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挽歌

一 

老人用来自焚的秘术威力同样不小,很快把他的身体全部烧成了灰烬。而几个人被困在这石头垒成的坟墓中,陷入了绝望。他们甚至顾不得为老人惨烈的结局而感叹,就得先为自身的处境而绞尽脑汁了。

“石板很厚重,即便以你们几个的秘术,也不可能穿透的,”骆血仔细查验一番后说,“看起来,这真的是个绝境了。”

“我们实在应该多留一个人不下来的,”那个妇人感叹说,“太匆忙了,满脑子都想着救人,哪怕留下一张纸条说明情由,也不至于白死。”

“这样的话,还是没有人能去通知天藏宗他们所遭受的骗局,”小个子男人一脸的颓丧,“难道他们真的就要这样一个一个地让先辈们的心血全都化为乌有么?”

安星眠有些感叹地看着这些人。死亡就在眼前,他们却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满脑子考虑的都是如何为长门正名,如何阻止那些上当受骗的天藏宗门人去继续填平藏书洞窟。或许长门僧的确有些迂腐,也许很多时候长门僧处事的选择并不正确,但在这一刻,他们的信仰是坚定的,神圣的,不容置疑的。

而自己呢?安星眠懒洋洋地坐在地上,忍受着右手的疼痛,怀里抱着雪怀青,心里感受到的依然是平静。是的,他们失败了,最终被老人困在机关里慢慢等死,甚至无法向长门僧们传递信息。但是无论怎样,他尽力了,他觉得已经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长门了。如同他刚才用来刺激老人的话,和所爱的人死在一起,内心也能得到安宁。

这时候围绕在萨犀伽罗旁边的玄流玉也因为老人的死去而无以为继,终于消散殆尽,但萨犀伽罗所呈现出的深黑色并无改观。安星眠一度以为它有可能会像中年妇人所说那样,爆发出令人惊惧的力量,杀死所有人,但最终,它还是沉静了下去。

也许,这块“通往地狱的大门”是因为我才平静下来的?而正因为如此,该死的风秋客和他背后的羽族势力才会把这么一块充满危险因素的玩意儿任由自己这个人类带在身上?安星眠陡然生起这个念头,但他又懒得细想下去。假如死亡已经不可避免,他不想把自己的思想浪费在这样无关的小事上。

时间慢慢地流逝,不甘心等死的白千云还在徒劳地寻找着可能的裂缝,但事实证明,除了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出于幸运没有被堵上、众人还可以呼吸之外,其他地方完全堵死了。那位无名老人一定是用了很大的精力在营建这间地下石室,这一套机关十分缜密,厚重而巨大的石块贴合得严丝合缝。

“得有人从外面把它挖开才行,”骆血说,“光凭我们从内部是出不去的。”

白千云又试图高声呼喊以便引起外面的注意,但他徒劳地呼喊了很久,嗓子都快喊哑了,也始终没能得到任何回应。最后他也不得不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选择了放弃。

好在这些人都非同一般,虽然身处绝境,也能淡然处之。直到这时候,骆血才来得及把他带来的四位长门僧向安星眠等人介绍一下,其中那个小个子男人名叫黄启心,中年妇人名叫林三姑。这两个人的名字安星眠都听过,乃是长门中颇有名望的夫子和学者。这四人都是多年修行的长门僧,但外间的人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头,更加不知道他们的秘术功底如此深厚。

“我们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骆血的话活像总结陈词,“也许是上天觉得长门的劫难还不够,那也无可奈何了。”

“我好像听说,你们长门僧不信什么鬼神天命的。”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响起,那是雪怀青!

“你醒了!”安星眠差点高兴得跳起来,“怎么样?感觉如何?”

“暂时死不了,先别说这些,”雪怀青低声说,“现在怎么回事?”

安星眠叹了口气,用最简短的话语对她说明了情况,然后柔声说:“先别管这些了,你先好好休息。”

雪怀青“扑哧”一乐:“好好休息有什么用?等着在这里活活饿死渴死?你们男人总是这样,摆出一副‘我来解决问题你们女人在一旁歇着’的口气,其实什么也干不了啊,就会说两句空话而已。”

安星眠尴尬地搔搔头皮:“唉,你真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了……我们这不是正在想办法么。”

雪怀青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似乎感觉很舒服,说起话来都懒洋洋的:“别想了,不管是武士还是秘道家,这种时候都没有办法可想的。倒是尸舞者,没准能有些招儿……”

安星眠大喜:“你有办法么?”

“这个地方距离我们的客栈不远,我能够感受到我的尸仆,就算他不能挪走这些巨石,也能找到别人来帮忙,”雪怀青说,“但即便我刚才没有那么多精神力的损耗,也不可能隔得那么远召唤尸仆过来。”

“不能召唤过来,那不是还是没办法么?”安星眠又有些沮丧。

雪怀青微微一笑:“我一个人没办法,可是骆前辈带来了好几位厉害的秘术士啊,如果能借助他们的精神力来帮忙的话,就说不准了。”

安星眠精神一振:“说得没错!你真是个天才!”

雪怀青还没有答话,那个中年妇人林三姑已经断然摇头:“不行,那样会要了你的命的!”

“为什么?”安星眠一惊。

“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林三姑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雪怀青的额头上,“她本来就年纪太轻修为不够,今天却已经超常地释放了精神力,至少得调养三四个月才能慢慢恢复。如果再驱动精神力,恐怕会有性命之忧。而且借用我们的精神力,还会加重这种损伤,就更加糟糕了。”

安星眠心里一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雪怀青却说:“那我不驱动精神力的话,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我还是活不了。同样是死,死一个还是死十个,这笔账很好算吧。”

“可是……可是……人命不能这样算加减法的,”安星眠搜肠刮肚地想着阻止雪怀青的理由,“何况我怎么能让你这样牺牲……”

“胡扯八道!”雪怀青费力地抬起胳膊,在安星眠的额头上屈指弹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的,在这样命悬一线的时刻,她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矜持,似乎丝毫也不介意对安星眠做出任何亲昵的举动。安星眠忽然心里一阵剧烈的酸楚,有点明白雪怀青的想法: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对于她而言,当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或许才能这样真情流露无所顾忌。

“一个人死还是全部都死,这是现在唯一需要做出的选择,实际上也就是不需要选择,”雪怀青虚弱而坚定地说,“别拿那些道德道义面子之类的东西来束缚自己,何况这也和道义丝毫不相干。我横竖都是死,但是如果能让你活下去,我死了也值得。”

安星眠紧紧抱住雪怀青,面颊相贴,感受到雪怀青冰凉的肌肤,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这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强烈的悔意:自己为什么要那么不依不饶地把这个事件一路追查下来?为什么不能就索性当地下的魔火是真的,从此放弃掉长门信仰,和雪怀青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彻底地肯定一点了:自己真的不能算是个长门僧。比起雪怀青的生命,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是重要的,再也没有任何事物是不可以抛弃的。他不要追求真道,不要懂得生命的真谛,他只要怀里的这个女孩活下去,哪怕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有丝毫犹疑。

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唐荷却忽然说起话来,但是语气听起来相当犹豫:“也许,我是说也许,她可以暂时不死的,虽然……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你说什么?”安星眠激动之下,一把抓住了唐荷的手,随即又慌忙放开。

唐荷并没有责怪他:“你还记得前几个月我和白大哥中了巫蛊后假死么?”

安星眠点点头:“当然记得。你的意思是在她召唤完尸仆之后,立刻让她假死?可是,我们没有人会那种蛊术啊。”

唐荷一笑:“这就是运气了。我后来觉得那种蛊术很有意思,而且机缘巧合遇到了一位懂这种蛊术的人,找他学了一些皮毛,却并没有学精。”

“那你……学到了什么程度?”安星眠小心翼翼地问。

“我偷偷在街上逮了一条伤人的恶犬做过试验,”唐荷说,“恶犬确实假死了,但我却没有办法让它复活,更加不知道在药物无效的情况下它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它或许可能过几天就站起来重新到街上去耀武扬威,却也有很大可能永远地沉睡下去。”

安星眠的手心全是汗水:“也就是说,如果你使用了蛊术,她也有可能就此不再醒来了。”

“是的,老实说,我只有半成把握,或者连半成都不到,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再也醒不过来,”唐荷忧郁地说,“可是,我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可以试试,”一直听着的雪怀青说,“有一丝希望,哪怕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可以试试。最坏不过是个死。”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再加上一点更冒险的赌注,”风秋客说,“星眠,你信任我吗?”

安星眠犹豫了一下:“虽然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好,只要她中了蛊术之后并没有立即身死,你就可以把她交给我,带回到宁州去。”风秋客说。

“带回宁州?为什么?带回宁州就能有办法吗?”安星眠问。

“我为誓言所累,不能说出全部的事实,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风秋客说,“在宁州,一旦某些人了解了这个女孩的真实身份,那就绝对不会容许她死去,而会想方设法地穷尽一切可能去救活她,以便从她嘴里查问她父母的踪迹。是的,她的处境会很糟糕,会受到很多白眼和歧视,甚至有可能沦为阶下囚,但是……她会活着,等着你去救她。作为一个男人,那就是你负担起自己责任的时候。”

安星眠消化了一阵子风秋客的话,心里慢慢变得坚定起来。果然如他所料,风秋客了解雪怀青的身世,而这个身世似乎还牵涉到一些羽族内部的大事,日后要靠他这样一个人类深入羽人的地盘去化解,想必会无比艰难。但至少,雪怀青能活下来,活下来就有希望,那不过是人生的长路中又多了几道难以跨过的门,但只要不是最后一道门,就会有希望。

是的,会有希望的。希望才是人们所永恒追求的门啊,安星眠想。

“小荷,那就拜托你了,这确实是唯一的机会,我们不能放过,”安星眠说着,又把视线投向了风秋客,“不过伟大的恪守誓言的风先生,你真的半点线索都不能给我留吗?”

“我不能,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小雪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知道该怎么做。”风秋客板着脸说,说完扭过脸去不再搭理他。

雪怀青微微一愣,但马上明白了风秋客的意思,于是伸手到怀里摸出了当天风秋客故意“掉”在地上的白鹤状的族徽,放到安星眠的手里:“这一枚小玩意儿,不是别人给我的,是我有一天不小心捡到的。所以如果你有一天从这个小玩意儿上找出什么线索,可和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尤其和风先生没关系。”

安星眠点点头表示理解了她话里的含义,小心地把那枚族徽收了起来。然后他紧紧握住雪怀青的手:“我和你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了。等着我。”

雪怀青轻轻点头:“我会的。我等你。”

“那么,几位前辈,劳烦你们了。”她把头转向了几位秘术士,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似乎生怕自己笑得不够,让安星眠担忧。

二 

宏靖皇帝的寿诞临近了,这是近期天启城的头等大事,民间的一切活动似乎都必须围绕着此事进行,不敢有丝毫越轨。在这段时间里,整个天启城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但百姓们早已习以为常。生活在天子脚下就是这样,其实自由比其他地方的人民要少很多,却偏偏一个个沾沾自喜,颇以为荣,脸上挂着自豪大气的笑容忍受着各种各样的不方便。也不知道他们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一段时间,也有各地精挑细选的各种班子进帝都表演,秋雁班来此的目的也是如此。不过他们毕竟是民间团体,没有得到在寿诞当晚献礼表演的荣耀,只是获得了寿诞前一天晚上进宫出演的机会,对他们而言,这也算得上是莫大的殊荣了。班主为此提前半个月就进入了亢奋状态,成天虎着脸催促艺人们玩命练功,看上去恨不得能用鞭子抽打他们。

“这是你们多少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和荣耀!”班主每天要把这句话重复上千遍,“谁敢给我出岔子捅娄子,就自己打开狰笼子钻进去!”

在班主这般的恐吓之下,秋雁班的成员们个个分外卖力地练功,最终的表演效果相当不错。年轻的宏靖帝虽然并不耽溺于声色犬马,但看到这样精彩的演出,仍旧兴致很高,表演完后竟然把戏班班主和艺人们都召到身前,亲自向他们问上两句话,实在让他们受宠若惊。

“刚才那个高空走细索的女子,技艺甚是精湛,何不把她也叫过来?”伴随在宏靖帝身边的皇后发问道。

这话问的自然是唐荷了。班主慌忙转身找了一圈,这一找找得他满头大汗,只剩下跪地磕头的份:“这……这……皇后娘娘赎罪,皇上恕罪,那个村野女子不懂规矩,想必是演出一完就自行告退了。我……我……她……皇上……”

皇帝禁不住微微一笑:“不知者不罪,我不会为此事罚你的,不必担心。平身吧。”

语无伦次的班主这才敢站起来,两腿兀自在瑟瑟发抖。他一面强行挤出笑脸继续回答皇帝和皇后的问话,一面心里在想着:唐荷这个混蛋小妮子,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

在这个所有人都热闹欢快的时候,天启城里,皇宫之中,却有一个人并不快活。这个人就是宏靖帝的母亲,昔年圣德帝册封的端妃,当今的太后。

如今的人们提到太后,总是难免敬畏交集。在圣德帝突然病逝而宏靖帝仍旧年幼的时候,是她站出来独撑大局,击败了一波又一波的篡位阴谋,以各种血腥诡诈的雷霆手段解决了全部政敌,最终垂帘听政,牢牢把大权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并且在听政期间为国家解决了无数大事,包括化解了可能发生的和羽人的全面战争,为百姓赢得了和平的生机。而等到儿子成年之后,她又迅速地让出了位置,从此退居幕后,再也不问政事。但在百姓们心中,太后一直是一个传奇,是将强硬、坚韧、智慧、残忍和淡泊结合于一身的事实上的女帝王。人们害怕她,却也敬仰她。

但是没有人知道太后的内心世界,更加没有人知道,每年到了宏靖帝生辰的那一天,她就会情绪反常,忽而忧伤忽而暴躁。不过她不会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只是对儿子说,垂帘听政的那些年里,她已经厌倦了听各种文武百官的谀辞,所以到了这样的日子,她不想露面。

宏靖帝一向对母亲敬爱有加,自然不会拂逆,所以每一年皇帝生辰的热闹时光里,都不会出现太后的身影。她只是静静地待在宫里,屏退所有的宫女,命令她们没有召唤不得打扰,独自一人消化着那些永远消解不了的心事。

这一夜也是如此,太后独坐在荷塘边,听着此起彼伏的蛙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但就在这时候,一阵脚步声惊扰了她的神思。

“最好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太后用平淡的语气说,“不然你就得脑袋搬家。”

“的确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来人用同样平淡的语气说,“特别是对您而言,不只是天塌下来,连大地都会陷入火海呢。”

这句话的内容已经足够让太后大吃一惊了,再加上这个声音竟然是一个沉厚的男中音,更加让太后悚然。她急忙回过头,正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向她走来。这个男子的脚步声很轻,所以一直行到很近太后才发现他。但当男子走到跟前时,她就听出来了,此人的脚步和常人不一样,听起来就像是两根木头戳在地上,赫然是两只木制的假腿,只是这个人大概轻身术了得,所以才能把脚步控制住。

“你是什么人?”太后毕竟曾经操纵着一个国家的生死,虽然知道此人的来头非同小可,也许已经大祸临头了,却仍旧丝毫不乱。

“我是什么人?这个问题或许该问问你,”对方词锋尖锐,“你我上次见面,已经是三十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或许连我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吧。这一次,你可以仔细瞧瞧了。”

太后浑身一震,第一反应竟然是闭上了眼睛,似乎根本就没有勇气来面对身前的这个人。她的脸惨白得毫无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即便是在十余年前面对着羽族的战争威胁时,也从来没有这样方寸大乱过。过了好久,当她重新缓缓睁开双眼的时候,方才的威仪已经不翼而飞,眼神里混合着的是恐慌、惊惧、绝望、愤恨、伤感……同时却还有一丝欣喜。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开口时,声线已经平静:“是你……你没有死?能让我看看你吗?让我看看你的脸?”

男子大踏步走上前,让自己的面庞暴露在清亮的月光之下。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英俊男子,剑眉星眸中蕴含着一丝霸气,只是脸上的皱纹生得早了些,发丝中也星星点点掺杂了不少白色。而这张脸,和太后的容貌非常的接近,同样高挺的鼻梁,眉目几乎是照着同一个模子刻画出来的。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即便是威严端庄如太后,也会禁不住颤抖。

“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太后?还是母亲大人?”男子用一种十分古怪的腔调说。

这一夜,太后独居的元寿宫里,一共来了三位不速之客,分别是安星眠、唐荷和白千云。在唐荷的帮助下,安星眠和白千云两人分别藏在两个大道具箱里,一起混入了皇宫,然后趁着演出后的一片忙乱之际,三人一同进入了后宫。惨遭雪怀青胁迫的游侠郁风贤已经把元寿宫的具体方位和走法打探清楚了,而且这一次,他绝对不敢耍花招。

所以现在,三人都来到了太后面前。安星眠和唐荷原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但在这样一个曾经一手掌握着举国命脉的大人物面前,仍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迫,以至于两人都不敢多话。但白千云显然没有这种顾忌,或许是因为他的血管里本来就流动着帝王的血液。

“我真的很想知道,成为皇帝的母亲,成为太后,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么?”白千云问,“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抛弃亲生的儿子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想方设法杀死他?”

太后神情木然,过了很久才说了四个字:“情非得已。”

“什么样的情非得已?”白千云怒气上涌,“一个狗屁的皇帝儿子对你来说就比亲骨肉还重要么?”

太后没有回答,只是久久地凝望着白千云的面庞,忽然之间,她走上前去,双手捧住了白千云的脸,目光中饱含着一个母亲应有的慈爱。白千云原本满腔怒火和仇恨,恨不能把太后碎尸万段,但当母亲的手抚摸到脸庞时,却突然一下子激起了他深藏许久的对生身父母的渴望和依恋。他原本就是个直肠直性的人,从来不擅长作伪,顷刻间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这下可糟糕了,安星眠心情复杂地想,此行本来是来找太后做个最终的了结的,这母子俩要是一个舐犊情深,一个孝道发作,还怎么了结呢?不过,他转念又一想,报仇这种事情,真的那么重要么?

安星眠心里乱纷纷的,过了好久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太后和白千云身上。三十三年之后,白千云心里一定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但是此时此刻,双方的立场又是那样的对立,以至于他无法讲出口。

“既然你找到了我,我所做的一切,想必你都清楚了?”最后仍然是太后先开口。

“我们甚至找到了那个奇怪的无名老人,”白千云努力压抑着情绪,以至于嗓音显得有些不自然,“可惜的是,我们最终也没能弄明白他的身份。”

“这么说来,他死了?”太后很是意外。

白千云点点头,太后缓缓地走回之前坐着的凉椅旁,坐了下去,许久才说道:“可怜了他,机关算尽,最后还是不能得偿所愿。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揭破这一切的。就在一刻之前,我还以为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呢。”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这里没有机关暗道,也没有人可以在你们动手之前救我,只管放心。我不是在拖延时间,只是想要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而已。”

几个人对视了几眼,面对着如此镇定的太后,之前准备好的种种恐吓威逼的计策反而用不出来了。安星眠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了,所谓的帝王之气,并不是拍马屁的谀辞啊。”

安星眠开口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查清此案的过程,只是把中间涉及到的人名一律抹去以免遗祸。太后听完后,半晌无语,最后才长叹一声:“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自负智慧无双,却仍然被你们揭穿真相,而我,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或许一切都该了结了。你们动手吧。”

白千云愣了愣:“动手?”

“你们冒着奇险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要杀死我为长门报仇么?”太后淡淡地说,“至于你,自然还要加上被我抛弃的仇恨。就一并算吧,反正我只有这一条命,虽然抵不回长门那么多修士的性命,却也只能如此了。”

“你……你就……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白千云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们所推测的一点都没错,我还有什么特别需要说的吗?”太后说,“事情的经过你们就像亲眼所见一样,我很钦佩。是的,三十三年前的这一夜,我生下了……这个孩子,却发现他是畸形儿,日后绝不可能成为储君,那会让我的全部梦想化为泡影。幸好我已经掌握了那名宫女的情况,暗中命令欧阳端去为她接生,其实目的在于把她的健康婴儿换过来。

“我贪图荣华,抢走宫女的儿子,却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事后派人杀害了知情的欧阳端大夫,他原本已经在逃离天启的路上了,被我的人抓了回去,伪装血翼鸟杀了他的全家。在孩子被救走之后,我又劝说皇帝派出金吾卫去追杀。我没有想到,那个女天罗竟然会把证据藏在长门僧的筐子里,并因此被封入了藏书洞窟。我更加没有想到,三十二年之后,竟然还有人知晓这个秘密,并且威胁要公诸于众,那将会毁掉我的一切。

“我试图拷问长门僧以得到答案,还派人寻找了当年锁河山附近可能知晓此事的村民,但都没有得到任何答案。长门僧太坚定了,坚定到任何酷刑都没有用,而他们的行动十分隐秘,也没有让任何山民知晓。我没有办法,只能采纳了那个老人的意见,安排了这一出圈套。可惜的是,最终它还是失败了,而我也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了。”

“我明白了,我曾经在南淮城遇到过半夜有人逼问当年的山民,原来那是你的人,”安星眠点点头,“我还遇到过一个太监,打着为皇帝办事的旗号,却显然别有隐情,他也是被你收买的吧?”

太后没有否认:“我掌握着一些他在宫里贪污的证据,让皇帝知道了,他一定会被杀头的。再加上他也见过我的一些处事手段,所以他怕我甚过怕皇帝。”

“所以当时他说‘我可不想去尝试他的手段’,其实说的是‘她’,指的就是你。”安星眠说。

“没错,确实如此,那个窝囊废很怕死,可以为我所用。”太后说。

这不对,其中肯定别有隐情,唐荷皱起了眉头,太后为什么说得那么痛快,痛快到了不自然,就好像是强迫自己赶快相信然后赶快杀掉她一样。她正想要指出这一点,却感到有人在悄悄扯她的衣袖,侧头一看,安星眠正在微微摇头。虽然不明其意,她还是顺从地没有开口。

“那么请问一下,欧阳大夫所藏的证据究竟是什么呢?”安星眠问,“是什么样的铁证能够那样威胁到你的计划呢?”

太后苦笑一声:“那是一张字条,我亲笔写给欧阳端的字条。”

“字条?”安星眠有点明白了。想来是那时候太后亲笔给欧阳端写下字条,命令他为那个宫女偷偷接生,然后把孩子抢过来,处理掉自己生下的畸形儿。但没想到欧阳端良知犹存,不但带走了白千云,还留下了那张字条。可惜的是,他最终没能逃过太后的毒手。

“是的,有了那张字条,我如何下令掉换婴儿就都一清二楚了,”太后说,“那将是颠覆掉这个皇朝的大灾难。”

这句话里隐隐含有求恳的意味,安星眠在心里轻叹一声,表面上不置可否,“那么,那位老人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呢?据他所说,你的种种行为,其实都是在背地里受到他的操纵的。”

“你们跟我来,”太后站起身来,“去看一样东西,看完我再告诉你们。如果不放心,可以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

“那倒不必,”白千云咕哝一声,似乎是不忍心真正动手胁迫自己的生母,“你只管带路就是了。”

太后的寝宫陈设意外的简单,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家什和装饰,这倒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太容易暗藏伏兵。尽管如此,安星眠等人还是步步小心,不敢有丝毫大意。

“我的床头,左数第三个雕花是可以旋转的,你们把它向左旋三圈,就能打开一个暗格。”太后说。

“我去开。”白千云刚刚迈出一步,就被唐荷拦住了。唐荷对他说:“我不会武技,如果中了什么机关埋伏,中在我身上是损失最小的。”

白千云明白她说得在理,咬咬牙退到一旁。唐荷来到太后的床上,果然找到了那个旋钮,于是伸手向左悬了三圈。然后她就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惊叫。

“你搞什么鬼!”白千云以为唐荷中了暗算,低吼一声,挥刀对准了自己的母亲。但唐荷已经说话了:“白大哥不要!我没有中招,只是……只是被吓了一大跳而已。”

白千云和安星眠定睛望去,都是禁不住身上一寒。唐荷用颤抖的双手从暗格里端出了一个花盆,但那花盆里栽的并不是什么鲜花植物,而是——一颗人头。

一个栩栩如生的老人的头颅。这是一个枯瘦憔悴的老人,但脸上仍然可以看出血色,双目微闭,像是在小憩。尤其不可思议的是,这颗头颅的鼻翼微微瓮动,竟然还在呼吸!

“那个人一直试图控制我,却没有料到,我也在背后反向地操控他,”太后说,“太聪明的人容易自负,自负到把别人都当成傻瓜,但我们草……我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受人控制,就连他一直在那间地下石室里隐藏着的秘密,我也派人挖出来了。”

“你刚才说草什么?”安星眠敏锐地问。

“没什么……那个一直在背后为我出谋划策、或者说操纵我的人,名字叫尹常思,你们已经见过他了,”太后若无其事地避开安星眠的问题,“而这颗头颅……就是尹常思的老师,侯不宁。他的名字真是没起好,如今果然身死后都难以得到安宁。”

“这颗头颅……难道是活的?”安星眠惊讶地问,“这个叫侯不宁的人……还活着?”

“确切地说,只有这颗头颅活着,”太后回答,“你们既然把此事调查得那么清楚,一定也知道了血翼鸟的来历了?我不是指那个杀手,而是指那种动物。”

“传说中来自云州的怪物,与珈蓝花伴生,珈蓝花散布花粉令动物中毒,留下鲜艳的头颅,血翼鸟就为珈蓝花猎取这种头颅以作装饰,”安星眠回答,“但那毕竟只是传说。和云州有关的传说,绝大多数都没有佐证。难道你的意思是……”

“是的,佐证就在你面前,”太后说,“珈蓝花粉的奇毒可以把一个人全身的生命力都浓缩到头颅里去,假如配上辰月教的秘术,就有办法让一个人只剩头颅而活下来。”

“我懂了,”安星眠长出了一口气,“那是尹常思杀害了他,却故意留下他的头颅,为的是让他亲眼见到这个被驱逐的弃徒的复仇吧?他明明是被辰月教驱逐,却又为什么要报复长门呢?”

“他并没有报复长门,他只是力图毁掉天藏宗的藏书洞窟而已。”太后说。

安星眠琢磨着太后的这句话,忽然间脸色煞白:“你说什么?难道天藏宗……天藏宗……”

“你猜得没错,”太后点点头,“天藏宗虽然并不如我们编织的谎言中所说那样打通了地下魔火的通道,但它的背后,却的的确确有另外一只手在推动。”

“那只手,就是辰月教了。”

“天藏宗的背后……是辰月教?”安星眠喃喃自语着,觉得难以置信。但他也清楚,在这个时候,太后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说谎的。

“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太后说,“即便是在我执政的日子里,辰月的阴影也无处不在,只不过民间嗅不到这种气息罢了。他们原本就是试图操纵一切的教派,就像是一个棋手,把天地作为棋盘,把众生作为棋子。”

“也就是说,天藏宗一直以来开凿藏书洞窟,其实是……辰月暗中在推动?”安星眠问。

“辰月也曾有过和天藏宗类似的计划,”太后说,“但是辰月这个教派,总是行走在光明和黑暗的分界线上,随时有可能为了信仰献出生命,根本不可能分出那么多精力来完成这样的计划。所以后来,辰月教在原有的阴、阳、寂三部之外,又多出了一个独立的无名分支。这个分支不受控于任何教长,而是直接听命于辰月教主,他们人数稀少,默默无闻,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潜伏于长门天藏宗之内,推动天藏宗的藏书洞窟计划。”

“事实上,在最初的时候,辰月也曾试图自己来开凿洞窟,但他们的人力严重不同,花费了许多精力之后,却发现开凿出的藏书洞窟竟然位于某个地下活火山之上,为此不得不放弃。他们意识到,开凿藏书地洞是一个艰难而复杂的任务,单是之前的地理勘探就得花费数年,辰月内部分不出这个人手,更不必提搜罗一整个时代的藏书了。所以他们只能想方设法利用长门,利用长门僧单纯而坚韧的信仰。”

安星眠顾不上愤怒,而是马上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活火山上的洞窟?那岂不就是用来欺骗皇帝的那一个?我之前一直纳闷为什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生造出一个假洞窟来,原来那根本就是早已存在的辰月教的失败遗迹!”

太后点点头:“没错。这位侯不宁,就是辰月这个无名分支的教长,尹常思则是他最聪明的学生。但侯不宁很快发现,尹常思虽然绝顶聪明,却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利益心很重,根本无法承担辰月的重托。尤其是侯不宁的分支掌握着所有的藏书洞窟的秘密,一旦尹常思对此产生什么贪念,辰月教千年的谋划都可能毁于一旦,所以他终于忍痛把尹常思逐出了门墙。”

“尹常思原本充满希望,想要成为辰月教历史上光辉彪炳的人物,没想到竟被放逐。这个人本来就性情偏激,这一下子满怀希望变成了满腔怨恨,因此下定决心要从根本上毁掉这个分支——那就是摧毁所有的藏书洞窟了。”

安星眠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又握紧,又松开。尹常思已经化为灰烬,侯不宁也仅剩下这个脆弱的头颅,可是长门的大恨,应该算在谁头上?这一番调查下来,长门的信仰屡次在他心中动摇,而现在,他甚至被告知长门的背后有辰月的手掌在推动,那种愤懑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

这不过是跳出了一个火坑,又发现自己在另一个更大的火坑里,安星眠苦涩地想着。长门固然并不是什么灭世阴谋的工具,但辰月教囤积藏书,却也绝对不怀好意。知识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玩弄天下苍生的最大的利器,而长门,却在无意中承担了帮凶的职责。可怜一代又一代的长门中人,尤其是天藏宗的门人,满怀着追寻真道的热情为了信仰献出一切,却不知道自己不过是辰月手中的棋子。

他一时间有些万念俱灰,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许久没有言语。唐荷来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白千云却瞪了他一眼:“浑小子,别又钻牛角尖,想想小雪。”

这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安星眠浑身一震,顷刻间冷汗直冒。是啊,他想,雪怀青和唐荷早就对我说过,重要的事情是做好自己。长门是红日当空,我是我自己;长门是暗月无痕,我依然是我自己。长门的信仰和经义,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罢,是顺势而生的也好,是被辰月暗中操纵的也罢,都不能影响“我”的存在。

其实所谓真道,无非就是在浮世万象中找到“我”,无非就是在跨过最后一道门之前看清楚“我”,仅此而言。安星眠陡然间有点大彻大悟。他闭上眼睛,微微凝神,再睁开眼时已经神色如常。

“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仇恨和怨憎啊,”他轻声说,“这位尹常思能以一己之力把皇帝和长门玩弄于股掌之间,真是个绝世奇才,他就算离开了辰月又如何?真正的珠铭,在哪里都会焕发光彩。可惜啊,他全部的光彩都被心中的仇恨所蒙蔽,空耗了这一生,不过是害人害己。仇恨,才是一道真正的无尽长门,让人就算走到生命的尽头都无法跨越。”

他站起身来,走到太后跟前,轻声问:“那么你呢,太后,促使你做出这样冒险的大事的仇恨之源,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太后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垂下头:“仇恨?我哪儿来的什么仇恨?只不过是贪欲作祟罢了。”

“可是我没有看出你贪在何处,”安星眠说,“你贪图享乐吗?贵为太后,你的寝宫简陋得还不如一个宛州土财主的姨太太的闺房。你贪图权力吗?你掌权不过短短几年,宏靖帝刚刚成年,你就迅速放权退居幕后,从此什么都不过问。请问你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抢来宫女的孩子冒充己出,究竟贪到了什么?享受到了什么?”

太后低着头,无言以对,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面如死灰,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属于她的高高在上的威仪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怜。

“求求你,别再问了,”她喃喃地说,“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们杀了我吧,杀死了我,就都了结了。”

“我们并没有决定要怎么做,但是如果不了解真相,我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那是很久没有说话的白千云。他自幼就开始不断梦见自己和生身父母会面的情景,但这一夜的会面几乎没有任何亲情的荡漾,有的只是赤裸裸血淋淋的阴谋和仇恨。他一直试图和太后对视,太后却一直回避着他的目光,但现在,他不愿意再给太后任何退路了。

太后终于抬起头,目光和白千云的视线相接。她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充满了慈爱和温情,但这来得太晚的慈爱和温情并不能让白千云高兴起来,相反,他的心里闷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急需要宣泄。

“我不是长门中人,我卷入这件事也不过是为了帮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把别的说辞都放开,告诉我实话,”白千云目光炯炯地盯着太后,“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忍心抛弃和杀害?”

“没有什么实话了,我刚才说的,就是实话,”太后凄然一笑,“孩子,我对不起你,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罪孽,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希望……日后你能好好地生活。不管怎么样,三十三年后,我终于见到了你,痛心也罢,歉疚也罢,冷血也罢,残忍也罢,临死之前,我总算是稍微少了几分遗憾了。”

“等等!你要干什么!”白千云一惊,但已经来不及冲过去了。太后以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敏锐动作从袖子里扯出一把短刀,一刀插在了心口上,这一刀又快又准,甚至几乎没有鲜血涌出,显然已经无法救回。她选择了自尽。

“你这是干什么!”白千云抱住摇摇欲坠的太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太后对他并无养育之恩,只有抛弃他和派人追杀他,他的心里自然充满了恨意。但是太后挥刀自尽之前的一刹那,流出的目光却是真诚的、丝毫不作伪的,那目光令他心颤,令一直藏于心底的对母爱的渴望再也无法掩饰。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只知道一点:母亲快要死了。不管是爱是恨,是渴望相逢还是期盼复仇,母亲快要死了,自己终究还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所有人心情复杂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太后,发现在她的死亡背后其实还隐藏着疑团,却又没有办法再求证了。安星眠却开始在寝宫里四处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了,那是垂死的太后发出的。临死之际,她的神智似乎已经不太清楚了,竟然开始哼唱一首曲子。这首曲子的曲调悠远悲怆,令人不自禁地感到一阵苍凉,却不太像是东陆的曲调。在这一刻,仿佛一切的荣华富贵,一切的阴谋与背叛,一切的仇恨和鲜血,对太后而言都变得不重要了,她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了这首歌。

“小荷,记住这个调子。”安星眠说。

“什么?”唐荷不太明白。

“你能歌善舞,在这方面比我强,记住,硬记住!回头我再解释!”安星眠低声说。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唐荷开始努力记住这奇特的旋律,直到最后一声咏叹化为尘埃,太后的嘴唇不再动弹。这当中还夹杂着一点轻微的声响,那是白千云抑制不住的眼泪掉在了地上。

太后的突然自尽显然不是什么太光彩的新闻,所以整个事件被彻底压住,直到一个月之后,皇帝的生辰热闹完了,才宣布太后“因病归天”,接下来自然是隆重的哀悼仪式。至于压过这一个月的原因,其实也不难猜想:假如太后的忌日和皇帝的生辰恰好在同一天,你说皇帝以后还应不应该为自己做寿?宏靖帝固然是个不贪图享乐的皇帝,但为自己庆生总算是帝王正当的权力,他也不会免俗。

耐人寻味的是,尽管太后的死颇有疑点,比如现场明显能发现旁人的足迹,但皇帝却并没有展开任何调查,轻易就放过了此事。知情者暗中猜测,那或许是因为皇帝本人也隐隐盼望着太后早日归天吧。拥有一个如此智慧而强势的母亲,尽管她已经宣布不理朝政,皇帝的内心还是难免会有阴影的。如今太后已死,或许皇帝才真正地感受到,这个国家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属于他了。

又或许,皇帝早就发现他的母亲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如今那些秘密随着母亲的身体一起烟消云散,他也总算能稍微多睡一点踏实觉了。

当然了,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皇帝得到了一封信。那是一封不知何方高手趁着深夜潜入皇宫、直接放在了皇帝枕边的长信。皇帝读完之后,呆若木鸡,随即把这封信烧成了灰烬。

“真的是这样么……我被骗了?”他喃喃自语着,“也许,我还是应该相信吧,把悬着的心放下来总比需要解梦师的开解才能入睡好。”

“长门……我真是对不住你们了。”他有些内疚地叹息着。在读完并烧掉这封信之后,皇帝的睡眠果然好了很多,虽然——这一点让他无比的疑惑——他的解梦师竟然也不知所踪了。

他当然猜想不到,这位解梦师,也是一个捏面人的老头安排给他的。这位解梦师一面为皇帝指点迷津,一面悄悄地给皇帝下药,让他始终无法得到稳定的安眠。而当那位捏面人的老头灰飞烟灭之后,他忠实的弟子也没有活下去的信念了。尹常思的阴谋,真的只差一本书就能完成,但那本伪书最终毁掉了他一生的谋算。

而长门,也渐渐安定下来了。皇帝不再对他们下手,天藏宗的人们也得到了真相,虽然无比痛悔他们毁掉了一个藏书洞窟,但值得欣慰的是,还有更多的没有被毁。九州大地暂时还看不到毁灭的那一天,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让人们去弥补曾经犯下的过失,只要长门不灭,总会有重建起那个时代的藏书洞的那一天到来。

只要长门不灭。

雪怀青已经被风秋客带到了宁州。风秋客这个人一贯行踪诡异,甚至于没有留给安星眠告别的机会,当然也可能是他对于青年男女生离死别的场面一向看不顺眼,生怕安星眠对着眼前昏迷不醒的佳人啰啰唆唆个没完再挤上几滴猫尿。

“小子,想要表现得像个男人,就早点来宁州把她接回去!”这是风秋客留下的字条。

安星眠放下字条,苦笑一声,又出门去了。从皇宫出来之后,唐荷继续跟随着秋雁班离开了,而他并没有和白千云一道回云中城,而是继续冒着危险留在了天启,当然了,少不得要接着纠缠可怜的游侠郁风贤。大半个月之后,他回到云中的河洛地下城,带回了答案。

“你还记得那个宫女吗?”安星眠问白千云。两人正坐在废弃的十七号矿坑里,看着三三两两的河洛们从身边走过。

“哪个?”白千云不太明白。

“就是……宏靖皇帝的生母。”安星眠有点嗫嚅地说。

白千云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蠢货,别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我死了娘的样子……好吧,我是死了娘,但我还不至于被随便什么话就刺激到不行。有屁快放!那个宫女怎么了?”

白千云还是老样子。虽然或许心里依然在忧伤和愤恨,但他一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爷们儿,安星眠放心了:“你这一脚真狠,骨头都快断了。我逼着郁风贤去查了很久,但他毕竟只是市井游侠,实力有限,所以我索性去找了宇文公子,总算是得到了答案。果然如我所料,她是蛮族的姑娘。”

“蛮族的?”白千云一愣。

“不但她,你的生母也是,她们俩来自于同一个蛮族部落。”安星眠说。

“这么说来,其实我是半个蛮子?”白千云搔搔头皮,“那我以后遇到蛮子要稍微客气点了……她们怎么会都是蛮族人?”

“宇文公子查到,那名宫女来自于蛮族的某个已经消亡的草原部落,是数年前圣德帝和蛮族大君缔结和平盟约之后,作为礼物送来的。那个部落叫做吉萨儿,因为祖先被华族军队所杀,坚决反对大君和东陆皇帝结盟,被认为是要阴谋推翻大君的统治,已经被大君发兵诛灭,部落的青壮男子全部被杀死,女子发配为女奴。她就是以女奴的身份被当成礼物送到东陆的。”安星眠说。

“那我母亲……太后呢?”白千云问。

“我们在宫里的时候,太后曾说了一句话,‘太聪明的人容易自负,自负到把别人都当成傻瓜,但我们草……我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受人控制’,她说到半截突然改口,改掉的那几个字,当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后来突然开窍了,想必说完整了就是‘我们草原上的人’或者‘我们草原的儿女’,那一向是蛮族人骄傲的自称。”

白千云想了想:“还真是这样,这你都想到,厉害啊。”

“这也是我倒推出来的,真正暴露了她身份的,是她临死前哼唱的小曲,”安星眠说,“小荷硬记下曲调后,我以长笛凯尔朋友的身份去拜访了一位音乐家,他告诉我,那是瀚州草原上的牧歌,主要流传于瀚州西北一带,那正好是吉萨儿部落曾经所在的方位。而且在传说中,那一场惨烈的战争之后,吉萨儿部落头人的全家都被处死,却惟独他的小女儿失踪了。你明白了吗?太后,你的母亲,就是那个失踪的小女儿啊。”

“也就是说,我的生母……她也是吉萨儿部落的人,其实就是头人的小女儿?可她为什么会入宫为妃呢?”白千云问。

“你母亲进宫的经历,倒是那些隐晦的民间传说里都提到过,讲得八九不离十,说她是在圣德皇帝某次出巡到宛州南淮城的时候遇上的,对她一见钟情,很快带回了宫中,”安星眠说,“圣德帝在位期间虽然没什么大恶,但是为人好色成性,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故意……故意制造机会勾引圣德帝的?”白千云很是惊讶,“她难道是想要刺杀皇帝复仇?你刚才说了,他们的部落因为反对和东陆结盟而被灭族,她一定十分痛恨东陆皇帝。”

“她的确是想要复仇,但这复仇却不是杀死东陆皇帝那么简单,”安星眠的语声有些沉重,“一个皇帝死了,还能有新的皇帝即位,即便是一个皇朝被推翻了,东陆人还可以建立新的皇朝。可是,如果混淆掉皇族的血脉呢?”

“混淆掉血脉?”白千云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如果她当了妃子,生下儿子,那东陆的皇帝……就有一半蛮族血统了!”

“不只啊,一半有什么用?”安星眠说,“华族和蛮族,历史上也有过通婚的,华族的皇帝不止一位有着蛮族的母亲,那根本不算什么。”

白千云的面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你是说我的父亲……并不是圣德皇帝?”

“很遗憾,并不是,”安星眠说,“你的父亲虽然我并不知道是谁,但一定不是圣德皇帝,而是个蛮族人。你的相貌很像太后,但和圣德皇帝并无半点近似。”

白千云说不出话来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不管多么悲惨,好歹算是弄明白了身世,而且无论他多么蔑视权贵,偶尔想到“其实老子是皇帝的儿子”,还是能暗暗得意一番的。但现在,安星眠一句话像是给他兜头浇了一桶凉水。

“闹了半天,我连我的亲爹究竟是谁都还没有弄清楚呢……”他哼哼着说。

安星眠接着说:“所以我对于整件事,有这么一种推测:在吉萨儿部落被大君灭族之后,太后侥幸逃脱,她自知自己美貌,所以早就定下了复仇的计划,想要斩断华族的血脉,让东陆皇朝以后的皇帝全部都是蛮族人。圣德帝爱好女色的声名在外,她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当然,也一定会付出很多很多牺牲。所以说,不管是你,还是如今的宏靖皇帝,恐怕都是血统纯正的蛮族人。吉萨儿部落虽然被灭族,但一定还是会有极少数的男丁逃出来,他们自然会想办法追随头人的女儿,奉行她的一切命令。”

“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生下一个畸形的儿子,”白千云叹息着,“圣德皇帝不会把一个畸形儿立为皇储的。但是她运气很好,竟然还遇上了来自同一部落的宫女,而且对方碰巧也因为和蛮族人偷情而怀孕了。”

“那真的是碰巧么?恐怕未必吧。”安星眠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千云吃惊地问。

“我想说,太后处心积虑地安排了这一切,恐怕就绝对不会容许出错。那个宫女的偷情与怀孕,也许是她一手安排的。不然不会那么巧,连时间都差不多。我猜测,也许因为她身上有某种疾病,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流产或者生下有缺陷的胎儿,因此老早就做好了准备。”

“那她也实在太可怕了,这都是为了什么……血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假如没有人知晓此事,东陆皇朝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说不定以后还会出现蛮族的后代征讨蛮族呢。”白千云有些暴躁地说。

“我们终究不是太后,没有办法站在她的角度去替她想问题,”安星眠忧郁地说,“就如同我不是你,无法体会孤儿的心境,你我又何尝能体会灭族的愤恨与悲凉呢?其实每一个人,对他人而言都是一道门,一道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门。”

“所以你们长门,所求的只是自己的这道门而已,”白千云说,“我是应该说虚伪呢,还是应该说明智呢?”

“都不是,”安星眠摇摇头,“这不过是两个字:选择。”

白千云长叹一声,抬头看着黑漆漆的矿坑顶部,感慨万千:“选择……是啊,选择。捏面人的老怪物选择了复仇,我的生母也选择了复仇,人世间到底哪儿来那么多纠缠不清的仇恨?已经死去的人终究无法复活,已经失去的机会终究不能重来,又何必那么执著?毁掉辰月教的千年大计、把华族皇朝的皇帝变为蛮族血统,又能得到什么、改变什么?到了最后,其实什么也得不到。”

“她在临死前看着我的眼神,虽然时间很短,我却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想象中母亲的眼神就是那样的,温暖而慈爱,仿佛我就是她生命的延续,可是……她仍然舍弃了我,为了纠结于心中的仇恨。我这些天总在想,她的这一生,到底是怎么度过的?一个本应该牧马打猎,在草原上奔跑一辈子的蛮族女子,变成了天启城的主人,把自己的一生消耗在这个她原本痛恨的地方。她临死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觉得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

“而且这个选择能带来什么样的实质结果呢?”安星眠陪上一声叹息:“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宏靖皇帝非但不是皇族血脉,更加是一个纯血统的蛮族人,可是……难道我们有什么必要去改变这个现状么?”

“没有任何必要,”白千云摇摇头,“别说我身有残疾,就算我是个四肢健全有能力坐上皇位的人,我也不会去和他相争。也许是因为我从小被河洛抚养长大的缘故,我并没有那么深的种族观念。只要能让百姓吃饱穿暖,不要颠沛流离,蛮族人做皇帝,华族人做皇帝,哪怕是河洛人做皇帝又能如何?宏靖虽然在长门这件事上下手残暴冷酷,但毕竟……他也有他的苦衷,总体而言,他还算是个不错的皇帝。假如推翻了他,皇朝大乱,一堆人跳出来争抢皇位,最后受苦的还是黎民苍生。”

“而且现在九州各方势力大致处于平衡的状态,”安星眠说,“华族皇朝一乱,蛮族、羽族甚至于夸父必然伺机而动,到那时候受害的就不只是东陆了,而会是整个九州。那才是真正的魔火,毁灭一切的魔火。就让这个蛮族人继续在皇帝的宝座上坐下去吧,把蛮族人的血脉一代代在东陆皇朝中传递下去。这固然是一种绝大的荒谬,但荒谬的背后却也许反而是九州的幸运。”

白千云点点头:“所以我才觉得,当考虑到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的母亲,内心一定是对当年的做法充满悔意的。她那么痛快地寻死,却很难寻求到真正的解脱,也许到了另一个世界仍然会感到后悔。”

“后悔也太晚了,已经做出的选择不能回头,把以后的选择做好就行了,”安星眠说,“比如说我,现在就闻到了从远处飘来的鼠尾汤的香气,再不回去就没啦,所以我要赶紧选择去喝汤。”

“你自己去吧,我现在不饿,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地下城还真是好,有那么多让人安静的时间。”白千云说。

安星眠也不勉强,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走向城里。但白千云突然叫住了他:“你明天就要出发了,对么?”

“其实是今天,吃过午饭之后。我就是回来看看你,告诉你我查出的一切,然后马上启程去宁州,”安星眠说,“我一天都不能耽误了。”

“那个叫做萨犀伽罗的法器,还在你身上?”白千云又问。

“是的,这个东西,似乎是和我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了,所以风先生并没有带走,”安星眠说,“长门的事情终了了,但我还有很多的谜团没有解开,希望这一次去宁州,能够顺利地救出怀青,解决掉这些谜团。”

“小雪是一个好姑娘,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孩子,你他妈的一定要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来,不然我跟你没完!”白千云瞪大了眼睛作恫吓状。

安星眠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继续向着远处走去。他忽然开始吟唱起一首歌,那歌声令白千云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安星眠所唱的,正是那一夜太后临死前哼唱的蛮族牧歌。想来是他在求证的时候顺便学会的。瀚州草原浩瀚辽阔,一眼望去不见边际,只有在风中摇荡的牧草向远方无穷无尽地延伸,那样的景象,总是能让人感受到难以抹去的苍凉,并且产生某种一抒胸臆的冲动。所以几乎每一个蛮族牧人都是歌手,会在苍天之下引吭高歌,任歌声飘荡在天与地之间。即便白千云听不懂蛮语的歌词,单是那歌声中透出的天地无疆的意境,就已经足够让人想要落泪。

白云如牛羊,

长鞭驱赶太阳。

风吹草老,

鸿雁北翔,

瀚野万里苍茫。

长歌烈酒,

骏马为伴,

此生了无憾。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