“来吧,开始吧。”

他又扭头对海盗们说:“你们这帮兔崽子都听好了,这是公平的赌赛,谁要是敢多事,老子剁了你的狗爪子!”

海盗们自然是唯唯诺诺不敢有半个不字,安星眠点点头,示意冯老大进招。冯老大深吸一口气,虎吼一声,右拳只一晃,竟然已经到了安星眠的面门。

劲风扑面,安星眠心里微微一凛,急忙扭头闪开,这才知道自己有些托大了。他先前看三具行尸一个照面就制住了冯老大,以为他会很好对付,但没想到此人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刚才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太过轻敌。现在他身背赌赛的压力,自然全力以赴,这一拳速度力量俱佳,换成一般的武士,恐怕很难抵挡得住。

安星眠闪身避开后,右手上举,反拿冯老大的右臂,想要拧脱他的关节。但这冯老大强壮异常,用力之下竟然卸不脱关节,反倒被他用力一振,震得自己肩膀生疼,不得不仓促放手。冯老大转过身来,右拳如风般挥舞,招式看起来简单朴实,但胜在力道强劲、速度惊人,逼得安星眠连连后退,不敢与他硬碰。

真糟糕,这回太轻视对手了,安星眠心里暗暗焦急。其实如果是在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对付这样纯粹刚猛的路子还是稳操胜券的,但冯老大之前说得没错,在海里挣扎了一夜,他的精力实在有些不济,反应也比平时慢了不少。

但他必须咬紧牙关打这个赌。从上了这艘海盗船之后,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利用这艘快船去追击宇文公子。但他也知道,以武力胁迫一群海盗,只能得逞一时,毕竟他和雪怀青只有两个人,而雪怀青至今尚未痊愈,周围却是群敌环绕,更何况自己对航海一窍不通。万一海盗们故意走上一条错误的航路,甚至出点岔子反而被偷袭,那就一切都完了。所以他只能冒险和冯老大赌赛,希望能堂堂正正地指挥海盗船为他效力。

冯老大的左臂果然不怎么灵活,力道也不足,但他集中精力使用右臂,反而威力更增。而且他在大海上纵横多年,实战经验原本丰富,安星眠屡屡故意示弱试图诱他露出破绽,他却始终不上钩。大概是之前因为过于大意而在行尸身上栽了跟头,冯老大现在异常小心谨慎,攻势虽猛烈,但每一招都留有余力,决不让对手趁虚而入,一点一点消耗着安星眠的体力。

这下子难道要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安星眠的背上已经湿透了,汗水滚滚而下,一般是因为剧烈的搏斗,另一半是因为紧张。他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但是事到如今,别无退路。假如这一战败北,他和雪怀青的处境将会如何,真是难以想象。

想到雪怀青,他不由得勇气倍增,横下一条心,突然间变招,招式开始变得凶狠。这仍然是风秋客传授他的关节技法,而且是精华中的精华,据说来自于古老的羽族鹤雪术,但他平时却很少使用,因为这些招式杀伤力太大,中招的人不会只是关节脱臼那么简单,而是骨头会被狠狠折断,甚至留下终身残疾。安星眠心地仁善,和人动手往往留有余地,但眼下,再留余地的话,他就连雪怀青也保护不了了。

冯老大毕竟只是一个海盗,虽然一身蛮力,并没有接触过真正高深的武学。安星眠使出这些化自鹤雪术的精妙关节技法,他登时有些抵挡不住。但他一向性情死硬倔强,虽然手上的招式都有些乱了,仍旧勉力支撑。

海盗们虽然也没有什么上道的武学造诣,但对自己老大渐渐被逼入劣势的处境还是一目了然的。他们个个心急如焚,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冯老大发出的命令,没有人可以违拗。

激斗之中,安星眠忽然脚步一乱,为了避开冯老大的一记反手劈掌,身子微微倾斜,肩部露出一个破绽。这只是他的诱招,之前类似的手法用了很多次,打架经验丰富的冯老大并没有上钩。但这一下,冯老大正被逼得手忙脚乱,已经顾不上冷静判断了,一见到破绽,不顾一切地急忙出手,右拳狠狠地向着安星眠的右肩直击了出去。

安星眠等的就是这一下。冯老大的右拳刚刚伸出,他已经陡然变招,右肩下沉晃开冯老大的拳头,接着双手圈拢,如同一个合拢的捕兽夹一样,把其右臂夹在其中。这是风秋客所传授的羽族关节技法中相当毒辣的一招,因为羽族本身力量不如其他种族,假如不小心陷入近身肉搏,下手必须凶狠。这一招以双臂夹击对方的单臂,一旦吐劲发力,对方手臂立即被绞断,而且断骨处会片片碎裂,难以接续,只能留下终身残疾——假如此人在这一战中没有丧生的话。

冯老大一拳挥出,却发现安星眠早已判断出了他的动作,这一拳没有打中,紧跟着自己的右臂就被对方的双臂牢牢绞住。他心里一凉,知道这一招的厉害,一时间万念俱灰,忍不住闭上眼睛,开始在头脑里想象自己日后失去右臂、变成一个独臂海盗的情形。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他完全难以预料。安星眠的双臂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发力,却反而松开了。冯老大顾不上去想这是为什么,几乎是本能地一屈臂,化拳为肘,重重顶到安星眠胸口。安星眠被这一记肘击打得连退了七八步,仰天摔倒在甲板上,挣扎了好几下才踉踉跄跄地勉强站起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海盗们眼见他们的首领从劣势中反败为胜,都大声欢呼起来,连雪怀青也被惊醒了。她走出船舱,正看见安星眠面色惨白,嘴角还在流血,不由得大为吃惊,正准备用尸舞术召唤尸仆上去拼命,却又看到冯老大猛一挥手,制止了海盗们的嘈杂声响。他转向安星眠,恶狠狠地问:“刚才你明明可以把我的右臂彻底废掉,为什么手软了?”

安星眠抚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苦笑着说:“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冤仇,说起来,我们的命还是你救的,我不能下那样的重手。其实,追上那艘船对我真的很重要,但是我……我是个蠢货。”

此时他也看见了雪怀青,心里一下子涌起了无穷的悔意。一念之仁,他没有对这位性情爽直的粗鲁汉子痛下杀手,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就算眼前这个海盗大发善心,愿意送自己一条小船让两人逃生,失去了这个利用海盗船要挟宇文公子的黄金机会,他和雪怀青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在各方势力的追杀下慢慢找到真相。

这样做对吗?他一时间很迷惑。他没有对冯老大下狠手,或许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原则,但却绝对对不起自己所爱的人。如果这一念之差害死了雪怀青,他就是杀死自己一百遍,也不可能洗刷掉内心的痛苦与悔恨。

就在这迷迷糊糊神游天外的时刻,他感到一个柔软的身体靠近了他,扶住了他,然后一只略带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扶住他的是雪怀青,她的双眸清澈明亮,没有半分怨怼。

“虽然我的选择可能和你不同……但你做得没错,”雪怀青轻声说,“坚持自己内心的信念,那才是我喜欢的你。”

这是安星眠第一次听到雪怀青把那句话说出口。虽然两人彼此心意相通,其实不需要口头的表白,虽然眼下形势险恶,随时可能有性命之虞,他仍旧感觉到,仿佛有一道温暖的阳光照进了心头。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愁不惧了,只要雪怀青还在他身边。

“我输了,请岛主发落吧。”他转向冯老大,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再是苦笑的真正微笑。

冯老大上前几步,像是看见了怪物一样上下左右打量着安星眠,忽然发问道:“你他妈的真的是蠢货吗?”

安星眠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似乎不管给出肯定的答复还是否定的答复都不太妥当,只好保持沉默。冯老大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你这个蠢货!我冯老大是什么人?当着这帮兔崽子的面,明明知道是你先让我一招,保住了我的胳膊,我还有脸自认自己是赢家吗?”

安星眠从他的话里听到一点转机,不觉精神一振:“如果冯岛主的确是个英雄的话,大概……不会那么认为吧?”

“英雄你奶奶!”冯老大怒吼道,“老子是个海盗,干的是杀人烧船抢东西的勾当,狗屁英雄!”

他接着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但是不是英雄也得要脸面!这一场,该是你赢了,这条船现在开始归你指挥,直到解决了你的仇家为止。不过得有个期限,不然你要是一辈子找不到那艘船,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做生意。”

“多谢岛主,那我就不废话了,”安星眠十分感激,“你常年在霍苓海峡打……做生意,对于一般商船的航路应该挺熟悉的吧?”

“那是当然。”冯老大挺了挺胸脯。

“那就麻烦按照一般客船走惯了的航线,沿路追下去,如果到靠近海岸的地方还追不上,我们的约定就算中止。”安星眠说。

冯老大二话不说,立即开始向属下们发布命令。雪怀青抿嘴一笑:“你看,始终坚持着你的内心,好像也不一定会是坏结果。不过换了是我,可能就不会像你那样手软啦。”

安星眠也笑了:“这一回算是运气不错吧。其实我当时没有下狠手,一方面固然是心软,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这个海盗,隐隐有点像我的结义大哥白千云。”

“这倒是,把他们俩放在一起比拼粗话,估计三天三夜难分胜负。”雪怀青点点头。

二 

海盗船下掉旗号,开始全速追赶宇文公子乘坐的那艘客船,雪怀青也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上几个对时。直到她醒来,安星眠才能找到机会和她叙一叙分别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在此之前,两人都在尽力想象对方的处境究竟是怎样的,此刻说起来,才发现彼此的猜测其实基本都猜错了。而雪怀青尤其感兴趣的是,老怪物须弥子居然真的来了。

“我当时听到他们说起,就觉得须弥子不可能来救我,那一定是你安排的圈套,”雪怀青说,“现在我才知道,这确实是你的计谋,但是须弥子却真的来了。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到底来干什么?”

“没有说具体的,他只是说,你对他还有用,所以他暂时不能让你死,”安星眠说,“他并不知道你被宇文公子带到海上了,现在估计还在宁南城待着呢,一边教徒弟,一边监视羽人们的行动。”

“可我想不到我对他能有什么用,”雪怀青皱起眉头,“我师父留下的遗物里,最有价值的可能就是那些她写的《魅灵之书》残章,但是须弥子早就说过,那是一本邪书,上面记载的秘术对人有害无益。以他的为人,绝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故意说谎。”

“他确实不会,而且《魅灵之书》还未必入得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安星眠说,“其实从遇见宇文公子之后,我突然有了点念头,也许老怪物也是为了你父母的讯息而来的?”

“我想起来了,说不定真是那样!”雪怀青忽然想到点什么,“我刚才不是和你讲过我母亲和那根能夺人魂魄的奇怪法杖么?这个故事除了你之外,我只给一个人讲过,那就是我死去的师父姜琴音。”

“而姜琴音把这件事告诉须弥子也不足为奇,”安星眠恍悟,“这下子就明白了,须弥子也是为了那根莫名其妙的法杖来的。”

他伸出手指头开始计数:“首先对此感兴趣的是以风余帆为代表的宁南城的羽人,其次是须弥子,然后是宇文公子。这三拨人,只不过是浮在水面之上我们能看到的,还有更多藏在水下未曾露面呢。另一方面,我身上这块萨犀伽罗,也引来了天驱。我们俩现在就像是两块放在盘子里的大肥肉,引来了无数垂涎欲滴的食客。”

“最惨的是,大肥肉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吸引那些食客。”雪怀青叹了口气,“你身上这块宝贝,除了上次在那个地下石室里帮助我们活命之外,还有别的功用么?”

“一无所知,”安星眠颓然摇头,“风秋客那个老家伙,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很多时候我都想把他的嘴生生撕成两片。”

“嘴好像本来就是两片吧,”雪怀青一乐,“别那么焦虑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活着,现在还有这帮海盗帮忙,总有希望的。哪怕是被困在羽族王宫里的时候,我也坚信,无论如何你都会找到办法把我救出去。”

“其实有那么一阵子,我也挺绝望的,”安星眠看着船外一望无垠的海面,“我总感觉我们俩就像一只小独木舟,被扔进了这样的大海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覆沉没。但对我而言,心里还有一口气撑着没有断,那就是,如果一定要沉没,至少我们俩得在一起,不能分开……”

雪怀青握住安星眠的手,觉得自己的眼眶里有了一些温暖湿润的感觉,过了好久,她才发现,安星眠轻轻靠在她身上,已经睡着了。

“睡吧,”雪怀青抚摸着安星眠的头发,“你实在是累坏啦。”

冯老大果然如他自己所吹嘘的那样,言出必行。在承认输给安星眠之后,他立即命令海盗船全速前进,甚至路上遇到两艘普通商船都没有打劫——当然,安星眠给他的银票也可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海盗船速度奇快,天黑之前就已经可以通过千里镜远远看见宇文公子所在的那艘客船了。冯老大大喜,正要下令追赶上去,却被安星眠制止了。

“为什么?”冯老大不明白,“你的仇人不就在那艘船上么?赶紧追上去,把他拖出来一刀杀了,不是很痛快吗?”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安星眠结巴了两句,忽然灵机一动,“那是因为他可能身上带有藏宝图!”

“藏宝图?”冯老大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不行,按照海上的规矩,找到了也是属于你的。不过我一定会帮你的,我冯老大说出来的话……”

“如果找到宝藏,我们对半分。”安星眠打断了他。

冯老大愣了愣:“你这话……当真?”

“当然当真。”安星眠硬着头皮说。其实他倒还真有点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直率粗鲁而讲义气守信诺的海盗,如此说谎话诳之,难免稍有内疚,但他显然不能把真话说出来。好在所谓宝藏云云,倒也不算完全不着边际,除非萨犀伽罗和雪怀青的母亲所持有的法杖不能算宝物。至于对半分,那就只能是说说而已了。

冯老大既欢喜又发愁:“可是这海峡很窄,那艘船走得再慢,明天一早也能靠岸啦,你再不下手,就来不及了,我们毕竟是海盗,不能离岸太近。”

安星眠很是犹豫,不知道是否该追上去。事实上,他心里清楚,追上去也没什么用,宇文公子绝对不会轻易就范,最多不过两边大打出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之所以要海盗船急追那艘客船,是因为他想起了他和宇文公子在船上见面时对方所说的话。

“找到了两位,就有办法找齐我想要的两样东西。不过现在,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真相,明天吧。”那时候宇文公子这么说。

这句话当时就让他心生怀疑: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第二天?之后他经过思索,总算有点明白过来,宇文公子之所以一定要等到第二天才和他们谈话,是因为只有到了这一天,客船的航程才刚刚好能到达这里,到时候或许会有一些事情发生。因此,与其正面冲突,还不如监视宇文公子的动向,也许能发现一些线索。

但是现在,安星眠又有些动摇了,因为船已经快靠岸了,宇文公子却并没有任何异动。难道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又或者就在自己和雪怀青在海上挣扎的那小半天里,宇文公子已经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事物?

他正在踌躇难定,冯老大也在一旁抓耳挠腮急不可耐,显然完全相信了他关于“藏宝图”的信口胡诌,雪怀青却忽然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安星眠看她衣衫单薄,连忙解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回去吧。”

“我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雪怀青说,“可能你们的耳朵捕捉不到,但我的耳朵比一般人要灵敏一点,只是混杂着海潮的声音让我有些不好判断。”

雪怀青的神色看起来有点严肃,安星眠微微一怔,忽然想到点什么:“去年我和你在幻象森林里,在那片沼泽地的边缘,曾经目睹了两位尸舞者的决斗,当时他们都在……”

“没错,亡歌!”雪怀青点点头,“这片海域上,正有尸舞者在运用亡歌。”

所谓亡歌,是尸舞者的一种战斗方式。通常情况下,尸舞者纯粹使用精神力量就能操控麾下的尸仆进行战斗,但如果遇上让自己吃不消的劲敌,就可以通过喉部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以这种极细微却十分刺耳的喉音来刺激尸仆爆发出更大的力量。当然,使用亡歌会加速消耗精神力,甚至损害身体,所以不到紧要的关头不会被使用。

但是现在,在这片汪洋大海上,竟然响起了尸舞者的亡歌。会是什么样的事情正在发生呢?

冯老大一个劲追问亡歌是什么意思,安星眠耐心给他解释,雪怀青已经站在船舷边向远处眺望。她发现,那艘大客船停了下来。

“咱们也停下来,”安星眠说,“看看他们的动静再说。”

于是冯老大发布号令,海盗船也降帆抛锚停了下来,三人仍旧远远用千里镜窥探着客船的举动。这时候,三人忽然发现,千里镜里的视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们把千里镜从眼前移开,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见鬼,大半夜的怎么起了那么浓的雾,”冯老大不安地说,“这可不能再行船了,这样的环境下根本看不清礁石,会撞上的。”

“没关系,反正他们的船也没动,”雪怀青说,“我还能勉勉强强看清一点轮廓,我来监视吧。”

安星眠和冯老大索性扔下了千里镜,因为他们看了也是白看,只能听雪怀青的解说。雪怀青不断向他们通报动向:“那艘船始终没有动……好像有人来到甲板上了……奇怪!”

“怎么了?”安星眠问。

“我看到了一大堆人影,就好像全船的人都从船舱里出来了,在甲板上集合了,”雪怀青说,“真是奇怪,那么晚了不睡觉,跑到甲板上干什么?看夜雾吗?”

安星眠也感觉费解,而且他还记得之前那位女斥候告诉他的,这并不是宇文公子的专船,而是一艘普通的客船,船上大部分人都是一般的旅人,而非宇文公子手下,他们不应该是接到什么命令才在甲板上汇集的。而他也忽然发现,耳朵里多了某种奇怪的声响。

“亡歌!我也听到了!”冯老大已经怪叫起来,“这是啥意思?那个尸舞者唱亡歌的声音变大了吗?”

“不,应该不是声音放大了,”雪怀青摇摇头,“而是那个尸舞者……靠近了。”

亡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刺耳尖锐,让海盗船上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不舒服。雪怀青目不转睛,死死盯着远处的动向。不久之后,她又发现了一些什么。

“来了一艘船,”她说,“比那艘客船小一些的船只,样式很怪,我从来没见过。”

“那一定是去和客船会合的,”安星眠说,“没有猜错的话,正在吟唱亡歌的那位尸舞者,就在船上。”

“两艘船靠近了……几乎挨在一起了……好像是有不知哪条船上的人扔了一根绳索之类的东西到另一条船上,我看不大清楚,但是两条船正在并到一起,肯定是有什么力量在拖拽,”雪怀青继续说,忽然语调有点变,“好像真的是在拖拽一根绳索或者是铁链,但是竟然是全船的人在排好队一起行动!”

“大概是全船的人都被宇文公子胁迫了吧,”安星眠猜测着,“当然也有可能是花钱收买,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诉诸武力的。”

雪怀青接下来所描述的场景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两条船靠在一起了,好像是搭上了板子……那些人都踩着板子到了那条刚出现的船上!几乎所有人都过去了,客船上留下的人很少,也许都是宇文公子的人。”

“也就是说,除了宇文公子和他的手下,其他的普通乘客全都离船去了这条浓雾里冒出来的怪船。为什么呢?真的是被胁迫了吗?”安星眠皱起了眉头。

而这时候,亡歌声也越来越响,雪怀青明白,那说明发出亡歌的尸舞者所需要动用的尸舞术程度越来越深,越来越需要通过亡歌来增强自己的力量。浓雾,怪船,客船乘客们奇怪的举动,海上响起的亡歌……她忽然心里一片雪亮,终于猜出了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这才明白过来,之前那位押送她的高手所说的“因为那样太招摇”“不到万不得已,老虎不应该轻易亮出爪牙”纯粹是谎言。以宇文公子的能力,备一艘他自己的船在宁州的港口停泊,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宇文公子并没有那样做,而是选择了一条普普通通的,搭载了许多“外人”的渡船,那只是因为一个原因:

他要把整条船上的乘客们作为礼物送给这位浓雾中的尸舞者。但是,他所送出去的,可能并不是活人,而是……

雪怀青忽然觉得很冷,不由拉紧了安星眠给她披在身上的外衣,而开口说话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她不能确定这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我刚才所看见的那些乘客,都已经不是活人了,而是礼物,死去的礼物,”她的声音好像也沾上了浓雾里湿冷的水气,变得沉重而粘滞,“宇文公子杀害了全船的人,把他们送给了那个吟唱亡歌的尸舞者作为尸仆。”

“我们所听到的亡歌声,就是这位尸舞者操纵全船的人时,激发自己的尸舞术所发出的声音。你得知道,上百个乘客,那可是桩大工程。”

正当雪怀青和安星眠在浓雾里的亡歌声中惊疑不定的时候,宁南城却是夜色清朗。但什么样的天气都无法阻止须弥子,他很轻松地出现在了四王子的府邸,找到了他的徒弟风奕鸣。在开始练习尸舞术之前,两人先有一番友好的交流。

“安星眠失踪啦,”风奕鸣说,“虽然派了人密切监视,还是让他跑了,但据说在他失踪之前,有人看见一个蒙面人从他所住的地方出来。”

“这件事我知道,而且我亲眼见到风余帆那个废物暴跳如雷的样子,以我的判断,不像是假装,”须弥子点点头,“所以我可以得出结论,那个小女娃儿的确是被外人绑架的,而不是你们羽人故布疑阵。我本来打算绑架几个领主的宠妃,这下倒也省了力气了。”

“声威赫赫的宁南城简直成了你家的后花园……”风奕鸣喃喃地说,“但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而不去找她呢?你不是说她对你很有用吗?”

“安星眠那个男娃儿已经去了,”须弥子说,“这个人虽然头脑迂腐呆板了一些,总算有点小聪明,身手在一般人里也还过得去,就交给他去办吧。”

“要是办不成呢?你就那么信任他?”风奕鸣微微皱眉。

“如果他失败了,算是我判断失误,”须弥子说,“这就是我今天教给你的第一课:你可以认为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你可以认为谁都远远不如你,但如果做每一件事都提心吊胆不信任旁人,你唯一的结局就是自己活生生累死,或者活生生吓死。要做大事,就必须有肚量,既有信任手下的肚量,也有容忍失败的肚量。”

风奕鸣沉思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向须弥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课我记住了,你所说的,正好是我的重大缺陷。谢谢师父。”

须弥子随意地挥挥手:“其实这番话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就是因为从来不相信别人,所以才选择了做一个尸舞者,少去和活人打交道。”

风奕鸣哭笑不得:“我算是看出来了,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变成你那样的怪物。”

师徒俩开始练功。尸舞术的入门从练习冥想开始,说起来简单,想要让自己的头脑真正保持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的状态,可着实不容易,更何况风奕鸣是一个如此聪明的人,要把各种各样纷至沓来的复杂念头统统驱赶出去,实在很艰难。但这个小小的孩童却有着罕见的毅力,一直不停地练习、尝试,从半夜一直到中午时分,终于慢慢找到了一点窍门,就连眼高于顶的须弥子都忍不住要夸奖他两句,虽然这夸奖的用词换在别人嘴里活生生就是批评:“这样的进展速度,比那些废物垃圾还是要快些的,也算是勉勉强强合格了。”

“说到那些‘废物垃圾’,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风奕鸣疲惫不堪地揉着额头,“从你的尸舞术大成之后,一直到现在,你就真的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比你强的对手?所有对手都只是废物垃圾?”

“当然没有,”须弥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过倒是有一个人,我始终战胜不了他,他也战胜不了我。”

“你是说风秋客先生吧?”风奕鸣说,“他是我们羽族的第一高手,无论弓术还是近身的格斗武技都无人能敌,大家都说他几乎可以赶得上当年的羽族箭神云灭。他和你能打平手倒是不必意外。但是除此之外呢,你的尸舞术真的如同传说中那样,远远超过你的任何一个同伴吗?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稍微接近一点你的水准吗?”

“他们还不配当我的同伴,”须弥子依旧倨傲,“如果我是大海,他们大概只能算是小小溪流吧……”

须弥子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好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大海……大海……说到大海,我还真想起了一件事。”

须弥子虽然骄傲,也会在和敌人的对战中使用一切诡诈阴险的骗局和谎言,甚至于其他有身份的高手不屑为之的“下三滥”招数,但在战斗之外的其他场合,他却绝不愿意说谎话,也绝不愿意粉饰。他认为自己天下第一,是出自真心,但当他想到一点可能动摇这一判断的事情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尽管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勉强。

“什么事?”风奕鸣忙问。

“一件直到现在我都还在迷惑的事,”须弥子说,“我始终无法确定,那件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但我必须承认,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件事是真的的话,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能超越我的尸舞者。”

他想了想,又很不情愿地补充说:“而且这种超越的程度,可能不算小。”

二十年前,须弥子在九州各地游历,寻觅着适合的尸仆。此时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尸舞者,即便在尸舞者的群体之外,可能也只有寥寥无几的人能和他旗鼓相当,譬如老冤家风秋客。但这是一个从来不会自我满足的狂人,仍然坚持着严谨的苦修和钻研。他不只要征服敌人,也想要征服自身、超越自我。

这一年再往前推四年,也就是东陆纪年圣德二十年的冬天,他曾经经历了一场惊险的伏击,险些被敌人利用山崩活活埋葬,不过他毕竟躲过了这一劫,并且用凌厉的反击全歼敌人。在把敌人全部杀死前,他通过偷听得知,这些杀手都是由澜州的羽族城邦喀迪库城邦所派出的,用以报复须弥子曾杀害了城邦领主的二儿子。

所以此事追根溯源,还要怪到须弥子的头上,但须弥子自然不会将此事归咎到自己身上,倒是立刻将全九州的羽人都视作眼中钉。此后的数年里,他频繁来往于宁州和澜州北部,专门和羽人作对。

那一年夏天,他又去了一趟宁州,从羽族的都城青都找到了两个素质绝佳的贵族子弟,将他们杀死并做成尸仆,然后乘客船回澜州。不过这一趟回程实在很不顺利,先是遇到了大风浪,然后在距离澜州只有半天路程的时候,又遇上了大雾,客船船主不敢在雾中行驶,只能暂时停了下来。正好这时候也到了晚饭时间,为了安抚乘客,晚餐多加了一道鱼汤。

这鱼汤香气诱人,闻上去就十分鲜美,乘客们个个抛开大雾带来的不安心情,尽情享受这美味的鱼汤,须弥子也喝了下去,但他的心里同时也在冷笑。作为一个一辈子和各种毒物打交道的大行家,他用鼻子一闻就知道,这些鱼汤里放入了致命的三叶蜈蚣的毒汁,只需要喝上一小碗就足够让一个普通人死个一二十次。

当然,这样的毒药对须弥子不可能有用,但这也激发了他的好奇心。就他往来宁州与澜州乘坐数次渡船的经验,一般的客船是不可能对客人下手的,在海面上干坏事的通常只有海盗船而已,何况这艘客船他以前曾坐过一次,还记得船主的长相。

也就是说,是有其他人想要杀死这条船上的所有乘客,这个“其他人”的身份可能是普通乘客,也可能是船主的手下,但他究竟为了什么要用这么厉害的毒药来杀死全船的人呢?即便是海盗,通常也只杀敢于反抗的人,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人统统毒死,实在是太狠了。

“简直有点像我的作风了,”须弥子满不在乎地喝光了鱼汤,“有点意思。”

很快地,三叶蜈蚣的毒质性发作,船上的乘客们纷纷倒下,暴毙而亡。须弥子停掉尸舞术,随身的两个尸仆立即倒在地上,失去了行动能力,而他自己也索性倒在床上开始装死。装死这种行为,在一般的高手眼里或许不屑为之,或许觉得有失大家身份,但须弥子丝毫不在乎,他关心的只是自己是否是最终的胜利者,除此之外一切过程都百无禁忌。

过了一阵子,须弥子听到了脚步声,那无疑就是下毒的人。他们一间一间地检视了所有的船舱,以查看是否还有活人,须弥子自然是闭气装死配合之。最后所有船舱都检查完毕,一个人来到甲板上,向他的头领汇报:“所有人都死了。”

须弥子有些惊诧,因为这个汇报者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稚嫩,像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很好,”头领回答,“第一次亲手检查死尸,紧张吗?”

“这有什么可紧张的,”小男孩的声音确实很镇定,“我见过的死人比这多多了。”

“您真是有大将之风,大少爷。”头领的话语里有了一些恭维的意味。

“我已经说过了,不要叫我大少爷,”小男孩隐隐有点责备的意味,“这一趟我既然跟着你出来历练,就是你的手下,令行禁止,有功当赏,有错必罚,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说得对,”头领立刻改换了称谓,不再用“您”字,“那你就注意着天气的变化吧,现在雾气还不够浓,一发现雾变得更浓,马上来通报我。”

小男孩应声而去。仍旧在装死的须弥子开始思考这几句对话所包含的意义。首先,这批人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家族,并且在执行某项他们似乎完成过不只一次的任务,也就是说,像这样把一船的乘客全部杀光,他们或许已经干过不少次了。

其次,这个小男孩是家族里的大少爷,看样子是小小年纪就跟着出来历练,头领的地位反倒应该比他低。听他的声音虽然很嫩,但说话语气老成持重,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这到底是个什么家族?

其三,头领最后让这位大少爷去留意天气,尤其要注意雾变得更浓的迹象。这句话让须弥子意识到,他们毒杀这些倒霉的无辜乘客,是为了等待一场大雾。为什么?为什么要有雾?

忽然之间,须弥子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久远的传说,那是他往来于这条海峡时无意中听来的。据说,在霍苓海峡这片海域里,一直存在着一艘幽灵船,它总是在大雾的天气里出现,掳走被困在雾中的渔民和水手,留下一艘空船。又据说,被鬼船掳走的人们,会和魔鬼签下契约,从此成为魔鬼的终身奴隶,不老不死,永受驱策。

须弥子这种视鬼神如无物的恶棍自然不会相信这种荒诞无稽的愚昧传说,但是眼下,他却灵光一现,隐隐想到了一些这个传说背后可能蕴藏的真实。当然,还有很多细节暂时不清楚,他还得继续假扮死尸,直到真相一点一点从大雾的海面下慢慢浮出。

他继续闭目装死,当然,实际上也并没有人前来第二次检查尸体,所以即便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也无妨。不过他还是耐心地等了下去。大约半个对时之后,他听到那位大少爷说话了:“雾色明显加深了,现在能见度比之前低了很多,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很好,留神倾听,当你听到某些异响的时候,我们等待的那个人就会出现了。”头领回答说。

异响?须弥子正在琢磨着这个词,忽然间,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奇特的声响,一种刺耳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震颤的声音。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因为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每当一名尸舞者遭遇强敌,需要发挥出最大的力量去击败敌人的时候,他们的喉部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亡歌!这是尸舞者用来提升自己力量的亡歌!这群人所等待的浓雾中的神秘来客,竟然是一名尸舞者。

这可太有趣了,须弥子想,一个尸舞者正在装死,等待着另一个尸舞者的召唤。正当他兴致勃勃地想着索性装死到底、扮作行尸去一探究竟时,他猛然间感受到了一阵令他难以置信的精神力量。

那是对方正在运用尸舞术,但在须弥子的一生中,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大的尸舞术,这个力量竟然超过了他,这让一向骄傲的他简直不敢相信。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件证实了他的感受并非错觉:他所带在身边的两具刚刚掳来的尸体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开始向着门外走去,与此同时,他能听到整条船上的死人们的开门声和脚步声。这些刚刚被毒死的人们,此刻都听到了某种无声的召唤,纷纷来到了甲板上集中。

“他的船出现了!”大少爷虽然此前一直很镇定,此刻也忍不住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船还是因为那些可怖的行尸。

“过一会儿他会抛一根粗重的绳索过来,你们不必管,那些行尸自己会拉动绳索,让两条船靠紧,然后搭板子的事儿也会有行尸去做。”首领说。

这番对话自然也都钻入了须弥子的耳朵。从对话来判断,这些尸体已经开始统一行动,并且很快将分门别类地去完成不同的任务,以便让两艘船靠紧并搭上板子。搭板子的目的是什么呢?须弥子已经从过往的传说里得出了答案:这些行尸将会通过板子走到雾中的鬼船上,完成一次大转移。至于那个家族的人,估计也会有别的方法脱身,最后海面上将留下一艘空船。

所以,这就是那个鬼船传说的真相。鬼船的主人是一个尸舞者,他利用浓雾的掩护,把被困在雾气里的乘船者全部杀死,然后用尸舞术带走。至于这些人被杀死的方式,可能有许多种,不过眼下须弥子至少已经知道了其中的一种,那就是借助那个家族的力量,在海上将一艘客船的乘客毒死。

至于鬼船出现时一定会伴有的浓雾,也许是特地用秘术制造出来的,一方面是渲染鬼船的神秘色彩,另一方面也是掩人耳目,即便附近海域还有其他船只碰巧经过,在大雾的遮挡下,他们也无法看清雾气里发生的一切。

当然,这也只是揭开了鬼船的表象而已,还有许多隐藏在表象之后的更加深入的问题:这个尸舞者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从海上掳走那么多尸体?他拿这些行尸来干什么?配合他行动的那个家族又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过现在须弥子顾不上去想这些问题了,有另外一件事更能让他难以释怀。他粗略估计,去掉来自那个家族的人,这条船上大概还有一百来名乘客,全部被毒死后,也就是一百来具尸体,而现在,这个大雾中出现的尸舞者运用起尸舞术,一次就操纵了这百名行尸。

操纵行尸的数量多少,一向是尸舞者之间相互比拼的重要内容。一般的尸舞者在战斗中能操纵十来个尸仆已经很不错了,这个时代的几位尸舞者高手,也不过能操纵二十多个。但须弥子天赋异禀,又自己钻研出了独特的窍门,一次能同时操纵超过五十个尸仆,远远地把其他的同伴甩在了身后。他估计自己如果全力施为的话,在亡歌的提升之下,可以带动六十多具到七十具行尸,但要再多,恐怕就力不从心了。

可是眼下,这个浓雾中的鬼船主人,居然能同时操纵上百具行尸,须弥子简直觉得这是在被人扬起巴掌打自己的脸,而且是打得啪啪作响。一向以“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尸舞者”自居的他,此刻不愿意相信身边发生的事实,却又似乎不得不信。

他倒是也有另外一种猜测,那就是这上百具行尸并非同一人操纵的,而是几个人合作,那样也可以从理论上解释得通。但是他耳朵里听到的亡歌声分明只有一个人,更何况,一般的尸舞者是不喜欢双人或者多人合作的。

无论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须弥子可以得出结论,自己如果去和这样的敌人交手,胜负着实难料。而如果再加上船上的那些帮手,就很难讨好了,更何况自己最得力的尸仆都没有带在身边,可谓实力大损。须弥子虽然狂傲,却绝不糊涂,也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当他判断出形势之后,立即作出决定:两具刚从宁州抢来的行尸不要了,任由敌人运用尸舞术带走,而自己则迅速在船舱的角落里躲藏起来,并且收敛精神力,以确保不被发现。

鬼船主人和他的帮手们显然没有料到船上会藏有一个没有被毒死的人,所以也并没有再次检查。鬼船很快装走了所有的行尸,而在大雾散去后,另一艘船来到这儿接走了那个家族的人,海面重新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剩下这艘客船和客船上唯一的幸存者——须弥子。

“也就是说,那很有可能是一个比您更厉害的尸舞者?”风奕鸣有些兴奋。

“那只是一种可能性……你这么兴高采烈干什么?”须弥子哼了一声。

“成天看着您老人家眼睛长在天上,偶尔能瞅见您摔个跟头,我还是挺开心的。”风奕鸣诚实地说。

须弥子又是哼了一声,并不搭腔,风奕鸣却好像有无穷无尽的问题:“那后来您调查出来那个家族和那个尸舞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么?”

须弥子摇摇头:“没有。天下的世家多如牛毛,而那样的事件,只有十分赶巧才可能遇得上,存心去找的话,一辈子在那片海域游曳也未必有用。”

“这倒是,”风奕鸣很遗憾,“真想弄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尤其对那个大少爷很感兴趣,总觉得……他有点像我。”

“所以你也可以明白了,为什么我那么爽快就收你为徒,”须弥子说,“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个大少爷的影子。我想要培养出一个不逊色于他的人才。他如果活到今天,也应该三十多岁了吧,理当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宇文公子杀害了全船的人,把他们送给了那个吟唱亡歌的尸舞者作为尸仆。

“我们所听到的亡歌声,就是这位尸舞者操纵全船的人时,激发自己的尸舞术所发出的声音。”

雪怀青说出这番话后,安星眠开始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他和雪怀青倒是早就知道了宇文公子的野心和手段,但其他人则很难知道,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真面目的人。而现在,宇文公子亲自来到了海上,亲自向这位尸舞者送礼,无疑是冒了非常大的风险。他之所以会甘冒风险来做这件事,一方面固然有亲自和安雪二人会面的因素,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这个尸舞者的身份、或者说他背后所牵连的事物十分重要,重要到宇文公子不能放心别人去替他完成,而非要亲自出马不可。

“你听说过那么有来头的尸舞者吗?”安星眠问雪怀青。

雪怀青摇摇头:“我所知道的知名的尸舞者,都在上次尸舞者大会上告诉你啦。我毕竟和这些同门交往很少,不知道倒也正常,我们可以问问这位海盗大哥,他们长年在这片海域……你怎么啦?”

安星眠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冯老大,发现冯老大脸色惨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双手也在微微颤抖。他和冯老大相处时间虽短,却也知道这个海盗勇武粗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可现在,他竟然显出害怕的神情,这可颇不寻常。之前被雪怀青的尸仆制服时,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惧意。

“你怎么啦?”安星眠也忍不住发问。

“我知道那艘船是什么了,”冯老大的声音也有点发抖,“那个传说居然是真的!”

“什么传说?”安星眠和雪怀青异口同声地问。

“鬼船!”冯老大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冯老大把鬼船的传说向两人讲了一遍,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彼此的想法。他们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推想出了这个恐怖传说的真相:鬼船的确是存在的,不过并不是像传闻中那样是什么掳走活人作奴隶的恶鬼,而是一个抓走死人用作尸仆的尸舞者。大雾多半是用秘术制造出来掩人耳目的,而且在雾中,还有其他的帮手帮他先把活人变成死人。至于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说,在鬼船上会见到失踪几十年的亲人,相貌一如往昔,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因为死人不会老。

“这个尸舞者的凶狠程度,可一点也不亚于须弥子啊。”雪怀青喃喃地说。

“那他的实力如何?你估计他和须弥子谁更厉害?”安星眠说。

“那艘船上恐怕有上百个乘客,”雪怀青说,“如果都是一个尸舞者所操控的,这样的尸舞术……恐怕会比须弥子更强。”

安星眠倒吸一口凉气:“比须弥子还强的尸舞者……咱们俩的运气可真够好的,一路走来遇上的都是惹不起的货色。这样的尸舞者和宇文公子联手,恐怕真得向天驱求助才能有活路了。”

“其实我现在还顾不上想这个呢,”雪怀青的脸上绽开一个甜美而邪恶的坏笑,“我在琢磨的是,如果这事儿让须弥子知道了,他老人家会作何反应呢?”

虽然眼前的形势颇不明朗而且看上去险阻重重,雪怀青的这句话还是逗得安星眠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象着须弥子面对一个比他还强的对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那张臭脸,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一幅图景。

当然,须弥子的臭脸即便能够被见到,也得是很久以后了,眼下的事情才是要紧的。冯老大虽然平日里胆大包天,说起这流传已久的鬼船,还是难免心里惴惴不安。

“你们真能肯定这只是一个尸舞者?”他嗫嚅着问,“万一真的是妖魔呢?老子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还是没本事和妖魔干架的。”

“这世上是没有真正的妖魔的,”安星眠拍拍他的肩膀,“妖魔只在人心里。”

“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就是喜欢说话云里雾里,”冯老大抱怨着,“那我们现在怎么做?冲上去和鬼船拼命吗?”

安星眠哭笑不得:“你上一句话还怕得不行,一扭头又要上去拼命了……当然不去,我们对鬼船还一无所知呢,先远远跟着吧。”

“那样一定会被发现的,”雪怀青说,“如果那真是一个尸舞者,至少眼力不会比我差。”

“那也得跟着,”安星眠坚定地说,“好容易才撞上它,怎么能轻易错过?”

不久之后,亡歌声停止了,海雾也很快散去,那是尸舞者撤掉了操纵天气的秘术。而此时在更远处,一艘小船正在高速离开。

“船上应该是宇文公子,”安星眠说,“咱们放他离开,单追鬼船就行了。冯岛主,鉴于情势有变,我……”

“不必多说了,”冯老大挥挥手,“咱们追。也别提加钱的事儿,老子也很好奇,想要弄清楚这鬼船的真面目,要是能把这个流传了几十年的传说摆平了,以后在这片海域里就更有面子啦。”

安星眠一笑,不再多言。海盗船穿过刚才仍然带着残留雾气的海面,开始改换目标追击鬼船。奇怪的是,鬼船并没有向南而行靠近澜州,也没有向北而行靠近宁州,而是开始向西行驶。冯老大有些疑惑:“难道这也是和我一样占岛为王做海盗的?”

“根据传说,被鬼船劫掠过的船只,只是人员失踪,却从来不丢东西,”安星眠说,“你做海盗不抢东西吗?”

“说得也是,”冯老大搔搔头皮,忽然做恍悟状,“对了!一定是人贩子!”

安星眠哭笑不得:“人贩子也得贩活人好吗?拿死人去剔骨卖肉么?”

冯老大又搔搔头皮:“说得也是……”

不管怎样,有这位线条略粗的冯老大在一旁插科打诨,倒是颇能消减一些紧张的氛围。大家虽然嘴里说笑,心里却很清楚,他们在追踪的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怪物,其残酷凶狠很可能不亚于须弥子,而且如雪怀青所说,这个怪物肯定也已经知晓了他们的追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祈祷天神庇佑了。

鬼船一直行进得不紧不慢,这让安星眠产生了另一种想法:它是有意让海盗船跟上去的。这艘鬼船的主人,很可能正在策划着某些阴谋,准备对跟踪者实施打击和杀戮。虽然身边有着一大群勇武善战的海盗,但鬼船主人究竟还有什么样的本事,身边有多少帮手,他们毕竟一无所知。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冯老大看着罗盘,又有些不安:“前面那片海域向来气候恶劣,经常有船只沉没,所以很多船都宁可绕道而行。这会不会是……那个鬼船主人的阴谋?”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刚刚亮起来的天空忽然间又阴沉下来,黑色的云层迅速堆积,并且隐隐带有闪电的轰鸣声。安星眠猛然醒悟过来:“如果他能制造海上大雾,自然也能制造雷电风暴!我们赶快离开!”

但是好像已经有点晚了。短短的时间里,聚集的乌云遮蔽了天空,然后又被闪电所撕裂。海面上狂风大作,不安分的波涛狂卷而起,海盗船开始剧烈地颠簸。海盗们倒是见惯了这样的天气,因为他们原本也会趁着天气恶劣的时候去打劫,因此一个个迅速地绑上绳索固定身体,继续坚守岗位。海盗船在如山的惊涛骇浪中艰难地掉头加速,虽然船身一次次的倾斜让安星眠怀疑它随时有可能倾覆,但还是渐渐地离开了这片危险的区域。

好厉害的秘术!安星眠想,这样大规模的风雨雷电不太可能是一个秘术士操作出来的,也就是说,鬼船主人还有同伙。他之所以把海盗船诱到这里来,大概就是要借助同伙的力量将追踪者一举歼灭。幸好自己觉悟得早,而海盗们的航海技术又很过硬,这才算勉强脱离险境。

至少,用秘术制造出一个大漩涡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安星眠透过如注的暴雨,看着刚刚离开的那片海域里那个不断扩大的漩涡,在心里暗暗庆幸着。但就在这时候,一名海盗匆匆从舱底跑到甲板上,一脸的惊惶:“不好了!船底漏了!”

“胡说!老子的船怎么可能漏!”冯老大急得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

“是真的!”海盗哭丧着脸,“不知道为什么,底舱破了两个大洞,根本堵不住!老大……咱们的船要沉啦!要沉啦!”

冯老大暴跳如雷,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面就给了这个报信的海盗一记大耳光。在冯老大手下做事,无辜吃耳光乃是家常便饭。问题在于,就算他给这个海盗一百记耳光,被打肿的脸也没法拿去堵住船底的漏洞。

“把逃命的小舢板拖出来,先让这对狗男女上去!”冯老大虽然用词很粗野很不讲究,但这句话的内容却让安雪两人都吃了一惊,继而颇有些感动。安星眠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心里想到雪怀青,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禁又想起了前一天雪怀青对他说的话。

“坚持自己内心的信念,那才是我喜欢的你。”那时候雪怀青这样对他说。

如果是在过去,虽然安星眠经常搞不清楚自己的信念到底是什么,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准则,就会毫不动摇地坚持到底。然而,从去年秋天开始到现在,他渐渐地发现,他的准则变得不那么坚定了。或者用另外一种说法,他好像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条准则,那就是如何对雪怀青有利,如何能保护雪怀青,如何能让雪怀青快乐。为了这一条准则,别的准则似乎都可以被抛弃,而一旦违背了这条准则,他的内心就会涌起巨大的悔意,就像之前没有对冯老大痛下杀手的那一次。

他正在犹豫不决,忽然感觉雪怀青握住了他的手,转过头时,雪怀青正在微笑:“我知道你不想抛掉同伴自己上去,我也不愿意,但你还看不出这位冯老大的驴脾气?争执的结果是谁都跑不了啦。”

安星眠恍悟,一时间竟然有点脊背上隐隐冒汗的感觉。我这是怎么了?他想着,那么简单的事实,为什么我都反应不过来?是不是心里的顾虑太多了,反而失去了智慧的本色?

那一刹那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修炼了这么多年长门的心经,无非是想要扔掉心灵上的重负,寻求到最终的解脱,可是现在看来,自己怎么也做不了一个合格的长门僧了,因为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无法被移除的事物。

他心里胡思乱想着,脚步却丝毫不停,听从了冯老大的安排,正准备带着雪怀青跳到舢板上去,雪怀青也用尸舞术招来了之前在海里帮了大忙的那三兄弟的尸体,冯老大却忽然又怪叫起来:“等一等!不用上去了!有救了!”

安星眠抬头一看,从远处又驶来一艘快船,样式和现在众人乘坐的这艘海盗船差不多。只听冯老大哈哈大笑,重新神气活现起来:“那是我岛上的小崽子们看我老不回去,派船出来找我来啦!”

安星眠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有余暇把目光看向另一个方向。在那里,风暴依旧犀利,而鬼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被大旋涡整个吞进去了一样。

“又得从零开始了,”安星眠低叹一声,“看来我真不应该做一个长门僧啊,这一辈子都陷在那句该死的诅咒里难以逃脱了。”

“什么诅咒?”雪怀青好奇地问。

“生命就是一道道没有尽头的长门,”安星眠说,“现在我开始体会到这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