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既已说了再见,总归是要再见的。

沈凉生当真将戏做足全套,全然放下自己的少爷身段,每回去找秦敬都穿着便装,骑着辆自行车,约他去的也都是些寻常地方,不沾半点纸醉金迷的所在。

秦敬虽说一般乘电车上下班,家里也有辆放着攒灰的自行车,现下翻了出来,两个人一起骑过老城区的旧街巷,租界区的梧桐道。

九月底十月初,倘若不起大风,便是北地最好的时候。天气有些冷了,却冷得清新,头上天高得没有边际,车轮碾过道边沉积的落叶,细细沙沙的轻响。

沈凉生找秦敬吃饭也不再约那些大饭店,每回都让秦敬挑地方。不同的小馆子吃了几次之后,点评道最喜欢离秦敬家不远的一间包子铺。

包子铺是个回民老板开的,只卖牛羊肉包子,味道却比狗不理半点不差。笼屉一掀,水汽热腾腾地蒸上来,秦敬就要摘了眼镜去擦镜片儿上的白雾。沈凉生趁这空当帮他往蘸碟里倒醋,眼睛盯着醋碟子,余光却觑着秦敬低垂的睫毛,眼角的红痣,执帕擦着镜片的修长的手。

这么着过了俩礼拜,两人统共见了四五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相处时的气氛倒是完全缓和下来,与普通友人也没什么两样。

“礼拜天有事么?”

“……没有。”秦敬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倒不是还怕和沈凉生见面,只不过这礼拜天是他阳历生日,沈凉生这么问,秦敬也不晓得他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那去宁园逛逛?”

这要搁以前,秦敬定会调侃沈凉生一句,两个大男人闲着没事儿去公园溜达?亏您想的出来。现在却只笑了笑,沉默了片刻,又笑了笑,末了答了声好。

沈凉生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挑眉问道:“怎么了?”

“没事。”

于是周日便去了宁园。园名取的是“宁静致远”之意,园中大半是古典景致,也掺杂了几座现代建筑,东北边儿还弄了个小动物园,圈了一山猴子。

两个人站在栏杆边看了会儿猴子,登了致远塔,品评了一番铁路局局长的碑文,又从撰碑的高纪毅说到了张学良,一边闲话些有的没的,一边沿着湖畔九曲长廊慢慢往前走。

“去划个船?”

眼看前头就是租船的亭子,沈凉生侧头问了秦敬一句。

“行啊。”

秦敬倒是意外地没有异议,两人便租了条小木船,一路往湖心荡过去。

宁园的水面足有一百多亩,正是秋游的时候,但木船各自分散开去,湖面也不显得拥挤。

秦敬夸沈凉生船划得不错,沈凉生戏言道自己还曾是学校划艇队的编外队员,划个木船自然不在话下。

船到了湖心,沈凉生停了桨,小船随水慢慢漂着,午后阳光正好,风又不冷不热,人便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

“会游泳么?”

“不会。”

“嗯,北方人不会水的多。”沈凉生随意回了句,又补道,“不要紧,船翻了我救你。”

“我说您能不能念叨点儿好?”秦敬斜靠在船帮上,笑着瞥了他一眼。

沈凉生被那一眼看得有些想凑过去吻他,但想到尚不是时候,也就忍住了。只又提起念书时的琐事,给他讲康桥,讲剑河,讲春天的樱花与夏日的垂柳。

秦敬默默听着,眼却不自觉地望向沈凉生的袖口。

今日沈凉生穿得是件灰色呢子外套,还是当年念书时买的,当做回忆留了下来,隔了五、六年再穿尺码仍然合身,只是到底旧了,袖边磨得有点发白。

秦敬望着那略略发白的袖边,想着这么件旧衣服,估计是打箱子底儿翻出来的,倒是难为他还留着,可否也能算个恋旧的人。

这么想着,便感到自己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真觉着如若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厮混下去,日子久了,自己恐怕还是守不住最后那道底线。又琢磨着对方会否也没自己想的那么薄情,一件衣服都能留上这许多年,一个人……想到这里秦敬猛然醒觉,自己的心思实在已经飘得太远,惭笑了笑,目光调回到水面上,心道想那么多做什么,或许再过几日对方就腻了,不会再搞这些花活。

“笑什么?”

“没什么。”

秦敬看了沈凉生一眼,见他面上难得有点茫然的神气,不由起了些玩笑的心思,指着湖面骗他道:“有鱼,老大一条。”

“哪儿呢?”沈凉生探身去看,两人本就脸对脸地坐在一侧,他一探身船便斜了斜,秦敬下意扶上船帮,正覆上沈凉生撑在船边的手。

掌心贴上对方的手背,感觉到被风吹得有些微凉的皮肤,秦敬愣了楞,忙想把手收回来。沈凉生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先一步反手握住他的手指。秦敬抽了抽,没抽回来,又觉得这么拉拉扯扯的太难看,扭捏得像个大姑娘似的也没意思,索性也不抽了,就这么任他握着,抬眼对上他的眼。

倒是沈凉生怕他生气,静了静,先放了手,低声道了句:“又没人看见,躲那么快做什么?”

“……”秦敬觉得船身仍在一左一右地轻轻悠荡着,恰似自己摇摆不定的心境。

“秦敬……”沈凉生再开口,轻声叫了他的名字,后半句却突地换成了粤语,“你知唔知我系度沟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在追你啊)

相声讲究的是说学逗唱,秦敬会的一些广东方言都是台上演出用的,沈凉生一句粤语又说得快而含混,他并不能十分听懂他在讲什么,却也模糊猜到了他的意思。

那样的语气有一些轻浮,可又轻浮得亲昵,恰到好处地勾起人心中一丝绮念,觉出一缕轻飘飘的甜蜜。

秦敬不敢再想下去,掩饰般继续盯着湖面沉默。沈凉生却也不再说话,只有湖心一艘小船,悠荡着,悠荡着,终于止住了。

静静的沉默中,秦敬突然想起一位文人写故都的秋,言道秋的意趣在江南是看不饱尝不透的。可是自己明明身在北国,此刻却又莫名觉得像置身于江南的秋天。这种感触如此鲜明,简直像哪一辈子曾在那里住过一样。

不过又或许是因为别人笔下关于江南秋日的词句太过贴合于这一秒的情境--“那一种似花半开,如酒半醉”。

这样的秋水长天,与这样的他与他,在这样短暂的光阴中,竟像是一对普通的恋人,普通地谈着一场朦胧的恋爱。

便是那一刻,秦敬彻底想清楚了--其实自个儿已经喜欢上了对方,不管最后会走到什么地步,也是想与他同路一程的。

尽管明知世道叵测,人心易变,但现下这一刻,心中也没有一丝阴霾。

许是眼前的阳光太好了吧。

未来岁月中不可揣测的阴霾被这一刻的阳光涤荡殆尽,心中只有说不出的温柔。像一件承载着回忆的旧衣裳,多年后再拿出来,袖口磨出的白边与衣襟跳开的线头都那样好。

出了宁园,沈凉生问秦敬要不要去看电影。秦敬笑笑地看着他,揶揄问了句:“票已经买好了?”沈凉生倒是神色自若,不见半分被揭穿的尴尬,只点了点头,大言不惭地反问:“先生觉得我现在是该说有备而来,还是有备无患?”

“你就贫吧。”

“近墨者黑,沈某也是不得已。”

戏票自然不是沈凉生亲自去买的,仍是周秘书替他跑了趟腿,排队时心里头嘀咕着,放着好好的平安、大华不去,偏要跟天宫这儿挤,这位少爷的心思可真够难琢磨的。

此中缘由周秘书虽不明白,秦敬却是清楚得很。坐在戏院里头看了小半场电影,心神又滑到了别处,忆起头次与沈凉生遇见的情景。当时以为不过是场萍聚,结果却又偶然遇见了第二次,竟似当真有缘。一念至此,脑子里突地蹦出句红楼梦曲,“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暗道怎么偏要想起这么句不吉利的。

借着荧幕的微光,秦敬转头打量了一眼身边坐着的人,确是再好看不过的一个侧影,美得像幅西洋油画。于是又想起贾宝玉那一句“神仙似的妹妹”,噗地笑出声。

“又笑什么?”沈凉生眼仍盯着荧幕,身子却往秦敬那边靠了靠,低声问了一句。

“没什么。”

“总觉着你最近笑得古怪。”

“沈公子,咱这看的可是出喜剧,全戏院的人,估计就您还板着个脸。”

沈凉生闻言又凑近一些,眼仍望着荧幕,面色依旧严肃,只有口中说的话与正正经经的姿态全然背道而驰:“秦先生,不如您把手借在下握会儿,握够了,自然也就笑了。”

“……”

距离初遇已过了半年有余,早春变作深秋,天宫的生意却仍十分红火。沈凉生一句话说完,手已自下面悄悄探了过去,准准握住秦敬的手。前后左右都是人,秦敬不便挣,说老实话也不想挣,干脆由他去了。沈凉生倒也规矩,只静静握着他的手,未再做些什么。

这么着过了几分钟,秦敬瞥了眼沈凉生的面色,轻声打趣道:“倒是笑啊?”

话音甫落,便见沈凉生转过头来,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虽只是个浅笑,也让秦敬觉得有些调不开眼。

四目交接半晌,秦敬突觉沈凉生展平自己的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三个字。

丝丝酥痒顺着手心传到脑子里,秦敬被他这般调情举动搅得有些心猿意马,却也一丝不差地读懂了所有笔画,匆匆调开目光,手也收了回来,眼睛继续盯着荧幕,可管不住面上生热,到最后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他在他掌心写道--

想吻你。

电影散场后天色早已全黑,两人取了自行车,缓缓沿着二十一号路往前溜达。路过一家眼镜店,沈凉生突地停了步子,问秦敬道:“今天既是你生日,总准我送你点什么吧?”

秦敬闻言便想,果然他还是知道的,却也只回了句:“我只过农历,免了吧。”

沈凉生见秦敬不肯停下,便也跟了上去,又问了句:“多少度?”

“嗯?”

“眼镜。”

“不用了。”

“要是平白无故,我也不敢送东西给你,”沈凉生话音听着平淡,话里却偏带了点委屈的意思,“只为今天破个例行不行?”

“……”

秦敬被他缠得头痛,心说这人可是越来越长进,竟连讨巧卖乖都学会了,真让自己跟他没辙。末了暗叹口气,还是老老实实报了眼镜度数,又补了句:“礼尚往来,您那生日到底是哪天,现在能说了吧?”

“早过了,明年提前告诉你。”

出了二十一号路,两人一起蹬上车,沈凉生送秦敬回家,一直送到了巷子口。

“里头黑,路不好走,就到这儿吧。”

“嗯。”

秦敬同沈凉生道了再见,推着车走进巷子,可没走几步,又见对方把车支在巷子口,人跟了进来。

“怎么了?”

秦敬诧异问了句,沈凉生却没回答,只走到离他极近的地方方才站住,默默地望着他。

两人站的地方仍能照到点路灯的光,亦能听到马路上人声往来。

有黄包车夫高声招呼了句“坐车嘛您?”,有自行车铃叮叮响了两声,还有入夜仍在外头瞎玩瞎闹的小孩儿嬉笑着跑过去。

沈凉生站得背光,秦敬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望着他深邃的眸子,想到戏院中无声的情话,心无法自抑地愈跳愈快。

“有人……”他以为他会吻他,下意脱口而出,又马上觉得这话简直是在欲迎还拒了。

“……”沈凉生仍未答话,继续默默看了他几秒,终于倾身而前,却未如秦敬想的那样吻在唇上,只浅浅亲了亲他的额头,复低道了句晚安,便转身离开了。

余下秦敬一个人静静立在半明半暗的巷子里,兀自闭着眼,心跳在深秋瑟瑟的冷风中一点一点稳下来,竟然有些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