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篱落青青花倒垂

南雁荡临近东海,山间多雨潮湿,草木繁茂。这院前桃红缀绿,芬芳四溢,晴暖时便引来雏蝶翩飞,白影烁烁。

岳如筝的脚伤经多日休养之后,已逐渐愈合,只是还不能用力走路。她算着日子,自己到这里的时候是二月初九,现在已是二月十九,整整过了十天。师伯与师兄快马上路,应该已经到了庐州,只不知那墨离有没有前去印溪小筑,师父又如何应对于他。她虽相信师伯一定能出手相助,但墨离毕竟并非善类,万一他抢在师伯赶到庐州之前就去了印溪小筑……

岳如筝只要一想到这事,所有的闲适心情都化为焦虑。她甚至想到山下的镇上,看看有没有从庐州方向来的客旅,可以打探一下消息。但自己尚不能走远,更何况是下山。刚巧这天清早,她看到唐雁初又要下山去,便忍不住坐在窗前喊道:“小唐。”

唐雁初回身,道:“有事?”

“你能不能趁着下山的时候,帮我打听一点事情?”岳如筝蹙眉道,“我很担心印溪小筑,不知道极乐谷的人有没有抢在师伯赶回之前去骚扰我师父。”

唐雁初想了想,只道:“我知道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背着竹篓离开了院落。

岳如筝趴在窗前只等着他回转,便觉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过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回来,她急忙朝着刚进院子的他道:“小唐,你有没有帮我问?”

唐雁初却没有立即回答,低着头走到院角,半跪在地上,双肩往后一沉,将竹篓卸到墙边。

“小唐?”岳如筝见他不说话,心中更是不安,便大着声音喊了一声。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眼里似乎有些冷漠的意思。岳如筝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心情大约又是不好,但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她抿了下唇,不再叫他,失望地倚着书桌发呆。

唐雁初并未进屋,直接就坐在屋檐下,脱鞋之后拢过堆在墙边的木柴。他将后背抵在墙壁上,用脚夹住一把柴刀,用力地劈着柴。

岳如筝坐在屋内,看不到他的身影,只能听到那一声声沉闷的声音,好像撞在她心里一样,隐隐作痛。

她坐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便撑着身子探出窗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唐雁初正神情低沉,木柴被劈后倒在一边,他不得不用右脚夹住刀柄,左脚伸出去拾那些碎片。他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一抬头,见岳如筝正往他这边看。他突然将柴刀扔在地上,脸色发白地道:“我让你看了吗?!”

岳如筝从未见他生气的样子,被吓了一跳,又觉得他这火气来的莫名其妙,便气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干什么!”

“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有手,只能用脚干活,很奇怪是吧?”唐雁初紧紧靠在墙壁上,胸口有些起伏,直直地盯着岳如筝。

岳如筝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一直以为唐雁初只是沉默寡言,但没有想到他也会这样无端发火。她自问没有惹到他,却被他这样责骂,岳如筝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敲着窗栏道:“唐雁初,我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了吗?如果我有,你直接告诉我,为什么要发无名火?”

“你没错,错的都是我。”唐雁初冷冷地说了一句,便转身出了院子,将她一个人留在了屋里。

阳光淡然,桃花正艳,一束束一团团,花瓣重重,有的甚至压弯了枝头,直往下坠着。岳如筝难过地坐了许久,都不见唐雁初回来。天上的浮云缓缓移向远处,变幻莫测,让她想到了同样让人捉摸不透的唐雁初。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触犯了他,只觉得很压抑。

风中传来雀鸟的啼鸣声,阵阵欢悦。岳如筝撑着桌子站起,扶着墙壁,慢慢走出了屋子。她走到院中,沿着墙壁走到堆放柴火的地方,拾起唐雁初扔下的柴刀,默默地劈着剩下的木柴。

她右脚不敢过分用力,只好将身子侧向左边,没多久,腰间隐隐作痛。她却发泄似的用力劈着木柴,砸的砰砰作响。

过了片刻,竹篱轻响,她头也没抬,继续大力劈柴。眼角余光之及,瞟见唐雁初走到她身边,站着不动。

她心里冷笑了一下,脸上却还是没有表情,故意侧转了身子,一刀直落,将一根树枝斩为两段,扔到一边。

其中的一段正好滚到唐雁初脚边,她没有过去捡。唐雁初伸出右足,轻轻地将树枝踢回她身前。岳如筝看也不看,没有理会他,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

唐雁初沉默地站了很久,岳如筝将手边树枝劈得七零八落,尽成碎片。

“不要再劈了。”他终于率先开口。

岳如筝却像没有听见一样,又拿起一截粗壮的树干,用力地劈了下去。

唐雁初似乎是深深呼吸了一下,蹲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起。”

岳如筝震了震,停了下来,转过脸看着他。唐雁初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只是低垂着眼帘,看着地面,一如他习惯的动作。岳如筝虽然觉着这件事完全是他莫名其妙,也觉着是他的错,但是看到他这样黯然蹲在自己身边,低着头,说出这三个字,又有些不忍。

她也低下了头,望着一地木屑。

“我帮你去问的,小镇上没人知道庐州的事情。后来我又去渡口,正好有几个峨眉派的弟子路过……但是他们也没说出什么讯息。”他声音极轻,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岳如筝握着柴刀,不悦道:“那你为什么回来的时候不说?你觉得我会因为没打听到而怪你?”

“不是。”唐雁初移开视线,道,“跟你的事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唐雁初,我还以为你像个老僧一样,什么感情都没有。你倒出人意料,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随便拿我撒气了?”岳如筝哼了一声,将柴刀扔在他脚边。

唐雁初扭过脸去不说话。

“你说,为什么心情不好?”她直视着他,问道。

唐雁初闷闷地道:“不要问了,我不想说的事情,你问再多也没有用。”

岳如筝气结道:“看来我以后要重新认识你了。唐雁初,你怎么这样倔?”

唐雁初抬眼看了看她,道:“我就是这样。从小到大都没人能改变我。”

岳如筝看着他的脸庞,忽然觉得这少年生气的时候很是让人心惊,但现在眼神里带着点执拗,显得稚气未脱。她不禁想问问他,他的父母可还健在,可曾会因为他的倔强而头痛不已。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关于唐雁初对岳如筝的第一次无端发火,他一直都没说真正原因。岳如筝消气之后也曾问过他,但是他果然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任由她软硬兼施,都不肯开口。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岳如筝才知道了为什么他下山回来后就心情抑郁,但是那时候,这小小的事情,已如笼了厚厚灰尘的旧物,渐渐磨灭于记忆的深处……

岳如筝平静下来想想,既然峨眉弟子也没说到庐州印溪小筑,那应该还未发生什么大事,她略微放了心。午后,她趴在书桌前休息,伴着微风送来的桃花香,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听到外面传来了说话声。岳如筝迷迷糊糊睁开眼往窗外望,只能看见唐雁初背对着她站在院门口,他的对面似乎还有一个人,但被竹篱前的一株大树遮挡住了,看不清长相。

岳如筝心生诧异,自从她来到这里之后,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这小院位于南雁荡深处的山坳中,平时根本无人经过,也不见有什么人会来找唐雁初。

岳如筝很想探身去仔细看看,但是想到中午时的那段不愉快的,不愿再多事,便撑着下巴,老老实实地坐在窗前。院子外的那人听声音似是已有一定的年纪,他正在对唐雁初说着什么,用的是岳如筝听不懂的方言,听上去好像十分急切。唐雁初一直静静地站在竹篱前,很少才会回上几句。他面对那个人,说的便是纯粹的当地话。枉是岳如筝支起了耳朵,也丝毫都听不懂。

那个人又说了一通,唐雁初只简简单单地回了他几个字,那人只得长叹,似是向他道别了一声,便离开了院子,走到稍远的地方,还朝院里回望了一眼。岳如筝这才望到那人,年纪约在五十多岁,肤黑个矮,脸上颇有风吹日晒的痕迹,衣着倒也不俗,看上去不像是当地村民。

唐雁初转身回来,岳如筝站起身,走到书桌边,看他神情中有几分寂寥之感,独自坐在水井边望着院前的那株树。

“小唐……”岳如筝探出身子朝他叫道。

唐雁初回过身,扬起眉望着她,似是在等她发问。

岳如筝却指指那竹篱前的树道:“这是你种的?”

唐雁初眼里掠过一丝诧异,道:“不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岳如筝微笑道:“这应该是梨树吧?再过一段时间,便会开花了。我师父爱这些花木草树,跟着她,我也懂得到了不少。”

唐雁初望着竹篱的方向,此时那梨树才舒展枝叶,还未到开花的时节。一阵风过,吹动片片浓绿叶子,那绿叶叶柄细长,姿态优雅,涌起层层波浪,发出簌簌清响。他本来疏离的眼神渐渐宁静缓和,眉宇间却还带着一些怅惘。

午后的阳光有薄薄的暖意,他的眼眸在这映照之下更显得深邃。

岳如筝伏在窗台上,支着双腮望他。他微微侧转了脸,看着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道:“你怎么不问刚才是谁来了?”

“你不是告诉我,不想说的事情,我问再多也是白费力气吗?”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还带着一点埋怨。

唐雁初的眼神平静,淡淡道:“你有时候也不是很笨。”

岳如筝一抿唇,道:“小唐,你过来。”

他挑着眉看了看她,见她面带微笑,便起身走到了窗前。岳如筝却一下子将早已藏在身后的毛笔笔杆直戳向他脸颊,口中还喊道:“难道我有时很笨吗?”

唐雁初一时不备,被她戳中一下,急忙想避开。岳如筝伸手就抓住他肩膀,不让他闪躲。唐雁初用力挣开,后退一步,脸上带着薄怒,道:“你干什么?”

岳如筝见他不悦,急忙道:“跟你闹着玩,不会生气了吧?”

唐雁初嘴唇紧抿,负气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法躲开?我不喜欢这样!”

岳如筝怔了怔,没料到他会这样想。她拿毛笔尾端轻轻地点了点他肩膀,道:“唐雁初,你不要总是多想。”

他一侧身,没有说话,独自走回了水井边坐下。

岳如筝扶着墙壁,吃力地走到正屋门口,又一瘸一拐地朝他走去。唐雁初听到她的脚步声,侧身回头,蹙着眉站起身,道:“为什么走出来,不怕摔了吗?”

岳如筝道:“看你自己坐在这里生气,怕再不出来,就要得罪了我借住的房屋主人。”

唐雁初看了她一眼,道:“我可不敢当,这里是穷乡僻壤,我也一无所有。”

“至少你还有地方给我住。”她见他总算还肯说话,不禁笑了起来,圆圆的眼睛里跃动着灿烂。

唐雁初开始并没做声,岳如筝抬手要去拽他衣服。他却闪身避开,皱眉道:“你看自己袖子上都是什么?”

岳如筝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浅紫色的短袄衣袖上乌黑点点,她惊呼一声,道:“刚才拿毛笔戳你,反倒把自己的衣袖弄脏了!”

唐雁初淡淡道:“这也算是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