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梅几树暗香远

正月将过之时,庐州府大蜀山畔已是梅朵初绽,暗香幽然。此处依山傍水,植有上百株梅花,枝影横斜,宫粉绿萼,各展芳姿。

新月初升,在那梅林深处,隐隐传出筝乐之声,清越潇洒,如行云流水一般。那筝声随风轻扬,与月下梅影相映,更衬得此处犹如仙境。

但正在这时,忽听一声尖利啸响划破清幽,随着这声响,一道人影自大蜀山上疾掠而至,直纵向筝音传来的方向。

那曲声却犹未停,反而铮铮镕镕,激扬高昂。疾掠之人手中短刀一旋,便削着弹筝的少女的咽喉。少女双眼抬也不抬,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此时琴台一侧的白梅中忽有长袖飞卷,刹那间梅瓣震起,疾卷如刀剑一般,尽朝着那人射去。

那人双足一点梅树,纵在半空,短刀挥舞之间,但见梅瓣簌簌,尽被削成碎屑。梅瓣未曾尽落,已有一名宫装女子闪身而出,趁他防御之时,一掌击向其胸腹。那人刀身下压,直落女子手腕。女子却腰身一柔,顺势迫近他身前,探手一擒,便将那人的短刀刀尖扣在双指之间。那人只觉一股阴柔之力自刀尖疾行而上,当下手臂酥麻,动弹不得。

宫装女子手腕一振,那人不禁捂着右臂倒退两步,背倚梅树道:“江疏影,你徒弟打伤我们的人,现在你又一心护短,是有意要和我极乐谷作对了?!”

那女子蛾眉淡扫,略施粉黛,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灵动柔媚。她款款上前一步,向面前这瘦高的汉子笑了笑,道:“印溪小筑向来安分守己,又怎会无端招惹极乐谷?”她又回头向身后道,“如筝,你过来。”

琴台处的紫衫少女快走几步来到近前,她用明若晨星般的眸子望着女子,道:“师父,极乐谷果然恶人先告状!”

江疏影揽着她的腰,将她轻轻往前一送,道:“这位不速之客就是极乐谷使者,你自己跟他说。”

少女挑着弯弯的眉,扬起下巴,朝那个汉子道:“你刚才不是想刺杀我吗?现在我就在眼前,不如我们再比试一下?”

汉子冷笑一声,短刀一扬,指着少女道:“岳如筝,你不要耍无赖!上月你打伤我两位师侄,却还在这逍遥自在,是不是要仗着江疏影是你师父,就为所欲为了?”

岳如筝一撇唇,道:“你不敢比试就直说,还要找什么理由?上月的事情,明明是你们的人先在背后诋毁我师父,我才出手教训了他们!”

“不管怎样,总之一句话,江疏影,你要是不想让我们铲平这印溪小筑,就在半月之内亲自到极乐谷向我们谷主奉茶赔罪!否则的话……”那汉子眼光扫视着一脸淡然的江疏影,道,“到时候,你这个徒弟,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嚣张了!”

说罢,他又斜睨了岳如筝一眼,才转身大步而去。

岳如筝绷着脸,一握腰后剑柄便要追上前,却觉手肘一滞,回头望见江疏影那双常带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已沉定下来。

岳如筝一怔,眼见那汉子走出了梅林,才蹙着眉道:“师父,你难道真要去极乐谷?这事因我而起,我一定会自己承担!”

江疏影刚才还淡定泰然的脸一下子寒了起来,道:“如筝,你又不知天高地厚!那极乐谷岂是你一个人能对付的?我早就叫你先到师伯那暂避一时,你却执意回来。若不是我刚才按住你,你是不是还要将这传信之人杀了?”

岳如筝见江疏影眼神都凌厉起来,不由低下头道:“我只是觉得极乐谷欺人太甚……师父,先前我就是因为听见极乐谷的人对你出言不逊,才跟他们动手。他们说你……”

“我知道。”江疏影喟叹一声,走到琴台侧,缓缓坐在那古筝前,玉指轻拨,筝音古拙深远,与岳如筝先前弹出的乐音截然不同。

岳如筝略带失意地站在一边,月影倾泻在琴台上,白梅在枝头簌簌轻摇。江疏影忽以五指激舞,筝音高亢入云,白玉般的花瓣纷纷震落,飘于琴弦之上。

“如筝,”江疏影长袖一拂,止了筝音,抬头道,“作为女子,在这江湖要想立足,不得不面对各种流言蜚语。我在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曾天不怕地不怕,以为凭着一股勇气便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现在我已经看淡了许多,譬如我其实知道极乐谷谷主墨离对我觊觎已久,但我只装作不知,任他使尽手段我也不会搭理。”

岳如筝上前一步,跪坐于花瓣之中,认真道:“师父,那这次你更是不能去极乐谷,不然……像墨离那样阴险狡诈的人,不知会趁机对你怎样……”她一向神采飞扬的眼里渐渐也有了沉重的负疚之色,又道,“早知道他们会来找茬,我当时就强忍算了。师父,我会留在这里,如果他们还来要挟你,我就与他们拼了!”

江疏影却拂去弦上梅瓣,道:“你还是鲁莽,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当时我一知道此事就叫你去雁荡找你师兄,那里还有你的师伯,极乐谷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如筝,你即刻启程返回雁荡,与他们会合在一起。”

“我怎么能闯祸之后让您一人留在这里?!”岳如筝睁大双眼,意态倔强道,“当初我就是这样想着才回了庐州!”

“你就是意气用事!”江疏影柔美的脸上覆了霜意,眼神严厉道,“极乐谷以半月为期,墨离虽居心叵测,但向来爱标榜自己,他不会提前为难于我。你找到邵飏与师伯,再一起赶回,总比留在这里要好。”

“可是师父,这一来一回之间,怕是已经过了半月!”岳如筝急切道。

江疏影淡淡一笑道:“墨离知道,只有我去了瘴气十足的极乐谷,他才有制服我的机会。到时我拖延一些时间,他顾及颜面,应该不会在这印溪小筑撒野。”她又顿了顿,道,“其实我也不放心你,你从未去过雁荡,只怕连方向都摸不透。你可在途中去找听雨山庄的卫庄主,请他派人护送。”

岳如筝还有话要说,江疏影却已经长袖垂地,抱起古筝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你还要逞强,就是违抗我了。”

岳如筝挺直了腰身,望着江疏影高挑的背影,强忍心中不舍,道:“徒儿不敢忤逆。”她黯然低头,缓缓站起,握了握腰间的孤芳剑,向梅林外独自而去。

是夜,岳如筝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印溪小筑。此时的庐州城已进入沉睡,唯有一弯清冷的残月映照着那漫山的梅影。她换上了便于隐蔽的夜行衣,呼吸沉静,与这深夜似乎融为了一体。但她那双熠熠生辉,亮如宝石般的眸子,却还闪着坚定执着的光彩。

从庐州至雁荡山,必经黄山听雨山庄。江疏影与听雨山庄庄主卫擎苍乃世交,在岳如筝临走之前,又叮嘱她千万不要冒险独身前往雁荡。岳如筝本不想麻烦他人,但又怕日后师父斥责,便只好在途经黄山之时,潜行到了听雨山庄所在的玉屏峰下。

天色已晚,四周群山耸峙,寒风萧萧。岳如筝紧了紧短袄,正要沿着山道向山庄而去,却听身后马蹄声响,她回身一望,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扬着马鞭,强行策马踏上石阶。那少年衣着华贵,眉眼飞扬,薄唇紧抿,好像正与那骏马斗气一般。

“少爷,使不得!您这样骑马,只会把马给累趴了。”不远处,又有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飞奔追来,气喘吁吁,一脸焦急。

骑马的少年恼怒地一挥马鞭,那马本就已经不堪山路崎岖,再被他一抽,竟忽然长嘶一声,朝着前方狂冲而去。岳如筝见那马发疯一般冲来,急忙侧身急闪,但又怕马儿冲下山道,便在侧身之际,飞扑而上,紧紧抓着缰绳,奋力往后一扯。那马儿又是一阵狂躁,岳如筝下盘一沉,双臂发力,虽被强行拖行了几步,但在那马匹即将冲出山道之际,生生将它拖了回来。

那后面的少年此时也追到近前,一下子扑到马背上,脸色惨白,顿足道:“少爷!吓死我了!要不是这位姐姐出手,你只怕是要掉下山了!”

马上的锦衣少年虽也脸色发白,却一挑眉毛,强扭着头道:“哼,你以为我不会自己跳下来吗?我只是试试自己的胆量罢了,谁要她多此一举!”

岳如筝手掌都被缰绳磨破,听他这样说话,不禁冷笑一声,松了手,道:“小少爷,你可真是胆大,既然这样,你不如试试跳下山崖会不会死?”

少年尴尬地瞪了她一眼,道:“你当我是傻子吗?”他上下打量她一番,皱眉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在我们山庄外晃悠?”

岳如筝一怔,另一少年忙不迭道:“这位是听雨山庄的……”

“我叫卫衡。卫擎苍的儿子。”锦衣少年不等他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说道。

岳如筝心中早已对他这高高在上的态度不满,现一听说他就是听雨山庄少庄主,更是怫然,心想这听雨山庄不过如此。

卫衡本来一向以为自己报出名字便能震住一般人等,岂料眼前这女子不仅没有毕恭毕敬,反而面露不屑。他哼了一声,朝着身后少年道:“齐允,咱们山庄可要加强防备,不能让闲杂人等混进去。”

齐允“啊”了一声,还未来得及领会他的意思,岳如筝竟忽然重重一掌打在马背上。马儿负痛嘶鸣,又朝前颠着跑去。只不过刚才已经发力过猛,现在虽还是疾奔,却减缓了速度。齐允又拼命追赶上去,紧拉着缰绳不放。卫衡咬着牙,一边略带慌乱地勒缰,一边不住地回望。

“臭丫头,别让我再看见你!”卫衡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转弯处遥遥传来。

岳如筝冷哂一笑,头也不回地转身便往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