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们总会在意外的地点重逢

时隔三个月之后,终于可以再次见到雪怀青了,安星眠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他禁不住要去想,雪怀青现在看起来什么模样,她的身体好些没有,见到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又想,真蠢,马上就要见面了,哪还需要这样的空想。

如他之前所料,须弥子的威名——或者说恶名——的确具有相当的震慑能力。在三天之后,风余帆并未找到须弥子和风奕鸣的下落,而他也绝不敢用风奕鸣的性命去冒险,毕竟一方面会招致领主的愤怒,另一方面也会让雪怀青的重要性被他人发现。所以他只能把雪怀青的表面身份拿出来做文章:这不过是一个“可能帮助找到当年凶手”的线索人物,绝不值当牺牲领主的孙儿去留住她。

所以风余帆妥协了。虽然雪怀青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释放,但她在三天后被送出了王宫,软禁在一处民居里。接着双方各显神通,用隐蔽的方式进行了暗号沟通,最终确定了互换人质的方式。按照约定,这一天下午,羽族方面将先释放雪怀青,等安星眠带走雪怀青,须弥子再释放风奕鸣。这是因为须弥子虽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但听过这个名字的人却都知道,他一向言出如山,绝无反悔。

“不过师父,你真的不打算带我走吗?”风奕鸣问,“我好歹也是个王族,要避人耳目传授我功夫可不容易。”

“你不必用言语激将我,”须弥子说,“你这一套,在我面前毫不新鲜。不过如你所愿,我确实不打算把你带走,决定就在宁南城教授你。我也不需要编造谎言去欺骗你,我留在这里,当然有我的目的。”

“我也不需要编造谎言欺骗你,”风奕鸣微笑着说,“我会想办法打探出你的目的的。”

“你们这对师徒简直是绝配,”安星眠喃喃地说,“我都禁不住要想象以后你们师徒在一起会有多热闹。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你已经是最受领主喜欢的后辈了,以后本来就很有希望坐上领主宝座,为什么偏偏要一门心思地拜须弥子先生为师,学习尸舞术呢?”

“因为我需要一些别人无法掌握的独门秘技,”风奕鸣说,“宁南城人才济济,我想要学习弓术或者学习秘术都不难,但这些功夫都有办法克制。而尸舞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非常陌生,学会了尸舞术,我就有希望在未来的竞争中压过别人一头。”

“你首先需要好好跟我学习一下撒谎,”须弥子冷冷地说,“有你这样的头脑,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一样可以轻易解决掉宁南城的那群废物羽人。你根本就是另有目的。”

“既然这样,也把它算做我的秘密吧,”风奕鸣笑容不变,虽然谎话被当场拆穿,却半点也不显露尴尬,“我们师徒可以比拼一下,谁先揭穿对方的秘密。”

这对师徒针尖对麦芒,虽然须弥子还是占了上风,但风奕鸣能应对自如,已经十分难得。安星眠不禁想,这个孩子以后长大了,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啊?以他的头脑和野心,区区城邦领主之位恐怕并不能满足他。在未来的岁月里,他甚至有可能成为改变九州格局的关键人物,而且,绝对不会是向好的方向去改变。

算了,别去为这些久远的事情头疼了,还是想想当前最开心的好事吧,安星眠想着,忽然间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虽然他身上并没有带着较为精确的洛族计时钟,但从太阳的位置来判断,时候已经到了。可是雪怀青并没有出现。

“你们羽人……都是这么不守时吗?”他有些不安地问风奕鸣。

风奕鸣摇摇头:“别人或许会,风余帆不会,守时是他十分看重的品质。在他手下,敢于迟到哪怕半刻的属下,通常都会不问情由直接解职。”

“那就不太对劲了。”安星眠说着,心里却越来越安定。当不祥之兆已经被确定后,反而没必要担心了。假如他和雪怀青之间注定要一次次地饱受折磨,一次次地难以如愿,那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去承受这一切。大不了再闯一次宁南,再闯一次王宫。

倒是须弥子的脸色有些难看,“这些羽人胆子不小,在我面前也敢耍花招。”

“师父,您不会打算撕票去报复他们吧?”风奕鸣摆出一张恰如他年龄的天真面孔。

“如果没有收你做徒弟,我真会那么干,”须弥子说,“不过现在么,我大概会考虑多杀几个领主喜欢的人,儿子也行,孙子也行,妻妾也行。”

“别杀到我父亲身上就行,最好能把我二伯干掉,那我就省事多了。”风奕鸣笑得很灿烂。

“我收的徒弟是你,别人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区别,”须弥子冷冰冰地说,“不过如果你再想撺掇我为了你们那些无聊的王位之争出力的话,我会先把你老头子干掉。”

风奕鸣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说。他转向安星眠,语气里也充满了疑惑:“安大哥,我觉得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以我对风余帆的了解,他固然非常想得到……他所寻求的东西,但眼下的身家性命是他不会轻易舍弃的。如果我死了,他的处境会十分不妙,他不会拿这个冒险。”

“风余帆不会,难保别的贵族也不会,”安星眠思索着,“也许有什么权势更大、胆子也更大的人知道了你所说的这个什么秘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她留下来?”

“这倒很难说,这个秘密,对某些人来说吸引力还是挺大的……啊,有人来了!奇怪!”风奕鸣说到一半,忽然叫了起来,视线看向天空。

安星眠也抬起头,看到几个白色的影子从远方的空中划过,向着这边飞来,不觉也有些诧异。飞行是羽族区别于其他种族的最显著特征,但一般而言,羽人不愿意在人类面前飞行,假如有人羽之间的约会,羽人一般都会选择车马或者干脆步行。更何况是释放人质这种事,羽族吃了亏,更加会在表面上摆足架子,而绝不会这样急匆匆地飞来。

“不管怎么说,我们俩先避开,看看情况再说。”须弥子对风奕鸣说。

约定地点是一处郊外的野地,旁边有一片小树林。须弥子带着徒弟先躲了进去,安星眠留在原地。不久后,几个白点逐渐靠近,落在了地上。那是三个羽人,有两个安星眠不认识,当先的一个他却熟得不能再熟——就是教授他关节技法,又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他的风秋客。

风秋客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落地后收起羽翼,快步走向安星眠。安星眠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发问:“出什么事了?”

“是我们的疏忽,”风秋客说,“我们原本以为,这场交易只涉及到城邦与你们这两方,但是没有想到,还有第三方的势力插了进来。”

“先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安星眠不觉火起,把刚才一直在心里念叨的“镇静”“平和”扔到了九霄云外。

“她失踪了,”风秋客说,“我们原本把她放在城西的一座宅子里,有九十名守卫分三班轮流看护。但是她就在这些守卫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怎么可能?她只是个尸舞者,而且身上还有伤!”安星眠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会是编造谎言来骗我吧?”

“我的确骗过你很多次,”风秋客苦笑着,“但是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骗你。事实上,之所以这件事由我来通知你,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派别人来告知,你一定不会相信,换了我,至少你还愿意听我说几句话。”

安星眠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愤怒和惊惶。“好吧,你说得对,至少我应该把你的话听完,你说吧。”

“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风秋客的语气很严肃,“我们的内部出现了奸细,那座宅院之所以被挑中,是有奸细在其中运作。我们都没有发现,她所居住的卧室里面隐藏有一条地道。对手就是通过那条地道把她带走的。”

“会不会是她自己发现了地道,然后偷偷溜走了?”安星眠还存着一丝侥幸。

“不会,现场发现了其他人的脚印,而且她的随身物品都没有带,显然走得很匆忙,”风秋客说,“现在我们只能希望,带走她的人不怀恶意,甚至是她的朋友。”

“我们可能并没有这样神通广大的朋友,”安星眠面色阴沉,“那你所说的奸细呢?抓起来没有?”

“那个人,已经被灭口了。”风秋客叹了口气。

安星眠把身体靠在树上,觉得暂时无话可说。他相当怀疑这是风余帆玩的手段,这个人不敢正面和须弥子对抗,于是玩弄了这样贼喊捉贼的招数。但另一方面,也不排除风秋客说实话的可能性,因为雪怀青身负的秘密未必只有宁南风氏的人才知道——自己的萨犀伽罗不就被天驱知道了么?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其中甚至包括拒绝放回风奕鸣,要挟羽人们限期找回雪怀青,否则就撕票。但他很快想到,假如这件事真是风余帆做的,那他就是铁了心要扣押雪怀青,以至于不惜用风奕鸣的生命来做代价;如果这不是风余帆干的,要挟他也是徒劳。

最重要的是,他感到自己和雪怀青似乎又被卷进了某种大旋涡里。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为了挽救长门的命运而苦苦奔波,就总有那种陷入巨大的旋涡无法自拔的错觉。那是一种以渺小的个体去对抗一座庞大无比的高山的无力感,或者乘着一座独木舟漂浮在无边无垠的海洋上的恐惧感。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可以肯定,这一次自己和雪怀青面对的,又是一件大事。

为什么大事总喜欢落到我的头上啊,他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做出了决定,用平淡的语气对风秋客说:“既然这样,此事也不能怪你们。我去和须弥子商量一下,劝说他把王孙还给你们。”

风秋客十分意外:“那……你打算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你不需要担心了,”安星眠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夜里,领主的孙儿就能回到家,我保证。”

风秋客看来很想说些什么,但他身边还跟着另外两个人,所以那些话最终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低叹了一声,对安星眠说:“万事小心。”

夜里,安星眠枯坐在房里,面前摆着一壶酒和一个酒杯,慢慢地自斟自饮。对于人而言,失望并不可怕,真正难以忍受的在于怀着巨大希望之后突然遭受的失望。这几个月来,他心里所系所想,无非是要把雪怀青救出来,而就在成功即在眼前的时候,想要见的人却再次不知去向,这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承受。

但安星眠必须承受。他一杯一杯地,缓慢地把一壶酒全部灌进肚子里,烈酒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反而让他能更加清醒地权衡利弊。他知道,除非这件事得到妥善的解决,否则即便找回了雪怀青,他们两人也将永无宁日。而他们就算再厉害,就算偶尔能得到朋友的帮助,终究只是两个人,面对着数之不清的敌人,胜算十分渺茫。

下午和风秋客交谈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此刻在烈酒的刺激下,这个想法更加清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敌人都对雪怀青的父母十分感兴趣,显然是他们对某些东西或信息有所图谋,但另一方面,还有另外一批人,对另外一样东西也有所图谋……

那就是曾经深夜刺杀他的天驱武士。

尽管天驱早就不像乱世时代那样势力庞大、一呼百应,但百足之虫断而不蹶,这帮人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视,至少要论到打架动武或是背后耍弄阴谋,天驱比与世无争的长门僧好用多了。当然,要求助于天驱的话,他就必须要付出代价,那就是交出萨犀伽罗。

如果是在过去,安星眠无论如何不会生起这样的念头,因为这件“通往地狱之门”并不属于他。尽管他对于自己被迫帮助羽族保管这件法器颇有怨念,但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他不会把这玩意儿当成是自己的私有财物。可眼下,形势大不相同,为了雪怀青,他宁可抛弃一切原则,把自己变成一个小人、坏人、恶人。

“就让我打开地狱的大门吧。”安星眠自言自语着。

正想到这里,他又听到了院墙边传来的脚步声。听上去,这些不速之客们都不太喜欢敲大门。他开始以为是上次那位神神叨叨却又守口如瓶的女天驱,不由得精神一振,但细听对方翻墙落地后的脚步声,却又不像。

“安先生,请开门,是我。”对方已经来到了屋门外。还是个女声,却并非上次的女天驱。但奇怪的是,这个声音安星眠也感觉很熟,以前一定听到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有些疑惑地开了门,将来客让了进来,烛光下,他看清了对方的形貌,那是一个蒙面女子。

虽然蒙着脸,但这个女子的身形和声音,安星眠都还记得。这并非试图刺杀他的女天驱,而是在调查长门事件中曾经给予过她重大帮助的女人,不过这个女人不是真正的主角,她只是为她背后的主人服务而已。

一个神通广大、野心勃勃的主人。

那一刻,安星眠心里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了雪怀青的下落。他稍微放宽了一点心,因为假如雪怀青落入这个人的手里,至少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因为这位主人是个聪明且善于谈判与交易的人,他带走雪怀青,自然是为了从她手里获得什么东西。这样的话,双方还有得谈。

安星眠关好门,替蒙面女子倒上茶。“真没想到,连宇文公子也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当风奕鸣向安星眠提出,他要利用对方的关系见一个人时,安星眠心里涌起了许多猜测,其中一个猜测的对象就是宇文公子。宇文公子的真名叫宇文靖南,是东陆当朝的大将军宇文成的长孙,为人豪爽平易,不喜欢过问朝堂中事,而是一向乐于结交各种奇人异士,在市井中威望很高,因此被人们尊称为公子。

几个月前,为了找出皇帝戕害长门僧的真相,安星眠曾经寻求过宇文公子的帮助,从那时候他也知道了,宇文公子那受人欢迎的外表背后,隐藏着巨大而不可告人的野心。如今,在营救雪怀青的时候,因为风奕鸣的一个要求,宇文公子的名字快速在他心里闪过。但他却没有想到,这位结识不久的新朋友,竟然也牵扯到了整个事件中。

宇文公子既然是大将军的长孙,家自然安在帝都天启城,但他常年在外走动,很少回家。他住得最多的一处宅院,在宛州的淮安城。淮安是宛州第二大城市,虽然繁华程度比南淮稍逊,交通便利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宇文公子把大本营设立在这里,自然是为了方便结交四方宾朋。

这座宅院门口只有一个看门人,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护卫,市井中的朋友在门口通报一声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在宅院里面,随时都有饭吃,有酒喝,有床睡觉,如果缺钱需要救急,只管向账房先生提出来,宇文公子从来不会拒绝借钱给人。当然,如果你以为你可以来这里骗钱,那就错了。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宇文公子现成的义务斥候,不止一次有人试图在这里骗钱,却被见多识广的宾客辨别出来,然后被打得半死不活地扔出去。到了后来,再也没有人敢到这里来行骗,倒是这座宅院一天天名气愈发响亮,人们都想给它起一个响亮的别名,最后宇文公子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

“大家就把这里当成一间朋友们的大客栈吧,来去自由,谁都可以到这里做客,”宇文公子说,“就叫它‘客栈’好了。”

他后来真的手书“客栈”两个大字,让下人制成牌匾挂在大门口。从此宇文公子的大名更加响亮了。

然而,在这座看起来比菜市场还热闹的客栈里,依然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是要命的秘密。

九月的某一天夜里,宇文公子陪一些新来的朋友喝了一场酒,带着微微的醉意回到自己居住的小楼。和大门差不多,小楼外面也只有两名面貌和善的守卫,他们总是很耐心地对待任何求见宇文公子的客人,从来不摆任何架子。

人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只是表面上能看到的,在小楼的附近,还潜藏着数十名武艺高强的守卫,他们可以确保,没有任何心怀不轨的人能进入小楼,发现宇文公子的秘密。

现在宇文公子就正在走向这个秘密。他走进那间曾接待过无数客人的简朴的书房,从书架第三层抽出左数第二本书,从第四层抽出右数第七本书,然后两手分别伸入拿掉书后的缺口处,扳动了机关。这个机关设计得非常小心,因为寻常人即便伸出双手,也没有办法同时够到这两个地方,而宇文公子学过一些异术,能够短暂地拉长手臂的骨骼,这才能将将够到。

机关扳动后,书柜旁边的墙上一块活板无声地移开,露出一个大洞,宇文公子从洞里钻进去,活板很快重新关上。

现在宇文公子站在一间密室里,密室里面立有若干根上面带有金属锁链的铜柱,不过现在绝大多数锁链都闲置着,只有一根铜柱上绑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这个人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满脸的血污也让人难以看清他的容貌,但在血污之下,一双眼睛仍旧充满凶光,显示出某种不屈的生命力。

“你的这双眼睛,真是让我想起瀚州草原的狼,”宇文公子说,“可惜我遇到的那些想要吃掉我的狼,最后全都死在了我手里。”

被捆绑的囚徒艰难地呸了一声:“死在你手里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宇文公子耸耸肩:“有些时候我真是很佩服你们天驱,一次次被剿杀,一次次接近覆灭,但你们居然能像灰堆里的火星一样,抓住机会又能重新燃烧起来。”

“你不必佩服,因为你根本不懂得天驱。”囚徒轻蔑地说。

宇文公子好像完全不把对方的轻蔑放在心上:“懂与不懂,我并不在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一定需要相互了解。比如毁灭与碾压,就根本不必了解。”

“也许现在你心里就巴不得赶快毁灭我,”囚徒说,“你已经在我身上尝试了三十七种刑罚,却依然没法撬开我的嘴。也许你还有三百七十种,我等着你。”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宇文公子叹息一声,“虽然我的确很需要一个答案,但不能把时间都耗在你一个人身上。你是一个男人,意志顽强,不惧怕任何折磨,我很钦佩,但女人就不一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你是说……她?”囚徒的语声陡变,竟然像是有了一丝惧意。

“是的,你所深爱那位女天驱同伴,那位刺杀高手,已经出现在宁南城,她的目的想必和我是一样的,”宇文公子说,“所以呢,如果你现在愿意把我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就不必去请她了,她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过她的生活。否则的话,搞不好我可能真的会准备三百七十种手段去请她一一品尝。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那你会在乎她的生死吗?”

宇文公子说话时,一直面带迷人的微笑,语气斯文和缓,就像是在和老朋友品茶谈心,但囚徒的浑身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匹嗜血的恶狼。这匹恶狼并不真正地食肉饮血,却拥有一种直接刺穿他人内心的可怕力量。在他面前,就算是铁人都很难不屈服。

蒙面女斥候还是和过去那样,不喜欢絮叨任何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什么故人重逢的家常,一开口就直接重复她的开场白:“请不要提别人的名字。我记得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没有名字,也不认识任何人。”

“我明白了,不提他的名字就是,”安星眠说,“怀青在他手里,对吗?”

“你猜得没错,雪姑娘现在确实在那个人那里,不过礼遇十分周到,你不必担心,”女斥候说,“他要我先向你致歉,因为他原本从来不会对朋友使用这样的非常手段,只是现在情势急迫,不得已而为之。”

“好一个朋友,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安星眠气得笑了起来,“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女斥候的回答让他微微有些吃惊:“其实这一次,他本来不是冲着雪姑娘来的,雪姑娘不过是一个意外收获。”

“意外收获?那么不意外的收获是什么……等等!”安星眠恍悟,“他其实是想找我,为了萨犀伽罗,对不对?”

“所以说,你和雪姑娘实在是天生的一对,”女斥候十分难得地说了一句和正题无关的话,“你们俩不在一起,还有谁能在一起呢?”

“这话我听着都觉得肉麻了。”安星眠咕哝着。

玩笑归玩笑,在安星眠的心里,说不清到底是发愁还是隐隐有些高兴。从他和雪怀青结识之后,就发现两人看似毫无渊源,却总有一些外部的事件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一年前,他试图拯救长门,雪怀青试图查清义父一家惨剧的真相,这两件事一件是牵涉到一个古老组织生死存亡的大事件,另一件只是微不足道的某个山野村夫的个人悲剧,看起来毫不相干,但谁也没料到,最终这两件事竟然会纠缠在一起,把两人的命运也缠在了一起。

现在又是这样。有人在寻找雪怀青的父母,有人在觊觎自己身上的这块羽族法器,表面上又是两桩独立的事件,但从眼下的形势来看,这二者之间,很可能又有某些奇妙的关联。

“那么,宇文……那个人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才肯放过我们俩呢?”安星眠问。

“他会当面和你细说的,”女斥候说,“他要我告诉你,对于这一次的事件,他一定会亲自向你道歉,并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向你们二位赔罪。”

“前提是我们俩先满足他所提出的要求,不然不是他赔罪,恐怕得我们俩赔命,”安星眠一耸肩,“不过也只能如此了。也就是说,我得跟着你去宛州?”

“不必,只要南下去澜州就可以了,他已经在那里等待你了,”女斥候说,“雪小姐今天下午已经动身,也在去往那里的半途上。不过抱歉,我不能带你走同一条路。在和他会面前,你们两个暂时不能见面。”

“明白了,明天天亮我们就动身吧,”安星眠点点头,“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他是怎么有那么大本事把怀青从羽人的重重护卫里劫走的?要知道按照你的说法,他只是临时起意,而不是早就谋划周密。”

“他所罗织的网络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女斥候轻描淡写地说,“事实上,那座宅院原本就是属于他的秘密产业,随时准备着在某些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至于城邦内部所埋伏的他的眼线,也远不止死掉的那一个。”

安星眠觉得自己再次触碰到了宇文公子的勃勃野心。正如同风奕鸣的远大计划绝不仅仅包含霍钦图城邦一样,宇文公子也绝不只是垂涎于东陆皇朝。他不禁想,也许只有等到风奕鸣成年后,这座城邦才能有实力去抵抗宇文公子的侵袭。风奕鸣对抗宇文公子……那绝对是够得上写进坊间地摊小说的精彩篇章。

就在安星眠为了这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曲折而彻夜难眠时,雪怀青正躺在一辆舒服的马车里,被送往宁州南部的港口。在那里,她将换船南渡霍苓海峡,去往澜州和宇文公子会面。女斥候没有欺骗安星眠,她的确沿路上被以礼相待,但带她离开的三位高手也把话说得很明白:如果她试图耍什么花招,他们就会被迫使用强硬的手段。

雪怀青并没有耍花招。她的身体虽然恢复了不少,但依旧比常人虚弱一些,不能长时间走路,骑马也很可能会摔下来,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几乎没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逃脱。这三名高手个个非同一般,否则也不可能从羽人的眼皮子底下劫走她,就算完全健康,她也看不到和这三人动手的胜算。

但她也同样并没有放弃希望,因为在掌握了那种新的修炼方法后,她的精神力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增长。过去她最多能控制五个尸仆,现在以她的感觉来看,八九个甚至十个恐怕都不成问题了。

所以她只是不动声色,一路上没有找任何麻烦。三天后,马车来到了宁州南部的海港城市厌火城。远远望去,可以见到海面上白帆点点,数不清的船只在这里进进出出,让这座小城显现出繁忙的生机。

作为一个重要的入海口,厌火城在战争时期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即便现在九州暂时和平,此处的防务依然没有丝毫放松。但宇文公子看来的确有通天之能,一行四人都有过硬的身份证明和通行文书,没有受到丝毫阻碍就上了一艘南下澜州的大客船。一般情况下,一艘快船一天就能跨越海峡,这样的大客船走得慢点,两天也足够了。

“为什么宇文公子不索性派一条船来接我们呢?”雪怀青问。

“因为那样太招摇,”护送或者说押送她的一名高手回答,“不到万不得已,老虎不应该轻易亮出爪牙。”

雪怀青巴不得这只老虎不亮出爪牙。假如是宇文公子派来的船,船上无疑都是他的手下,很难找到可乘之机;如今混在一船陌生人里,她也许有机会制造混乱,然后趁乱脱逃。

这条客船的条件中等,虽然没有什么豪华的舱室,至少还是有一些单独的船舱提供给稍微有钱点儿的人。四人自然是包下了一个舱室,不与外人接触。

雪怀青仍然是一副骨头全断了的蔫蔫的德行,一进船舱就缩到床上去作闭目养神状,耳朵里却凝神细听着舱外的动静。她身上倒是藏着一些毒物,但押送的三人都是行家,她不敢轻易对他们下手,只希望能有人带着动物上船。动物对气味的敏感程度比人类强得多,如果能用药物让这些动物发狂,那就能趁乱做点文章了。

但是她没有想到,她的运气还真不错,上船的东西远比动物要好。那是在距离开船已经只剩很短的时间,船工已经准备收回船板的时候,甲板上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喧哗声。争吵的人声音异常响亮,雪怀青的耳朵本来就灵光,很容易便听清了吵架的内容。

“他们三个是我的兄弟,我的亲兄弟!”一个男人的声音怒吼道,“为什么不能让他们上船?”

“按照规定,他们就是不能上船!”回答的船工也丝毫不客气。

“难道我们没有付船资吗?”

“钱当然是付了,但是付钱的时候你们没说清楚,他们还是不能上船。我可以退钱给你。”

“退你老娘!凭什么不能上船?”

“本船恕不接待死人!”

雪怀青慢慢听明白了他们在争吵些什么,原来是三个男性人类试图带着三具尸体上船。这是从澜州北渡宁州做矿工的一家六兄弟,辛辛苦苦好容易攒了点钱,回家途中却遇到羽族的劫匪,有两个兄弟被当场射死,第三个伤重拖了十来天,还是死了。于是活着的三兄弟一人背一具尸体,要把死尸带回澜州家乡去安葬。可想而知,这三人一定心情恶劣,尤其痛恨羽人,但让三具尸体上船这种事,任何船方都会犹豫的吧。

双方吵吵嚷嚷许久,三兄弟大概是郁积了太多的火气,简直就要抄起家伙和船工们拼命了,而六兄弟一下子死了三个,无论如何也算是惹人同情的大惨事。而且霍苓海峡不算太宽,两天也就过去了,所以在三人答应多加点钱包下一个独舱、并且保证不会把尸体带到甲板上之后,船主还是勉勉强强同意让他们上船了。

对于旁人而言,这不过是多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但对雪怀青来说,她忽然间有了三具尸体可供驱策!而且运气很好的是,三具尸体所在的独舱距离雪怀青他们的独舱并不远,中间只隔了另外一个船舱,以她现在进展神速的精神力,完全可以用尸舞术进行远距离的驱策。

晚餐的时候,雪怀青不顾晕船带来的些微恶心,强迫自己吃下了不少东西,以便积蓄力量。入夜之后,船上渐渐安静下来,船外海面上的风声和涛声能听得很清楚,这是一个风大浪急的夜晚,船舱不断的摇晃倾斜也能说明这一点。这样的风浪也许会给逃跑带来极大的困难,但她不能再等待了。她很清楚,宇文公子的内心远比他脸上的笑容黑暗百倍千倍,落入他的手里,想要再逃跑就不容易了。要得到自由,就得趁现在,在这个让人疏于防范的茫茫大海之中。

否则,她担心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安星眠了。

看守她的三位高手轮流休息。其中一人已经入睡,剩下两人都醒着。他们倒是时刻警惕,尽管雪怀青看上去弱不禁风,也没有丝毫掉以轻心。但尸舞术的运用并不需要写在脸上,他们只能看到雪怀青外表上毫无异状,却无法觉察到她精神力的波动。宇文公子百密一疏,派来的三个人都是武士,否则的话,如果有一个高明的秘术士在场,就有可能会发觉雪怀青的小动作。

雪怀青首先感应到了三具尸体的存在,然后尝试着用精神力侵入。尸舞者有一种特殊的秘术,叫做印痕术,可以把普通尸体制作成只为自己所驱策的尸仆,感应极强,几乎就如同主人的手指头一样灵活。现在无法使用印痕术,以她有限的实力,只能勉强操纵这些尸体做出一些动作,而无法展现出复杂的招式或者秘术。但这些简单的动作在这一时刻已经能起到关键的作用了。

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的精神力注入到尸体的体内,然后利用尸体本身扩大了这样的精神感应,借此察觉到了陪伴着这些尸体的三位活人的方位,他们都躺在床上,并没有动弹,估计是都睡着了。她操纵着三具尸体,一点一点解开了裹在身上的裹尸布,先后站立起来。

然后她需要让这些行尸找到那个独舱里的蜡烛,这可有些不容易,因为蜡烛不能散发出精神力,而那种纯精神的感知也不能和真正用肉眼观看相比。她只能通过行尸的精神去寻找细小的热源,难度十分之大。费了很大工夫,她额头上汗都出来了,才感受到了一丁点热度,她从热度的方位以及自己所在的船舱的布局,猜测蜡烛应该是放在一张桌子上。

很好,她想,让行尸打翻蜡烛,引燃船体,就能制造一场大混乱。至于这场火会不会烧起来就难以控制,与她无关,因为船烧掉后,别人可能会很为难,但雪怀青却不会——因为行尸不怕溺水。这些行尸完全可以背她游回到岸上。

这就是一个尸舞者所拟定的作战方案,完全没有考虑太多他人处境的作战方案。尽管雪怀青和安星眠相处很久,受他的感染不少,但本质上,她依然是须弥子的同类。当遇到状况时,她不会像安星眠那样瞻前顾后。旁人的安危与她无关。

一具行尸开始在雪怀青的指挥下走向那张放着蜡烛的桌子。她尽量控制着行尸的脚步,让它走得很轻,以免吵醒睡梦中的三兄弟。一步、两步、三步……一切进行得似乎还算顺利。然而,当行尸走出第七步的时候,忽然间一声巨响从那间舱室传来,即便有风浪的呼啸,在深夜里也相当清晰。

紧跟着就是惊醒的三兄弟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尸变啦,尸变啦!”“救命啊!尸变啦!”“兄弟,我是你们的亲哥哥,你们不能害我啊!”

坏了,雪怀青心里一沉,我光顾着去算计桌子的方位,却忘记了桌子前很可能还摆放着椅子。一定是那具行尸一下子撞翻了椅子,惊醒了还活着的那三兄弟。她愤懑地想,这三个废物,不过就是三具行尸嘛,至于怕成这样么?他们这一番尖叫,海底的珊瑚虫都能吓醒,更别提自己身边的几位武学高手了。其实她不过是以尸舞者之心度常人之胆了,这三位在深夜里懵懵懂懂地醒来,居然看到已经死去的三位亲人站了起来,在舱室里行走,如此诡异可怖的场景,没有当场吓死算是他们胆子大了,怎么能去苛责他们惊叫出声呢。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押送雪怀青的三人立即警惕起来。这三个人,有一个擅长势大力沉的掌法,有一个用剑,有一个善使暗器,此刻各自摆出架势或者亮出家伙,严阵以待。他们的经验都十分丰富,一遇到突变,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不要让人浑水摸鱼趁乱抢走雪怀青。

该怎么办?雪怀青焦虑地思考着。现在已经没时间细想了,假如不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恐怕就再也跑不掉了。耳听得那三兄弟还在哇哇乱叫,甲板上倒是人声鼎沸,已经惊起了不少原本熟睡的人,她咬咬牙,在一瞬间想出了一个作战方略。能不能行不知道,但行不行都得冒险一拼了。

雪怀青下定决心,利用尸舞术发出了指令。瞬间,隔壁的舱室、也就是夹在雪怀青所在的和六兄弟所在的之间的那间船舱,传来几声木头破裂的巨响。隔壁舱室里的尖叫声随即响起。

紧跟着,雪怀青所在的船舱壁板上砰砰几声响,出现了三个大洞,三个皮肤灰暗、散发着浓烈防腐药物气息的“人”从洞里钻了出来。他们神情木然,动作僵硬,步伐却是丝毫不慢,撞破舱壁后各自选中一个目标,扑向了看守雪怀青的三位高手。

这就是雪怀青所操纵的三具行尸。他们选择了最直接的路线,直接撞破两层木板,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这间舱室。而三位高手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已经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螳臂当车!”掌法最高明的那位武士哼了一声,“你以为你临时抓来的这三具尸体,就能打败我们三个救你离开?”

雪怀青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操纵着行尸,三位高手的动作无疑比行尸更快,抢在行尸之前就已经出手。宇文公子知人善用,敢于派这三个人出马,就说明他们的武艺非比寻常。三人和行尸交手,只不过一个回合,就已经很明确地分出了胜负:长于掌力的武士一掌拍出,喀喇一声脆响,奔向他的行尸的肋骨不知道断了多少根,以至于胸口都明显地塌陷下去了;剑客出剑如风,一道寒光闪过,已经将他的对手一剑刺穿了心脏;至于暗器高手,站在原地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但他身前的行尸的额头和咽喉上已经各自插上了一枚毒镖。

这的确是身经百战的三个人,别说这三具临时操纵的行尸,就算是施用过印痕术的培养多年的尸仆,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然而,雪怀青的目的似乎也并不是让他们正面拆招对抗,而是……

三个各自遭受重创的行尸脚下丝毫没有停步,继续向前冲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三位高手。而雪怀青已经趁着这一瞬间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最快速度冲出舱门,奋力一跃,跳进了海里。

——这就是雪怀青在那短短的一刹那想出来的方法。这三位武士武技高超,经验丰富,但正因为经验太丰富了,当面对突然袭击的时候,他们会近乎本能地施展自己最熟练的手法,对敌人实施一击致命的打击,比如一掌震碎胸骨和心脏,比如一剑穿心,比如用喂毒暗器攻击头部的要害。

但他们在听凭身体本能做出反应时,却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所谓一击致命,只有对活人才能奏效,而对死人是没有用的!他们的躯体虽然被击伤刺穿,却不会有痛觉,仍然可以继续做出下一个动作——

那就是紧紧抱住这三位高手,好像三根绳索一样,死死捆住他们,延误他们的行动。而雪怀青自己,就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逃离了三人的看守,跳进大海。

海水很冷。

雪怀青骤然跳进冰冷的海水里,浑身一激灵,尸舞术短暂地失效了,三位高手得以趁此甩掉行尸,追到甲板上。但面对着这样的风浪,面对咆哮的怒涛,即便他们武技再高,也不敢贸然跳下去。

而他们此刻的犹豫,实际上是犯下了第二个错误。正当三人沉浸在惊愕和悔恨中时,身边又掠过三个黑影。那是刚刚被他们甩脱的三具行尸。雪怀青已经重新施展尸舞术,驱使着三具尸体跟着她跳进了海里。这是她计划中的第二步,因为她只是一个病弱的女子,假如没有行尸驮着,跳海也就等于自杀。

很快地,在她呛进去好几口腥咸的海水之后,三具行尸靠近了她,其中一具把她背在了身上。雪怀青顾不上喘息,以最快的速度给背着她的这一具行尸使用了印痕术。现在这具行尸成为了她的尸仆,虽然这可能是她有史以来驱策过的素质最差的尸仆,体现出某种饥不择食的无奈,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这就是一根最重要的救命稻草。

身边不远处忽然溅起几道异样的水花,雪怀青心中一凛,知道是那位暗器高手不甘心放弃,正在袭击她。幸好现在风大浪急,再好的暗器名家也不可能有准头,但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呢?她赶紧驱使着行尸们带着她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似乎觉得船上传来了一声奇特的惊呼。那声音在风浪中丝毫也不响亮,甚至只是像错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地回头瞥了一眼。这一回头,她立刻呆住了,差点连尸舞术都停了下来。

那是安星眠!已经好几个月完全没有任何音信的安星眠!

而安星眠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这就更加让人出乎意料了:那居然是号称要在澜州等着见她的宇文公子!

但雪怀青完全顾不上去计较宇文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安星眠身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疲累和紧张之下出现的幻觉,赶忙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没错,真的是他。安星眠正站在船舷边,手舞足蹈地冲着她大喊大叫。虽然完全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但在那一刻,雪怀青陡然间心里一热,然后觉得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终于见到你了,她想。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如她所料,安星眠没有任何犹豫,纵身一跃,也跟着跳进了大海,并且开始奋力向着她游了过来。

真好,雪怀青泪眼模糊地想,活着也好,死了也好,总算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女斥候带来了两匹快马,以及周详策划好的甩掉羽族监视者的方案。天亮之后,她和安星眠一同出发,直奔宁州南部的港口城市厌火城。两天后的上午,他们抵达了厌火,在那里,一艘小船已经在某个僻静的下水处备好了。

“我说,我们不会打算坐着这艘船渡过海峡吧?”安星眠打量着这艘小船,“这玩意儿,就算是拉到海里,搞不好都得翻船。”

“你要不要见她?”女斥候淡淡地问,“要见她,就跟我上船。”

安星眠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女斥候上了船。这艘小船上的艄公悠闲地摇橹启程,把船划到了另外一处热闹的港口,停靠在了一艘大船的旁边。大船上垂下一条软梯,两人顺着软梯爬了上去。此时还没到其他旅客上船的时间,整艘大船显得有些空荡,只有少量船工在忙上忙下。

“这还差不多,不过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到这个港口上船呢?”安星眠问。

“我只负责听命行事,别的不知道,”女斥候说,“就是前面这个房间,进去吧。”

进去之后,门被关上了,女斥候留下了一句“想见她就别出去”,然后飘然离开。安星眠恍惚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六岁小孩,在父母“想吃糖就乖乖听话”的利诱下收束心性,扔掉木刀木枪捧起书本。现在雪怀青就是那颗糖,为了得到此糖,安星眠比天底下的小孩儿都更加听话。

他枯坐在房间里,等到了午饭时间。正在用餐,外面响起了一阵阵喧哗,正在无聊中的他自然竖起耳朵把这场热闹听完了。原来是一家来自澜州的六兄弟死了三个,活着的三个人想把兄弟们的尸体背回澜州,而船工不让死人上船,这才吵了起来。

真是可怜,他禁不住想,这六兄弟离家来到宁州这片羽人的土地上,忍受着羽族的歧视白眼,无非是想求碗饭吃。但为了这碗饭,他们最终却丢掉了三条性命。生命与金钱,抑或生命与权力、生命与女色、生命与仇恨,究竟孰轻孰重,一个正常人都能够很轻易权衡出来。然而,人们却总是做出错误的抉择,总是把生命放在天平的末端,以至于失去一切。

也许长门僧就是看透了这一点吧,安星眠忍不住叹一口气。一年之前,虽然他身入长门好几年了,能够把一切经义讲解得头头是道,却从来没有在内心深处认同过长门,也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信仰坚定的长门修士。但是,经历了过去一年的种种剧变,以及最近两三个月的殚精竭虑,他才忽然发现,他真正开始羡慕和向往那种内心的宁静,并且希望自己也能进入这样的境界。

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下去,因为现在必须要积蓄精力,准备着靠岸后和宇文公子的会面。也许这是一场不需要动手打架的会面,却可能比动手打架还要累,面对着老奸巨猾的宇文公子,一不小心脑子就会不够用。

于是他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冥想,用这种方法让自己的思维沉静下来,暂时不去想那些让人恨不能敲破自己脑袋的烦心事。在海浪的颠簸中,他让头脑陷入某种近乎空灵的状态,浑忘了时间的流逝,当重新睁眼时,周围已经暗了下来,饭菜的香气从门外飘进来,原来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

“安先生,您的晚饭需要送进来吗?”门外正好有人边敲门边发问。

安星眠随口回答:“请送进来。”但当门外的人真的走进来之后,他却愣住了。

走进门来的赫然是宇文公子。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并且在长门事件中帮过他大忙的宇文公子,也是以雷霆般的手段绑走雪怀青以便胁迫自己的宇文公子。

宇文公子的脸上依旧带着和蔼亲切的微笑,自己伸手拉过椅子,在安星眠身边坐下。安星眠这才意识到自己仍旧以盘腿冥想的姿态坐在床上。他慢慢地伸腿下床,慢慢地穿上鞋子,力求在宇文公子面前显得泰然自若,毫不慌乱。

“抱歉我说谎骗了你,”宇文公子说,“这艘船上,才是我选择好的碰面地点。”

“很像你的作风,”安星眠说,“让人出乎意料,难以应变。而且在茫茫大海中,就算我想逃,也无能为力。”

他忽然间想到了点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但脸上还是若无其事:“怀青也被你的人带到了这艘船上,对吗?你之所以用小船绕路送我上来,就是为了防止我和她不小心碰面。”

“因为骑马比马车的速度快,马车走了三天,骑马只用了两天,所以你们二位在同一天到达厌火城,上的也是同一条船。”宇文公子气定神闲地回答。

“那你就不怕我现在打倒你,以你做人质去威胁你的手下?”安星眠忽然目露凶光。

宇文公子笑容不变,优雅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安星眠身前的桌子上轻轻一戳,木头桌面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圆滑的小洞。安星眠不觉一怔,宇文公子已经收回了手指:“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动过手了,但那并不意味着离开别人的保护我就没法活命。”

“看来我只剩下和你谈判这一条路可走了。”安星眠叹了口气,“那我们言归正传吧,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确切地说,你找我无疑是为了萨犀伽罗了,那么怀青呢?她有什么能让你感兴趣的东西?”

宇文公子轻笑一声:“我原本只是为了你而来,却万万没有想到,雪小姐会身怀一个丝毫不逊色于你所有的秘密。这样的话,找到了两位,就有办法找齐我想要的两样东西。不过现在,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真相,明天吧。”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安星眠很想这么问,但他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宇文公子这样的人,如果不想开口,那是不可能从他那里问到任何东西的。但他的脑子并没有闲着:现在他、雪怀青和宇文公子三个人都在船上,无论想要说什么话都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第二天?

宇文公子不再多话,离开了房间,然后有真正的仆人给安星眠送来晚饭。安星眠草草吃过东西,揣测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些可能性,但无法确定。最后他哑然失笑:就算猜出来了又如何?雪怀青在对方手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轻举妄动,所以还不如养精蓄锐,静待明天的到来。

安星眠再次进入冥想的状态,直到听到船上传来一连串的惨叫声。他仔细聆听,隐隐听到似乎是有人在叫“尸变”,不觉在心里叹息一声,猜测是海船在风浪中的颠簸让那三兄弟的尸体移位,以至于被当做尸变。愚民毕竟是愚民,总是相信那些能够吓人的奇谈怪论。人死了就是死了,灵魂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是空空如也等待腐烂的躯壳罢了,怎么可能再动……

想到这里,他一下子跳了起来,顾不上穿鞋,也顾不上宇文公子不许他离开房间的禁令,光着脚冲了出去。尸体的确不能自己动,但假如是被旁人所驱使的呢?他在一瞬间猜到了,这一定是雪怀青捣的鬼,如果此刻不赶过去相助,只怕自己要抱憾终生。

安星眠一路狂奔冲到船的另一侧,没有见到雪怀青,却看见不少人在对着海里指指点点,他赶忙扑到船舷旁,这一看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在心里炸裂开,极度的狂喜和极度的惊骇同时爆发,刹那间填充了全身。他禁不住大叫一声,仿佛要让所有的复杂情绪都随着这一声竭尽全力的喊叫释放出来,否则的话,似乎身体难以承受这样的冲击。

他看到了雪怀青,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的雪怀青。

但是雪怀青竟然在海里,在这片茫茫无际、怒涛狂卷的大海里。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柔弱无助,就好像一片树叶,随时可能被撕得粉碎。

而宇文公子也在此时循声赶来,先前已经约略见识过一点他的厉害,要是被纠缠上了就不妙了。安心眠把心一横,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跃,跳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