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也醉也痛苦

廖顶顶说不好这一瞬间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垂放在身侧的两只手松开又握紧,下意识地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单调的动作,直到两个手心全都汗湿起来,拳头陷入一种令人烦乱的黏腻感之中。

很快,沈澈已经走近,习惯性地抬起手来搭在她的肩头,两个人的身高体型都很契合,这个动作看起来自然又匹配,还带着一丝恋人间才有的亲密。

但是只有廖顶顶能察觉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正在微微颤抖,尽管它的主人一再克制,还是泄露了内心真实的情绪。

“顶好,怎么这么早就出院了,多休息不要落下病根儿。我刚好路过这边,停车时看见家里的车,问了司机才知道你姐姐在这里,顺路接她回去。走吧,先送你回家。”

沈澈带着廖顶顶上前,声音平静,说话间原本紧皱了一秒钟的眉头早已舒展开,他眉眼更偏向母亲简繁,带着男人罕见的精致,动怒时骇人,微笑时又显现出几分亲切。他对廖顶好说这番话时,面上看不出丝毫愠怒和悲戚,倒有些兄长般的疼爱。

廖顶好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沈澈会勃然大怒,又抑或是不发一言转头离开,不想他居然还能沉住气和自己寒暄。他虽年少,但到底比同龄男孩子早熟些,知道对方在忍,索性也就按下心急,决心耐下心来慢慢与他周旋。

“我约了朋友吃饭,估计她也马上下班了,你们先回吧。姐,要准备的事儿太多,一样一样来,你多注意身体。抽空回一趟家,总见不到你我不放心。”

他笑笑,最后一句话却是将眼神望向廖顶顶,听起来语气里倒真的是情真意切,余晖中他的眼圈已然微微泛红。

胸口泛过强烈的堵塞感,浑身被一种诡异的热气所笼罩,廖顶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孩儿就在刚刚算计了自己,而且他还是她一向疼爱的弟弟。但比起这些来,她更恐惧接下来沈澈的反应,她甚至能通过他的手,感知到他此刻压抑的复杂情感。

沈澈并未勉强,冲廖顶好点了下头,搂着廖顶顶转身向会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他的步子迈得很稳,不疾不徐,丝毫不见任何慌乱和狼狈。

两个人走向停车场,廖顶顶本想上自己来时的那辆车,不想身边的沈澈似乎看出来她的心思似的,拉住她手臂带向另一边,就见他的车静静停在不远处,看来他跟廖顶好说的那番话还真的是实话没撒谎。

“上车。”

沈澈拉开车门,见廖顶顶半天没动,不由得出声催促一句。廖顶顶咬了咬唇,硬着头皮看向他,她几乎有种发丝里都在冒汗的错觉。

“我,其实我不想……”

她站在原地试图解释几句,就算他不信,可是她不能不说,即使解释了没有用,她也不想不作任何努力。

“上车再说。”

他居然难得地好脾气,拦下她后面的话,廖顶顶咽了咽唾液,弯下腰坐进车里。沈澈“嘭”的一声用力关上了车门,似乎用来发泄心头的火,声音大得震得她耳膜生疼。

正在系安全带的手一抖,汗津津的手指捏着带子,居然笨拙地好几下也没系好,右侧黑影沉下来,已经上了车的沈澈倾身过来,两下帮她系好,又重新坐直身体,却没急着发动车子。

他将自己那边的车窗摇下来,取出烟来,分给廖顶顶一根,点上,又给自己点上烟,狠狠吸了一口,又狠狠喷出来。

廖顶顶夹着烟,在唇间抿了一口,立即呛得咳出来,低头去看才发现他换了烟。这牌子的烟太冲,她不习惯。望着指间一点红光幽幽冒着白雾的烟,她蓦地想到,他会不会像换烟一样,不动声色地就换了结婚的人选。

“我一直知道,当面赞扬的话永远比不上背后抱怨的话来得真实深刻,可惜啊,我当时没管住自己的脚,非要走得太靠前了,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听见了。”

沈澈将手搭在车窗上,掸了掸烟灰,眼睛看向远处,他的语速比照平时显得稍慢一些,带着字斟句酌的味道。

廖顶顶眼睛一酸,她宁可希望他现在对自己大吼,又甚至哪怕被甩一巴掌,那样她都会觉得心里好受一些。此刻这种被凌迟的钝痛感让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疼是在明处,而她的则是在暗处。

“廖顶顶,哪怕我真的是个备胎,是一根你抓住的救命稻草,也请别让我产生一种你真的爱我的错觉,这感觉一旦幻灭,就显得太自作多情。我承认,我难受了,是我太自信于是遭报应了。”

沈澈飞快地将最后一口烟雾吐出来,掐灭烟蒂后挂挡起步,他的侧脸看上去异常冷峻,看得廖顶顶心惊,之前在心里反复酝酿的道歉和解释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伤害一旦造成,即使愈合,伤口也会留下一道疤,摸起来不痛不痒,但毕竟它的存在影响了美观。

他开得不快,这个时段的街路开始堵塞起来,长长的车流几乎望不到头。等信号的时候,沈澈扭开电台听广播。廖顶顶转过脸来看他,见他没有半分想同自己讲话的意思,也就闭口不言。车厢里是令人窒息的安静,空调温度略低,她鼻头发痒,猛地打了个喷嚏,赶紧伸手抽了张面纸用力擤鼻涕。

沈澈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方向盘,面无表情,但眼角的余光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想了想,扭头看向路边,解开安全带猛地推门下车。

正在擤鼻涕的廖顶顶一惊,在路口下车太危险了,来不及喊他,沈澈已经两步迈上了路边的人行道。她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自己居然没办法轻松地在人前喊出他的名字。

大概七八分钟以后,车门又被拉开,手里拎着塑料袋的沈澈重新钻进车里,看看前面几乎纹丝不动的车流,摇了摇头。他低头从袋子里拿出一杯热的蜂蜜柚子茶递给廖顶顶,用依旧是没什么温度的语气开口:“趁热喝了,回家吃药。”

廖顶顶这才想起,那家常去的冷饮店就在道旁,她讪讪接过,插了习惯吮了一口,有点儿苦。

沈澈给自己买的居然是芒果口味的大份绵绵冰,他拿着勺子在上面戳了几下,不着急吃,忽然长叹一声,带着无尽感慨。

“我想知道这方小说西哪里好,所以上次捷足先登,以为自己占到了天大的便宜。只可惜才一口,还没尝出来是什么滋味儿。”

他挖了一大勺,张大嘴用力塞进口中,再也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那么一大份,两个人吃都绰绰有余,天气还没到那么热,廖顶顶看着他,忍不住出声劝道:“别吃了,太凉了伤胃。”

可她不敢伸手去夺,沈澈不理会她,仍旧是每一勺都盛得满满的,只是渐渐地脸色越来越青,吃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但他不停,带着少见的固执,整个口腔都要被冰得快要麻木掉。

嘴可以麻木,胃可以麻木,那么为什么心不能麻木呢,他边吃边想。他真的以为无所谓,一桩可有可无的婚姻,谈不上爱或者不爱,反正她爱他,他承认自己接受起来有些甘之如饴,因为这满足了他身为男人的骄傲。

但她却亲口在别人面前承认,她与他的关系不过是最单纯的利益关系,她陪他睡觉,他帮他报仇,银货两讫互不相欠。

真的疼,不是针扎似的疼,也不是一跳一跳的疼,而是一种全身被浸到漫无边际的冰水中,从头顶到脚底,四肢全都被凉意席卷,然后整个心被冰得抽搐的疼。

他不说话,也不理会廖顶顶担忧的眼神,固执又倔强。

最后一勺冰吃完,沈澈几乎已经全身哆嗦了,他的舌头几乎没有感觉了,牙齿都在打颤,胃好像装满了冰块儿,一抽一抽地在疼。前面的路口又转为绿,他艰难地伸出手继续开车,向前蹭了蹭,跟着前面的车缓缓向前,终于拐向另一条不那么拥堵的街,将车速提起来。

冷汗从鬓角滑落下来,按在方向盘上的大手几不可见地颤抖,他用力握紧,骨节突出而泛白,脸色已经青得吓人。

“沈澈,你……”

“手拿开!”

廖顶顶终于再也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他额头,就在快碰到他时,却被他猛地一声喝止住,她的手顿在半空,还是缩回去了。

抱起自己,她蜷缩在座位上,右手握着的柚子茶还剩一半,已经凉了,原来砂糖沉底,上面又酸又苦,下面又太甜,她吸了一口,任凭那甜到发腻的液体滑过发紧的喉咙。

“下车。”

很快,沈澈再次开口,廖顶顶一惊,看向窗外,原来已经到家了,她解开安全带推门,下了车回头看他,见他仍是一动不动地还坐在车里,不仅扶着车门小声道:“怎么不下来?”

他不看她,也不说话,脸颊上的汗水闪着光,狠狠一咬牙,他伸手推开廖顶顶,将她那一侧的车门用力带上,然后一踩油门开走了。

廖顶顶被他推得几步后退,等反应过来时,沈澈已经开远了,她愣了愣,原来他已经不想再回这个家了。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开门进家,一路啪嗒啪嗒地将家里能打开的灯全都打开,暖融融的灯光将空荡荡的房间照得终于多了一丝生气。廖顶顶游魂一样地洗了澡,吃了药,靠在床头上望着天花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疯了似的跳下床,奔到楼下在客厅沙发找到自己的手袋,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给沈澈打电话。

她一定要跟他说话,说什么都好,就算舍弃自尊她也不在乎,她不想唾手可得的幸福就这么溜掉。

电话响了很久,自动切断,廖顶顶不死心,她在此之前从来不会锲而不舍地给一个人打电话,但显然这次破例,她一遍遍重播。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电话接通了,她一喜,刚要说话,就听见里面传来沈澈疲惫的声音,可是却不是在跟她说话。

她犹如被雷击中,如果说上次沈澈接到佟薇的电话后匆匆离开时她是心口有些憋闷,那么此刻就是漫无止境的疼痛。手机从她手中滑落,跌在脚边,她靠着沙发慢慢坐下,耳朵里无数次回响着他刚才那句话。

“白珂,别接她电话……”

原来他不是不想回家,原来他只是在受伤后,想去找自己最爱的那个女人,她呆呆地想着,脸颊上忽然发痒,她伸手去摸,才意识到居然哭了。

好像这二十多年里全部的眼泪都用在了最近一个多月,她狠狠地捶打着身下的沙发,怨恨自己的不争气,怨恨自己爱得这么低三下四,这么低声下气,这么狼狈怯懦。

揉揉眼睛,廖顶顶这才意识到家里大得可怕,静得可怕,她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她强迫自己不去猜测沈澈和简白珂在做什么,但是她做不到。好像除了这件事,她的大脑和心脏就不会再思考其他事情了一样。

想也不想,她捡起手机又将钱包里的现金全都翻出来,跑出了家。这边是郊区的高档别墅群,鲜少有出租车,廖顶顶踩着拖鞋走出快一公里,才打到车。

“我要去热闹一点儿有很多人的地方。”

朱自清说,热闹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可是即使是别人的热闹,也是热闹,廖顶顶看着外面逐渐亮起来的霓虹闪烁,如是想到。

司机见她失魂落魄,想她应该是失恋的年轻女人,很体贴地将她一路拉到了商业街,收钱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一声,说年纪轻轻的,可别想不开。

廖顶顶握着找回来的几枚零钱,咧嘴笑了笑,在最近的星巴克里点了一杯咖啡。人很多,她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慢慢地吃,冷眼旁观别人的热闹。

右手边是一对年轻情侣,再往前是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面前摊开着十几张卷纸,应该是在做作业,门口则是一个年轻老外,对着电脑屏幕皱眉,手指敲打得飞快。

昏昏欲睡的廖顶顶是被耳熟的手机铃声给吵醒的,她抬起头来,看见周围人似乎都在看自己,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她接通,里面传来有些耳熟的女声,分辨出来对方是谁,她不由绷紧身体,指尖狠狠地戳向坚硬的桌面。

“顶顶,顶顶你在哪儿?沈澈急性胃出血!你在不在家,我去接你!”

廖顶顶张了张嘴,咖啡店里的抒情音乐,客人的闲聊声混杂着电话里简白珂焦急的话语,让她一阵阵晕眩。

她用力掐了掐手臂,疼痛让她暂时找回自己的声音,匆匆报上地址,她冲到门口路边。

简白珂果然很快,见到廖顶顶二话不说将她拖上车,她眉头紧锁,咬咬牙连闯了好几个信号灯赶到沈澈抢救的那家医院。

“怎么样了?”

走廊里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简白珂立即迎上去询问,不忘向廖顶顶介绍,这是她的另一半范墨存。

廖顶顶一愣,然后和范墨存握了握手。这男人很绅士,也很有礼貌,气场很足,而且丝毫不见任何慌乱,见简白珂一脸急色,连忙安抚几句。

“谁知道他怎么了,来之前连个电话都不打,还好我和墨存都在家,进门就嚷着要喝酒,自己把我家酒柜全打开了,洋酒白酒混着喝,跟灌水似的。我去拦他,他就说我是舍不得让他喝,墨存要陪他喝,他也不答应,抱着七八个酒瓶子就进了客房,还把门反锁上了!”

简白珂气得直皱眉头,将沈澈之前的恶行全都讲给廖顶顶,“后来我听见他外套里手机一直响,就拿出来给他送过去,还是不给我开门,里面酒瓶碎得噼里啪啦的。我一看上面是你的名字,就跟他说你不接我接,这句倒是见效,我刚把电话接起来门就开了,他还嚷嚷着叫我别接,没等说完话整个人靠着门就倒下去了!”

范墨存见她激动,赶紧抱住她,揉揉她的头示意她别急,看向廖顶顶,耐心解释道:“大夫说了,他本来生活就不规律,平时喝酒也不太注意,肠胃肝脏都有些问题。这次胃出血就是一个警钟,不能仗着年轻就糟蹋身体,等好了以后你可得劝他注意饮食少喝酒。”

廖顶顶点了点头,心中却是苦不堪言,以后,她和他还真的有以后吗,想到即将举办的婚礼,她突然觉得那好像是个又奢华又梦幻的大笑话。

正想着,抢救室的护士出来了,招呼病人家属去办理住院相关手续,要立即转入急诊病房。

“进,”

简白珂示意廖顶顶先沈澈,她拉着范墨存先去办手续。廖顶顶忐忑不安地跟着护士进了抢救室,走过抢救室哦屏蔽门,她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病床上昏迷不醒,曾经一度险些休克的沈澈。

廖顶顶站在急诊室抢救床边,她一时间竟有些迟疑,在门口踟蹰了两步,这才走近他。

沈澈的脸色甚至连用“惨白”来形容都不足以,眼眶深陷,嘴角还有干涸的血渍,估计是抢救之前吐过血,头顶挂着血袋和输液瓶。他身上有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极浓的酒味儿,看来简白珂说的不错,他被送到医院之前喝了很多酒。

等到简白珂手里拿着一沓手续单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廖顶顶愣怔地站在沈澈病床前的模样,她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直到有值班医生和护士走进急诊室,几个人推着病床快步往急救病房里走。

大概是病床的晃动让沈澈有了知觉,他闭着眼轻轻哼了几声,插着输液管的那只手动了动,走在她身边的廖顶顶犹豫了一秒,还是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范墨存用了关系,给沈澈安排的是特级单人病房,环境幽静,设施齐全,等到都安排妥当后,廖顶顶让他们夫妻先回去,她留下来就可以。

“我先去取车。”

看出来简白珂似乎有话要和廖顶顶说,范墨存一颔首先道别,转身下楼,见他走远了,简白珂拉起廖顶顶的手,跟她走到病房的外间客厅里。

“你和沈澈到底怎么了?我问他他不肯说,只好来问问你了。”

简白珂直截了当,也不同廖顶顶绕圈子,直奔主题,晶亮的眼直直看向她,心里却不住叹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如今怎么憔悴成了这副样子了。还有沈澈,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跟自己说没动心吗,那干什么借酒浇愁喝到胃出血!

廖顶顶迎上她探寻的眼神,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该对简白珂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和态度,事实上,作为前女友,简白珂是合格的,不会纠缠不清,也不会无事骚扰,她的拒绝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可是越这样,或许沈澈就越忘不了,得不到的总是心头好。

“也许有误会,也许不是误会,我也不知道。从他说要结婚,一直到今天,我都是完全被动的。就好像是你手里刚好有两块钱零钱,随手打了一注彩票,却被通知你拿了奖池里累积的全部奖金,惊远远大于喜。”

叹了一口气,廖顶顶回头看向沈澈的病床,情不自禁地咧嘴苦笑,“你以为他真的是因为和我的感情问题才拼命喝酒解愁吗?不是的,我没有那么天真,他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一个本该爱他爱得发疯的女人原来其实也没那么爱他。就像是一个小孩儿,一直属于他的玩具某一天突然归了别人,他气愤又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他说不出来,这玩具究竟凭什么就应该归他所有,他只是习惯了。”

同样是女人,很多话不需要说得太多,简白珂已经听明白,也了解了沈澈和廖顶顶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所在。这种事外人只会越帮越乱,她身份又特殊,实在不宜插手,只得点点头,安慰了她几句后离开。

廖顶顶将她送到门口,看着她走远,坐了电梯下楼,她靠在门边,抱着手臂先让自己稳定下来。说也奇怪,她来之前还焦急得不行,脑子里乱哄哄,一旦真的站在这里了,反而冷静下来了,女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该镇静时比男人还沉稳。

她洗净双手,毛巾沾了水给沈澈擦脸,他脸上沾了血,腮边还有些呕吐物,急诊室只负责抢救,不会管这种事。等廖顶顶把他手脸和胸口都擦拭干净,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期间值班医生又来查了一次房,说情况稳定下来了,不需要做手术,但是要留院查看,进行止血治疗和静脉滴注。廖顶顶谢过医生,也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在沈澈病床旁边的陪护床上躺下了,因为怕半夜有紧急情况,连外衣也没脱。

关灯后的病房一片黑暗,只有仪器上的红色圆点,绿色圆点不停闪烁着,输液管里发出轻微的滴答声,衬得这个夜晚更加静谧。廖顶顶圆睁着眼睛,身体很疲乏,但是却睡不着。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沈澈醒了,艰难地扭动了几□体,廖顶顶本来在眯着,听见声音睁开眼睛,她侧躺着,刚好对上沈澈的眼睛。

“几点了?”

他哑着嗓子发问,声音干涩,刚一扯动左手,就听廖顶顶阻拦道:“别乱动!在输液。”

沈澈脑子发晕,他只记得昏倒前胃疼得厉害,似乎还呕血了,但是具体的细节记不大清,没想到自己这回玩大了,直接躺医院了。

“三点多了,你再睡一会儿。”

廖顶顶一掀被子从床上下来,走到他床边,先看了看瓶里还有多少药,然后又伸手帮沈澈掖了掖被角,她的长发顺着肩膀滑下来,垂到他脖颈间,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抓起一绺,慢慢缠在手指间。

他的小动作让廖顶顶哭笑不得,但也顾及他的身体没有用力挣脱开,就那么弯着腰。

“我不是故意不回家的,我不知道怎么和你”

他动了动唇,显得很艰难,廖顶顶沉默着从他手里将自己的头发扯出来,转身倒了一杯水,又拿了一根棉签。

“我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喝水,我先给你沾点水在嘴上涂涂。”

她自动回避开他说的那个话题,沾湿棉签擦拭着沈澈干裂的嘴唇,低垂着眼睛,并不看他。不论原因是什么,她都很清楚,他现在的愧疚来源于给她添了麻烦,而不是他不够爱她。

等他好了,就离开,廖顶顶暗暗下了决定,就算离开廖家,她也并非没有去处。至于那个可笑的婚礼,就让它成为假设,一切都是虚空,在阳光下毫无益处,只有那些莫名的爱恋和痴缠在黑暗中与她安静对望,犹如茫茫大海上一盏微弱的指向灯。

很快,沈澈又昏睡起来,他失血过多,头晕在所难免,只是临睡过去之前,他死死抓着廖顶顶的手,不让她走。

“嗯,睡吧,我不走。”

她违心地答应着,为他的自私占有和这一刻显露出来的脆弱感到无可奈何。可是毕竟爱过,爱着,她又能如何。

第二天一早,沈澈又被推出病房做了全套详细的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说情况还比较乐观,虽然送来医院时比较严重,但到底年轻,身体底子还不错,恢复起来倒也快,只是以后必须小心,生活作息都要有规律,再有一次出血,抢救过来就不容易了。

一开始廖顶顶不是很清楚,以为胃出血就跟胃病差不多,听了医生的话才知道这病的死亡率也高大40%,顿时有些后怕,想到昨晚不禁心惊肉跳。

记下来各种注意事项,廖顶顶给家里的阿姨打电话,麻烦她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再做些好消化的汤水,她本想亲自回家,但又不放心沈澈一个人,他脸色还是很差,浑身没力气,躺在床上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的,醒了第一句话就是喊她,看她在不在。

就像是条坏脾气的小狗,平时极凶,不时还要冲你叫两句,可又时刻担心家里没人,忍受不了那种孤单。

下午的时候阳光难得的好,沈澈执拗地要去阳台边晒太阳,廖顶顶只好搀扶着他下了床,才几步路,等坐下来时他脸上就已经冷汗涔涔。

“顶顶,我想快一点儿好。”

沈澈闭着眼,微微扬起头,阳光笼罩在他脸上,给他苍白发青的面色添了几许红润,看起来不那么吓人了。

廖顶顶点点头,她也希望他赶快好起来,她才好找房子搬出去,尽量不再和他有联系。听起来似乎很难做到,但她真的累了,厌倦了这种单方面的付出,就算在没有硝烟的情感战场上,她是个义无反顾的爱情战士,可她不是猫,没有九条命,一枪打中心脏,除了死还是死。

没看出来她的内心想法,沈澈兀自说下去:“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该举办婚礼了,等我出院咱们把手续办了。”

沈澈几年前就加入了美国籍,要不是嫌结婚手续费劲,两个人早就去办结婚证了,没想到一直拖到今天,都快拖分了。

廖顶顶给他披了条毛毯,没急着说不,不过经沈澈提醒,她才想起来时间果然飞快,再有一周多就到日子了,幸好她这边还没开始通知朋友同事。

“我想了很多,其实我只是一直以为,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真爱一个人,我以为自己全部的情感都给了白珂,所以再也接受不了别人。可是当我喝得脑子几乎已经不清楚的时候,我的心却变得清楚了,顶顶,也许是我错了。”

可是当他不知道去哪,敲开简白珂的家门,见到她和范墨存的幸福时,他只有祝福,而不见了妒恨,那一刻他隐隐觉得,他或许还可以重新生活,去和另一个女人过自己的生活。

“怎么不说话?”

见她一直不开口,沈澈有些奇怪,她平时话不多,但也不会一声不吭,今天的她安静得有些诡异。

“没事,刚才有点儿走神。”

廖顶顶笑笑,随口遮掩过去,现在的沈澈说什么,她都不想再去思考那话里其他的深意了。刚想去给他倒杯热水,冷不防被他抓住手臂,她疑惑地看向他。

“顶顶,”沈澈握紧她,眼神中透露着廖顶顶看不明白的古怪,她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几乎说不出话来,就听见他再次开口:“我就知道,你能管住自己的毒瘾,我终于想起来你是谁了。”

她一怔,那段荒唐可笑的年少岁月如放电影一般在眼前一闪而过,如今的她有着不知内情的外人艳羡的“身世”和工作,谁能把她和当年那个差点儿死在加油站的吸毒少女联系起来?

此前他一直对她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因为和她在洗手间那次,后来以为是因为两人的一夜情,没想到他昨晚喝闷酒时脑中灵光一闪,终于将脑中的记忆碎片和她本人的影响重合起来。沈澈自己也是一惊,没想到原来早就和她有过这么多交集。

巧合,还是缘分,真说不清,但他只知道,其实他真的没有想象中那样不看重她,只是一直以来他太心安理得了,以为她根本不可能不爱自己。

还是说男人骨子里都是下贱的,手到擒来的爱情,都不被珍惜,沈澈心中苦笑。

廖顶顶本不想在今天这个时候讲太多,但沈澈的话令她再一次回忆起当年痛苦不堪的经历,戒毒时如蚂蚁噬心般的痛苦,还有随时被毒书诱惑的无力感,都犹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知道就知道了,那件事我很感激你,但我不想再提了。沈澈,你让我知道,一厢情愿这种事我真的不擅长,抱歉,之前筹办婚礼你费心了,但我忽然什么都不想要了。”

她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用力抽出来,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病房。

“顶顶,顶顶!”

沈澈没想到她居然不想结婚了,他在她眼里看见的只有疲惫和厌倦。他试着站起来去追她,但是胃部立即传来一阵抽搐的剧痛,他捂着胃,疼得脸都变了形,而廖顶顶已经关上了门离开了。

这可能就是报应,就在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动了心,想和她重新开始时候,她选择了不要他。

出了医院,廖顶顶坐上出租车,看着路边飞逝的景物,心里却一反常态的平静,似乎连日来的痛苦和纠结一扫而光,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报上廖家的地址,她决定重回一次廖家,尽管她不屑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但本来就属于她的方小说西,她不会轻易放弃。

廖顶顶离开廖家时什么都没带,包括钥匙,她按响门铃,家里的保姆来开门,见是她,愣了一下。

“都有谁在家?”

站在一楼客厅,廖顶顶抱着手臂环顾四周,摆设没什么变动,只是楼梯第一级处有一处颜色稍深的污渍,应该是上次吴敏柔的血迹。

她冷笑着盯着那处污痕,保姆恭敬地回答说廖家人都不在,但太太约了朋友喝茶,看时间再有一会儿就回来了。

廖顶顶点点头,直接上楼进了自己卧室,她的房间还是每日有人打扫,但不知为什么一推门有一股冷清感,这感觉让她想哭。

站了一会儿,她找出行李箱,开始装方小说西,她拿的大多是书和碟片,那些都是她自己攒钱买的方小说西,至于每年过节时廖家长辈送的首饰珠宝,各类值钱的礼物她一概没碰。

廖顶顶整理了很久,最后又拿了几套常穿的衣物和两双鞋子,一起塞进行李箱,然后拖着沉重的箱子下楼,保姆要来帮忙,她客气地谢绝。

她坐在沙发上等着,很快,没多久,外出喝茶的吴敏柔回家了,一进门看见廖顶顶,她的眼里滑过一丝惊恐,但很快消散,脸上浮出惯常的冰冷和傲气。

“呦,我说是谁回来了,原来是家里的大小姐。”

她放下手袋,口中不咸不淡地讥讽着,换了拖鞋后走过来坐下。廖顶顶波澜不惊,她回来不是和她吵架的。

“吴敏柔,我回来取我自己的方小说西,你看好了,不是我的我一样没拿,以后你们廖家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不要将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她把行李箱打开给她看,冷笑两声继续道:“看好了吗?你们廖家都是小人,我也只好不拿你们当君子了,丑话说在前头,夜路走多了迟早遇鬼,到时候也别说老天爷不开眼。万物有轮回,不信看苍天,从来放过谁。廖太太,你说是吗?”

廖顶顶蹲下,拉好行李箱站起来,别有深意地盯着吴敏柔,看得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一下。

她嗤笑着经过她身边,快要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好心”地提醒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有时间不如把心思多放在你的宝贝儿子身上吧,不然他以后指不定做什么让你大吃一惊。顶好那孩子,还真是很聪明,惹人喜欢得很,虽然我讨厌你,不过,我倒是很‘喜欢’他呢!”

廖顶顶微笑着,故意在“喜欢”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果然,听见顶好的名字,吴敏柔脸上显出紧张来,不禁失声喊道:“廖顶顶,你想干什么?”

她不急着回答,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着,她越不说话,吴敏柔就越害怕,她颤抖着伸出手走近她,再次质问道:“你……你不要害顶好!”

即使再蛇蝎心肠的女人,对自己的亲骨肉也是疼爱的,她只有廖顶好这么一个儿子,后半生在廖家的地位就只能依靠他了。

廖顶好比吴敏柔高出半个头,她微微放低身体,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在她耳边小声道:“真不好意思,游戏才刚刚开始。”

说完,她直起腰,拉着箱子出了廖家。

阳光比刚才更暖,更热烈,廖顶顶看看天,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畅快来。

不管我的灵魂多么肮脏丑陋,也不管我的感情有多么千疮百孔,我的一千个恶习,我的一万种卑贱,可是太阳底下,我还能爱,我的生活还要继续,我的平庸其实就是我的高贵与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