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海

[一]

天启的夏天和南淮城的夏天有着全然不同的光景。南淮的夏天是湿润的,让你在任何时候都觉得皮肤粘粘的,好像呼出的空气都能滴下水来;而天启城的夏天是干燥的,让人总觉得自己是一条正在被晒干的鱼,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火星。

那些蒸腾的热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一向贪睡的云湛尤其感到头脑发胀,眼皮子似有千斤重。他不明白自己现在还留在天启城究竟能做什么,但离开天启似乎也不能做什么,何况天启是一个流言的中心,呆在这里至少可以打探到各种各样的消息,还能随时调用辰月教徒为自己跑腿。他有时候忍不住就要想:我要是真的加入辰月教,好像也不赖……

这几天中,他寻访到了当年奉命缉拿公孙蠹的大内侍卫,以确认他和萝漪对公孙蠹替身的怀疑。这位前任侍卫颇具江湖气,和云湛酒过三巡后,立即变得热乎起来。两人称兄道弟,前大内侍卫反正已经不在其位,所以肆无忌惮地抖出了当时的一些细节。

“公孙蠹那个老小子,就是太倔,”面红耳赤的前侍卫喷着酒气说,“他和谁顶牛都不打紧,但怎么能和皇帝对着干?皇帝说齐王是叛逆,那齐王就是叛逆,没得商量!他偏要说不是,还是调查真相,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么?”

云湛连声附和,前侍卫又咕嘟仰脖倒进去一杯酒:“后来我们去捉拿他的时候,他的房子已经空无一人了,但我们得到了匿名的线报,告诉了我们他的逃亡路线,所以我们立即追了过去。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马车就在一处很险要的悬崖摔了下去。我们一看就知道,从那里摔下去肯定活不了啦,不过我还是亲自系上绳索爬下去看了一下。”

“看到尸体了吗?”云湛趁热打铁。

“看见了,惨啊!”这位前侍卫摇晃着脑袋,“车夫的脑袋都从脖子上滚下来了,公孙蠹的脸更是被划得稀烂。而且他们好险没砸着山下的人。”

“山下有人么?”云湛漫不经心地问,又为他倒上一杯酒。

“是啊,我发现了附近的泥土上有人走过的足迹,而且还很新鲜。估计是个在那里打柴的樵夫之类的,肯定被那辆从天而降的破车吓得尿裤子,然后落荒而逃啦。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机会看到一辆马车从天上掉下来?”

两人一起开心地大笑起来。

回到住处时,天已经快亮了。云湛醉意微醺,享受着晨风的清凉,慢吞吞走回房。来到门口正要推门时,他忽然放缓了脚步。

头顶的大树郁郁葱葱,还有清晨的露水从树叶上滴落下来。但云湛却敏感地觉察到,露水的冰凉中还带有一种别样的寒意。他懒洋洋地伸出手,做出醉态可掬的样子,笨拙地推开门,但就在踉踉跄跄跨进门槛的一刹那,他倏地回转身,向着树上连射三箭。

弓弦刚刚响过,树叶间一阵波动,紧接着几根几乎像蛛丝般细微的金属丝从树顶飞出,悄无声息而又迅若闪电地疾卷向云湛的身体。云湛飞快地闪身入门,利用墙壁挡住了这几根细丝,然后用耳朵捕捉着细丝飞回的短暂间隙,扬弓准备再射。

然后他的动作停滞住了,眼看着一个魁梧敦实的身躯从树上轻快地跳下来,大摇大摆走到他跟前。云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刺客,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夯货,你他妈的真的想干掉我吗?”

被称为夯货的男子耸耸肩:“多日不见,我就是想试试你的身手有没有变坏。如果我用六成功力就能杀掉你的话,那你还真不如死了的好,省得活在世上丢人。”

这个人名叫安学武,曾经是南淮城的知名捕头,但真实的身份却是知名杀手组织天罗的重要成员。他和云湛大半年前一起经历了血腥的南淮城净魔宗魔女复生案,不过也因此暴露了身份,不得不离开南淮。两人活生生就是一对欢喜冤家,彼此不停地较劲,却又暗藏佩服。

云湛和他斗了几句嘴,招招手:“进来喝杯茶吧。”

安学武摇摇头:“没那个闲工夫,我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说完就走。”

云湛略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心里渐渐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我到天启来,是为了和某个国家的斥候头目进行谈判,替他完成几桩重要的刺杀,具体就不必说了。”安学武说,“不过我一向是个警惕的人,因为不放心这个人的信誉,所以监听了他和手下的谈话,并且偷阅了一些文书,结果让我发现了一件或许和你有关的秘密情报。我惦记着还欠你一个情,所以特地来和你说一声。”

云湛眼皮微微一跳:“什么叫‘或许和我有关’?”

“因为我和你许久不见了,现在你身边又多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我不知道你和秋瞳公主的关系是不是还那么好。”安学武悠悠地说。

云湛心头一震:“你说什么?她怎么了?”

“她并没有怎么,不过也快了,”安学武收起开玩笑的口吻,似乎是知道石秋瞳对云湛的重要性,不敢在这个话题上胡扯,“那份绝密情报提到,在国主的命令之下,衍国的水师正在大规模调动,准备由滁潦海北上,行进到中州西部海域,也许是为了与唐国水师交锋。这只水师,将由公主率军亲征。”

云湛大惑不解:“开什么玩笑?她不是一直阻止石之远那个老糊涂蛋对唐国用兵么,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份情报上还提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安学武的表情很古怪,“情报里说,有一个名叫云湛的羽族游侠在那片海域招募了一些海盗,进行着某些秘密勾当,也许是大大触犯了唐国利益,唐国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大举出动水师的。你得知道衍国虽然国力强于唐国,但水师远赴重洋,大老远地跑到别人家门口开战,赢面只怕不大,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

木叶萝漪又度过了一个忙忙碌碌的不眠之夜,这对于她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她小小的身躯里好像蕴藏着无穷的精力的韧劲,再加上与外貌不相符合的智慧、老辣以及适当时候令人战栗的残忍,她获得了所有教众的敬畏与绝对服从。

萝漪处理完最后一项事务,喝光了壶里的浓茶,决定到屋外透透气,但刚一开门,她就怔住了。

门外负责警戒的四名教众全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四肢关节被人用极利索的手法拧脱了臼。萝漪对这四个人的功力心知肚明,如果能有人在一瞬间解决掉他们四个,那一定是个绝顶高手。她不动声色,却暗中把精神力提到了顶点,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她所修炼的谷玄秘术“枯竭”,向来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凶狠杀招。

但当袭击者露面时,萝漪并没有发招。她对面这个本来很熟悉,却在这一刻变得陌生的人,正带着满脸的杀气,手中的弓箭指着她的胸口。和云湛认识了那么久,她从来没见到过这个温和随意、总是一脸坏笑的羽人有过如此可怕的冷酷表情。

“你怎么了?”她镇定地问。

“你怎么可以用我作为诱饵去引她出兵?”云湛的语声冷得就像殇州的万年冰雪,“你找不到突破水师封锁的方法,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你需要有人替你卖命,也尽可以利用我。但你怎么能把她置于那样的险境?”

萝漪淡淡地问:“你所说的‘她’,指的是石秋瞳吗?”

“明知故问!”云湛哼了声,手里的弓弦绷得更紧。

萝漪没有避让,而是向前跨出一步,凝视着云湛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说,是我用你做诱饵,引诱石秋瞳出兵,以此帮助我达到目的?”

“你用不着装无辜!”云湛凶狠地和她对视,那目光让她想起了曾在滁州见过的草原上最嗜血的驰狼,“你曾经利用过我,欺骗过我,也许这次合作你的初衷也是想要利用我,我都不会生气。但你不能去动她。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伤害她,任何人都不行。”

“云湛,我知道你现在很激动,但你还是应该稍微冷静一点想想,”萝漪用柔和的语调说,“我们打过这么多交道,难道我还不明白你心里真正重要是什么吗?就算我真的想利用你,你觉得我可不可能那么愚蠢,去触碰你的底线,把你推向我的对立面?云湛,你一向是个很聪明的人,我就说这么多,其他废话说了也没用。如果你还不相信我,一定要动手的话,我只能奉陪。”

她摊开手,“枯竭”的死亡黑气就在莹白如玉的手心里流转着。云湛视若无睹,只是呆呆地思考着萝漪所说的话,那么一阵子,萝漪甚至觉得眼前的知名游侠会像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样,把手里的弓箭往地上—抛,蹲下身来哇哇大哭,但当各种复杂的表情从云湛脸上交替闪过之后,剩下的是一种绝对的冷静。

萝漪又想起了那头驰狼,那头奇迹般地逃过了二十多骑猎手追杀的白色驰狼。当它被猎手们围追堵截,看来已经陷入绝境时,目光中流出的就是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云湛的一生也遇到过无数的危险困境,但对于他而言,真正的绝境,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这样的绝境能促使他用尽自己的每—滴智慧与勇气。

“你是对的,很抱歉,我错怪了你,”云湛重新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去往海边。而且对于这次衍国出兵的幕后推手,我突然有了一点猜测。”

“我马上叫人备马,”萝漪淡淡地说,“等到了海边,船也会备好了。”

“普通商船或者渔船都不够快,”云湛说,“我们需要海盗船。”

很久以后,当时一直借助着秘术掩护悄悄躲在角落里的风笑颜对云湛说:“认识你那么久,那一天我突然发现你很帅哎。”

云湛很不服气:“凭什么其他时候我就不帅?”

风笑颜好像没有听到这句话,仍然自说自话:“那时候我就在想,许多年之前,你叔叔一人一弓,孤身一人闯进强敌环伺的风家,向他岳父致意的时候,会不会也是那样的神情呢?”

“什么神情?”

“就是只要为了某一个人,天塌下来都能顶得住。”

“净胡扯!”

[二]

再往前推进二十多海里,就将进入唐国的海上警戒线。到了那个时候,想回头也已经晚了,战争一触即发。

石秋瞳默默坐在船头,看着夜空中细细的弯月。八月的滁潦海阴晴不定,刚刚送给了船队一次大风浪,紧接着又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军舰划破海浪的声音都好像一首悠扬的歌。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理智的人,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但当听到云湛被困在海盗巢穴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某种烈酒般的情绪支配了她的头脑。当国主再一次提出“唐国的水师调动摆明了是向我示威,我们的水师也必须压过去待命”时,她破天荒地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反而主动承担了任务。如今两国水师一边号称清剿海盗,一边号称“例行军演”,彼此虎视眈眈。

可是我真的要打过去吗?她一遍遍地反复问自己,为了一个男人,我可以发动一场战争吗?这不像是我的作风,但为什么我的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唆使我这么做呢?

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前方海域忽然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不久斥候前来报告:“有一艘海盗船闯进了我们的警戒区域,船上打着白旗,炮也拆掉了,行驶速度很快。”

海盗船?石秋瞳有些纳闷,但她还是吩咐下去,截住那艘船,把船上的人都带到自己的座船上来,当来人刚刚跳上座船的甲板,石秋瞳霍然站起,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

那是云湛,活生生的云湛。他看起来有些睡眠不足,不过总体还算好,尤其标志性的歪嘴坏笑半点也没变。

“对不起,让你担惊受怕了,”云湛走到跟前,握住她的手,双手的温暖告诉了她,这的确是活人,不是幻象,“我没事。你千万别和唐国开战,不然就中敌人的计了。”

“你们的船和唐国的船都太难抢,”云湛说,“但是海盗总归脑子要笨点。这些日子你们双方大张旗鼓,大部分海域海盗船都不敢进去,海盗们都快饿死了,不得已转到陆上去抢劫。我们稍微放点诱饵,他们就会中招,反倒蚀了自己的船。”

他说得很轻松,但乌黑的眼圈说明他这几天几乎完全是不眠不休,体力到了极限,否则也不至于被区区海盗在手背上刮出一道伤口。石秋瞳替他包扎好伤口,轻声说:“但不管怎么样,你赶到了。你想要做的事情,总是能做到的。”

云湛苦笑一声:“也许我更像匹狼,不到完全断气,就不肯把爪子和牙齿收回去。”他把自已中州之行的所有收获扼要地向石秋瞳说了一遍,石秋瞳有些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调动这些水师,是为了帮助那个老妖怪攻占辰月教的法器库。”

云湛摇摇头:“如果真这么想,就上当了。”

石秋瞳不解地看着他,云湛大字摊开地往椅子上一靠:“我也是从听说你被诱出兵的时候开始想这个问题的。如果单纯只是想要打下法器库,也许这次唐国的水师出动还能讲得通,再把衍国水师拉过去打一架,就不对劲了。如果是要积蓄足够的实力抢占法器库,为什么要以这场预谋中的海战来大幅削弱实力呢?”

“确实有些奇怪,”石秋瞳点点头,“这一仗要是真打起来了,就算唐国能胜,也会是惨胜。我也想不明白他们的目的所在了。”

“我这一路上没法睡觉,一直都在琢磨着这回事,”云湛揉着眼角,“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是个一石二鸟的连环计。”

“怎么一石二鸟?”

“首先,法器库一定不在海上,曲江离那个老混蛋被人骗多了,学乖了,自己也开始骗人了。他故意告诉唐国国主出动水师,以便转移我们的视线。所以我和萝漪是第一只鸟。另一方面,他一定也不信任唐国国主,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挑唆你们两个国家大斗一场,对于他获得法器后的迅速崛起也会有帮助。唐国和衍国就是这第二只鸟。”

他补充说:“曲江离最忌惮的,其实是辰月教,他向唐国求助其实最想对付的也是辰月教,而不是当年的背叛者。”

“幸好你及时阻止了这场战争,”石秋瞳长舒一口气,“不过,法器库究竟在哪里呢?”

云湛一脸的苦恼:“这就是现在最致命的问题。根据那份十五年前的日志,那个胆子贼大的旅行家认定自己是在一个海岛上,而根据其他零星字句的提示,他在登岛前最后的方位是中州西海岸。如果法器为库并没有藏在海里,那他为什么会感觉自己被装在船上颠簸了那么久呢?”

“难道是那条船只是故意在海上兜了个圈子,最后又回到了岸上?”

“也不对,因为他所经历的陆路行程很短,如果是在岸上,恐怕没办法隐藏。要知道水面上的颠簸和陆地上的颠簸完全是两回事,他不可能混淆的。”

石秋瞳摇摇头:“本来想让你好好睡一觉,现在看来不可能了。这样吧,我手下有一个鲛人水师教头,对海洋的一切都很熟悉,也许可以问问他。而且我本来也答应替他向你传话,现在,他可以自己找你说了。”

“传什么话?”

“这是个天驱,他奉宗主的命令,希望你能回归。”

于是云湛再一次和一个天驱武士面对面了,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水里。这种感觉非常怪异,就像是一条离群的野狼又重新面对从前的同类,是应该上去蹭蹭脖子还是爪牙相对呢?

名叫沉鲸的鲛人天驱先开了口:“我们请你回归天驱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是我们欠你的,如果能先补报于你,以后再谈会方便些。”

云湛不置可否:“那么请问,你对于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见解?”他把风笑颜修复的日志中与方位相关的部分复述了一遍。

“就是说,这个人是在海港上的船,此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海上漂流?”沉鲸听完后,沉思了一阵子,“你能把原件给我看看吗?也许你遗漏了某些不大引人注目的细节。”

云湛犹豫了一直,回身入船舱,把装在行李里的纸页取出来。沉鲸跳上船,用秘术化生出双腿,盘膝坐了下来,仔细阅读着。最后他开口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尤其当中那一次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让我以为遇上了把船掀翻的大风暴’。”

“你是说,你觉得那次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可能有问题?”云湛反应也很快。

“我们首先明确一个前提,必须假定这个人的描述完全真实可信,即便他自己出现了某些失误,但至少他的感觉都是真实的,这们才能展开推断。”沉鲸说。

“我们也没时间接受另一个前提了,”云湛神情阴郁,“现在我们必须相信他。”

“所以我们就可以先排除掉那些不可能的,”沉鲸有条不紊地分析着,“第一绝不可能是个海岛,就东滁潦海沿岸而言,来往渔船商船众多,早已经是成熟的航路,十天的航程之内,恐怕都没法找到一个孤岛,更不用提一天半天甚至一个对时的时间里了。如果法器库真在海上,早就被人发现上百次了,也就不可能隐藏得住。同理,不会是任何一条沿岸已知的河道。而且他还提到了怪异的植物,但据我所知,西海岸附近也没有什么特殊植物群。”

“同样也不可能是陆路,”云湛说,“海浪的颠簸和车马的颠簸不一样。”

“问题就出在那一下巨震上,”沉鲸身上的鲛人鳞甲在星光下泛着银光,“刚开始的时候肯定是从海港出海,那一震之后却产生了变化。”

两人陷入了沉思中,石秋瞳一直静静地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现在见两人都有卡壳,于是把沉鲸手里的笔记接了过去,也认真研读下来,她读得比沉鲸更细,而且反复读了三遍,读完之后她把视线投到了沉鲸身上,看得对方有发毛。

“云湛这小子有时候很细心,但他读书太少,所以某些时候又显得相当粗心。”她不紧不慢地说。云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声咕哝着:“真伤自尊……你就是什么时候都不愿意给我留点面子。”

“而你,看得出来也很细心,”她又对沉鲸说,“但是某些时候,你对于那些每天出现在你面前的看惯了的事物,反而会出于习惯性的熟悉而忽略掉。”

沉鲸一愣,石秋瞳悠然一笑,忽然开始回忆起来:“我和云湛认识,已经是在差不多十年前啦,那时候我们都还只有十六岁,年轻得要命。”

云湛和沉鲸对望一眼.不明白为什么她提起这一茬,但还是耐心地听下去。

石秋瞳眼望着海面倒映出的璀璨星光,嘴角带着含义不明的微笑:“那时候我作为父亲的特使,整个九州四处出访,为他缔结盟友、扩展外交。在去到宁州访问羽族之前,我先去了越州,并且进入了河络的地下城。河络在地下的建筑技艺的确是举世无双,无论采光还是通气都做得无懈可击。而且他们告诉我,如果不是为了节省成本的需要,他们甚至可以完全用透明水晶做城市的顶棚,让河络们可以在地下就看到星空。”

云湛身子微微一抖,开始有点猜到了她的意思。石秋瞳接着说:“离开越州后我去了宁州,认识了这个小子,再之后我去了涣海,被放在一个罐子里扔进海里,造访了鲛人的海底城市。我注意到,海底的植物大多数都不是绿色,而是红的紫的等各种古怪的颇色。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它们能照射到的阳光太少了,不得不靠其他方式获取养分……”

沉鲸站了起来,眼晴里调动着兴奋的光芒:“那些都是我看惯了的植物!所以我忽略掉了这个信息!”

“现在,那一次奇怪的震动可以得到解释了,”云湛打了个响指,“那恐怕是一艘结构特殊的船只,船行到半道上的某个地点时,货仓被整个卸了下来,通过某一个水中的人口,被送进了一个能隔绝水压、并且有空气可以呼吸的地方。那里培育出了奇怪的植物,生活着特殊的居民,抬头始终只能看到一片灰暗,因为头顶上所存在的,本来就不是蓝天白云。”

“这是一座海底城市,一座透明水晶做穹顶的海底城市。并且根据唐国水师在远海游弋来分析,这座城市,超乎很多人的想象,将会藏在一个距离海岸很近的地方,以方便当年的秘术师们进出。”

一座海底城。这虽然是个令人震惊的结论,但却也是个令人不得不接受的唯一可能的结论。三人相互对视,脸上的表情都复杂至极。

“可我有一个疑问,”石秋瞳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就算这座城建成后有种种保护措施,但兴建一座海底城是何等庞大的工程,怎么会就建在近海的地方而不被人发现呢?”

“你错了。那里本来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那些辰月的先驱,原本是挑选了一个根本没有人可以接近的秘密所在。只是他们的眼光还不够长远,没能预料到后世的变迁。”云湛说。

“这话怎么讲?”

云湛作无限沧桑状:“一两千年前,这里的沿岸地带还是礁石密布的禁航区,再加上恶劣的气候,就好比蛮荒的雨林或者充满瘴气的大雷泽深处,把海底城建在这片海域,可以说是绝对安全的,没有绝顶秘术的支持没可能找到入口。可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得到,后人发明了火药这种该死的东西,愣生生炸开礁石,把荒芜之海变成了黄金航道呢?”

[三]

两天后,萝漪和风笑颜也赶到了。云湛在沉鲸的帮助下泅渡到海岸与他们会合。岸上是唐国领土,现在一切都处在唐国视线范围内,行动不得不万分小心。三人仔细分析了附近海域的洋流特征,结合着日志上所说的“决不会超过一个对时”的航行时间,以及那些与环境有关的断断续续的描述,让萝漪的教徒们去向渔民悄悄打听。

与此同时辰月教中的星相师也终于把计算结果送了过来。根据他们的计算,下一次太阳远离大地、谷玄逼近大地的日子,是这年的八月十一日清晨前后,由于谷玄的轨迹从来不为人知,只能以其他星曜受扰动的程度来进行粗略推算,所以具体的时辰没有办法算出来。

在那个日子,大约有长达大半天的时间里,由于谷玄的临近,其他天空诸星的星辰力都会受到极大的干扰,比如说,即便是随时感应月力的体质最好的羽人,即俗称的鹤雪体质,到了那半天也没有办法起飞,其效果与明月被暗月遮蔽同等。

“八月十一日……那不就是后天吗?”风笑颜算算日子,大惊小怪的喊起来。

“后天清晨左右,其实也就是说,我们明晚就必须找到这座海底,”云湛说,“否则就来不及了。到时候天知道会有什么样威力无穷的法器流出来,只怕神仙也挡不住。”

“现在我们手里有四处可疑的地点,”萝漪挥着手里的一张纸片,“这四处地方都比较古怪,尤其还经常发现离奇的事故,从隐蔽入口的角度来看,比较符合,其他特征也和日志上所说的比较接近。但我们没有时间去验证,必须选定一个,一次性地去撞运气。”

“为什么?”风笑颜不解。

“虽然水师都离得比较远,但唐国国主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在这一带都布置了斥候,监视着往来的船只,”萝漪说,“我们如果要出海,就必须一次成功,否则一定会被他们发现。别忘了,那是在海上,无处遮蔽的海上,不像陆地上有各种各样的藏身之法。”

“所以我们 一定得在四个地点中选一个。”云湛叹息着,看着那四处地点的详细描述。这四个地点,有两处在近海区域的航道或渔场附近,有—处靠近某个无人居住的荒凉海岛,还有一处靠近西北海岸的一座悬崖。这四个地方都在距离海港一个对时以内的航程里,都是海难多发地点,哪处都有可能。

“我们来投票表决吧!”风笑颜忽然说,“哪个地方同意的人多,就选哪个地方。”

“你以为这是小孩过家家吗?”云湛哭笑不得。

“如果到了明天下午还决定不了,可不只能过家家了?”风笑颜摊开手,“不然你告诉我一个更好的办法?”

云湛被噎住了,心里不得不承认,风笑颜说得虽然荒诞,却也是实话。真到了那一步,唯的办法就是瞎蒙一个,碰上了算赚,碰不上等死,生死竟然只能系于四分之一的随机选择,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但他仍然相当不甘心,想了想,决定把几名辰月教的细作叫进来,再仔细询问一番。

“那片海域离惯常的一条航道很近,但是有不少暗礁,也经常遇上风暴,所以船只都会绕道而行。最有意思的在于,如果没有船只进入,那里也许会大半个月都风平浪静,但每次有船进去,就会立马风雨大作。一般的水手们都把那一片称为暴风之眼,无论如何也不会抄近道通过那里。”第一名细作描述着第一个地点。

“那片海域非常奇怪,距离一片很丰饶的渔场不算太远,但却经常出没一些危险的海兽,据说还有人见到过小山一样大小的豪鱼。更加奇怪的是,明明附近就有鱼群,但那些海兽却对渔场秋毫无犯,就呆在自己的地盘里,一旦有船只闯入则会毫不犹豫地袭击。当地渔民都在传言,那里的海底是一条深深的海沟,里面藏有创世之初天神留下的神器‘海之渊’,而海兽们就是天神用来保护神器的。”第二个人如此形容第二片海域。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灵荒岛本来应该成为一个重要的海上中转站,也可以成为渔民们的休憩之地。但奇怪的是,这座环境优美,登陆方便的小岛,不知怎么的,总是发生各种离奇的死亡事件。不管是来往商船的水手,还是打渔路过的渔民,还是闻风而至的探险者,在这座小岛上呆久了必然会出事。死者往往在一夜之间暴毙身亡,但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点伤痕。久而久之,这座岛也就再没人敢登上去了。”第三个细作报告说。

“海西崖一直以来都有闹鬼的传说,据说曾有被渔民们以通奸罪处以私刑的渔女化身厉鬼报复。虽然传说无根无据,但这里经常有人跳海自杀却是事实。他们住住会爬到山崖上一快突兀的巨石上住下跳,下方就是尖锐的礁石和汹涌的波涛,跳下去的人没有半点可能幸免。那块巨石形状长而弯曲,顶部尖细,所以被形象地称之为犀牛角。”这是第四个地点的描述。

“这四个听起来都挺像的,”风笑颜眨巴着眼睛,“不过第二个更像,兴许那个什么‘海之渊’就是以前辰月教先辈故意编出来吓唬人的谎话,实际上指的是法器库。”

云湛不答,仍然苦思着。诚如风笑颜所说,这四个地方都带有一些神秘色彩,一定要牵强地解释的话,每一处都能指向海底城,但每一处都像也就意味着每一处都不像。

一定有一点不一样的联系,他咬牙想着。我应该怎么把它揪出来呢?当前的问题在于,在所有能够找到活人和死人里,只有这位不知名的旅行家一个曾经混进过法器库。由于他的日志残缺不全,注定了大家只能闷着头瞎猜……

想到“残缺”这两个字,云湛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光亮闪过。他隐隐意识到,自己遗漏掉了一点什么特别重要的信息,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但他明白,最关键的就在这个被忽略的点上。

暴风之眼、海之渊、灵荒岛、犀牛角,云湛不断把这四个名词翻来覆去地比较着,总觉得这些名字当中也许就隐藏着最后那把钥匙。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划着。

“你在干什么,练书法么?”风笑颜很奇怪,“这种时候装什么风雅?”

云湛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勐地跳将起来,双手按住了风笑颜的肩膀:“你说什么?练书法?”

“是啊,你这么一个粗人,装模作样写什么字……放手!疼死啦!”风笑颜觉得云湛的双手就像铁钩一样,简直要把肩上的肉都扯下来了。

“没错,我是粗人!”云湛大吼起来,“所以你来告诉我,犀牛角的‘犀’字,该怎么写?东陆语!”

风笑颜被这一声吼得一激灵,反应了一下,才伸手在桌子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犀”字。

“首先要写出一个‘尸’,对不对?”云湛继续像野牛一样地吼叫着,连萝漪都被他吓了一跳。

原来那并不是一个‘尸’字,而是没有写完的“犀”字!云湛简直忍不住想要跳起来手舞足蹈狂歌一曲了。几个月以来,他一直都在反复推想着崔松雪给他的那封没写完的信,想着那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三个字:“找到尸”。之前他一直猜测那指的是某具特殊的尸体,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并不是要他寻找什么尸体,而是要他找到“犀牛角”。

崔松雪本来是比较从容地写那封信的?但在敌人突然临近的忙乱中,他什么也来不及写了,只能匆匆把最关键的这个地点写下来。这就是辰月法器所在的位置,“犀牛角”下的无数人自杀的海域,那片曾经礁石密布、无比凶险、常人完全无法靠近,却由于火药的发明在千年后变成寻常航道的海域。

有沉鲸的帮助,制造一个容纳三人的、能在里短暂潜行的浮漂并非难事,风笑颜更是拍着胸脯保证,她所研究的那些“没什么用处”的秘术中,正好有可以帮助潜水的。

“可以把水转化为气泡,包住头脸,在定时间内帮助呼吸,”风笑颜说,“可是我没有办法抵抗水压。我们潜得过深,会被水的重量挤坏的。”

“这个可以交给我,”萝漪说,“我会有适当的秘术让我们毫发无损地深潜的。以你的精神力,大概能变化出多少个这样的气泡?”

风笑颜算计了下,面有愧色:“恐怕只能支撑我们三个的。”

“问题不大,”萝漪看来早有心理准备,“多一两个人的也没什么用处,人少反而不容易暴露。我们毕竟只能偷袭,不可能正面冲突。”

“但是万一……啊,没什么。”云湛说了半截又住口了。

“怎么了?”萝漪看他一眼。

“我本来想说,万一海底域的入口是被秘术封禁的怎么办,然后我想到了。谷玄接近大地之时,这世上大概没有辰月教主解不开的秘术。”

“过奖了。”萝漪嫣然一笑。

剩下的时间就是体息和等待。云湛睡了两个对时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走出门一看天,已经是八月十日的清晨。这时候他注意到还有另—个人影蜷在屋外的石沿上,一看是风笑颜正坐在那儿。

“怎么了?紧张到睡不着了?”云湛问。

“我是紧张,但紧张的不是怎么进去的问题。”风笑颜轻声说。云湛听出她的嗓子略有点沙哑,或许是刚刚哭过一场。

“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的父亲和那个害了我母亲的女人。在梦里面,他们已经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且完全忘记了我母亲的存在。我上去找他理论,他却跟我说,从来就没有过风宿云这个人,他从头到尾只有—个妻子,那就是风栖云。”她双手抱膝,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云湛心里微微一痛,想要说点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你放心,他们很有可能早都死了”这类的话吧。但想想如果龙斯跃真的懵然无知地和假冒姐姐的风栖云呆在一起,那对风笑颜也是沉重的刺激。

“前几天听说我父亲其实是个天驱,其实一直在暗中调查辰月法器库的事,本来很开心,”风笑颜说,“可我很快想到了,当他成功利用曲江离的手下击败了曲江离之后,又去了哪里了?如果他真的把剩下的敌人也都解决了,为什么再也没有重新回来过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已经被其余独眼人杀害了,要么……风栖云成功迷惑了他,已经假冒我母亲和他一起生活了。”

这种可能性相当大,云湛想说,却没有说出口。风笑颜接着说:“然后我又进一步想到了,风栖云陷害并假冒我母亲的手段那么毒辣,这个女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和我父亲在一起吗?我还真不觉得爱情这玩意儿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云湛一怔,忽然间明白了风笑颜真正的担忧是什么:“你的意思是说,风栖云在背后利用你父亲……利用你父亲……去替她抢占法器库?”

“这才是我最害怕的,”风笑颜两眼望天,“我害怕我们进入到那座海底的城市之后,发现我父亲早已死了,因为他的利用价值在推翻曲江离后已经完全消失;而风栖云,长相和我母亲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风栖云,则成为了法器库的主宰者。那她就会是同时杀害我父母的凶手,可我对她完全无能为力。”

“我们会帮你的。”云湛说。

风笑颜摇摇头:“她拥有法器啊,在新一次的开启后还会拥有更多。你和萝漪都是很厉害的人,可是我担心,我们都无能为力。”

“别忘了还有曲江离呢,”云湛眨眨眼睛,“等他们先狗咬狗,我们再坐收渔利,总会有机会的。”

风笑颜淡淡地一笑:“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都会说‘总会有机会的’,你就没有过绝望的时候吗?”

云湛翻着白眼想了很久:“也不能说没有,但也可以说完全没有,就得看你怎么界定绝望了。”

“你觉得绝望是什么样?”风笑颜问。

“有一天,天塌下来了,大地崩塌了,海水倒灌了,连空气中都布满了毒气,无论躲到什么地方都是一个死,那大概就是绝望吧,”云湛说,“除此之外,无论什么境地下,都能找到希望的。”

“你还真是乐观。”风笑颜撇撇嘴。

“你得这么想,”云湛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人真的被逼到无法翻身的绝境,那大概就只能选择一个死字。可是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还怕翻不了身?”

风笑颜想了想:“听起来回还有点道理。”

“比如说今天夜里,也许我们找不到海底城的入口,也许我们进去了也无力阻止,那又能怎么样?最坏不过是曲江离他老人家一个人霸占了整个法器库,开始在九州掀起战争很了不起吗?九州已经打了几千年的仗了,也不在乎现在再来一场,何况法器是人造出来的,照样也能有人找到摧毁它们的办法。”

“你还真会瞎胡扯,”风笑颜叹了口气,“但是说真的,每次听你瞎扯一阵,心情就会放松很多。她……真是个幸运的女人。”

“谁?”云湛一愣。

风笑颜摆摆手:“我困啦,回去补觉去。”

[四]

这一天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时,云湛、木叶萝漪、风笑颜三人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一艘伪装成渔船的冲锋舟将会很快把他们送到犀牛角下,然后利用加重的浮漂潜入水中,寻找海底城的入口。云湛本来不想让没什么战斗力的风笑颜去涉险,但一来离不开风笑颜的气泡,二来她所修习的种种有利于秘密潜入的秘术,在这种环境下或许能发挥奇效。风笑颜则是撒泼打滚无论如何也要跟去,同时还反而去劝说萝漪。

“其实你可以让一个得力手下去办的,”她对萝漪说,“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你手下有才能的人不少。你贵为教主,何必要亲自去犯险?”

“我们辰月的教主,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萝漪回答,“为了信仰,每一个教徒都不应该畏惧去往任何地方,不管是冰原、火山、毒沼还是深海。更何况……”

她看了一眼云湛和风笑颜:“法器库属于辰月教。只有我才能决定,什么是你们可以知道的,什么是不可以的。”

风笑颜正准备反唇相讥,但出于对萝漪的惧怕,没敢说出口,最终云湛一把把她拉开了。云湛扛起轻飘飘没什么重量的浮漂,正准备登船,一名辰月教急匆匆跑过来说出一番简直如五雷轰顶的话:“海盗和渔民对砍起来了,唐国水师就近介入,通往犀牛角的水路已经被封锁,任何船只不得通过。”

事情很好解释。海盗们断了水上的财路,只好到陆路上混点饭吃,挨过艰难时世。但离开了武装精良的海盗船,到了陆地上的海盗们的实力还不如山贼,三番四次的劫掠后,引发了渔民们的火气。在这一天午后的一场洗劫中,他们操起鱼叉、船桨、渔网之类的工具作为武器,开始了激烈的反抗,各处损伤都不小。闹事的渔村,正好靠近犀牛角。

而唐国水师一直在海上耀武扬威,却没找到什么实际的事可做,中下级军官们也都憋得慌。眼下听说有了这么场热闹,自然要去活动一下筋骨。封锁海路并借机敲诈之类的勾当,他们本来也都玩熟了。

倒霉的就是云湛等三人了。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眼睁睁看着法器库近在咫尺,却又无法靠近,倒是法器库开启的时辰一点点临近了,再不动手恐怕要错过时机。

萝漪和云湛还好,见惯各种困境,早就处变不惊,风笑颜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海滩上来回团团转:“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用这个浮漂一直从水下走,直到绕过他们的封锁?”

“有可能,”云湛郑重地点点头,“我觉得再过一两千年,一定会有聪明人发明可以在水下远距离行走的浮漂。”

风笑颜呸了一声,抬头看着越来越暗的天幕,忽然眼前一亮:“对啦!我是羽人啊,今天是起飞日,我可以带你们飞过去。”

云湛又点点头:“好主意,以你的体力,带着我们两个,一定会飞在海船的视线之内,然后让他们用箭把我们射成刺猬。换了我也许还有可能,但是……”云湛是羽族中罕见的暗羽体质,无法感应到明月月力,所以绝大多数时间都只能眼看着其他羽人展翅高飞,而自己无能为力。

“不试试怎么知道?其实我的力气挺大的!”风笑颜嚷嚷着,忽然一把揪住了云湛的衣领。没等云湛反应过来,她的背上闪出两道蓝色弧光,已经凝出了羽翼。云湛苦笑一声,也不挣扎,任由风笑颜的双翼拍打,带着自己飞了起来。

“你看,其实我也可以飞得很高的!”风笑颜挥着洁白的羽翼,极力向上爬升。其实她的力气也已经到了极限了,也很明白,再加上一个萝漪的话,她的高度还得降低,绝对躲不开海面上水师的目力范围。但她就是不甘心,近乎赌气地挣扎着。

但突然之间,她感到升力在急剧减小,高度也飞快地下降。她惊慌地扑打着羽翼,却发现自己很难感应到明月的月力了,一声轻响,由精神力凝成的双翼竟然也消失了。她惨叫着,紧紧抓着云湛,从数十丈的高空跌落下去。

好在下方站着的全都是辰月教一流的秘术师们,他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利用驭风术减缓下坠之势,再变幻出柔软的障碍,好歹把两人兜住了。云湛“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立马跳将起来,顾不上斥责冒失的风笑颜,也顾不上揉揉摔疼的屁股,而是冲着萝漪大喊一声:“谷玄已经接近了!”

没错,谷玄已经在接近。这颗从来无人能见的最神秘的九州主星,以它吞噬一切的可怕力量,把明月的星辰力全都遮蔽了。所以风笑颜飞到半空发现感应不到月力。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这下也好,至少我的计划破产了……”风笑颜揉着胳膊,已经完全没了想法。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萝漪缓缓地说,“让我的教徒去攻击水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后我们三个溜进去。”

“那得需要多少人才能让水师产生一个缺口呢?”云湛问。

“寻常武士的话,至少一两千吧,”萝漪回答,“用我的人,有三百个就够了。”

“你要用三百条性命给我们铺路?”风笑颜一颤。

“如果有必要的话,三千条也不足异,”萝漪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说,“可惜现在的辰月教,未必能找到三千可用之人。”

风笑颜说不出话来,回想起她听说过的辰月教的种种传说,在心里感叹着:不愧是全九州最大的邪教,太可怕了。

侧头看看云湛,他却始终爷头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不知在沉思着些什么。风笑颜不敢打扰他,乖乖站在一旁,过了好一会儿,云湛忽然开口对萝漪说:“你了解我吗?”

萝漪不明所以:“你指的是什么?哪方面的了解?”

“在我出生的那一天,你的前任,也就是被你杀掉的上一位辰月教主苏玄月,曾在我身上做了一个实验,”云湛不知为何开始回忆往事,“这件事你应该有所了解的,并且还曾经在我们上一次碰面时利用过它呢。”

“我当然知道。”萝漪点点头。

云湛的身世颇为离奇,在他刚出生的那一天,就被辰月教主苏玄月在体内运用古老的法术 ,借助暗月之力封印了一个邪魂,试图把他培育成辰月教的杀人武器,虽然未能如愿,但那个危险的邪魂一直留在他体内。两年前,云湛、萝漪和天罗安学武因为南淮城的夜宴奇案碰到了一起,萝漪曾经趁着云湛不备,利用过他体内的这股力量。

“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忙,把那些暗月力量释放出来?”云湛问。

萝漪立即明白了:“你……你想要借助那些用来封禁邪魂的暗月之力,让自己飞起来?!”

“现在一切的星辰力都被谷玄遮蔽了,”云湛说,“我能想到的,只有当年被苏玄月所‘借用’而放在我体内的这些了。暗月之翼比明月之翼的力量大得多,应该足够支持我们从视线之外的高空飞越封锁。”

“可是那样的话,邪魂失去了封印,很有可能会被唤醒,”萝漪不无担忧地说,“谁也不知道它的威力有多大,失去了暗月之力,你也许再也无法压制它。那样的话,时间一长……”

“邪魂侵蚀了我的精神,我会变成怪物?”云湛洒然一笑,“那也不错啊,用邪魂去对抗法器,用辰月的发明去对抗辰月的发明,绝对是说书人的好素材。”

“不行,绝对不行!”风笑颜惊叫起来,“万一你控制不了怎么办?你真的会变成一个怪物的!这太危险了,根本就是玩命!”

“命是拿来玩的,”云湛耸耸肩,“我这辈子玩命的次数多得很,不少这一次。”

“如果公主在这里,一定会不顾一切阻止你的!”风笑颜觉得自己已经快把嗓子喊破了,“现在你就把我当成她吧,我不许你这么做!”

“你错了,如果她在这里的话,她一定会同意的,”云湛柔和而坚决地说,“所以她才是她,而我才是我。”

风笑颜沉默了许久,最后她有些木然地说:“那好吧。”

萝漪不再耽搁时间,利落地开始施术。几名教徒在她身边协助,以便帮助她减少精神力的损耗。

在风笑颜的眼里,云湛的全身都被笼罩在淡紫色的光芒中。他咬紧了牙关,脸上的肌肉偶尔抽搐一下,看来非常痛苦。风笑颜心都抽紧了,却又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紫光越来越亮,而云湛的全身骨骼都仿佛在咯咯作响。

也不知道云湛和风笑颜到底谁更煎熬,十多分钟之后,萝漪停住了施术,已经是满头大汗。而云湛闭着双眼,一张脸就像雕塑一样,莫测高深,让风笑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他一开口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似乎过了一整个纪元的时间后,云湛重新睁开眼,脸上带着他招牌式的懒洋洋的坏笑:“还算好,看来神鬼怕恶人,这个邪魂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风笑颜捂着嘴,强忍住泪说:“那我们快走。”

萝漪抱起浮漂,云湛左手抓住她,右手拎住风笑颜,微一凝神,背上蓝光闪烁,一对宽阔巨大的黑色羽翼在背后伸展开,在夜色里投下浓重的阴影。辰月教徒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目光中流露出敬畏。在传说中,黑色的羽翼一旦出现,就会给人世间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但这样的羽翼也是征服和力量的象征,是一种普通羽人无法企及的境界。

流淌着暗羽血液的羽人在这个谷玄笼罩一切的夜里振翅起飞。有力的黑翼带起强劲的风,把他的身体高高托了起来,一起飞向高远的云端。眼前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灰暗的云雾在不断向前方延展。脚下的大海怒涛翻涌,极力隐藏着深埋在海面下的秘密,但在这个谷玄迫近的夜晚,即使是大海也无法不敞开胸怀。绝对神秘的谷玄,象征着黑暗与终结的谷玄,会在这个暗夜里带来怎样的终结呢?

风笑颜紧紧抱住云湛的腰,在这个她从来也未能达到过的高度上,心中难免有些恐慌。她看看沉稳自若的萝漪,不由得一阵惭愧。此时云湛那对魔鬼般的黑色巨翼已经带着三个人穿越云层,轻松越过了唐国水师的阵营。前方就是被称为犀牛角的山崖,辰月法器库就在水底,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开启的时刻,而曲江离的信徒们一定也已经集结在那里,或许已经在和二十年前的叛徒针锋相对。这么热闹的场面,现在又要多添加三个不速之客了。

云湛逐渐降低了高度。飞翔的畅快和失去暗月束缚后体内邪灵的蠢蠢欲动让他的感觉分外灵敏。他以直觉选择了可能最接近海底城的地点,收拢双翼,开始笔直地向下俯冲。

一声巨响,海面上掀起了一股突如其来的波浪,又随即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