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先生?”

“……”

“先生!”

“嗯?”

距离那夜已过了三日,两人未再有什么联系,秦敬该吃吃,该睡睡,该上课上课,一切照旧,却又总是冷不丁便想起那个人来。譬如现下刚敲过放课钟,他一边收拾课本教案一边又走了神,想起不久前,也是这一天,也是这堂课,一篇《前赤壁赋》讲到最后几句,转头便见那人不远不近立在窗外……

“先生,我还是想问问您……”秦敬回过神,抬眼看见班上一个小丫头趴在讲台边,手里捏着张卷子,扭扭捏捏道,“这批语不是您写的吧?”

“什么批语?”那夜秦敬心思浮乱,回家就倒头睡了。转日头一堂便有课,沈凉生替他改的卷子他也没再翻看就发了下去,反正只是小考,也不计入成绩,错了便错了吧。

“就是这句……”小姑娘将卷纸举到秦敬眼前,秦敬看了看便乐了。原来是这小丫头没仔细听课,一张卷子十道题目里有八道不会做,末了自己也觉得不像话,在卷子最后讨好写道:“先生,我错了,下回定好好听讲,好好温书,再不这么着了。”

而沈凉生也有意思,在她那句话下面用英文批了一句“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言简意赅,字如其人,流畅优美的一行手写体,却亦不失工整。

“怎么了?这批语还冤枉了你不成?”秦敬不好直说这卷子真不是他改的,只避重就轻教训了一句。

“我就知道不是你写的,”小姑娘却压根不怕他,连口中称呼都从“您”变回了“你”,嘿嘿笑道,“要是你写的,定会说什么‘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才不会写洋文。”

“就你心眼儿多,意思既然看得明白,就别光惦记着玩儿,认真读书才是正经。”

“先生,你别打岔,”小姑娘却不依不饶,继续同秦敬打听,“这字到底是谁写的?先生的朋友么?”

“……”

“是不是上回来学校找先生的那个人?长得特别好看的那个?”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就真是了?”小丫头一拍讲台,喜笑颜开道,“那这卷子我可得好好收着,留一辈子,当传家宝!”

真是孩子心性,秦敬看她蹦蹦跳跳地跑回位子边收拾书包,笑着摇了摇头,夹着课本教案走出门,迎面仍是朗朗秋阳,却再不见什么人立在那里等着自己。心中瞬时划过一丝惆怅,秦敬不敢认,也不敢想,快步往职员室走去。

在职员室里跟同事们笑闹几句,心中似又重新踏实下来。秦敬晃晃悠悠地溜达出校门,却突然猛地刹住步子,往后退了退--校门斜对面停的那辆汽车他是认识的,车里面的人他也是认识的。

方才还在因为这个人心神不属,如今真见人找上门,却又只想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秦敬掉头从后门出了校,一路走一路在心中自嘲道,他若真存了那么个意思,你不愿意就该同他说清楚,从此两不相干就是了,躲个什么劲儿。

秦敬以为自己只在门口打了一晃,正是下学的钟点,校门口那么多的人,沈凉生坐在车中定不会瞧见自己,却不知对方一眼便将他从人群中挑了出来。

沈凉生坐在车中静静吸着烟,烟雾后的眼微微狭着,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未进校找秦敬,便是留了一个余地,想看看这人再见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秦敬会打后门出校,沈凉生不是猜不到,只是也没跟过去堵人--这人果然还是在躲着自己,这么一想,骨子里那点阴沉秉性就又泛上来。

情场上沈凉生从来是满占上风的,便是无钱无势的时候,交往过的女人也都是一颗心只拴在他身上,何时分手亦是他说了算。

虽然他对秦敬起的这点心思不算认真,事情也做得不很地道,沈凉生自己却全不觉得理亏,见秦敬真的推拒,还要反过来怪他不识抬举。

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沈凉生慢慢吸完一支烟,在烟缸中碾死烟头,心中冷冷道了句,秦敬,你信不信,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上赶着我。

这日秦敬回到家,草草吃了晚饭,独自坐在灯下备课,却又无论如何静不下心。先是惦记着不知那人在校门口等了多久,又想着还是该跟他说清楚,不该叫他空等。

心乱了,手也闲不住,秦敬信手翻着教案,又翻到那一篇《前赤壁赋》。他默默盯着一篇早能倒背如流的畅达文章,复想起沈凉生那一句“时不我待”,轻轻叹了口气。

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秦敬却仍记得清楚--那日转头看到那个人前,自己正讲到一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然后他转过头,便看到那个人潇洒挺拔地立在窗外,是令朗朗秋阳都为之一暗的风姿。

如今想来,自己不仅是今天在躲着他,且从第一面开始,便有想躲着他的意思。

或许人真的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当时直觉便预感到这人自己招惹不起,现下预感好似成了真,又似还远未成真。

已经成真的是那人不同寻常的心思--可是若肯同他说清楚,他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世道虽不太平,到底要讲点王法。

还未成真的是自己不敢深究的心思--那夜如果真的十分推拒,他必是做不到那一步的。许可用醉酒做理由,只是未免自欺欺人了些。

为了省电,秦敬没开大灯,屋中只有台灯昏黄光亮,笼着一小方字台,桌面上摊开的是豁达道理,看进秦敬眼里却偏偏成了魔障。

脑中来来回回都是那句“目遇之而成色”,秦敬索性闭上眼,上身倒下去,侧脸贴着桌子,静静回味着那个人的眉目。

眼如深潭,既冷且静,挺直鼻梁下唇薄无情,口中话语却是放肆火热的,与吐息一样热,与手指一样热。

呼吸渐渐急促,秦敬知道自己身下起了反应,忍了忍,还是悄悄伸手按住那处,学那人一般缓缓地,不轻不重地揉弄,愈揉愈是挺胀,被裤子箍得难受,压抑得像脑中烦乱思绪。

他不是不知道男人与男人间也有情爱一说,可是若说自己喜欢男人,前头这二十四年倒真白活了。那么多的朋友同事,里头不是没有样貌好的,却从没动过什么歪心思,想都没往那方面想过。

别说是男人,便连女人都没让他动过什么念头。念书时好友曾苦追一位佳人不得,有个风吹草动就要拉着秦敬喝酒诉苦,连声羡慕他无欲无求,心无旁骛地做学问。

秦敬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来来去去,年岁空长,就是喜欢不上什么人。简直好像上辈子用情太重太深,不是连这辈子的份一起用完了,便是干脆怕了情爱这码事,再不愿意喜欢上谁。

实则秦敬也知前世今生一说太荒唐,根本成为不了理由,可偏偏自打遇见了沈凉生,不过几面之缘,却像命中注定一般,一颗心忽忽悠悠地向着对方靠了过去--同他打着暧昧官司时是享受的,直到那夜措不及防地越过了那条线,自己也不是当真抗拒,甚至有刻心中隐隐想着回身抱住那个人,什么伦常道德都不去顾了。

这么想着,胯下欲望愈发难捱。秦敬一粒粒解开西裤前襟的暗扣,手指伸进去,隔着内衣握住那根硬得发痛的物事,一五一十地重复着当夜那人手中动作,耳边似仍能听见他低声问着自己:“舒不舒服?还想不想更舒服?”

身上突然一个激灵,手中物事跳了跳,竟隔着内衣便泄了出来,下身一片粘湿。

秦敬却也不想去收拾,仍旧趴在桌面上,闭着眼轻促地喘着气,嘴角默默浮起一丝苦笑。

未及实现的预感是,他怕再同那人牵扯下去,自己会当真喜欢上他。可惜对方能有多少真心,又是一望即知。

转日周秘书一大早就被沈凉生叫进经理室,出来时十分头痛,心中腹诽道,那位姓秦的教书先生看着貌不惊人,怎么就偏被里头那位少爷惦记上了。查了一次还不够,如今又要自己去查人家的兴趣喜好,还不许明着打听,这要如何查起,实在叫人为难。

挨延了半日,下午周秘书进去送文件,顺便斟酌着添了句:“二少,我想了想,秦先生是个文人,要不您看我去踅摸点名人字画什么的,也算投其所好吧?”

“不用了。”沈凉生看着文件,头都不抬地回了一句。周秘书也辨不清他是个什么意思,蔫头耷脑地退了出去,心说还是自己家里那位好,过生日时送她个戒指项链就高兴得了不得,真让人省心。

秦敬昨夜仔细理了理自己的心思,结果想了一天也没想好该怎么办。放学出了校门,没再看见那辆黑色的雪佛兰,不由松了口气,又暗骂自己这副不干不脆的德性实在不够爷们儿。

“秦敬。”这头秦敬尚未自省完,就听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唤了自己的名字,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硬着头皮回过头,也叫了句沈公子。

“诶?今天怎么换了这么副打扮?”这一回头秦敬却愣了,印象中沈凉生从来都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今日却穿得很随便,白衬衫配了条深米色长裤,褐色暗格薄呢外套颇有些英伦风情,便连头发也未像平时那样用发蜡打得齐整,额发随意垂着,平白小了好几岁,看着像个还未毕业的学生。

“怎么了?不好看?”

“也不是……”秦敬有点尴尬,只觉对方随意一句话都能让自己多想,真是要命。

“一会儿有事么?”

“……”秦敬想说有事,可又当真没事,犹豫了一下,结果什么都没说。

“没事就一块儿走走吧。”沈凉生自作主张做了决定,回身推起自行车,又叫秦敬吃了一惊。他虽早见沈凉生身后支着辆自行车,可怎么着也没想到是这位少爷骑来的--这也太不配了。

“没敢开车来,怕你见了又躲。”沈凉生似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样,淡声解释了句。秦敬心说我躲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那辆车,却也多少惭愧于自己的不清不楚,犹豫了一下便跟了上去,想趁这个机会把话说开也好。

两个人中间隔着辆自行车,沿着街边慢慢往前溜达,一时也没有什么话。这一片都属英租界,建筑也以英式风格居多,沈凉生推着车走了会儿,突地道了句:“回来四年了,有的时候半夜醒过来仍没什么实感,总觉得还是一个人在外面飘着。”

“嗯?”秦敬虽知道沈凉生是留洋回来的,但两人之间从没谈起过这个话题。

“我十四岁不到就去了英国,二十二岁才回来……”沈凉生却难得欲言又止,轻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怪不得国文不怎么样。”秦敬见他面色略带两分沉郁,主动岔开了话头。

“往后有空时给我补补?”沈凉生侧头扫了他一眼,眼风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秦敬默叹口气,下了决心,再不和他见面,也再没什么往后了。静了几秒钟,终于付诸口头道:“沈凉生,我们……”

“秦敬,”沈凉生却突地打断他,低声问了句,“先什么都别说行不行?”

“……”

“那天是我错了,但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等等?”

“……”

秦敬沉默着望向沈凉生,沈凉生却不与他对视,只垂着眼静静推着车往前走,这样低的姿态,合着他口中话语,简直像在恳求了。

“我……”

“你说的对,不对的是我,”沈凉生终抬起头定定望着秦敬,轻声道,“可我还是想见你……所以别再躲着我了,好不好?”

秦敬被他看得心中一软--他并非不知道沈凉生摆出这副态度是个什么用意,无非就是想让自己心软,一来二去也就遂了他的愿。可惜即便想得明白,依然管不住自己落入他用温言轻语架设的陷阱,没办法狠下心将“我们别再见面了”几个字讲出口,只好脑中恨恨骂自己一句,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沉默间穿过紫竹林,拐上了中街,路面猛然开阔,车也多起来。中街两侧多是银行洋行,街道上跑着不少小轿车,来来往往的黄包车上坐的人也都穿得体面,沈凉生衣着随意地推着自行车与秦敬走在一块儿,倒显得有些融不进这片风景。

秦敬先前也是有这一层顾虑在内--他与他毕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若单做朋友还好,牵扯到肉体关系,心中总有个疙瘩。

可对方竟连这一层都想到了,不但着意打扮得像个新派学生,还搞了辆自行车来配套,明知是做戏给自己看,却又觉得他肯做戏也是花了心思。

“毕业之前,我就是在这家银行实习,”路过汇丰银行门口,沈凉生先开口道,“可是受了不少气。”

“难得有人敢给你气受,”秦敬见他换上一副闲聊口吻,也放松语气调侃道,“洋人就是势利眼,如今还不是上赶着和二少做生意,觉着痛快了吧?”

“你又拿我开涮。”沈凉生面上带了些“真拿你没辙”的神气,心中却赞同道,有人上赶着自己当然痛快,特别是靠自己算计得来的,别有一分快意。

出了中街便是万国桥,两人在海河边站了会儿,晚风挟着水腥打在面上,桥下小汽轮嘟嘟嘟地驶过去,远远传过来几声汽笛。

“天晚了。”

“嗯。”

“一起吃个饭?”

“改天吧。”

“也行。”

秦敬未把话说死,沈凉生也没得寸进尺,只调转车头道:“送你回去吧。”

“快得了吧,打这儿走到南市得走到哪辈子去。”

“要不你上来,我带你?”沈凉生拍了拍车后架,斜眼望着秦敬,眼中似笑非笑的,像是回到那一夜之前,仔细把握着尺度,开着有些暧昧却不过头的玩笑。

“我坐电车回去。”秦敬却不再敢随他玩笑下去,赶紧提了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那我送你到车站。”

秦敬想说不用送了,可眼见对方半低着头,默默推着车往前走的样子,便有些开不了口。于是还是两个人一块儿走到电车站,沈凉生又陪他一起等了车,直到见电车徐徐开过来,才低声对他道了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