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她就带着念珠儿、檀香儿,还有雪竹等人去了鄱阳湖口的石钟山,学东坡先生小舟夜泊绝壁之下,听“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
卫蘅斜靠在船弦上,天上一轮孤月,水中孤月如轮,即使在盛夏,绝壁下也凉风冻人。
卫蘅道:“我瞧东坡先生也未必全对,他听水声如钟鼓,我听却像兽嚎。这是见仁见智之事,这石钟山究竟因什么得名,可能还待商榷。”
“那明日咱们去山里走走?”檀香儿是个活泼的。
卫蘅和念珠儿看着她都想起了木鱼儿。
“姑娘,木鱼儿不知何氏能回来啊?”念珠儿感叹。
卫蘅轻声道:“等我能不再受何家的钳制,就接她回来。”
念珠儿叹息一声,她劝过自己主子无数次,却怎么也说服不了她把事情告诉京中的老爷和夫人,否则何家哪里能钳制她。
念珠儿却不知道,卫蘅根本就是在自我惩罚,惩罚她自己的天真和愚蠢。只有这种自赎的疼痛,仿佛才能稍微减少一些她对陆湛的愧疚。
卫蘅不愿再提起这些事,转而道:“这石钟山不知多少人游览过了,都没找到原因,大概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待异日,有人能俯瞰时,说不定就能找到原因了。”
卫蘅在鄱阳湖停留了大约月余,等她回到杭州府时,就听到了陆湛外放松江府知府兼市舶提举司提举一职。
永和帝是下定决心要整顿海务了,东南赋税占国朝赋税之多半,而海外贸易的赋税每年又能为国朝增加几百万两银子。
这一次朝廷在松江府重设市舶司,就是以此为先验点,若是经营得法,泉州、广州等后续皆会设置市舶司,专营与海外商人的交易。
陆湛是在八月上旬到达松江府的,一到就雷厉风行地禁止了私人的海船出入港,本来此前朝廷就有禁令的,所以陆湛这绝对是奉公执法。
跟着陆湛一起到达松江府的还有一行三千人的水军。大夏朝沿岸的官府都接到了朝廷旨意,须全力配合陆湛。那些海船即使本领通天从其他港口上了岸,但是也休想能够卸货贩卖。
而每一艘出海的大船至少都带了价值百万银钱的货,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起这样的损失。
不过陆湛也没有赶尽杀绝,很快就颁布了通行证的政策,拿到出海通行证的商船才能自由通行。一张通行证的有效期是三年,若是这一次没拿到通行证,三年的利益损失可是十分大的。
大夏朝的税赋十分低,五十税一,而且号称永不加赋,所以尽管这些年大夏朝沿海的对外贸易非常繁荣,可是对大夏朝的税收来说却增加得并不那么令人满意。
陆湛凭空变出来的通行证,则可以变相从这些沿海大户的手上拿走大量的白银。此外,通行证的取得条件也是十分苛刻的,但是只要有钱赚,大家就都会削尖脑袋地往里钻。
首批通行证只有十二张,可这些通行证的竞争并不局限在松江府或者沿海,晋商、徽商,只要有魄力的,一样可以来申请。
僧多粥少,通行证就显得越发的珍贵了。通行证的政策虽然颁布了,可是究竟是个什么获取规则,市舶司却一直没有发文。
而陆湛,这位手握通行证的实权人物,自然就成了东南一片所有豪商大户争相逢迎的人物。
至于那些,还有海船在外没有回港的,更是拿通行证当救命稻草在看,拼了命地想巴结陆湛。
“姑娘,何少爷又来了。”檀香儿禀报卫蘅道。
卫蘅正听着昆山来的两个孪生姐妹唱曲儿,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头,“请他到花厅吧。”
“石钟山好玩么,可到东坡先生停舟的绝壁下去了?”何致问道。
卫蘅点了点头。
“蘅姐儿,我这次来找你,其实是为了爹爹的事情,船上有人回来报信,爹的船过几日就要入港了,可通行证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你毕竟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岳父大人和陆大人想必也是有交情的,你能不能帮帮爹爹和我?如果拿到了通行证,今后的利润我们三七分成如何?”何致道。
卫蘅笑了笑,“如果我自己就能拿到通行证,为什么还要和何家合作?”
何致听了这话,修养十分好,脸色分毫没变,诚恳地道:“就当是表哥求你好么?爹爹对我们的事情毫不知情,外祖母那里也是我娘去说的。”
卫蘅冷笑一声,他们终于肯承认所谓的外祖母的临终遗愿根本就是他们自己的心愿了。
“蘅姐儿,爹爹从小就拿你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他并不知情,我们也不敢告诉他,否则他肯定会休了母亲,这一次,你就当帮助你的小舅舅好不好?”何致求道。
“就算他不知道,可是他有妻不训,有子不教,也脱不了干系。”卫蘅冷漠地道,“你们当初敢打我的主意,就是觉得我软和可欺是不是?这两年对我略施薄恩,就以为我会感恩戴德地帮你们是不是?”
何致的脸色此时才变了变,“蘅姐儿,你不要钻牛角尖,我和母亲如今都是真心悔改,真心对你的。你想想,何家若是倒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卫蘅拂袖而起,“何致啊何致,你以为我这两年做的这些事情,是因为钱么?何家倒了我有什么好处?我巴不得何家赶紧倒。你别忘了,我是卫峻的女儿,何家倒了,我不会有任何事,而你们,却是咎由自取。我要是帮了你们这些欺负我的人,那我又怎么报答那些曾经那样疼爱过我的人?”
卫蘅说得没错,罗氏和何致当初敢设计卫蘅,就是有把握今后能哄得她回心转意,毕竟她已经嫁给了何家。可是他们没想到,卫蘅的性子似软实硬,根本再也挽回不了。
“蘅姐儿,就算致表哥求求你好不好?”何致提起衣袍就想给卫蘅跪下,“那是我爹爹,我不能不救,你就是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
卫蘅没有阻止何致,只是冷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看何家的列祖列宗都会因你们而蒙羞的,这种法子使一次就够了,第二次就让人厌恶了。”
说罢,卫蘅也不管何致,自拂袖而去。
“姑娘,你心里别难受,若是这次再叫表少爷得逞,今后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利用你呢。”念珠儿一直跟在卫蘅的身后,见她拂袖而去之后,就上了花园里的卧云冈。
卧云冈是曲苑里最高的地方,卫蘅最难受的时候,总是喜欢登临这里,远眺京都。
卫蘅转过头去看着念珠儿,有些倦怠地道:“我知道。”卫蘅怎么能不明白,她的心软只会助长何致和罗氏这种人的气焰,直到把她利用殆尽。
“姑娘,为什么总不肯告诉老爷实情?”念珠儿再次老话重提。
卫蘅喃喃地道:“都是我咎由自取,又何必再叫爹娘伤心。”
念珠儿只得叹息。
过得几日是木珍夫家的老祖宗马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卫蘅自打嫁给何致之后,从来不喜欢参加这些应酬,木珍知道她的脾性,所以这一次专程登门来请她。
卫蘅道:“珍姐姐是知道我的,惯不耐烦这些应酬。我就不去了,老祖宗的七十大寿,我一定送一份厚礼。”
木珍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推,我今日登门也不是逼你。只是我夫君的姑姑这次也从上京赶了回来,你应该知道的,她嫁到了武安侯家。”
“哦。”卫蘅想起来了,那应是和玉郡主的妯娌。
“你娘托她回来看看你呢,你要是不去,她一准儿得登门看你。”木珍道。
那肯定是卫蘅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就怕这位姑姑来曲苑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回去说给京里人就不好了,“知道了,那日我一定去。”
到马老妇人七十寿宴的正日子,卫蘅穿了件黛绿色暗银绣瓜蝶纹的长裙,头上梳了个堕马髻,戴了一对金累丝蜂蝶赶菊压鬓,淡淡地上了妆,将年纪多画了几年,容貌依然精致漂亮,但少了几分灵性,就成了世俗里的美人,亮眼而不惊人。
马老夫人的七十大寿,杭州城的官员和豪商富户全部到了,连临府的官员也都早早就来了。
卫蘅是跟着罗氏还有何致一起去的马府,先去前头给马老夫人磕了头,木珍的姑姑马氏,果然拉着卫蘅说了许久的话,后来有其他客人招呼,卫蘅才脱了身,却还不得不跟在罗氏身边,强颜欢笑。
罗氏因为有了卫蘅这么个媳妇,也显得格外高人一等,但凡人不小心问到她怎么还没抱孙子的时候,罗氏就笑着道:“这种事儿急也急不来的,致哥儿媳妇年纪这样小,也不急在一时。”
罗氏平日就是个菩萨性子,软糯心肠,众人都当她是个最慈善的婆母,至于卫蘅一个金凤凰怎么落入何家的,背后议论什么的都有。
卫蘅如今哪里还惧怕什么流言,只当做没听到那些窃窃私语。最后还是木珍拉了她出去逛园子,才彻底解救了卫蘅。
“珍姐姐不必陪我了,知道你今日忙,我在园子里自己走走就行了。”卫蘅道。
木珍也不推辞,她的确还有许多客人要招呼。
马府的“渉园”十分有名,是马副使到杭州任职时从致仕在家的前山东巡抚黄家买来的,渉园历经了好几任主人的悉心经营,比卫蘅的曲苑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蘅不想去应酬,就悠悠闲闲地带着念珠儿和雪竹等人在园子里专挑僻静的地方赏景。
不过这僻静也只是相对人少而已,卫蘅沿着青松岗往下行,刚走到一半,就见马副使陪着陆湛从旁边的支路绕出来。
卫蘅避无可避,四周都只有低矮的山石,一时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好在陆湛一行并没有转到卫蘅眼前这条横着的道上来,而是直接从她右手方的小道往前走了。
而卫蘅和身边的丫头都是绿色衣裙,掩映在山石翠竹之下并不算太显眼,那行人仿佛都没留意到她们。
卫蘅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逛园子了,下了岗往左边走去,径直去了渉园里的丽景堂。
卫蘅一走进去,就吸引了堂内所有人的注意。她淡定地走到罗氏旁边,“娘,我有些头疼,想先回去了。”
罗氏心里虽然不高兴,但脸上依然带着笑,“要不要叫致哥儿陪你一起回去?”
卫蘅道:“不用。”
木珍此刻正在抱厦内陪几位女眷摸牌,坐在她上首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卫蘅。
木珍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抿嘴笑了笑,向那位介绍道:“那位是盛隆的何太太。”盛隆就是何家的商号。
兰映月柔声道:“那位何太太生得可真好。”
木珍道:“的确是,她娘家是靖宁侯府,她是如今兵部卫尚书的独女,兰夫人想必听过。”
兰映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她呀?自然是听过的。”
木珍见卫蘅正要往外走,便站了起来,朝卫蘅喊道:“蘅姐儿。”
卫蘅转过头来,这才看见木珍,少不得得上前告辞,“珍姐姐。”
木珍上前拉了卫蘅,转头朝兰映月笑道:“兰夫人,这位就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何太太。”
卫蘅朝兰映月笑了笑,两人当中,木珍选择先向对方介绍自己,那肯定是以对方为尊,卫蘅少不得得应酬一下。
木珍这会儿才继而对卫蘅道:“这位是兰夫人,跟着松江府的府尊陆大人刚到任上。”
卫蘅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收敛了,心绪十分复杂。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出人意料,卫蘅也没料到,自己有一日会遇到陆湛的妾室,而周遭的人还如此奉承一个妾室。
木珍却是好心一片,她的手绕到卫蘅的身后轻轻推了推她,其实木珍又何尝愿意应酬兰映月,在上京城的时候,兰映月别说成座上客了,她们连看也不会多看兰映月一眼。
可是陆湛到松江府赴任,却将兰映月带在了身边,他身边没有其他女眷,一应女眷的应酬都是兰映月出面。陆湛滑不留手,叫一众想走他门路的人都将香烧到了兰映月跟前,甚至还喊她兰夫人。马家其实也在海事生意上入了股,不然木珍不会这样应酬兰映月。
此刻木珍喊卫蘅过来,也是为了何家好,她知道何家肯定是想要一张通行证的。
兰映月抬头看着卫蘅,仿佛屈尊降贵似地颔了颔首,“何太太,不如坐下一起玩牌?”
兰映月身边的吴太太赶紧站了起来让了卫蘅,“是啊,何太太坐我这儿吧,我不太会玩儿,坐在一旁看你们好啦。”
木珍怕卫蘅拒绝,赶紧推了她去坐下,又拿眼神示意卫蘅,这不是她端侯府千金架子的时候。
卫蘅虽然不喜,却不能不领木珍的情,只好坐下。
兰映月是侍女出身,如何能猜不到卫蘅这种世家女肯定看不上她,可是这会儿她只要一句话,卫三姑娘还不是得坐下。
兰映月上下打量了一番卫蘅,这种动作本是十分无礼的,若真是上位者看下位者,下位者也绝不敢恼怒,可兰映月凭什么?
卫蘅抓着牌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几乎都白了,脚下却被对面的木珍踢了踢,卫蘅只能绷着脸不说话。
兰映月仿佛毫无察觉一般,“以前就听闻卫三姑娘是上京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如果是长辈来说,或许还能勉强入耳,可是由兰映月这种身份说出来,无疑是打了卫蘅一个耳光,好似她是任人品鉴的物品一般。
卫蘅将牌一推,轻轻道:“胡了”。
自摸清一色一条龙。
兰映月在卫蘅上桌之前,手气一直很好,赢了不少筹码。但是卫蘅上来之后,她的手气就各种背,她要吃,卫蘅就要碰,她要杠,卫蘅就要糊。而且卫蘅连把坐庄,到最后,兰映月的筹码输了个精光。
虽然这里头谁也不是输不起银子的人,但主要是脸上太难看了。
卫蘅推倒牌,有些懒懒地道:“这一圈打得可真久。”
木珍没好气地看着卫蘅道:“那还不是怪你一直糊牌联庄啊?”
卫蘅笑了笑,对着木珍道:“就到这儿吧,前头说不定要开宴了,你倒好,跑到这儿偷懒打牌也不应酬客人。”
木珍当然应该去应酬客人,可是兰映月就是她今天要应酬的最重要的人,否则她也不至于在这儿作陪,大早上地就玩牌。
卫蘅也不待木珍回答,就径直起了身,对着兰映月道:“好几年没回上京城了,兰姨娘若是写信问候主母,就别提在这儿见着我和珍姐姐的事儿了,不然我们回京时,可怎么面对她?”
卫蘅这话不仅打了兰映月的脸,也打了木珍的脸。
兰映月最近被人叫了几声夫人,骤然听卫蘅喊她兰姨娘,手指甲就掐入了掌心。木珍的脸色也变了变,有些怪卫蘅不知好歹。
卫蘅向木珍告了辞,就离开了渉园。
一旁的吴太太则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直羡慕,卫蘅有个二品尚书的爹着实硬气,人家可以随便下兰映月的脸,可惜她自己却不得不奉承兰映月这个姨娘。
木珍虽然气卫蘅当众让她不好看,可还是耐着性子送了卫蘅出门。
“你呀你,怎么就不能忍这一时半会儿的,你家里不是急着要通行证吗?”木珍一片好心被卫蘅当成了驴肝肺,自然生气。
卫蘅看向木珍,却觉得她的腰太软了,“珍姐姐,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不想让何家拿到通行证。”
木珍没想到卫蘅会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卫蘅还想补一句:即使她想拿,也不会去奉承兰映月。当然这里头有骨气的成分,但也有其他许多的因素,可是要叫她对着陆湛的妾室低三下四的,卫蘅绝对做不到。
卫蘅没说着话,也是不想伤了木珍的自尊,毕竟每个人的境遇不同,选择也不同。但是在卫蘅看来,木珍,一个皇后的亲侄女儿,实在不必对兰映月如此逢迎。
而木珍如此,一是她本性宽厚,二来也是因为有其他缘故,若是木皇后强势,太子得皇上喜爱,木家女自然腰板硬,可是朝廷屡有废太子的传言,欲废太子岂有不废皇后的,木家现在根本就是风雨飘摇。
不管是木家,还是马家都一门心思想同齐国公陆家搞好关系,因为陆湛,兰映月的身份自然就水涨船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