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谜之渊

[一]

海水。

四面八方都是无穷无尽的幽暗海水,包围着、挤压着、冲击着,让风笑颜头晕目眩。对于一个习惯了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羽人而言,生平第一次入海,比人类更能感受到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和幽闭。

但她仍然努力坚持着完成自己的职责,用秘术制造出气泡,包住三人的头脸,帮助呼吸。除此之外,她始终注视着云湛。不过云湛的状况看来还不错,一直目光炯炯地寻找着海底城的踪迹。等到气泡耗尽,三人就返身回到海面,让风笑颜稍微休息,再继续寻找。这样高强度的劳作让她头疼得快要炸开,但此时此刻,唯有拼命这一条路。

在第五次下潜并达到某一个深度时,一块黑黢黢的巨大岩石吸引了萝漪的注意。她用事先约定好的手势竖起三根指头,表示“这地方有问题”,云湛会意,操纵浮漂向着那个方向飘去。果然,岩石的外表有斧凿痕迹。

萝漪脱离浮漂,围着岩石游了一圈,翘起了拇指。就是这里!云湛连忙拉住不会游水的风笑颜,带着她靠近。萝漪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试验了七八种不同的秘术,终于,当她又换用了一种秘术后,岩石上的某一部分震动了一下,接着,一道隐蔽的石门开启了。

萝漪打个手势,云湛拽着风笑颜,紧跟在她身后游了进去。这之后是一条冗长的水道,长到让人觉得根本没有尽头,但风笑颜却因此明白了那份笔记里后半段的水路颠簸从何而来。这根本就像是一条在多山多水的地方很常见的地下暗河。暗河的尽头会是什么样的呢?

答案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因为此地的大致风貌已经被当年的旅行家描绘过一次,并且被风笑颜一次次在心中勾画着。现在真正进入了这座海底城,她反而有些失望。因为这里太静谧了,没有半分肃杀的气息,而她本来希望看到一场两败俱伤的大火并呢。

眼前真的就像一个寻常的山谷村庄,四围环“山”,谷地中央的平坦地带坐落着几十座房屋,附近的梯田里种植着各种作物。而抬起头来,头顶上是宛若灰蒙蒙的天空,但风笑颜知道,那里没有天空,只有天空色的穹顶和穹顶之上的海水。如果看久了,那样一成不变的天色的确很可疑,但如果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蓝天白云,那倒也不会露出破绽。

”你怎么了?”云湛问萝漪,“似乎应该受到邪魂吞噬全身发抖的人是我,为什么你会替我发抖?”

风笑颜一看,果然萝漪神情奇异,身子在微微颤抖。不过这是一刹那的事情,萝漪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只是一下子想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而已,”萝漪说,“果然辰月的先辈没有让人失望,竟然能找到这里。”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本来是一处河络的避难之地,”萝漪平淡地说,“就在那个河络被人类追赶得无处可逃的年代,有一批火山河络,利用这里天然形成的海底火山,经过了几代人的改造,才建成了这座海底之城。我离开我的部落之前,曾在部落文献里看到过关于它的记载,但连河络们都并不清楚这里的具体方位,只知道在滁潦海中。没想到,辰月的先辈们竟然能把它发掘出来。”

“那原来居住在这里的河络呢?难道……”风笑颜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能够想象到,在辰月教面前,几百个河络的生命,原本是无足轻重的。而刚才萝漪那一瞬间的失态,大概也是因为想清楚了这些同族的命运吧。

我一直都把她当成危险的、最好不要接近的辰月教主,风笑颜想,但其实她还是个河络,在某些微不足道的时刻,她还会想起自己的出身之地。

“可是后来的村民又是怎么回事呢?”云湛问,“既然这里是个绝密的地点,为什么会让一群不相干的人住在这里,而且还住了那么久?”

“因为海底城本身也是需要人工维护的,”萝漪出神地望着类似天空颜色的穹顶,“我虽然没能亲身经历,但可以猜测当时那些先辈们的想法。海底的城市是脆弱的,必须要有人在其中营建,一方面维护外壳,一方面照料内部的环境,尤其得让这座城能够经受得住法器库开启时的折腾。所以他们一定会抓来很多强壮的普通人,让他们被迫一代代居住在这里。当然了,为了让他们不至于生起反叛之心,最好的方式是先消去他们的记忆,再给他们灌输另一种能让他们从此变得服服帖帖的东西……”

“原来丧乱之神是这么来的,”云湛长出了一口气,“那并不是曲江离自己编出来的故事,而是他无意中得到的,由你们辰月教的那些迷恋法器的人捏造的谎言。因为他们自己都牺牲自己的眼睛制作了法器,所以全都成为了独眼人,索性捏造出这样一个和眼睛有关的邪恶神话。”

萝漪轻声念诵着:“天神以神力创世,而后陷入疲惫的安眠,一万年后醒来,大地已经万物繁荣,天神对奴仆墟渊说:我的仆人,天地已成,你当替我巡视大地,且看生灵是否值得沐浴神之恩泽。如是,可赐福于他们;如否,则可清除之,令大地恢复洁净。”

“墟渊于是光降凡间。他的左眼带着慈悲的神光,右眼带着惩罚的火焰。

“墟渊说,吾眼所见,皆为渎神之罪恶,不可救赎。于是他毁去左眼之慈悲,仅余右眼之惩罚,将谨遵神主之命,以丧乱之名毁灭人世,澄清天地。”

“可怜的是后来的那些曲江离的信徒,以及这个村里被挑选为信徒的无辜人们,”风笑颜的腔调听来很不忍,“其实他们已经完全没有用了,所有的法器早已制作完毕。但他们仍然在愚昧的信仰下,白白残损肢体……”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云湛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拍拍风笑颜的肩膀表示安慰,后者却大惊失色:“你怎么了?怎么手掌又冷又热的?”

“说明我现在精神亢奋,”云湛飞快地岔开话题,伸手指向前方,“看,已经能看清楚村子了。我没有认错的话,那是曲江离和他的手下。好家伙,真带了不少人呢,快和出来迎接的村民差不多了。”

前方无疑就是笔记里提到过的那块“聚会用的空地”,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这块空地一定是故意留出来的,专门用于“神使”们接受村中人的膜拜。这些村民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按照神的旨意维护着这片小小的世界,一代又一代地耐心等待着神的降临。过去的千年间,他们的祖祖辈辈一定都是在失望中闭上双眼的,但到了五十七年前,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神的子民并没有被神抛弃,他们又重新获得了神的恩宠。

所以他们都无比激动,黑压压跪成一片,而独眼人们以掌控者的姿态坦然接受着跪拜。这些人身上都带着强大的精神力量,或许已经是曲江离的全部精锐了。

“我们盼望神明回来已经很久了”、“我们世世代代都永远是神的子民”、“二十年前闯入的妖魔还在,我们无能为力,只能期望神能消灭他们。”风笑颜利用秘术监听着远处村民们说话。

“所谓二十年前闯入的妖魔,应该就是背叛曲江离的那群人了,”萝漪思索着,“他们果真来到了这里,而且一直守护着法器库。”

“我明白了,手记里提到的那只怪物,一定就是他们驯养来对付这些独眼人的,而后来击杀独眼人的藤蔓,也是受到了他们的操控。”风笑颜恍然大悟。

“可是那只巨兽呢?”云湛左顾右盼,“既然敌人已经出现,它为什么还不过来袭击?”

“已经袭击过了,”萝漪伸手一指,“好像被某种看不见的细丝缠住了,正倒在树林边。”

这只巨兽的确长得非常奇特,如旅行家所形容的,长三丈高一丈,差不多和两头六角牦牛一样大小,而且形貌凶恶至极。不过现在它被秘术捆绑住,完全不能动弹了。但它仍然在竭力挣扎咆哮,声音极有威势。

趁着独眼人的注意力大多放在这头怪兽身上,三个人借机悄悄靠近。他们看到了曲江离,也就是化身为“丧乱之神”的元凶。他仍然戴着那张惨白的面具,双眼也藏在面具上的水晶之中,看不清眼神。但可以想象,他的目光中一定燃烧着充满渴望的熊熊烈焰,等待着法器库的开启。

“法器库会在什么地方?”风笑颜问。

云湛观察着周围的地势,寻找着法器库可能的隐匿之处。不过还没等他找到,地面忽然开始了轻微的颤抖,接着颤抖不断加剧,连不远处的农房都有些摇晃起来。本来聚集在一起的人群迅速散开,把那块空地留了出来。云湛一下反应过来,原来这块空地也并非只是为了集会而设,它就是法器库开启的地点!

“时间到了!”萝漪轻声说。

空地的地面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缝,随即猛然开裂,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四方大洞。独眼人们兴奋异常,曲江离却很镇定,轻轻摆摆手,阻止他们涌向那个大洞。

“为什么不进去?”风笑颜不解。

“因为妖魔还在这里呢,他怎么能轻举妄动,”云湛努努嘴,“喏,他们来了。”

风笑颜回头一看,突然间两眼瞪得圆圆的,浑身的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样。她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忘情地想要站起来迎上去,幸好云湛手快,一把按住她,不让她动。

“现在先别露面!”他警告说。

“可是……那是我父亲啊!那是我父亲!”风笑颜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强压住自己大声尖叫的冲动。

她看到了一个羽人。正当曲江离制止住手下们冲进法器库时,从不远处的民居中悄声无息地走出一个人。他并没有凝出羽翼,但却像没有重量一样,就那么轻飘飘地飞升而出,缓缓地升到半空中,再悠然落下。

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自己的父亲,甚至连画像都没见过,但风笑颜只看一眼就认定,这一定是龙斯跃,她的父亲。他和自己的脸型很像,只是带有一种男性特有的潇洒气质,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羽人。而且可能是利用了法器的作用,他看起来出奇地年轻。风笑颜可以想象龙斯跃二十年前是怎样的风流倜傥,获得风家姐妹的青睐倒也不足为奇。

我的父亲,他还活着……我的亲生父亲!风笑颜不知不觉已经热泪盈眶,到了此时,她才意识到,一个活着的父亲或母亲对自己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童年时代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瞎了一只眼有如老妇的母亲形象,早已给她刻下了抹不去的悲惨印痕。

“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现在不是露面的最佳时机。”云湛握住风笑颜的手。这只温暖有力的大手让风笑颜稍微镇定了一点。她艰难地点点头,不再乱动,这时候她又感到云湛的手好像在一瞬间变得冰凉,但后者已经及时松开了手。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焦点区域。不只是龙斯跃,在他的身后,紧跟着出现了另外十个人。风笑颜数了两遍,连父亲在内一共十一人,有男有女,然而——并没有任何一个长得和自己比较近似的,或者和十七年前那个有若鬼魅的老妇人有一丁点相像的女人。也就是说,孪生姐妹中的妹妹风栖云并不在这里。

村人们迅速退去,但在离开前,他们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仇恨的目光投向了那十一个人。曲江离纹丝不动,他的信徒们则迅速摆开阵势,和这十一个人对峙着。

风笑颜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知道,自己即将听到一场与二十年前的真相有关的对话,而这也是她最为关心的。父亲龙斯跃究竟是什么人,究竟做过些什么,答案就藏在二十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之中。

果然,曲江离看着龙斯跃飘然靠近,隔了很久,才冷冰冰地开口说:“龙斯跃,这二十年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贵体无恙,能够好好地活着等到我回来。我很高兴,你没有让我失望。”

“可惜我很失望,虽然这也在意料之中,”龙斯跃摇摇头,“如果不是连衡那个叛徒贪欲作祟,半途上劫走了你,你现在尸体都化成灰了。但是连衡这个人,阴险毒辣、谨小慎微都不缺,唯独缺了成大事的气魄胆略,所以他迟早死在你手里。”不知道是否因为二十年来都守护着这座法器库的缘故,他的东陆语似乎说得并不很纯熟,有些生硬,腔调也慢吞吞的。但令风笑颜陶醉的是,父亲的嗓音也十分好听。

曲江离哼了一声:“我是辰月的叛徒,你是我的叛徒,连衡又是你的叛徒,这一连串的背叛倒也足够精彩。不过连衡如你所说,是个过于谨小慎微的人,他虽然得到了法器库的位置,却忌惮着我的手下,一直想要逼迫我教给他召集信徒的方法,想要把他们全都杀死之后,再去独自占领法器库。正因为这种忌惮,他才始终没有杀我,最终让我找到了机会回到这里。”

说完这番话,曲江离背着手,慢慢踱到开裂的黑洞前。他挥了挥手,手下的信徒们纷纷点起火把扔进洞里,龙斯跃并没有阻拦。风笑颜很是吃惊,萝漪对她说:“放心吧,这点火烧不坏法器的。法器库十九年没有开启,这是熏里面的秽气呢。”

“秽气未散,半个对时内还进不去,”远处的曲江离对龙斯跃说,“我们还有一些时间叙叙旧。一别二十年,我正是很想念你呢。”

他嘴里说着,手上已经做出了动作,龙斯跃脚底踩着的地面忽然泛出红光,一股灼热的岩浆从地下涌出。但龙斯跃并没有躲闪,眼看岩浆就要吞没他的足踝,风笑颜差点没尖叫出来,却看见岩浆的颜色已经迅速黯淡下去,而龙斯跃的双足隐隐冒出白气。原来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使用冰系法术迅速冷凝岩浆,化解了这次攻势。

曲江离仍然只是手指轻弹,却已经骤然变招。一团紫气从他手里释放出去,把龙斯跃全身围住,那是一种吸取生命力的谷玄秘术,但龙斯跃不知使用了什么咒术,紫气很快被驱散。

曲江离冷笑一声,再度换招,龙斯跃头顶雷声炸响,几道电光凶猛地劈了下来。这次龙斯跃既没有闪避也没有阻挡,任由电光打在身上,但他却显得安然无恙,倒是脚下的土地迸裂开来,一片苔草被烧焦了。看来他是不动声色地把雷电全部引到了身外,借助脚下的土地加以化解。

两人电光火石之间交换了三招,曲江离显然并没有用足全力,但龙斯跃化解起来却也轻松随意。云湛回想起萝漪在曲江离手下吃过的大亏,心里算计着,龙斯跃不应该有那么厉害,除非……

“你口口声声说背叛我是为了阻止法器库的开启,你在放屁啊,”曲江离的语调充满嘲讽,还隐隐带着愤怒,“你的实力我还不清楚么?不靠着法器的提升,刚才我那三下,任何一下都能要了你的命。”

“如果我把命都让给你了,那还怎么守护法器库呢?”龙斯跃反唇相讥,“历代以来,君主们之所以觉得天驱危险,除了他们对信仰的坚守之外,还在于他们为了信仰而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曲江离并没有丝毫吃惊:“你果然是个天驱武士。十九年前,其实你还是开启了法器库,取出了其中的部分法器。而其他的这些人,也和你一样使用了法器吗?”

龙斯跃身后的十个人保持着沉默,表现出默认的姿态。龙斯跃说:“所以我们这十一个人,就和你手下一百人没什么区别了。你觉得你会有胜算吗?”

“只要我一个人能胜过你们这十一人,就足够了。”曲江离淡淡地说。

[二]

“他真的能一个人对抗十一个人吗?”风笑颜紧张地问。

“他不能,法器或许可能,”萝漪回答,“这十一个人没有完全控制法器的本事,不能完全发挥出法器的力量,而曲江离却找到了克制的办法,对抗二十二个人也不是不可行。”

仿佛是为了印证萝漪刚说的话,曲江离运气许久后,摊开双掌,左掌心燃起一团颜色怪异的白色火焰,右掌心则是一个氤氲转动的气状黑色球体。与此同时,他一直挂在胸前的项坠开始发亮了。

“说明他开始催动法器的力量了,”萝漪说,“所以这个挂坠必须保护住他的精神不被侵蚀。”

“到底为什么要用法器?”风笑颜又问,“如果连自己的精神都会被吞噬,那使用法器究竟有什么意义?”

“你看看曲江离的力量,就能明白了,”萝漪死死盯着场中,“任何人看了都很难不动心。”

说话时,双方的比拼已经开始。曲江离右掌的黑色球体不断扩大,忽然间扣到了左掌的白色火焰上。刹那间,火焰的颜色竟然变得乌黑,而曲江离大喝一声,火光暴涨,十余道黑色烈焰激射而出,袭向龙斯跃和他的同伴们。

毒焰就像一条条扭动的黑蛇,瞬间将众人缠绕起来。奇怪的是,龙斯跃出现时显得身形飘逸,此时躲闪火焰却左支右绌,动作很是僵硬,其他人也大同小异,竟然轻易就被火焰烧到了身上。好在他们秘术功底都很深厚,很快以各种秘术隔绝了火焰,没有被烧伤。

但曲江离以两种秘术混合而出的黑焰始终无法被扑灭,一直在空中盘旋不止。龙斯跃等人就像全身抹了蛇药的人身入万蛇之窟,虽然暂时不会遭毒牙啃噬,但被群蛇环伺,想来也应该足够难受。但他们还是表现得相当镇静,一面与黑焰相抗,一面伺机反击。

一个中年女子首先发难。她以奇特的姿势跪伏在地上,十指发力,竟然深深插入了土地中。随着这一插,以她的十指为起点,十道波纹状的隆起出现在地表,就像是有钻地的动物紧贴着地皮,向曲江离高速移去。

曲江离伸出左足,在身前的地上划了一道直线。那些“波纹”刚刚钻到直线前方,似乎是受到了阻碍,立即钻破地面,激射而起。泥土和砂石像被赋予了生命,带着呼啸的声响直撞向曲江离的身体,每一粒都带着极大的破坏力,足以钻透一张牛皮。

但曲江离没有闪避,任由利箭一样的砂石击打在身上,砂石轻松地钻透了他的身体,却既没有声响,也不见血光。

“残影术!”萝漪低呼,“那只是一个残影。”

话音未落,曲江离的真身已经出现在了中年女子身前。中年女子刚要抬手抵挡,曲江离的身体却再次移动,来到了她的背后。女子的脖子慢慢现出一道淡淡的印痕,并且不断扩大,突然之间,印痕开始无法阻止地变成宽阔的裂缝。

然后女子的头颅落在了地上,黑色的血液从脖颈出汨汨流出。而曲江离的手上,一根细如蛛丝的透明丝线忽隐忽现,那是一根用秘术凝结的冰线。

“人的身体总有肉体的极限,”萝漪说,“武士有速度和力度的极限,秘术师有精神力的极限。但人们总是要追求更大的力量,如果肉体不能承受,能否使用其他的事物来承受呢?这就是法器的起源了。法器能帮助凡人提升精神力,帮助他们施展出超越极限的强大秘术,但这一切也要视他们本身的秘术功底而定。打个比方说,有合适的地基,总能建好房子。但地基挖得深,房子才能盖得高。”

云湛点点头:“我明白了。之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遇到的独眼人秘术虽强,却并没有强到超乎我见识的地步,而曲江离又那么离谱。那也是由自身的精神力基础而来的。”

“曲江离还不一样,他已经疯狂到把法器嵌入自己的身体了,自然和旁人不同。他曾经有一些很强大的追随者,但我猜测,一部分由于使用法器过度,已经被废掉了,还有一部分则在二十年前的事变中被龙斯跃设计除掉了,”萝漪说,“而现在的这些独眼人水准未必够,一方面可能浪费了本来取出的数量很有限的法器,另一方面他们的精神力量很难保证不被迅速反噬,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获得曲江离赐给的法器。他需要更多的法器,以便吸引更强的追随者,把法器交给他们才能物尽其用。”

此时曲江离已经又击倒了两名当年的背叛者,而且都是痛下杀手毫不留情。但正当他看着地上三具尸体,胸中充满复仇的快意时,无意中一回头,却发现自己带来的手下却也已经倒下了一大半,在地上翻滚挣扎,痛苦不堪,身上的黑色火焰烧灼着肉体。剩下的则纷纷躲闪,显得十分狼狈。

龙斯跃抄着手站在一边,仍然被黑焰围绕着:“你忘了一件事。如果我们对付不了这样的火焰,你的手下更加对付不了。你和二十年前还是没什么变化,作茧自缚。”

曲江离的脸藏在面具里看不见,但能听出来,他的声音依然镇定平静:“我说过了,只要我能清楚你们所有人就足够了。马上进去!”

最后一句话是对还幸存的独眼人说的。得到命令的信徒们立即行动,但龙斯跃这一次并没有去阻止他们。他终于熄灭了身上的火焰,开始凝神准备应付曲江离新一轮的狂暴攻击。

云湛捏了一下萝漪的手心,意思是“看准时机,准备动手”,萝漪会意地点点头。

曲江离凝立不动,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不知道他接下来的举动。九州的秘术通常对应于十二主星的星辰力,有着种种截然不同而威力奇大的效果。一般的秘术师一生能修炼一两种不同系的秘术已经很难得,但有了法器的支持,谁也无法预料曲江离会使用什么样的秘术。风笑颜更是紧张得满手心都是汗,生怕自己的父亲没办法应对。

然而这个戴着面具的怪人的行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五指虚抓,一大块泥土从地上飞起,落入他的手心。正当风笑颜以为他是要效仿刚才那名中年女子的攻击方式时,曲江离却催动秘术,把泥土揉在了一起。一道金光闪过,泥土的形状变得细长,同时呈现出金属的光泽,变成了一把长剑。

他扬起长剑,身形晃动间逼近了龙斯跃,挥剑向他劈去。剑气纵横中,云湛瞠目结舌地发现,曲江离的剑法精妙狠辣,不亚于任何九州第一流的剑术大师。

魔武双修?

风笑颜对此没什么见识,云湛和萝漪却相顾骇然。武术和秘术,有着几乎完全相悖的修炼方式,两者兼修难于登天,一般人最多不过是以某一项为主,另一项作为辅助。但已经展露过高深秘术的曲江离,此刻竟然能运剑如风,实在是过于诡异了。

显然龙斯跃也没有想到曲江离会玩出这一招,而秘术师本来就应当远距离与人对战,一下子遇到近身搏击的武学招式,有些招架不及,勉强闪避了几下,身上已经连吃三剑,好在都没有伤及要害。

龙斯跃的同伴们赶忙上前助阵,曲江离大吼一声,长剑上泛出红光,竟然是把秘术贯注到了剑身上。宝剑挥过处,燃烧的火焰带起灼热气浪,让人更加难以防御。

激斗中曲江离举剑向天,剑身上炽焰暴涨,一片流星般的火雨疾飞而出,逼得众人狼狈躲闪。他随即再回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但这一次却并没有火焰飞出,取而代之的是——风刃。

尖锐的破空响声后,除了龙斯跃躲避及时外,其他人都被风刃击中。那些无形无色却又坚硬如刀的疾风,在他们的胸腹、头颈处割出致命的伤口。

只剩下龙斯跃一个敌人了。曲江离得意至极,双手握剑,开始聚集旋风,准备给龙斯跃避无可避的致命一击。他的胸中充满了即将胜利的喜悦,在那短短的一刹那,放松了警惕,然而正当他的风刃阵即将放出时,却忽然感到背心微微一痛。凭借着敏捷的身法,他在这一瞬间不可思议地做出了一个闪身的动作,躲开了后心要害,“哧”的一声,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左臂。

“是谁?”曲江离一声暴喝,恼怒地回过身来,眼前出现的赫然是两个老熟人:云湛和木叶萝漪。云湛的手里握着正在颤动的羽族强弓,这一箭正是他射出来的。而曲江离所不知道的是,这一箭能无声无息地射中他,除了他得意忘形之下疏于防范外,最重要的在于,还有一个至今没有露面的人,消去了云湛出箭时的声音。

“二位是?”龙斯跃看着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发问道。

“现在不适合问这些问题,解决了老怪物再说,你知道我们是友非敌就好了。”云湛回答。

“我说过,你的命运就是不断地失败,”萝漪始终朝着曲江离,双手都已经准备好了“枯竭”,看来是决意以自己杀伤力最大的秘术和对手力拼,“你看,你的手下都已经完蛋了。”

曲江离悚然回头,只听见法器库里隐隐传出不断回响的惨叫声和呻吟声,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出来。他突然明白过来,伸手指着龙斯跃:“你……你……”

“上一次法器库开启之后,我就趁着关闭前在里面做了点布置,”龙斯跃微笑着说,“我希望确保里面的法器永远不会再被人占有。”

面具下的脸虽然看不到,但长袍下的身体却在微微颤抖,可想而知曲江离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甚至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以寒气冰冻住伤口,既能暂时止血又可以缓解疼痛,随即风刃狂卷,打算把眼前的三个敌人都绞成碎块。

这样的选择其实正中云湛下怀。之前他一直担心着曲江离所使用的秘术无色无声难以防范,风刃虽然声势奇大,却存在着重大缺陷,那就是尖利的破空之声,这样的招式云湛丝毫也不陌生。许多年前云灭训练他的时候,会蒙上他的双眼,然后用没有掰掉箭头的利箭一箭一箭射过去。

“不要光躲,光躲没用,”云灭一边射箭一边说,“我要求你每躲过十箭,至少还我一箭,否则今晚没饭吃。”

年少的云湛满头大汗,竭力用耳朵捕捉着云灭故意露出的破绽,然后开弓射去。不过在眼下,肉眼看不到的风刃可以用耳朵辨别来路,但即便用双目捕捉,他也找不到曲江离身形上的破绽。曲江离近乎完美地诠释了魔武双修的真谛,一面秘术攻势凶猛,一面又像一个身法敏捷的武士一样不断走位,这让寻常武士面对秘术师时的优势荡然无存。

萝漪和龙斯跃身法不及云湛,只能不断利用秘术硬挡。但他们身上也同时体现出了秘术师远距离攻击的好处,反而能不断给曲江离制造一些麻烦。只是曲江离借助法器的支持,即便被秘术击中,也能轻松化解,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还是需要射中他一箭,云湛一面躲闪风刃,一面努力寻找着可乘之机。如果他能稍微再慢上一点,只需要慢一点……

但与云湛期望的相反,曲江离反而加强了攻势。云湛听到裂开的地穴里不断传出轰鸣声,忽然间明白过来,法器库的开启时间所剩不多了。曲江离再不抓紧时间,只怕又得等上十九年了。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当时的辰月教主苏玄月也是那样苦苦等待着十多年才到来的时机,但由于云灭的出现而错过了。这一次,还会重演相同的一幕吗?

但曲江离不是苏玄月,他的执着似乎更甚。杀红了眼之后,他已经把自己的力量发挥到了极限,空气中仿佛有万箭齐发,云湛步伐再快,身上也留下了不少的擦伤。而萝漪和龙斯跃也并不比他强到哪里。

突然之间,曲江离猛地变招,风刃消失无踪,而空气中好像出现了无形的墙壁。这是将空气挤压在一起的秘术,虽然没有风刃那么刚猛,但由于动作缓慢,反而令人难以捕风捉影。三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和曲江离一起,被无形而坚似铜铁的空气挤入了地穴中。

风笑颜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跑到了洞穴边,也跟着跳进去。至于这一英勇举动到底是因为担心父亲更多一点,还是担心云湛更多一点,她已经没时间去掂量了。

[三]

首先看到的是遍地的焦尸,那是刚才被龙斯跃十九年前布下的陷阱所诱杀的独眼人,但比起其他的东西,这些尸体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法器库比云湛想象中还要大一些,它并不甚宽,却像一条看不见止境的地下甬道,窄而长地向远处延伸出去,那一件件的法器就安放在甬道的两侧,其间的怪异程度超乎他的预期。眼前的一切光怪陆离,让人恍如置身于一场噩梦中。

色彩。斑驳陆离的怪异色彩。法器库的四壁都用特殊的玉石筑成,可以吸收逸散的星辰力,这使得整个法器库笼罩在一团橘黄色的光晕中,而每一样法器更是都在闪耀着不同的光泽,被不同的物质容纳其中。一个通体血红的玉镯被冰冻在一块巨大的寒冰中,闪动着灼灼的光芒,似乎要把冰块熔化;一个拳头大小的水晶酒樽中盛满了无色的液体,一根淡蓝色的丝带如同游鱼一般不安分地游动着;一个灼热的岩浆池中,某一样看不清形状的黑色物体上下沉浮;几十根细密的金属丝牢牢缠绕着一本看似寻常的书,从那些发黄的纸页间隐隐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传出……法器库就像是一个陈列馆,不同的法器在闪烁,在震动,在鸣叫,令这个并不十分大的地下石窟充满了嘈杂的嗡嗡声。

“法器是很难保持平静的,”萝漪低声说,“所以一定要用特殊的秘术束缚住。”

甚至还有相互制衡的法器。云湛看到一只碧绿的竹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牢牢锁住。竹哨和大锁都在剧烈震颤,好像两个比拼功力的绝顶高手,却又谁也制不住谁,只能陷入无止境的僵局。但它们无法做到像曲江离找到的两件法器那样在安静中克制,如果戴在身上的话。或许会两败俱伤,同时损毁。

云湛忽然产生了-个奇怪的联想:每一件法器都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虽然被束缚千年,却无时无刻不在努力挣脱。而这个法器库,与其称之为仓库,不如说是一个陈列噩梦的长廊,它就像孩子们经常做的那种恐怖的噩梦,一条在阴暗中无穷无尽的长廊,长廊两侧全都是阴森的乱舞群魔,你根本无法知道你会在长廊的哪一段突然惊醒。

他还注意到,有很多用以压制法器的容器已经空了,那些无疑是被历次进入法器库的人们取走了的法器。他尤其看到一个极小的色泽暗淡的瓷瓶,歪倒在一张石桌上,已经空了,但仔细辨识,这个不起眼的瓷瓶竟然是用整块星流石雕刻而成的,可想而知其中所镇压的曾经是多么难以制服的法器。云湛立即想到萝漪曾告诉他的:“曲江离在胸口镶嵌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小瓷片。”

看来曲江离也是个很有眼力的人,云湛想。

曲江离似乎也被这里的景象所吸引。虽然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进入法器库,他仍然流连着,陶醉着,几乎忘记了向三个敌人发起进攻。但这样的遗忘是短暂的,轰鸣的石窟在提醒着他抓紧时间。

“让你们死在这里,也算是便宜你们了,”他冷笑着,“和法器作伴去吧!”

他的面孔变成了深碧色,浑身骨骼格格作响,不知道又要施展怎样凶狠的秘术。云湛瞄住了他的咽喉,但曲江离站立的姿势毫无破绽,这一箭始终不敢射出去。

然而就在曲江离即将出手的一刹那,意外的变故发生了,他之前一直用秘术冻住的、被云湛所射穿的伤口,不知怎么的解冻了。非但如此,伤口处的血液开始加速流转,顷刻间血如泉涌,在地上流成一片。

曲江离惊怒交集,又想要止血,又想继续攻击,这瞬间的迟疑逃不过云湛的眼睛。他也不再去使用连珠五箭、连珠七箭之类的花巧,而是把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在手中那唯一的一根箭上。“嗖”的一声,弓如满月,利箭带着云湛孤注一掷的决心飞了出去,正中曲江离的胸口。

而几乎是在同时,萝漪的杀招“枯竭”也击中了曲江离的身体。他被箭支和秘术的冲力打得横飞出去,脸上的面具片片碎裂,胸前的吊坠也“叮当”掉落在地上。

云湛却先回过头,往角落里看去。风笑颜轻巧地钻了出来,满脸得色。

“一点小秘术,可以促进液体的流动,”她笑嘻嘻地说,“这叫做四两拨千斤。”

“你这四两倒真是起大作用了,”云湛摸摸她脑袋,“快出去吧,法器库快要关闭了,晚了出不去了。老怪物日思夜想着法器库,就让他永远呆在这儿陪着这些法器吧。”

龙斯跃当先领头,萝漪和风笑颜都赶忙紧随着出去,云湛断后。此时法器库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地面的洞口慢慢开始缩小。风笑颜气喘吁吁爬到了地面上,扭头一看,却不见云湛的身影。

“喂,那个傻小子干吗去了?”她急忙问萝漪。

萝漪也傻眼了:“他不是跟在我们后面的么?”

两人忙回到洞口,法器库的入口已经在不断收缩,眼看只能容两三个人进出,再缩小的话,恐怕连一个人都出不来了。风笑颜冲着洞口喊了几嗓子,但在轰隆隆的声音中,即便云湛有回音也听不到。

会不会刚才曲江离是在装死,然后垂死挣扎打伤了云湛?风笑颜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坏了,她咬咬牙,就想要跳下去看个究竟。龙斯跃赶忙拉住她:“不能回去!洞口马上封闭了!”

这是父女两人见面以来,第一次发生接触,虽然龙斯跃还不知道她的身份。风笑颜心里一热,脚步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这么短暂的一迟疑,忽然一团黑影从地下疾冲出来,把她结结实实撞翻在地。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法器库的入口完全合拢了。

这一撞力道不小,风笑颜被撞岔气了。她好半天才缓过来。一抬头,正看见气喘吁吁的云湛,登时满腔的关心化为怒火:”你这个缺心眼的白痴!想要在地下装乌龟玩吗?”

云湛喘着粗气:“不是,我本来紧跟在你们后面的,可是我突然看见了老怪物的脸……那就说什么也得把他弄上来了。”

原来云湛耽搁那么久,是为了把曲江离也拉上来。风笑颜慢慢站起来,看着曲江离,他已经身受重伤,无法动弹,面具也完全碎裂,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

“不对啊,他不是为了装扮丧乱之神,挖掉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吗?”风笑颜大惊小怪起来,“可是现在他的两只眼睛都是完好的啊!”

“是啊,我就是看到这两只眼睛,才过去仔细瞧了他两眼的,”云湛小心地替曲江离涂上伤药,显然是想要延缓他的死亡以便问话,“然后我就发觉这张脸非常熟悉。”

“熟悉?”

“接着我终于想明白我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张脸的了,”云湛说,“我在天启城里,曾经和一个当年追捕过公孙蠹的御前侍卫聊过天。他给我看过他留下来的通缉访牒,访牒上有公孙蠹的画像。”

“啥?你说什么?”

“没错,说起来不可思议,但是货真价实的,这个成天戴着面具的老怪物,不是曲江离,而是公孙蠹。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冒充曲江离。是他召集了那些失散的独眼人,是他策划了那一系列杀人挖眼的报复,是他回到了这里,企图霸占辰月法器库。”

“这么说来,这是个满嘴正义公理,其实一肚子贪欲心机的家伙?”风笑颜喃喃地说。萝漪好像早有预感,并不太吃惊,龙斯跃则大惊失色。

“我也听说过公孙蠹的名字,这个人的确不是曲江离”他说,“我和他面对面打过不止一次交道。”

“这二十年发生了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事,”风笑颜柔声对自己的父亲说,“我们让他自己亲口说吧。”

“你们说得对,也说得不对,”躺在地上的公孙蠹突然开口说,“我的确是公孙蠹,这一点不假。但我并没有冒充曲江离。”

云湛不解:“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在这一年里,我既是公孙蠢,也是曲江离,”公孙蠹用低沉的声音说,“只不过是在公孙蠹的身体里,驻扎着曲江离的灵魂而已。”

“你在说什么?你要死了所以脑子糊涂了吧?”风笑颜忍不住说。

“我的脑子糊涂了很多很多年啦,到死的时候出该清醒清醒了,”公孙蠹嘿嘿一笑,“刚才这位羽人的一箭,把我胸口那个项坠断了,曲江离的灵魂也因此离开了。这一年的时间里,我清醒地知道发生的一切事情,但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这还是第一次回复自己的神智。”

“可是,真的存在灵魂这种东西吗?”萝漪皱起了眉头,“我们辰月教试图证明灵魂的存在或者不存在也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灵魂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公孙蠹回答,“那其实是一种邪咒,一种在临死前封存自己的记忆和意识并扰乱他人精神的邪咒。中了这种邪咒后,我就始终带着曲江离的记忆,并以曲江离的方式进行思维,可以说,曲江离虽然死了,却利用我再造了他的灵魂。”

云湛有点明白了:“你是说,曲江离在临死前算计了你?”

他忽然对公孙蠹生起一丝同情,慢慢挟起他,让他靠着一棵树坐下。公孙蠹喘息一阵,开始讲述:“你调查过我,对吗?那你也许对我的为人略有耳闻。很多时候,为了抓到我要抓的人,定到我想定的罪,我都是不择手段,为此受到了很多非议,却始终我行我素。”

“我早就听说过,”云湛点点头,“所以我才去调查了你的死亡事件,并且得出结论,你用你无辜的侄儿做了替死鬼。”

公孙蠹神色黯然,过了很久才说话:“不错,我对不起他。但在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无论如何要留下这条命,以便把丧乱之神的真相彻底查出来。”

“是一位旅行家拜托你查的,是吗?”

“是的,他是齐王的朋友,”公孙蠹说,“我一听他诉说完事情经过,就知道这当中包含着一些极危险的组织,而当我察觉他们把黑手伸向齐王时,更是惊诧于那种不顾生死的可怕力量。可惜我没能够救到他们,但按照事前约定,我取得了全部的手记手稿。但我没有时间了,独眼人和皇帝,两股势力都想要我的命,我要想继续调查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假死。但你必须清楚,我绝不是怕死……”

“你当然不是怕死,”云湛冷冷地说,“你不过是认为你的性命比别人的更有价值,所以要用别人的命去给你铺路,以便完成你的伟大事业而已。”

公孙蠹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自从卷入这件事,我就开始物色替身,后来找到我的侄子。他的辈分低,年龄和我相当,身材容貌近似,而且来自深山,旁人要追查也不容易。所以我把他带回了天启,暗中迷晕他,记住了他的所有伤疤。安排逃亡的那一天,路线是我选定的,但我却事先故意走漏了风声,并提前在悬崖下等候。当马车摔下来后,我迅速找到残骸和尸体,毁去了尸体的脸。从此以后。我作为一个死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听到公孙蠹的这句“从此以后,我作为一个死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风笑颜忍不住偷眼向龙斯跃看去。由于进入海底城以来,不断发生新的事故,她始终没能和龙斯跃说上一句话。眼下公孙蠹讲的她其实并不感兴趣,但看龙斯跃听得专注,只能无奈地叹口气,也跟着听下去。

“这之后的十五年中,我慢慢摸清了那些独眼人的动向,也基本掌握了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在齐王遇害的五年前,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往前数二十年,独眼人中产生了分化,据说是曲江离对下属过于严苛毒辣,所以有人故意挑唆背叛,导致曲江离被伏击后失踪。但他们相信曲江离一定还活着,所以始终都在寻找他,不过总不得要领。”

“要论找人,谁能比得过你呢?”云湛不知道是在夸奖还是挖苦。

“我从手记里注意到,那个叫连衡的人大有问题,并且怀疑他既然能假死一次,就很可能再来第二次。于是我开始满九州地寻找他,这个过程持续了足足十多年,直到去年,我终于成功了,并且在连衡的藏身之处发现了一直被囚禁的曲江离。我监视了好几天,发现连衡的目的是独霸法器库,为此用尽各种酷刑,持续不断地折磨他,而曲江离显得很有心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透露一丁点,保证连衡不会失去耐心而杀掉他,但他所说的都很零碎,始终不能让连衡得窥全貌。

“我本来打算出手把他们都杀死,但想到那个法器库只要存在一天,就始终是个巨大的威胁,何况还有很多曲江离的信徒活着,总得想个法子把他们一网打尽。于是我就打定主意,按兵不动,等连衡一点点把所有信息都逼问出来之后,再来个黑吃黑。但我并没有料到,曲江离在身体被束缚的情况下,精神游丝却异常敏感,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并且感受到了我头脑里的那种疯狂的执着,而我虽然年纪大了,因为多年习武,体魄也非常强健,他决意利用我。”

“也就是控制你的头脑,换取你的身体,对吗?”云湛问。

公孙蠹咳嗽一声,嘴角咳出了鲜血:“我上当了。曲江离的身体早就在长期的酷刑中被毁掉,一旦脱离那些穿过身体的尸麂线,很快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衰竭而死,所以他虽然已经找到了摆脱尸麂线的方法,却没有急于逃跑,一直都在物色替身,而我就是主动送上门的猎物。那一天夜里,他察知到我又在监视他们,于是突然发难,杀死了连衡,自己逃出去。在此之前,他已经悄悄运用邪术,把自己的精神力量储存在了那个挂坠里。”

“我悄悄跟踪他,自以为能抓住他,却不知他也是故意让我跟上的,目的就是先发制人。当来到一片荒僻的坟坡时,他假装伤势过重倒在地上,当我上前查看时,被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反过来偷袭成功,接着,他的精神就像烈性毒药,强行侵入我的头脑,并且控制了我的身体,把他胸口的法器取出嵌到我身上。曲江离死了,我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傀儡,成为了新的丧乱之神,带着曲江离生前的思维和欲望,为他召唤信徒,诛杀叛逆,并为了重回法器库做准备,直到刚才……”

“这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不是吗?”风笑颜忽然插嘴说,“你费尽心机想要留下自己的命以完成你的正义事业,甚至不惜为此害死了你的亲人,但到了最后,正是因为你的存在,才让邪恶获得了新生。如果没有你的话,也许曲江离会直接死去,也许他只能随便找一个瘦弱的路人将就使唤,令他的力量大打折扣……但是你活着,你牺牲他人去维护你的正义,终于成全了曲江离。”

公孙蠹没有回答,但脸上的悔意一望而知。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喃喃地说:“不过好在我自知自己的行动非常危险,早就留好了后着,在大内仓库里偷藏了一份资料。更巧的是,就在我找到连衡之前,我遇上了一个当年曲江离的女信徒的后代。那位信徒在二十年前那场内讧中丧生,因此他也在寻找真相,寻找他母亲死亡的原因。”

“崔松雪!”风笑颜叫出了声,“我想起来了,我师父说过的,崔松雪的娘就是二十年前死去的!”

公孙蠹点点头:“看来你们也找到崔松雪了,并且得到了我转交给他的笔记。总算我还没有把事情弄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

“崔松雪是个了不起的人,”云湛说,“他也循着笔记找到了法器库,我没有猜错的话,也许他还挖掉了自己的眼睛以获取独眼人的信任。如果不是他冒死给我传书,我到现在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今天也就不会站在这里。”

“他和我一样坚定,但他却使用了正确的方式,”公孙蠹长叹一声,“所以他成为了英雄,而我则是天大的罪人。”

公孙蠹已经很虚弱了。他的双眼疲惫地合上,在无法形容的痛悔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云湛叹息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诚如风笑颜所言,如果不是他无比强烈的摧毁丧乱之神的意愿,曲江离反而无法延续他的欲望--至少不会得到这么一具武艺高强的躯体。但如果不是他,丧乱之神的真相将会在十五年前就淹没在三皇子的鲜血中,永远不为世人所知。他定了定神,轻声发问:“既然你承受了曲江离的记忆,能不能讲讲当年他全家被陷害是怎么回事?”

“曲家是被宁南汤氏勾结官府所构陷的,”公孙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也越来越急促,“他们无意中收到了一份古本书籍,在里面找到了夹带的笔记,是当年修建法器库的辰月长老们编造丧乱之神神话的手记,同时还牵涉到法器库的建造细节。这份手记的内容被汤氏安插的奸细看见了,他们敏锐地发现其中可能蕴藏的巨大价值,要求曲家转卖给他们。但曲家也觉得奇货可居,执意不肯,于是……”

云湛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让他非常好奇的一点:曲江离究竟是个什么人?他曾经那么快乐逍遥,把笔记上丧乱之神的创造肆无忌惮地拿去和一个民间说书人商量,会不会原本也是个单纯可爱的年轻人呢?而一家老小的冤案、走投无路的绝境,是不是也因此激发出他灵魂深处的凶戾和残忍呢?他之所以加入辰月教以寻找法器库,仅仅是因为要完成他的复仇大业,还是一开始就存在着更多的贪欲和野心?

但这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公孙蠹呼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带着无尽的悔恨离开了人世。这位世人心目中的正义化身,在他人生之路的最后一个驿站却成为了邪恶的傀儡,险些造成无法收拾的巨大灾难,功过是非还真是很难评价。

人们各怀心事,思索着公孙蠹给他们带来的震动,直到龙斯跃打破沉默:“对不起,我一直都还没能顾得上问一下各位的身份。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们相助。”

风笑颜慢慢走上前,和龙斯跃面对面站立。龙斯跃好像到现在才看清楚对方的脸,不由得惊呆了:“你……你是……你是……”

“父亲!”风笑颜忽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四]

父女久别重逢是什么样的?云湛想着,是不是应该很感人,让一头犀牛都能热泪盈眶?如果让小说家来描绘这一幕场景的话,怎么也得加上一些诸如撒腿奔跑、深情拥抱、泣不成声的激烈桥段,然后让龙斯跃用无比深情的口吻说:“乖女儿,这些年你受苦了啊!”

而风笑颜也应当用更加深情的语调回应:“不,只要能再见到爹爹的面,女儿受再多的苦也值得!”

云湛觉得自己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得鼻头发酸,但目光扫过去,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一幕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一对二十年来首次相逢的父女,此刻的情景非常怪异,就好像一艘船撞上了冰山,碰出的不是火花,而是冰渣子。

龙斯跃向后退出了一步:“你……你是我的女儿?”他的表情很吃惊,却没有半点欢喜的意味,好想眼前跪着的并不是骨肉至亲,而是追了他几十年的债主。

“我……我是。”风笑颜也听出了龙斯跃语气里的惊疑和毫无欢愉,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顿了顿,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我叫风笑颜。”

这是龙斯跃似乎才意识过来,父女重逢应该是一个欢天喜地的场面,于是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扶起了风笑颜:“太好了!没想到离开人间二十年,我……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了。这真是……真是天大的喜事!”

“知道什么叫‘笑得比哭还难看’吗?”萝漪悄声对云湛说。

“这对父女有点文章。情形不对。”云湛回答。

岂止是情形不对,简直是别扭到了极点。父女俩的手握在了一起,龙斯跃却好像根本找不出什么话可说,而他本来应该有很多问题:你这些年怎么过的?你怎么会和这些怪客—起来到这里?而且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于,你娘在哪里?她还好吗?

但他一个问题都没有问。龙斯跃的冷漠让风笑颜一肚子的问题也提不出来。这样尴尬的气氛甚至让她有扭头就走的冲动。可找了二十年的父亲就站在眼前,要离开又实在舍不得。也许是在这里呆了二十年,所以不大会和人交流了?风笑颜这样安慰自己,决定无论如何也得找到点话头,看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许先不要提敏感话题了,找点别的来说?

“您……您是个天驱?”她随口问。

龙斯跃点点头:“没错。我当年假装追随曲江高,并不是贪图法器,而正是为了阻止这一切。二十年前的那场内斗,就是我策动的,当然我因此还没来得及被逼挖眼,保住了我的左眼。但即便要失去一只眼睛,我还是会那么做。那是我们天驱当有有风骨。”

这番话总算让风笑颜有了一丝安慰。无论怎样,父亲总是个好人。她还想再找点其他话题继续和父亲增进感情,背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回头看去,那是云湛摔倒在了地上。

“糟糕啦!”站在一旁的萝漪脸色煞白,“他体内的邪魂,怕是要发作了。”

云湛看来的确是无法忍耐了。事实上,从萝漪帮助他抽离体内的暗月月力之时起,被压制了二十多年的邪魂就开始蠢蠢欲动。此后的过程中,云湛一直都在运功强行压制,努力不让风笑颜看出来,只有萝漪察觉到了一点。但在法器库里的时候,当他用尽全部的精力射出那致命一箭后,邪魂找到了破堤而出的缺口。就在风笑颜努力想办法和父亲交流时,邪魂终于占据了上风。

风笑颜上前想要扶起云湛,萝漪一把拦住她:“别碰!危险!”

云湛已经在这时候抬起头来,那副尊容吓得风笑颜反而退出去几步。他的双眼已经呈血红色,脸上布满了狰狞的表情,喉咙里像野兽一样发出低低的咆哮声。而她的皮肤上已经开始布满流转的黑气,肌肉也可怖地鼓胀起来,让这个体型瘦削的羽人顿时像个身躯巨大的人类壮汉一样。

“快走开!走远点!”云湛用最后残存的神智大吼一声。接着他身上的黑气开始向外扩散。风笑颜无比惊恐地发现,云湛脚下踩着的大地也变成了深黑色。

突然之间,距离风笑颜数步之遥的萝漪向着风笑颜放出一个秘术,她的身体当即被震飞。就在她刚刚被震离的那个地方,云湛的身形已经移了过去,并且五指成爪,正抓在她先前的落脚之地。

风笑颜死里逃生,却还顾不上喘息,因为云湛身上的邪魂之力已经开始全面释放了。他就像一个无比危险的火药桶,谁也不敢稍微碰那么一下。风笑颜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和云湛的对话。

“你体内的邪魂,到底是怎么回事?”风笑颜问,“真的是死人的灵魂吗?”

“没什么,不过是个象征性的说法,所谓邪神,其实是吸取的精神力量,”云湛看来很不想提这个话题,但他也知道风笑颜的性格,不说肯定会被纠缠不休,“事情是这样的,辰月教曾经有一柄能吸人魂魄的魂印兵器,叫做苍银之月,据说几百年间杀人无数,并且吸取的精神越多威力就越强大。

“但后来这根法杖由于杀孽太重,被一位秘术师牺牲性命强行封印,杖上的魂印石被毁掉了,里面的邪灵无法再发挥作用。于是当时的辰月教主想到了一个主意,虽然无法再依附于物,但可以把邪灵转化到活人的身上。他本来想将邪灵附到他儿子身上,但万没想到成人的精神已经成熟,二者无法共容。于是在那个紧要的关头,他一下子想到了,初生婴儿也许能行,而很碰巧的,附近正好有那么一个初生的婴儿,那就是我了。”

风笑颜恍然大悟,过了一会儿又问:“可是,如果有一天,暗月之力压制不住邪魂的力量了,该怎么办呢?”

“大概我的精神会被挤压到爆亡。”云湛轻松地说。

但现在的场景一点也不轻松。云湛完全失去了理智,苍银之月数百年来吸取的精神力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流出,使他浑身上下笼罩着各种不同的奇异光亮。萝漪和龙斯跃尝试了各种秘术,都不能让他平静下来。反倒是他偶尔一两次无意识的攻击,会展现出绝大的威力,令人难以防范。

要是曲江离还活着,说不定能挡住他,风笑颜甚至冒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她带着哭腔问木叶萝漪。

萝漪抬眼望天,表示“听天由命”,眼看云湛的身体越来越鼓胀,恐怕在精神力释放光之前,肉体就会承受不住而炸裂了。风笑颜飞快地在头脑里搜索者她所会的那些极度偏门的秘术,其中诸如催眠术、致幻术之类的也许会有用,问题在于以她的那点功夫,根本不可能靠近施术。

云湛忽然间发出一声山呼海啸般的长嗥,身边围绕的光影晃动起来,一瞬间幻化为无数的人性。风笑颜看到一个白衣老者挥舞着手中的法杖,看到一个满身鲜血的年轻武士招式散乱地挥舞着刀,看见一个女人跪在地上哀叫着“求求你饶了我”,看到一个断了右臂的中年人用左手挥起长剑自刎……各种各样的幻影不断出现,接着又不断消失,仿佛一个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升空后随即碎裂。

风笑颜猛然间意识到,那是被苍银之月夺取灵魂的人们的最后意识!现在,它们都被一一释放出来了,展示着辰月教曾经带给世间的罪恶。临死的人们哭号着、挣扎着、哀求着、反抗着,发出嘈杂纷乱的声响,而邪魂的力量也渐渐到达了顶点。云湛每一次随意地挥手,都能带起一股强劲的气浪,其间和萝漪硬碰硬一次,竟然把全力施为的萝漪都震退了十来步。萝漪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费力地就地一滚,躲开了下一击。

这一下交手更加激发了云湛的凶性。他的视线投向了下一个目标,那是风笑颜。风笑颜大惊失色,却无处躲藏,酿看云湛身形一晃,已经欺近到了她身前,青筋暴露的右手疾伸,竟然是耍把她的喉咙生生捏碎。而萝漪此刻正被震得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位了,也没有能力再救她一次了。

风笑颜别无退路,只能闭目等死。自从在宁南凶宅无意间唤醒了那些怪婴之后,她就做好了送命的准备,可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会死在云湛的手里。但不知怎么看着云湛伸出的五指,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仿佛能被云湛杀死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反正人生终究是一场凄苦接着一场幻梦,她苦涩地想,就这么结束了也好。

“咔嚓”一声。

风笑颜以为这是自己的脖子被扭断的声音,但很快发觉不对。她睁开眼睛,立刻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龙斯跃,她的父亲龙斯跃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挡在了她的身前。龙斯跃的身材高大,云湛的这一抓,直接穿透了龙斯跃的左胸,从心脏部位穿出。

父亲舍命救了风笑颜。于是父亲死了。分离二十年,到现在见面才不过一两个对时,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的父亲。死了。

云湛收回了沾满血迹的手,龙斯跃僵直地倒在地上。风笑颜一时间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应该抱住父亲的尸体痛哭一场,还是不顾一切地去找云湛拼命。但她马上又想到,这两个举动似乎都没什么意义。

痛苦、哀伤、自责、愤怒……各种情绪在胸腔中搅在一起,好似一锅沸腾的油汤。风笑颜的身子摇摇晃晃,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金星直冒,感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然后她就真的晕了过去,不过晕倒的原因并非出自自身的承受问题。当她倒下后,露出了一直被她的身体挡住的矮小河络木叶萝漪。萝漪正举着一根手指头,显然是在风笑颜的身上施放了某种能令她昏倒的秘术。

“好了,她已经晕过去了,”萝漪很莫名其妙地对着身前的虚空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有能力阻止这个发了疯的家伙。救他-命吧。”

萝漪话音未落,正在手舞足蹈的云湛的脚底陡然出现了一个陷坑,云湛的身子向下滑落,被卡在了陷坑的泥土里。接着几根粗大的绿色藤蔓从地底钻出,缠绕在了他身上。云湛在无意识中用力挣扎,藤蔓无法承受他的巨力,很快被扯断。但这些藤蔓十分特异,扯断之后立即再生,并且从断口长出新的分支,被云湛打断的藤蔓越多,生长得反而越密。云湛很快陷在丛生的藤蔓中,无法动弹了。

这时候又一根藤蔓钻了出来,但颜色却是深紫色,尖端还带有一朵白色的花,看来诡异非常。这根藤蔓像准备捕食的蛇一样,高高抬起尖端,盘绕到云湛的后脑,突然间向前疾伸,“噗”地一声,刺入了云湛的后脑。

萝漪“啊”的一声轻呼,但其后的场景更加恐怖,藤蔓的尖端赫然从云湛的前额钻了出来!鲜血从那朵白花上流淌下来,但花的颜色却还是洁白如新,看来并不会受到血液的沾染。

云湛停止了挣扎,慢慢安静下来,眼神里的那种完全失去理智的狂暴好像在一点点减弱,皮肤上的黑气也开始变淡。与此同时,那朵白花的色泽却越来越深,那不是被鲜血所染,而是直接吸取某些东西到内部。萝漪松了口气,明白邪魂都在慢慢被这朵白花吸干,这也就意味着,云湛得救了。

白花最终变成了深黑色,藤蔓轻轻一抖,立即干燥枯萎,化为无数碎片掉落下来。云湛被拖出陷坑,放在地上,呼吸平稳地陷入了沉睡中。奇怪的是,他从后脑到前额被刺出来两个洞,却并没有流太多的血,而且伤口以极快的速度在愈合。萝漪甚至不必使用秘术止血,就很轻松地替他包扎好了伤口。

“从此以后,你的身体里就应该没有什么隐患了吧?”她轻声对云湛说,“我们辰月教欠你的,总算能还一部分了。”

她又回过身,看着倒在地上的龙斯跃。他的胸口穿了一个大洞,却只流出少量发黑的血液,和那个最早被曲江离切掉头颅的中年女子情形相仿。

“我一直都感受到一股奇怪的精神力波动,”萝漪依旧对着身前的虚空,好似在自言自语,“而从那个女人的断头处流出来的黑血,我已经能基本作出判断了。同时操纵那么多尸体,难度可真够大的,难怪他们说话和动作都显得那么僵硬呢。龙斯跃和其他的这些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吧?”

[五]

被钻了两个洞的脑袋虽然止住了血,但还是疼得厉害,不过云湛强忍着疼痛,刚苏醒过来就来到龙斯跃的尸体旁,仔细查验。

“真的是早就死掉的尸体,”他长吁了一口气,“不然我就变成这小姑娘的杀父仇人了,还不得被她剁成肉渣啊……我说,她没什么事儿吧,怎么一直昏迷不醒?”

“我给她加了-个昏睡咒,”萝漪说,“我感觉,我们这位不愿意露面的朋友,好像很不喜欢面对风笑颜。虽然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如果想要和他谈谈,也许我们只能让风笑颜继续睡下去。”

云湛一面龇牙咧嘴地想着疼,一面思索着眼前发生的奇变。自从进入海底城以来就和他们并肩作战对抗曲江离的龙斯跃,竟然会是一具被秘术操纵的死去多时的尸体,而他的所有同伴也和他一样。这无疑和当年的三皇子篡位一样,都是操纵尸体的御尸术在起作用。但操纵-群尸体列队并不难,要操纵十个人各自作出各自的动作,把自己施放的秘术隐藏在尸体的动作中,尤其是对抗着曲江离这样的高手,这位幕后操纵者的实力,恐怕不是一般的尸舞者可以比拟的。

“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风笑颜?”云湛推想了很久后,谨慎地开口,“她不大可能会有什么事得罪你,那么,你排斥她,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了。你是和她父亲龙斯跃有仇,还是和她母亲风宿云有仇?”

对方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云湛肯定这个人一直在听。他环顾四周,村民们都躲得远远地向这边窥视,目光中充满切齿仇恨。他们亲眼目睹了救星的死亡,却也不敢上前进行报复,但他们的仇恨之火也许会像他们的虔诚信仰一样,一代代传下去。

现在也顾不上去考虑那些人啦,云湛站在空地中央,高声说:“你是双胞胎姐妹中的妹妹风栖云是不是?风宿云抢了你老公,你就决意报复,暗害了自己已经怀孕的姐姐,却让风长青误认为她才是妹妹。”

对方并没有回答,但地面却开始轻微的震动,似乎是一种愤怒的表达。云湛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想:“然后你顶替了姐姐的身份,假意协助自己的丈夫暗算了曲江离,获得法器库的藏匿地点。但你的目的并不是毁灭法器库,正相反,你其实和曲江离,连衡之流一样,充满了贪欲,你想要霸占法器为自己所用。”

不只是地面,周围的林地也仿佛有大风刮过,树叶开始轻抖。云湛叹了口气:“被我说中了,对吗?你跟随着你骗来的或者说强抢来的丈夫,一路找到了这里,等到了法器库开启的时候,你才露出你的真面目,你利用法器的力量杀害了他们所有人。

“但是和曲江离的问题一样,法器库每次开启的时间是很有限的,而每取出一件法器,都会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所以你并不满足,何况你也始终担心着曲江离在十九年后会卷土重来,所以你保留了那些尸体,想要在十九年后利用他们的掩护,给曲江离致命一击。只不过,我们三个的到来帮你省了很多力气。

“曲江离、公孙蠹、龙斯跃、连衡……这些人各怀不同的目的,被命运纠结到一起,彼此算计争斗,但到了最后,唯一达到目的的却是你。比起他们,你真是太聪明了。”

林地里的树枝都摇曳起来,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云湛的右手悬在箭壶上,随时准备开弓战斗,但郁闷的在于,连敌人究竟藏身于何处都不知道,他斜眼看着萝漪,却发现萝漪并没有进入临战状态,反而一脸沉思地坐在地上,不由得有些纳闷。

他正准备给萝漪一个暗示,却忽然觉得那些树木摇晃的姿态有些不正常。现在其实并没有什么风,树木却如同遭遇了大风一样,树干似乎要要断了。他意识到了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逃开,离他最近的十余株大树猛然间连根拔起,像投石车抛出的巨石一样向他横撞过来。

这些树干体态粗长,横飞过来的时候几乎挡住了所有的逃路,云湛别无选择,只能向上高高跃起。巨木从他脚底擦过,又飞出数丈才跌落到地上。

但这些树木仅仅是诱饵。眼看云湛跳在半空中,已经无力转换方向了,从地下骤然又伸出了几根藤蔓。但这一次并非先前那种粗藤,而是纤长坚韧、迅若毒蛇的细藤。别说云湛已经没有暗月之力来凝出羽翼了,就算有,也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几秒钟之后,云湛被这种比麻绳还结实的细藤捆得死死的,更多的藤蔓伸出,结成了网状,云湛就像一个正在生长的葫芦,被吊在了半空中。而就在他悬吊之处的正下方,无数尖锐的石笋冒了出来。看得出来,只要那些藤蔓一松,云湛就只能摔下去被穿在石笋上,好似蛮族人爱吃的烤羊肉串。

“云湛,你服不服?”一个冷冰冰的女人的语声响了起来,但声音显得很发散,让人无法判断方位。

好汉不吃眼前亏,云湛想着,郁郁地开了口:“服了。”

“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下去,”对方继续说,“好歹刚才也是我救了你的性命。”

云湛哼了一声:“我哪点胡说八道了?我刚才说的错了么?”

“你当然错了。”萝漪插嘴说。她仍然在一旁按兵不动,而且看见云湛身处险境也并不慌张。

“你不过来帮忙还净说风凉话!”云湛气不打一处来。

萝漪摇着头:“云湛,你想想,被曲江离操纵的公孙蠹虽然厉害,但我们都还能勉强相抗。刚才这几下,你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地么?人家有这么大的本事,还需要留下那些尸体做诱饵才能对付曲江离?”

云湛一愣,回想着那些大树连根拔起然后撞向自己的威势,回想着这些困住自己的灵活而坚韧的藤蔓,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的猜测不成立,但她留下这些尸体,总还是有目的的吧。”

“当然有目的,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目的都是坏的,”萝漪仍然悠悠闲闲看着云湛吊在半空中摇来晃去的狼狈模样,“你是不是自从吃过我一次亏之后,就觉得天下的女人都是一肚子坏水?”

“我没有,”云湛大摇其头,“你早就说过,人类或羽人和你们河络不能通婚,所以在我眼里你不是女人,充其量把你看做一只狡诈的狐狸。”

“过奖了!”萝漪哈哈大笑,“可是我说这番话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云湛想了想,点点头,语气中有一种如释重负:“我总算想通了。想要霸占法器库的不是她,而是她死去的老公龙斯跃。她所做的一切……其实一直都是为了维护丈夫的名誉而已啊。”

这句话刚一说出口,身下那些石笋立即缩回了地下。接着全身一松,藤蔓都松开了,云湛一下子掉了下去。他身手倒是灵活,半空中翻个筋斗,稳稳地双足落地。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害你姐姐呢?”云湛问,“难道是你姐姐要做什么对你们不利的事情,逼得你不得不动手?”

对方又陷入了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云湛却发现,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树林又产生了波动——看来他的话又说错了。他的疑虑更深,把风笑颜向他讲过的一切在脑子里又重新过了一遍,试图寻找到其中的疑点。他原本一直纠结于曲江离、龙斯跃和公孙蠹这三个人,并没有把太多心思放在风笑颜的身世问题上。眼下陡然发现,原来那对孪生兄妹才是二十年前种种谜团的最终答案,这个始料未及的变故就让他激发起一股运用自己的智慧揭穿真相的欲望。

他思索着这两姐妹的恩怨由来:姐姐风宿云是个温文尔雅的女子,妹妹风栖云则很不安分,专门结交邪道里的朋友,为此和家里闹翻了;龙斯跃打上门来要娶风宿云,但实际上,他认错人了,这个风流情种本来爱上的是风栖云;风栖云曾和独眼人交往甚密,她的姐夫龙斯跃也为了法器库的事而假意拜在曲江离堂下,实则是对天驱和曲江离两头欺骗……事情到了这里,都还算明朗。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明晰的答案。那个九个月后突然出现的怀孕女子、也就是风笑颜的母亲,究竟是谁?而到底是谁布置了森林的机关,让她落到了这样的田地?

还有后来这个发了疯的女人不断在墙上刻画的名字:“龙斯跃,风宿云。”她反复书写着夫妻俩的名字,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代表着-种怀念,还是一种刻骨的仇恨?似乎二者都讲得通。

云湛沉默着,推想着。他发现无论自己猜测是姐姐陷害了妹妹,还是妹妹陷害了姐姐,都会出现一些讲不通的情况,或者与姐妹俩的性格相矛盾的情况。最关键的在于,一个能下毒手对付自己亲姐妹的人,和一个在法器库苦守了二十年、并为了龙斯跃的声誉不惜忍辱负重的人,这二者很难画上等号。

那如果还有第三种情况呢?云湛忽然觉得心里有一道电光闪过,把一些过去一直没有看到的死角照亮了。他深吸一口气,高声说:“你是姐姐风宿云,发疯的是妹妹风栖云。但她发疯并不是你的责任,因为她先设置机关陷害你,没想到最后算计到了她自己。”

说完之后,云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树林出奇地平静,也不知对方听了他这番话究竟作何反应。过了良久,地面又是一阵轰隆,云湛绝望地想:我又猜错了?

地面裂开了,出现了一个和方才的法器库入口差不多大小的黑洞,无数卷曲的藤蔓从地下涌出,在半空中妖异地舞动着。这些藤蔓乱糟糟地挤在一起,蠕蠕而动,就像是放大了上千倍的毒虫,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几根最为粗大的长藤挤到了最前端,托起一个巨大的蚕茧一样的灰色物体。萝漪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云湛身边,和他一样,带着古怪的预感看着那深灰色的茧。

一声轻响,这个巨茧从中间裂开了,云湛扬起头,死死盯着巨茧的中央。在那里,有着一个奇异的状若人形的东西,它有着女人的头颅和躯干,却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四肢。本来该生着手脚的地方,伸出了四根触手,和茧壳相连。那颗女人的头颅,有着一张堪称美丽的面容,而且很像风笑颜。把她的脸型和龙斯跃的眉目结合起来,基本上就是风笑颜的脸了。只是女人损了一目,左眼处是一个空洞,配着俏丽的脸,就有些让人不寒而栗了。

“你猜对了,”女人的头颅开口对云湛说,“我就是风宿云。你刚才说,我妹妹发疯了?”

“是的,在那天夜里之后,她生下了这个女孩,此后就发疯了,三年后死去。”云湛回答。

风宿云闭上双眼,云湛看到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捡着要紧的部分,把己方三人如何卷入这个事件,又如何一路找到法器库的方位大致向风宿云说了一番。说话时,风宿云一直看着昏迷在地上的风笑颜,表情很复杂,尤其听到风栖云凄惨的死状时,一脸的不忍。等云湛讲完,她又问:“这个女孩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过来吧?”

“我给她施加了昏睡咒,不到我唤醒她起不来,”萝漪说,“就是为了方便你说话。”

“那样最好,”风宿云的脸上写满酸楚,“宁可让她恨我、把我当成一个坏人,也不要让她在期盼了二十年后,才发现她的父母原来都是……”

她顿了顿,好像是在思考自己应该怎么措辞,最后她对云湛说:“刚才你应该听到了我丈夫和曲江离的对话。他告诉曲江离,他是一个天驱。而你过去也是个天驱,对于天驱的信仰,肯定很了解吧?”

“我了解,”云湛点点头,“因为我舍不得为了这个信仰而放弃一些其他的东西,所以我才退出了。”

“你是一个聪明人,”风宿云叹息一声,“而我就是两样都舍不得放弃,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云湛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你……你也是一个天驱?”

“没错,我是,”风宿云说,“二十年前,我丈夫来到雁都,寻找一个与他接头的人,但没有找到,因为那个人是个叛徒,已经被人除掉了。除奸者还肩负着监视我丈夫、弄清他底细的重任……那个除奸者就是我了。”

[六]

我和我妹妹,从小性格就南辕北辙。我比较温和,我妹妹却脾气暴躁,绝不安分。只是到了后来我也不比她好多少。她大张旗鼓地和丧乱之神的信徒们结交,误入歧途,以至于和家族闹翻,愤而出走;我却背着所有人偷偷加入天驱,而天驱在旁人的心目中,未必就比丧乱之神好得了多少。只是我妹妹被人责骂,我却还总是摆出一副温良贤淑的模样,有时想想,真是心中有愧。

唉,不提这些了,说正题吧。那一年,天驱察知有不少秘术师开始秘密集会,其中有部分人竟然挖去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听起来相当邪门。我们怀疑这可能是很久没有听到消息的辰月教在捣鬼,于是着手调查。这一查,查出了雁都的一名天驱是叛徒,背地里和独眼人相互勾结。

我奉命除掉了他,并在他身上发现了一封信函,那是一个没有具名的人写给他的,但从称呼来看,此人也是天驱。信里并没有提任何具体事物,所以我无法判断此人到底是他的寻常之交还是与他一样都是叛徒,只能一直监视着死者的住所,等待接头人露面。

就是在这个时侯,我丈夫来到了雁都城,却在七夕之夜见到了我妹妹。那时候我妹妹有一个与丧乱之神信徒们的重要集会,也赶回了雁都城,无意中在街市上和他邂逅了。虽然只是一照面的工夫,我丈夫对她一见倾心。

我的丈夫龙斯跃……是一个天生的多情种子,立马找周围人打听她。但当时我妹妹离开雁都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人们听了他的描述,把我妹妹当成了我。所以他打上门来,想要提亲。

我族谱上的堂兄风长青、也就是那时候的风氏族长,听说了龙斯跃和云家的仇怨,对这个人十分看重。希望能招为已甩,所以找我商量,希望我能答应。我完全手足无措,甚至连该怎么拒绝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被堂兄拉着,“先去见见人再说”。

结果那一见之下,我就忍不住心动了。他的眼睛很亮,就像能看到人的心里去。我本来准备了一些理由拒婚的,看到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说不出口了,何况我们羽族的婚姻,本来也大多由长辈或家族主事人做主。最后我终于没能拒婚,答应了下来。我嫁给了龙斯跃,成为他的妻子。这桩婚姻虽然事出突然……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啊,你想问风云两家分别发生的血案吧,这我还真知道,那也是我费了好大劲连打听带猜才弄明白的。我的丈夫之所以会卷进来,也是由云家的血案引起的。

我已经说过了,二十年前,正是法器库临近开启的时刻,曲江离自然要做好准备,网罗人才。我丈夫虽然并没有得到天驱的命令,却有一个在雁都的伙伴向他透露了一点情况,他敏感地觉察到其中有文章,很可能隐藏着什么诱人的宝物,所以也在悄悄注意,甚至偷窃了另一名天驱的密信以察知真相。他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潇洒倜傥,其实心里充满欲望,对高强的秘术有着无比的渴求。一个能吸引那么多一流秘术师加盟的组织,不可能不让他心动。可是我当时半点都没能看出来,反而以为他是一个满怀信仰、不惜献身的天驱。

云家的惨案就是这么发生的。当时我丈夫急于加入到组织中去,和一个云家的秘术师打得火热,却被对方无意间看到了他的天驱指环,于是设计想要除掉他。

于是这位秘术师约他喝酒,他也隐约嗅到了点苗头,干脆拉了十多个云家子弟一块去,想让对方有所顾忌。但没想到秘术师不管不顾,还是下手了,杀人用的就是一件挺厉害的法器,一旦催动,可以把方圆一两丈内的东西都绞成碎块。

但论到反应和实战,他可不是我丈夫的对手,我丈夫在他法器发动的一瞬间突然闪身制住了他,并用他的身体为自己做掩护。结果云家的人都死了,我丈夫毫发无伤,还带走了那件法器。但此事一出,他也没法再在云家待下去,而这一条线索也断掉了,他决定去往雁都,和那位伙伴汇合。而这件法器的获得,也让他开始明白了吸引秘术师们的是什么。

之后我丈夫来到雁都,娶了我,却始终没找到那位伙伴——因为那个人已经被我杀了。成亲两天后,我们出门去了,号称游山玩水,我丈夫却不断背着我和各种人联络。他的秘术比我高明,人也很警醒,我好容易才找到机会,发现他想干什么。我当然很情愿相信他也是为了消灭这个组织才这么做的,但出于稳妥起见,即便他是我的丈夫,我也不能暴露我的任务。

事实证明我的小心是正确的。在回到雁都的前几天,我丈夫显得格外紧张,我知道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于是冒险跟踪他,却发现这一次和他见面的竟然是我的妹妹。

他们显然也是在我婚后第一次见面。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到这时候我丈夫才知道他提错了亲,而我妹妹更是愤怒非常,和他大吵了一架。他们并不知道,那时候我就躲在附近,听着我妹妹哭诉着从小到大在风家所受的种种不公正待遇,哭诉她其实也对我丈夫一见钟情、没想到到了最后连男人都会被家族硬生生夺走,心里百味杂陈。我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在我们三人之间,或许会有悲剧发生。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俩气氛沉闷地回到了雁都,却没想到我妹妹竟然悄悄尾随而至。她的心里充满了怨恨,既想要让我们夫妻在风家呆不下去,又想要报复整个风家,终于想到了一个毒计。

她故意散布谣言,吹嘘我丈夫的秘术天下无双,声称风家已经敌不过云家了,所以才找来他救命。这番言论自然挑唆了一些沉不住气的年轻人,约好了找他挑战。我丈夫自然不愿意无谓地惹事,虽然无可奈何应承下来,本来打算到哪里去和他们好好说说,我妹妹却事先安排了偷袭。她雇佣了一个天罗,设下天罗杀阵,用天罗刀丝把那些年轻人切成碎块,正好和云家那些人的死状一样。等我丈夫到了,她立刻高声喊出来,把人都招到了现场,让我丈夫百口莫辩。

这之后我们只能离开了风家,而我丈夫之前已经铺垫好了加入到独眼人中的道路,他很大方地把那件法器归还了独眼人,迅速得到了他们的信任。而他也告诉我,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揭穿整个真相,毁灭这个组织,不再让那些危险的法器流于世上。我也真蠢,那时候还是那么坚定地相信他。

尴尬的事情在于,我妹妹也在这个组织里,我偶尔碰见她,总是十分尴尬,所以尽量避开她。但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和我丈夫有了私情,不过这一点直到她试图杀害我的时候我才知道。

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大致也能猜到一些,我雄心勃勃的丈夫开始悄悄策反、分化、煽动背叛,并始终告诉我,这是为了削弱曲江离的势力。尤其是他暗中挑动的那场内乱,的确令曲江离损失了不少得力手下。我更加信任他了,也就任由他一点点聚拢起自己的势力。

而我妹妹的眼睛也是在那时候丢掉的。我丈夫通过归还那件法器获得了足够的信任,但她始终不能进入到内部。她是个出奇倔强的人,竟然挖掉了自己的眼睛——而这正是曲江离挑选身边人的最重要的标准。他认为,只有连眼睛都舍得放弃的人,才算付出了足够代价,有资格为他所用。我妹妹舍弃了眼睛,却在之后的火并中失踪了。

到了距离法器库开启只剩三个月的时候,我丈夫终于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和自己的亲信一起暗算并囚禁了曲江离。但是他没有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连衡不显山不露水,先是假死骗过了所有人,然后抢走了曲江离。不过连衡也因此受了重伤,所以十九年前那次法器库开启,他没能赶上。

我丈夫无可奈何,也只能按原定计划,挑人去往法器库。他本来不想带我,但法器库藏在海底,而且也不知道开启时会不会有什么机关护卫,我很不放心他,执意要跟去,他勉强依从了。

然而就在出发前不久,我接到妹妹的信,约我回雁都一见。我们在风家的跑马溪见面,我妹妹依然冷冰冰的,却令人惊奇地挺着大肚子。她上来就给我一记当头棒喝,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和我丈夫相好已经有将近一年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丈夫的。

正当我在震惊中不知所措时,我妹妹拔出一把匕首突然往自己残损的左眼上狠狠插下去,我吓得大叫一声。而紧接着,她用暗月秘术向我发起袭击,令我陷入幻术之中,试图把我引向她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但就在这个时候,她肚子里的胎儿动了一下,大大干扰了他的精神力,我抓住这个机会,以明月秘术反击以消除幻境,但在生死关头,没能控制住力量,结果击中了她,令她踏入了自己布置的陷阱里,胸口中了一箭。

我站在原地,心里又惊又怒,还掺杂着强烈的嫉妒,不知道是应该上去杀死她以绝后患,还是无论如何先救了她再说。这时候我听到附近有人赶来,不知道眼前的场景该怎么解释,心想反正来人也能救她的命,于是就赶紧离开了。

沿路上我回想着妹妹的举动,忽然间满头冷汗,想明白了她想干什么。她莫名其妙往自己的盲目上划一刀,只可能有唯一的一个目的,那就是冒充我!因为我双目完好而她损了一目,总是巨大的差别,在她自己的眼睛无法恢复的情况下,只能制造我受伤的假象了。而如果要伪装一个新近被挖出眼睛的我,那个伤口必须是新的。

我甚至能猜到,假如她按计划杀了我之后,会把自己生下的孩子藏起来,若无其事回到我丈夫身边,然后告诉他:“是我的妹妹风栖云因为嫉妒我而袭击了我,伤了我的眼睛。”然后她会一直以我的身份活下去。只是机关算尽,一点小小的意外反而让她成为了受害者。

至于我,犹豫了很久之后,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我丈夫。我知道这么做是错的,他有权力知道他有一个孩子快要出生了,但我实在不原意说出来。这无论对我,还是对我们家族,都是一个耻辱。我决定把秘密永远埋藏在心里。

[七]

风宿云很平静地讲述着这一切,只有提到妹妹和丈夫通奸的事实时,才稍微有一点情绪的波动。云湛想着这两女一男之间解不开的爱恨纠葛,禁不住摇了摇头。

“那么后来的事情,我们也可以想象了,”萝漪说,“你跟随着丈夫,和一些志同道合的背叛者找到了法器库,在此过程中,你丈夫一直声称此行的目的是摧毁法器库,或者永远封闭法器库,让里面的法器永远不再现世。于是你们都相信了他的话,竭尽全力协助他来到这里,等到了十九年前那次法器库的开启之日。然后……你丈夫下手杀害了除你之外的所有人。”

风宿云木然点点头:“是的。当其他人都在苦思如何摧毁那么多的法器的时候,他却凭借着自己过人的头脑,先取下了一件法器。有了法器,他的实力就比旁人高出许多,加上突然出手,别人完全没有防备,很快都被他杀害。只有我,他还舍不得杀,但也已经杀红了眼,他声色俱厉地警告我,要么听他的,和他一起分享这笔财富,要么他只能连我也一起杀。我苦苦劝他罢手,劝他快离开这里,惹得他发火了,挥手打了我一掌。虽然用力并不大,我还是整个人被击飞出去,结果撞碎了一个密封的陶罐,里面装着的泥土遇到空气立即化为尘土,露出其中一颗小小的绿色种子。”

“我不知道这颗种子究竟能产生什么样的效用,更不知道依靠它能不能对付我丈夫,但在那个时候,我几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我抓起那颗种子,忍着痛把它强行嵌入了我的左眼……”

云湛看着那个裂开的茧,再看看地下源源不断冒出的威力无穷的藤蔓,再回想之前由于风宿云的愤怒而开始摇摆不休的树林,脸色有些发白:“难道整个这一片的土地……”

“是的,”风宿云点点头,“我脚下的根须,已经遍布了这个海底世界的每一处土地,在这里我无所不能,即便是曲江离带再多的人来,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十五年前,曾有几个曲江离的忠实信徒冒死找到这里,我很轻松就打发掉了他们,还把另一个看来并无恶意的闯入者送了出去。”

“这么说起来,我们费尽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其实压根就是多此一举了?”云湛喃喃地说,同时又从这番话印证了那本笔记所提到的旅行家的亲身经历。

“不,你们来到这里,其实可以帮我很大的忙,”风宿云幽幽地说,“我在这里二十年来从来没有现身,我一直用秘术保存着他们的尸体,其实也是这个目的。我希望有人能……把这件事报告给天趣,告诉他们,天驱武士龙斯跃不辱使命,摧毁了丧乱之神,封锁了辰月法器库。”

云湛十分意外:“为什么?他难道不是个货真价实的天驱的叛逆么?”

“可他也是我的丈夫,既然我完成了这个使命,和他本人完成也就没什么区别了,”风宿云的眼中涌出了泪花,“而且他用他的生命付出了代价,就算他已经赎罪了,好吗?”

萝漪缓缓地说:“我明白了。不管他做过什么,你始终都还爱着他。”

“他是我的丈夫,”风宿云坚定地说,“哪怕他十恶不赦,哪怕他和全九州为敌,他总还是我的丈夫。”

“爱情这种东西真是不可理喻,”云湛叹息着,“好吧,我答应你……小心!”

这一声喊是对着萝漪而去的,因为一直被人们所忽略的那只奇特的怪物不知何时挣脱束搏站了起来,咆哮着冲了过来。萝漪还没来得及使用秘术护身,风宿云的一根长藤卷了过来,把怪物再次捆住。怪物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徒劳地撕咬着坚硬的藤蔓,那一对属于野兽的双目中竟然能看出刻骨的仇恨来。

“这只怪物是怎么回事?”云湛问。

风宿云苦笑一声,“这是一只耳鼠。”

“耳鼠?是那种身子小小的、可以用耳朵滑翔的小玩意儿么?形状倒是有点像,但怎么可能长那么大?”

“它本来是我妹妹养的宠物,那一天晚上,我妹妹中箭之后,我匆匆逃离,这只耳鼠竟然跟上来了。我开始还以为它抛弃了自己的主人,想要寻求我的喂养,看它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把它带在身边了。在法器库里,它不知道被哪样法器所侵蚀,变成了这副样子。而此后,它就变得狂暴起来,不停地想要袭击我。我原本以为那是法器改变了它温驯的性格,后来才想明白,不是的,其实它跟上我,就是一直想要找机会报复我,法器给了它力量,令它不再伪装了。”

“一只小小的耳鼠也那么有情有义啊,”云湛摇摇头,“和风栖云一样,虽然她确实过于偏激毒辣了,好歹对自己的女儿,还是舐犊情深的。”

“说到我妹妹……她的法器后来你们找到了吗?”风宿云问。

“没有,不过风笑颜向我提到过,风家曾经遭到云家夜袭,意外地引发出了一场毒烟,而毒烟的来源正是风笑颜当年的居所,”云湛说,“所以我们不妨猜测,风栖云在那个探望女儿的夜晚把这件法器藏到了女儿的屋里,后来独眼人们曾夜闯风家寻找它,但他们没有想到法器会藏在那个地方,只是白白送掉了风长青的性命。十七年后,它在云家放的那场大火中被毁掉了,永绝后患。”

说话时,风宿云放开了那只巨型的耳鼠,耳鼠仇恨地在喉咙里发出咕咙声,转身跑开了。而耳鼠刚刚离开,一直躲藏在屋里的村民们战战兢兢地开门出来。风宿云想躲都来不及,很快被激动万分的村民包围了起来。

“原来您才是真正的神!”他们看着这个用自己的见识完全无法理解的生物,发出敬畏的膜拜声,“求神庇佑我们!”

风宿云看着村民们,很有些不知所措,云湛笑了笑,冲她挤挤眼睛:“你看,现在你成为真神了,信仰这种东西,有时候好有时候坏,看你怎么用了。他们的未来,以及他们子孙的未来,都靠你决定了,你一定能改变他们的命运的。”

风宿云沉默了半晌:“可是我的命运呢?谁又能改变我的命运?我现在这个样子,也许还能活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永远不能离开这个深深的海底,永远孤独下去。”

“我会找时间来探望你的,我保证,”云湛说,“这世上能让我佩服的人寥寥无几,你就是一个。我甚至可以帮你编个故事,把当年发生的事情编圆了,让风笑颜以为你才是她的母亲……”

“我不要!”风宿云大喊一声,吓得跪在地上的村民们磕头如捣蒜,“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我妹妹的女儿,我不要再见到她!永远都不要再见!”

云湛满脸不忍,却也说不出话来。他来到方才地穴裂开的位置,蹲下身去,仿佛要看透厚厚的地面,看到那些十九年才能出现一次的恐怖的秘密。仅仅是刚才在生死搏斗中的惊鸿一瞥,他也能感受到那些法法器的惊人的诱惑,感受到法器中勃勃跳动的无法遏制的欲望。汤家、曲家、三皇子、崔松雪、云浩林、曲江离、龙斯跃、公孙蠹、公孙克……那么多有关的无关的人为了它而丢掉了性命,而到了最后,法器库的奥秘却掌握在了一个本来对它全然不感兴趣的女子手里。为了丈夫的名誉,她不惜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半人半植物的怪物,虽然拥有着法器的恐怖力量,却将会在这里忍受着孤寂的煎熬,忍受着永远无法消弭的心灵的伤害,直到生命终结。

命运的安排何其不公,却又何其玄妙啊,云湛感慨地想着。他背对着风宿云,缓缓地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风栖云恨的是你,可为什么要把你和你丈夫的名字都刻在墙上?你能理解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很容易解释,”风栖云回答,“那是她心里对于和我丈夫在一起长相厮守的执着渴望。”

“但她明明写的是你的名字啊。”

“不,那就是她的名字。”风宿云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大约是在她头脑错乱了之后,某些记忆反而更清晰,所以记起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谁是风宿云,谁是风栖云?”

“其实呢,如果按我们出生时的名字来算,她才是姐姐风宿云,而我是妹妹风栖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到了四岁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懂点事了,每一次争吵,家里人总会让她让着我,因为她是姐姐,姐姐应该让妹妹。她当然不高兴啦,因为我们是孪生姐妹,所谓谁大谁小,其实根本没有意义。我妹妹是个绝不愿意受委屈的人,所以有一次,当我无意中闯祸摔碎了我父亲最喜欢的烟斗的时候,她对我说,她可以替我承担这一次的责骂,但她再也不愿意做姐姐了。我当时怕得要命,想都没想就答应她了,所以我们从四岁开始,就互换了身份。从出生的顺序上来说,其实我才是妹妹,但是这么多年扮演风宿云,早就习惯了。她在我心目中,也始终是那个任性的妹妹了。”

“所以我也不怪她,我是姐姐,无论怎么样都应该原谅妹妹,何况她受的苦不比我少。你们就把一切罪过都推到我身上吧,告诉那个女孩,她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和一个很好很好的母亲,这样让她在想到自己死去的父母时,也能有一些慰藉……"

尾声

石秋瞳靠在船舷上,半睡半醒间不断被噩梦所折磨。船外海浪的涛声在梦境中被放大成席卷一切的海啸,又或者是海底喷发的火山岩浆,又或者是成群的海兽海怪,使云湛一会儿化为浮尸,一会儿被烧成灰烬,一会儿被撕咬成白骨,这让她总是稍微睡一会儿就惊醒过来。

终于在最后一个噩梦——云湛被海底的潜流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海沟,压得比一张纸片还薄——醒来时,她看见了活生生的云湛。这一次不是梦了。云湛满身疲惫,头上还缠着布条,看来头部受了伤,但嘴角的那丝坏笑始终没有改变。

她心里激动万分,差点就想要扑过去,但最后只是慢吞吞站起来,淡淡地问:“都解决了?”

云湛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战争已经不会发生了,你为什么不带着水师回去?”

“因为我仍然不放心唐国,需要在这里继续警戒……”石秋瞳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很多,“其实是因为这里离法器库比较近,我能够尽早听到你回来的消息。”

云湛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在甲板上席地并肩而坐,任由谷玄退去后的灿烂星月沐浴在身上。他把法器库里发生的一切向石秋瞳说了一遍,石秋瞳侧头看他:“你的脑袋……真的没事了?”

“当然还有点痛,但那只是皮肉伤了,”云湛说,“风宿云……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哪!”

“她的确是,”石秋瞳点点头,“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也许会……连龙斯跃和风栖云一起杀死。”

“所以回来的这一路上,我想到了很多,”云湛说,“这个女人虽然是个天驱,但她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天驱,而是为了她的丈夫,并且是背叛了她的丈夫。这样的感情也许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甚至可笑,但它却超越了信仰的力量。或者说,那样的爱情,本身就是最坚定的信仰吧。”

“所以……”石秋瞳等着云湛给出结论。

“我决定回到天驱了,”云湛说,“我不见得会因为我是个天驱武士而感到多么的光荣,但也不会以它为耻了。因为真正的信仰属于我的内心,无论我是天驱还是其他的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出生之前父亲就被杀了,是一位天驱救了我的母亲,也救了我,我还欠天驱很多东西,而我除了欠钱之外,欠任何东西都不高兴。我会回到天驱,为他们做一些事,还清我所欠的。希望你能等我。”

“等你?等你什么?”石秋瞳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抬起头,正看见云湛的双眼。在过去的十年里,这双狡黠的眼睛无论何时看向她都是躲躲闪闪,饱含着歉疚、不舍、烦乱、委屈等等复杂的情绪。但现在,这双眼睛如天空般澄明,深深地与她对视,带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热情与坚定。

“等我回来,”云湛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娶你。”

石秋瞳在那一刹那间觉得自己身在云端,飘飘然浑似失去了重量。她的心跳骤然加快,脸烫得像着了火一样,云湛的话更是像从云里飘下来的一样,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难道我还在梦里没有醒过来?

“你还记得吗?”云湛在她耳边说,“当我们在南淮城里发现木叶萝漪的踪迹的时候,你曾建议我去找天驱同伴。当时你心里想的是靠天驱来制止辰月,可我从口而出的话却是:‘有我保护你就够了。’那也许是一场席卷九州的大灾难啊,可是我的第一反应只是想要保护你,也许这种念头很不天驱、很不英雄,但它就是我真是的内心,永远无法否定的真实的内心。人可以欺骗别人,却不能欺骗自己。”

“我不想再给我们背上太多的包袱,套上太多的枷锁,生活不是囚牢。风宿云的丈夫是一个野心家,是一个叛徒,她亲手毁掉了他的事业,亲手夺去了他的生命,可她依然爱着龙斯跃,它们并不矛盾,我们又何必自己制造矛盾?也许有一天我会和你的父亲刀兵相见,也许有一天我会亲手割下他的脑袋,但无论如何……我要娶你。就算有一天我可能死在你的手里,我还是要娶你。”

石秋瞳没有回答,但她已经觉得船舷外的海浪声是那么悦耳动听,胜过她这一生中听过的所有的乐曲,让她有一股对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放声大喊的冲动。

“再等我一年,也许两三年,我为天驱再做一些事,还清我所欠的,然后我就会回来娶你,”云湛凝视着从湛蓝的海水下缓缓升起的红日,“你愿意等我吗?”

石秋瞳轻轻把头靠在云湛的肩上,用梦呓一样的语调轻声呢喃:“你知道的。我已经等了快十年了,再来十年,我也会等下去。我等着你。”

几天之后,衍国水师回到了宛州。这一场终究没能打起来的大战让人们议论纷纭,各种各样的猜测与流言漫天飞舞。但无论如何,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能不打仗就是最好的结局。

“为什么不跟着我回南淮呢?”云湛问风笑颜:“其实我觉得你虽然不如我聪明,也比一般人脑子灵活点,也许可以做我的助手。”

“明知故问,”风笑颜扮了个鬼脸,“我呆在南淮干什么,插在你们俩中箭做一盏亮闪闪的油灯吗?”

“虽然我很穷,但一定要我养两个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云湛一本正经地说。

“得了吧,”风笑颜吐吐舌头,“我还不知道你?口是心非的东西。我要是真过来扑你,你一转身就能逃到北荒去……别再做一脸你遗弃了我的歉疚状了,别以为女人离了你们就没法活,姑奶奶到哪儿都能活得很开心,而且肯定能找到一个比你帅十倍的男人!”

“那样的男人还没生下来呢,”云湛咕囔着,但心情也轻松了许多,“那你打算去哪儿?”

“回宁南,去看看我娘的坟墓,”风笑颜说,“她虽然做了坏事,咎由自取,总还是我的生身母亲。”

云湛愣住了:“你……你全都听见了?”

“别忘了,我虽然打架不行,玩弄小把戏却比谁都在行,”风笑颜轻笑一声,“昏睡咒对我不管用的,我只是装晕而已。”

“那你……”

“我没什么,”风笑颜飞快地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既然我姨妈可以坚决地爱着一个背叛了她的男人,要我接受一对已经死去那么多年的父母,没那么困难吧?”

“我想信你啦,真心话,”云湛由衷地说,“有空的话,别忘了回南淮看看。”

风笑颜好像被风迷了眼,漫不经心地揉揉眼角,忽然换出嘲讽的口吻,“喂,我觉得那个辰月教主也对你有点意思呢。她离开的时候,虽然没有回头,但是我看得出来她的脚底下心不在焉呢,差点绊一跤。你能相信辰月教主走路被绊一跤吗?”

“我们羽人和河络不能通婚,所以这种玩笑就别开了。”云湛严肃地说。

“切,我听南淮城的说书先生讲过一个‘成人礼’的小段子,故事里的夸父和蛮族人都能相恋,精神恋爱嘛……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成吗?”

云湛替风笑颜牵着马,把她送到了官道上,风笑颜一只脚踩上马镫,却又放了下来,脸上犹豫不定。过了很久,她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又走到云湛面前。云湛很惊讶地发现,她的表情有些严肃。

“你老是说我脑子没长全,说我什么情况下都喜欢傻笑,那么没心没肺,而且遇到什么事都能扔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湛摇摇头,风笑颜浅浅地一笑:“在我三岁那年,我娘死了,我爹不知所踪,我在风家一个人孤苦伶仃,想要报仇都不知道该找谁。我娘死后的几个月里,是我的人生最灰暗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偷偷溜出门,想到我母亲那间被烧掉的小屋的废墟去,却又迷路了。我在偌大的风家院子里四处转悠,终于忍不住悲从中来,哭了起来。”

云湛忽然浑身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风笑颜,风笑颜继续说:“就在这时候,我身边钻出来一个大概七八岁的男孩。他自己个子也小小的呢,说起话来可气派的不行,他对我说……”

“别说了!”云湛一拍额头,“我有点印象了!你就是当时那个小女孩?”

“那会儿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呢,”风笑颜笑嘻嘻地说,“人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风蔚然,是族长风长青的养子,偏偏是个不能飞的无翼民,成天吊儿郎当惹人嘲笑。几个月前我们碰面时,你一提你曾用过风蔚然的名字我就认出你来了。没想到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出息,不过么……”

她凝视着云湛,很郑重地说:“谢谢你!”

风笑颜伸出双臂,轻轻拥抱了一下云湛,跳上马,头也不回地打马离开。马蹄在官道上敲出一溜轻快的尘烟,云湛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忽然间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一点点湿润的感觉。十七年前早已被他遗忘的往事又从布满灰尘的角落里慢慢浮现。

    ◇

“喂,那么晚了,一个人在这儿哭什么呢?”云湛,或者说八岁的风蔚然低头看着这个哭泣的小女孩。

“不用你管!”小女孩冷淡地回答,迅速抹干了脸上的泪水。

“还挺倔,”风蔚然不顾对方的躲闪,硬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被院子里的小孩欺负了?被爹娘教训了?被风长青那个老王八蛋处罚了?”

“我说了不用你管!”女孩撅着嘴,但显然已经被“风长青那个老王八蛋”的称呼逗乐了,清秀的脸庞虽然极力绷着,还是露出一丝笑意。

“没关系啦,想开一点,那个老王八蛋事儿最多,谁都难免在他手里遭点罪,”风蔚然说,“你知道吗?明天我就要被风长青送到宁南城,去给云家做人质,这已经是我在风家的最后一天了。”

女孩呆呆地看着他:“做人质……你不难过吗?”

“有什么好难过的,这就是人生啊,”八岁的小屁孩摆出一脸假模假样的沧桑,“我从小死了娘,不久前又死了爹,现在还得去替老王八蛋做人质,还不是一样得活下去?”

小女孩低下头,轻声说:“原来你和我一样啊……”

风蔚然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仍然在自顾自地说下去,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懒散笑容:“生活总是该死的,但是生活该死,我们不该死,我们总得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尤其是,当别人都希望看到你难过的样子的时候,你就乖乖地让他们看到你难过了,岂不是很伤自尊的一件事?”

小女孩仍然没有说话,但已经不再哭泣,而是咬着手指头站在那里,似乎在思考着风蔚然的话。风蔚然蹲下身子,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别再哭了,回屋去吧。记住我说的,天底下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机会的话,就多笑笑。别人想要看你哭的时候,你尤其要笑。”

女孩沉默了许久,忽然用力点点头,向云湛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颜。她转过身,摇摇摆摆地向远处跑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这小妞……笑得还真好看。”风蔚然咕哝着,随便找块平地坐下来。刚才的那一番话勾起了他的心事。年仅八岁的孩子想着从从没见过面的难产而死的母亲,想着在重病中苟延残喘、却仍然难逃一死的父亲,想着即将在云家开始的人质生涯,想着从小到大所经历的冷漠人世,想着前路迢迢的未来,不知不觉间就掉下了眼泪。他并不知道,命运在那一刻已经悄悄拉开了一根长线,将他和那个不知名的小女孩在十七年后连在了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