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淑

商家以前还算有点儿家底,可自从商老爷去后,家中为了给商母看病,又要供商彦升念书,早已经破败,连祖屋都卖了。

如今在上京城,稍微体面一点儿的房子都得好几千两,商家一直都是赁屋而居,如今住的地方还是卫芳陪嫁的宅子,一个小小的四合院。

小丫头一早就在胡同口守着了,看到靖宁侯府的马车驶过来时,忙地跑回去告诉商太太,“亲家小姐的马车到了。”

商母点了点头,坐着不动,她毕竟是长辈,以前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很讲究规矩。

最后出门迎接卫蘅她们的还是卫芳的丫头红萍。

卫蘅打量了一眼红萍,姑娘身边的大丫头都是副小姐一般养着的,不说身娇肉贵,但是一双手肯定是细腻润滑的。而如今,卫蘅只扫了一眼,就看到红萍手背上龟裂的口子了。

商家上上下下这么几口人,只有一个雇来的小丫头跑腿儿,如今红萍和绿橘要操持家里的大小事,自然比不得在侯府里那么松闲。

王茹领着卫萱和卫蘅,先去堂屋见了商母。

雇来的小丫头在门口往里张望,嘴巴张得大大的,她以为自己少夫人已经是画里的人物了,没想到今日来的这两位小姐简直像天上的神仙一般,尤其是那位穿着鹅黄夹袄的小姐,真是漂亮得没边儿了,小丫头就是在梦里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商母拉着卫萱和卫蘅问长问短,喜欢得不得了。到底不愧是侯府的嫡女,通身的气派那才是身份矜贵的贵女该有的。

商母格外地喜欢卫萱,卫萱的大名和才气,便是她也听过。今日一见,只觉得卫萱又大方又和气,衣着打扮并不逼人,但瞧着就是漂亮脱俗,这样的姑娘,娶来当媳妇那才是有福。

商母心里暗叹,也是他们家老爷去得早,否则以他们南哥儿的人才哪里用得着委屈自己去娶一个连女学都考不上的庶女。这南哥儿就是商彦升的小名。

至于卫蘅,商母只觉得这姑娘太漂亮了一些,怕不是个能安心相夫教子的人。今日卫蘅特地选了一见鹅黄色暗绣银叶菊的褐色狐狸毛出锋夹袄,下面一条月白色挑线裙,十分的素净。

可便是这样,卫蘅在商母眼里,那也是一朵迎风招展的花,轻轻一碰便怕她碎了,这样的姑娘娶来做儿媳妇,那简直是磋磨婆母的。

卫萱和卫蘅被商母拉着絮絮叨叨地说了半个时辰,商母都还没有放人的意思,卫蘅的修养可不如卫萱,她脸上的笑容早就挂不住了,眉间带出一丝不耐来。

王茹也是不耐烦商母,找了个空子开口道:“听说我们家大姑奶奶有了身子,因着月份轻,也不敢随意走动,这又是大年下的,我们特地来看看她。”

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商母自然不好再拉着卫萱她们说话,这才让红萍领了两位小姐去看望卫芳。

卫芳和商彦升住在东厢,窗子上糊着高丽纸,光线还算敞亮,卫芳早就听说卫萱和卫蘅到了,可一直没等着她们过来,精神熬不住,这会儿正躺在榻上休息。

卫萱和卫蘅进门,卫芳忙着要站起来,卫蘅赶紧上前按住她道:“快别折腾了,又不是外人。大姐姐是害喜严重吗,瞧着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卫芳的脸色的确有些苍白,她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不怎么折腾人,只是我下头来血,大夫说有小产的征兆,叫我躺在床上养着。”

卫蘅道:“请的哪家大夫?我记得顺天街庆余堂的曾大夫最擅长妇人科,请他来看看吧。”

曾大夫的确擅长妇人科,但这样出名的大夫,又岂是商家请得动的。卫芳不欲叫卫萱和卫蘅看见自己生活里的不如意,这条路是她选的,她早就预见了日子肯定不会如在侯府一样富贵舒坦。卫芳的心里头只盼着商彦升将来能出息,她才有在父兄姐妹面前扬眉吐气的一天。

在卫芳心里岂是也存了一丝见不得人的念想,她生来就不如卫萱,若是按着嫡母安排的婚事,她将来也一定不如卫萱,生的孩子也比不上卫萱的孩子,卫芳再是淡泊的心,有时候也难免意难平,她也就算了,可是哪个做母亲的,又愿意自己的孩子一生出来就比别人差。

唯有下注在商彦升这样的人身上,若将来夫君在官场上出息了,卫芳觉得她这一辈子才算是出头了。

这便是姐妹,虽然彼此之间相亲相爱,可也最容易拿来彼此比较。

卫芳不愿意谈她婆家的事情,卫萱和卫蘅就逗着她说些小侄儿的事情,末了卫萱和卫蘅都拿了一个荷包出来送给卫芳,这算是她们二人私下送卫芳的小体己。至于跟着马车送过来的年货,只怕都要由商母收着。

卫萱和卫蘅不约而同送的都是银子,像卫芳这样,如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欣赏什么书画金石,银子才是最趁手的东西。

王茹僵在一边儿,她不由自嘲,她还没有两个小姑子明白人情,准备的都是好看而不实用的东西。王茹想了想,将身上的玉佩悄悄取了下来,“送给小侄儿把玩吧。”

卫芳刚要起身谢过,哪知道喉头一紧,干呕了两声。一旁的绿橘见了,忙掀开香炉盖子,往里面放了一撮香料。

屋里渐渐飘出一丝冷香。

卫芳深呼吸了一口,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

卫蘅也闻到了那香气,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大姐姐害喜厉害,偶尔闻一闻这香气倒是无妨,只是里头有一味活血化瘀的香料,你怀着身子,少闻一些才好,闻多了重则怕小产,轻则也容易伤身子。”

卫芳的脸色一变,喃喃道:“有活血化瘀的成分?”

卫蘅点点头,见卫芳脸色变得厉害,赶紧安慰道:“偶尔闻一闻也是无妨的,你别害怕,应该没什么要紧,我只是着紧大姐姐这才说得重一些来吓唬你的。”

卫芳点了点头,但明显精神开始不济,卫萱和卫蘅略坐了坐就告辞走了。

卫蘅上辈子就是生孩子伤了身子,才三十几岁就去了,她受过的苦自然不愿意卫芳再受。卫蘅细细回想了一下上辈子卫芳的事情,一时也记不起她第一个孩子是什么时候生的了,她们的来往并不多,那时候卫蘅对大房的人从骨子里就有些反感。

卫蘅虽然想不起卫芳上辈子生孩子伤没伤过身子,但这并不妨碍她关心卫芳,因而晚上同何氏说了说,想请曾大夫去给卫芳看看,她的脸色实在有些不好。

何氏骂了卫蘅一声,“要你多管闲事,你大伯母那做母亲的都没管那么宽呢,你要是去请大夫,那让你大伯母的面子往哪儿放?”

卫蘅只得闭嘴,有时候做人可真是难。不过卫蘅想着,卫芳这是头胎,商母和商彦升也一定重视得紧,请不请得到曾大夫也未必有什么要紧,京城那么多夫人生孩子,也没见一定要请曾大夫的。

卫蘅便将此事放了下来。哪儿曾想,不过两日功夫,卫芳身边的红萍就进了府,还求到了卫蘅的跟前。

“三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吧。”红萍一进门,就满脸泪花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卫蘅的脚边。

木鱼儿赶紧上前把红萍扶起来,口里道:“红萍姐姐快别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了,咱们可不兴动不动就跪着的。”

红萍也知道这样做多少有些逼迫的嫌疑,因而就着木鱼儿的手缓缓站了起来,接过念珠儿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眼泪、鼻涕,这才开口道:“奴婢也是不得已才求到三姑娘这儿来的。我家姑娘昨日里小产了。”

卫蘅心里一紧,卫芳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瞧样子也绝不该是小产的相。

“请大夫了么,大夫怎么说?”卫蘅急急地问道。

“请了。大夫只说姑娘伤了身子,一、两年之内都不宜再有孕,否则孩子即使生出来恐怕也有缺陷。”红萍道。

卫蘅琢磨了一下红萍的话,直言不讳地道:“既然看了大夫,想来大姐姐的性命是无忧的,你这样忙慌慌求到我这儿来是怎么回事?”卫蘅的心好,但是并不意味着她喜欢当冤大头。

红萍眼圈一红,眼泪眼看着又要落下去,忙地用手绢又擦了擦,“是姑爷对我家小姐太狠心了。那日三姑娘说的香,其实就是姑爷给我们姑娘的,亏姑娘还以为是姑爷体贴她害喜才花银子给她买的,结果,结果却是姑爷想害姑娘落胎。”

卫蘅道:“这怎么可能,这是你们姑爷的第一个孩子,他怎么会不想要?”

红萍也想不通这个问题,“奴婢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见姑娘和姑爷在争执,后来姑娘就小产了。之后姑娘也不搭理姑爷,就一直哭,我真怕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红萍又哭了起来。

“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去回大伯母,我一个没嫁人的小姑子怎么好管姐姐和姐夫家里的事情?”卫蘅道。

红萍抽噎道:“奴婢先就去回了大夫人,可是夫人说,这是姑娘他们两口子的家务事,长辈干涉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只赏了些药材让奴婢带回去。”红萍抹了抹眼泪继续道:“三姑娘是知道我们姑娘的,最是和婉的一个人,若非姑爷太心狠,我们姑娘绝对不会这样伤心的,三姑娘是没见到我们姑娘那张脸,奴婢真怕她想不开,家里一个人也不出面,以后姑爷肯定再也不会把我们姑娘放在眼里了。”

卫蘅心里其实门清儿,红萍来找大夫人就是为了让靖宁侯府的人出面,压一压商彦升。但是大夫人明显不愿意为卫芳出头,何况这又是年下。俗话说,腊月忌尾,正月忌头,年底碰见这样的事,的确晦气,所以大夫人不愿意出头。

“求三姑娘帮帮我家姑娘吧,她太可怜了。”红萍哭道。

卫蘅的心里却在权衡,要不要帮卫芳出这个头。毕竟是自己的堂姐,又是靖宁侯府的女儿,绝不能让人平白欺负了,但是大房的人都不管,卫蘅要是强出头,木夫人那儿脸上就太难看了。

可惜卫蘅是个极其护短的,自家人她是绝不能忍受外人欺负的,她性子本就最是重情,否则红萍也不会拣软柿子挑,求到卫蘅跟前了。

“念珠儿,你去打听打听,二姐姐在哪儿。”卫蘅吩咐道,又让木鱼儿带红萍下去洗脸。

过得一会儿念珠儿来回话,“二姑娘去给恒山先生拜年了,要吃了晚饭才会回来。大奶奶在忙事儿,二奶奶在屋里逗娟姐儿玩。”

卫蘅道:“那就去二嫂屋里吧。”

念珠儿没有动,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还是开了口:“姑娘,这样只怕不好吧?大夫人都不管,二奶奶肯定也不会插手的。你这样不是平白得罪大夫人么?”

“可是也不能就由着姓商的这样欺负人。”卫蘅的天性里,就有些侠义,可是如此就容易得罪人,这也是夫人们挑儿媳妇的时候,不太看中她的原因。

念珠儿也知道自己劝不住卫蘅,只能服侍了她去了古氏的院子。

“蘅姐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啊?”古氏笑着迎了出来,拉了卫蘅往屋里走,“快进来吧,瞧你的脸都被吹红了。”

因为古氏牙尖嘴利,又有点儿喜欢挑事儿,所以卫蘅并不怎么和她来往,今日来也是事出有因。

“二嫂嫂,我是为了大姐姐的事情来的。”卫蘅不想同古氏绕弯子。

古氏的热情一下就消减了不少,抿着嘴欲笑不笑地坐在东边儿的榻上瞧着卫蘅。

古氏扫了一眼卫蘅头上那一枚珍珠发箍,莲子大小的十二粒珍珠,圆润饱满,光泽莹润,是上好的南珠。脖子上围着银狐皮的大围领,毛色又亮又软和,是难寻的上等皮毛。

古氏不得不感叹,何夫人对卫蘅可真是大方,难怪要叫珠珠儿,可不就是眼珠子一样的宝贝么。只不过这性子养得可就不大好了,凡事强出头,简直像个傻大姐。

“这事我听娘说了,都是她们夫妻两的事情,我这个做嫂子的又如何好插手。”古氏道。

“我知道,只是红萍把大姐姐说得太可怜了,便是她夫妻二人的事情,可是如果娘家不护着一些,也难保姐夫他看轻大姐姐。二嫂向来最是热心的人,这件事我想着也只有来寻二嫂才合适。”卫蘅道。

古氏是下了决心不管卫芳的事情的,她何必为了个庶女得罪自己的婆母,只是卫蘅上来就给她戴高帽子,古氏听了也难免高兴,不过也只是扬了扬眉,并不接话。

“听说上次嫂嫂娘家的三姑爷,为着个小妾断药的事情同三姑奶奶闹脾气,也是嫂嫂回去说了三姑爷一顿,说得他心服口服,将那小妾撵了的。我就想着,请嫂嫂也去劝劝大姐夫,他们新婚才半年,又是年下,闹成这样,传出去只当我们侯府的人好欺负。”卫蘅尽拣着好听的说。

古氏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卫蘅的意思,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道,咱们娘家人该去给大姑娘撑撑腰,只是婆母发了话,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卫蘅道:“红萍当时大概没有给大伯母说清楚,本来这件事也不该我一个没出嫁的姑娘管的,只是大姐姐实在有些可怜。红萍说,是姑爷害得大姐姐小产的,大姐姐这会儿心灰意冷,红萍是偷偷跑出来的,她是怕大姐姐一时想不通……”

卫蘅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由不得古氏不重视了,万一卫芳真的一个想不通,那可就事大了。她婆母讨不了好还是其次,要紧的是卫蘅现在求到了自己这里来,到时候自己肯定也脱不了干系,还要留个看着小姑子死也无动于衷的骂名。虽然卫芳的姨娘不受宠了,可世子对自己的女儿还是看重的。

想到这儿,古氏又怨怪地看了卫蘅一眼,这小姑子真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卫蘅一眼就瞧穿了古氏的心思,她这种人捧着哄着自然高兴,可还不足以打动她,得软硬兼施才行,“二嫂,咱们再去给大伯母说一声儿吧,也不用她出面,二嫂去一下就行,大姐夫肯定就不敢轻视大姐姐了。大姐姐以后自然也感念嫂嫂的情分。”

“你怎么不去找大嫂,大嫂出面不是更顺理成章?”古氏推脱道。

卫蘅嘟嘴道:“找大嫂自然也行。可是嫂嫂的舅舅如今在吏部,今后大姐夫求嫂嫂的地方还多着呢,自然是嫂嫂去更合适一些,大姐夫哪敢不听嫂嫂的。”这话着实搔着了古氏的痒痒肉。虽然卫蘅没说她大嫂蒋氏的一个错字,可明显就是说蒋氏不如古氏。

自古妯娌之间就有攀比之风,蒋氏和古氏都是出身大家,明争暗斗就更是不在话下。可是蒋氏是靖宁侯府的冢妇,古氏的夫婿是次子,天然地就矮了一等,这已经成了古氏的心结。如今卫蘅贬蒋氏而捧古氏,如何能不叫她欢喜。

古氏笑道:“就你个珠珠儿会说话。走吧,咱们去母亲屋里说话,若是母亲还是发话不管,可就怪不得我了,咱们做人媳妇的也不容易。”

卫蘅笑道:“那是自然。”又亲自扶了古氏一起去木夫人的上房。能让府里受宠无比的三姑娘这样捧着自己,古氏心下便有些飘飘然了。

卫蘅早就看准了古氏的心思,说几句奉承话对她来说又不少一块儿肉,便是让古氏踩一下也无妨,只要能帮到卫芳就行了。

木氏听卫蘅和古氏道明了来意,也没阻止她二人,只吩咐她的大丫头珍珠开了库房,又捡了些药材让古氏带给卫芳。

“你们去一下也好,只是人不能偏听偏信,再则商家势弱,不能叫外头的人觉得咱们是仗势欺人,也不能叫别人以为芳姐儿但凡有点儿委屈就往娘家告状,不过若是商家真是欺人太甚,你们也不用客气。”木夫人嘱咐古氏道。

卫蘅这才知道原来木夫人不想管卫芳的事情,还有“仗势欺人”这一层顾虑在里面,确实比自己想得更透彻些,卫蘅原本以为木夫人只是不想帮卫芳这个庶女来着。但是如果易地而处,要是换了卫萱这样被夫家欺负,恐怕木夫人就再也不会顾虑什么仗势欺人不仗势欺人了。

卫蘅和古氏到商家时,小丫头正在门上贴对联,“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见到有人来时有些手足无措地将卫蘅她们迎了进去。

商太太穿着酱色五福捧寿团花褙子,额头上贴着膏药,两侧的太阳穴也贴着膏药,一说话就“哎呀呀”地像喘不过气来。

“亲家太太,听说我们大姑奶奶小产了,我们来看一看姑奶奶。”古氏开口道。

商太太喘着气儿道:“你们来了正好,也劝劝南儿媳妇,这大过年的,何必弄得一家人都唉声叹气,这件事谁都不想发生,没了孩子,只要好好将息,过几年就能怀上了,咱们家又不是那刻薄人家,也叫她放宽些心。”

古氏和卫蘅都没有接话,商太太有些尴尬,又闹着头疼,打发了小丫头小月领了卫蘅二人去东厢。

卫蘅一进东厢就闻到满屋子的药味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屋子里又冷,连个炭盆都没有。

卫蘅冷得抖了抖,“怎么屋子里火盆都不生一个,绿橘呢?”

小月道:“绿橘姐姐在厨房里给太太煎药。”

卫蘅和古氏对视一眼,打了帘子往里屋走去,卫芳正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脸的灰败之色,叫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半年前那个像花儿一样的靖宁侯府大小姐。

饶是并未将卫芳放在心上的古氏见了,心里都难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卫芳在府里时安安静静的,人缘并不坏。

“大姑娘,大姑娘。”古氏快步走到床边唤了两声。

卫芳的魂魄这才荡悠悠地回到身体里,艰难地睁开眼睛,气如游丝地唤了一声,“二嫂。”

古氏和卫蘅的眼泪忍不住就滚了下来,卫蘅更是有些哽咽,前两日还好好的人儿,虽然脸色因为害喜有些苍白,可眼底的喜悦是藏也藏不住的,今日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红萍在后头小跑步地跑到卫芳身边,扶了她坐起来,用靠垫垫在她腰下。

“大夫怎么说,吃药了吗,怎么精神坏成了这个样子?”古氏替卫芳理了理被冷汗打湿的鬓发。

“红萍,快给嫂嫂和三妹妹倒茶啊。”卫芳强打起精神道。

“快别忙活了,咱们是为了来喝茶的吗?”古氏道:“以往你在府里虽说文文静静的,可也不是没有主意的人,怎么嫁过来才半年就叫人欺负成了这个样子?”

卫芳的眼睛还红肿着,这会儿听了古氏的话,泪珠又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怎么会小产呢?”卫蘅在一旁问道。

卫芳张了张嘴,像是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启口一般,外头给商太太煎完药的绿橘听了,一下就冲了进来,“都是姑爷害的我们姑娘。”

绿橘转头对着卫芳道:“姑娘,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做什么还帮姑爷遮掩,你好糊涂啊。”

卫芳闭着眼睛道:“都是我的错,当初我以为若是低嫁,只要我孝顺和婉,商家看在爹爹和侯府的面子上,我们一定能夫妻和美,哪知道……”卫芳捂脸哭了起来,“是我辜负了母亲的好意。”

当初木夫人并不同意卫芳嫁入寒门,是卫芳求到老侯爷跟前,卫峤才给她定的商家。

卫芳是不是真觉得辜负了木夫人,卫蘅不知道,但是听她话里的意思,这就是在古氏面前向木夫人低头了。

“快别哭了。绿橘,你把前因后果告诉我,咱们家里的姑娘可不能随便被人欺负。”古氏道。

绿橘道:“上回三姑娘来,闻见姑娘熏的香,说是有活血化瘀的香料在里面,叫姑娘少用。那香正是姑爷带回来的,姑娘就去问姑爷,姑爷却不承认。”

卫芳苦笑道:“原本我屋里并不熏香的,做小姐时那些习惯早就改了,婆母说家里处处都需要钱,这些奢靡之物都是不许用的。我怀了身子后,害喜也并不严重,可是商彦升说怕我以后害喜厉害,特地去香铺给我买了有孕的妇人特用的香。我当时只当他是爱护我,哪知道,哪知道他,那么狠心。”

卫芳说了这样长一段话,气就有些接不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道:“那日三妹妹说了之后,我心里就有些怀疑。我想着年下处处要用钱,所以等闲也不点那香,反倒是商彦升每日回来,都催着我点。后来我下面就来血,大夫说有小产的征兆,嘱咐我卧床休息。”

古氏道:“这说不通啊,姑爷为何要害你和他的孩子?”

卫芳凄凉又凄厉地笑着,“是啊,我也想不通,如果不是小月偷听到他和我婆婆的话,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我,我从没想到天下还有那等狼心狗肺的人。”

绿橘见卫芳气力不支,便接过话道:“昨日姑娘小产,把小月那丫头给吓坏了,背后寻了我,将她前些日子听见太太跟姑爷说的话告诉了我。太太说,若是姑娘一进门就生下长孙,姑爷今后又要仰仗岳家,肯定一辈子在姑娘面前都抬不起头,她这个做婆婆的也就只能看姑娘的脸色了。太太说,还得想法子把姑娘压下去,若是她进门无所出,今后在姑爷面前就硬不起来,姑爷叫姑娘往东,她就不敢往西。世子爷那边为了让姑娘的日子好过,又愧疚姑娘不能给姑爷生儿子,肯定就会不遗余力地帮姑爷。姑爷回过头再哄好姑娘,不愁姑娘不感激涕零。”

古氏和卫蘅听了只觉得匪夷所思,她们一如卫芳一般,觉得商家娶了卫芳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说当仙女儿一样供着,但绝不应该这般对待。哪知道商母和商彦升这对狼心狗肺的母子,不仅要占尽好处,反过来还想让卫芳对他们感恩戴德。

卫蘅忽然就想起了,上辈子卫芳的确是进门几年后才替商彦升生下了长子,那时候商彦升早已经高中进士,开始在官场上倾轧了。自然不用再害怕,在卫芳的跟前抬不起头来。

古氏忍不住愤慨道:“他怎么敢?!”古氏转头问绿橘道:“你们姑爷呢?”

绿橘回道:“姑爷有应酬,一大早就出门了。”

古氏气得冷笑,“他媳妇刚刚小产,他还有心情出门应酬?”古氏回头又问卫芳道:“是闻了那香小产的吗?”

卫芳凄凉地笑道:“不是,是商彦升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撞在了桌角上。那会儿我以为他这样对我,是想给姓魏的腾位置。”

“什么姓魏的?”古氏诧异地问道,事情仿佛越来越复杂了。

红萍在一旁抢答道:“是姑爷从小青梅竹马的故人,听说在女学念书,只知道姓魏,上家里来过两次,太太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还时常因为我们姑娘没进女学而说闲话。”

商家虽然已经落难,可商母也是当过官太太的,自己儿子又争气,进了东山书院,今年秋天还中了举,转眼就觉得卫芳配不上商彦升了。

“我问商彦升知不知道香的事情,他说他不知道,我就让他说是哪个香铺卖的,我平白失了孩儿自然要讨个说法,他被我逼急了,才模糊地说是让魏雅欣调的香。我一时心里不忿,骂他们奸夫淫妇,商彦升就推了我一把。”卫芳的情绪平静了一些,仿佛如今说的不是她自己的事一般。

卫蘅听了直皱眉头,这个魏雅欣,怎么就阴魂不散一般地出现在她生活里,这一年来,魏雅欣低调隐忍,卫蘅还以为她学乖了,哪知道只是蛰伏了起来。

“一边要占我们府里的便宜,一边还惦记着青梅竹马,反过来还欺负咱们家的姑娘,我可是涨见识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家。三妹妹且坐着,我去找商太太说道说道,你一个小姑娘也不便听。”古氏说着就站了起来往外走。

待古氏出去后,卫蘅瞧着卫芳毫无生气的脸,心里替卫芳担心了起来,不知道她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上辈子她又是如何走过来的。

卫蘅刚才瞧古氏的态度,虽然义愤填膺,可是半个字没提让卫芳回侯府的事情,这还是要将事情压在商家解决的意思。

卫蘅苦于自己是二房的姑娘,也做不得主将卫芳接回去。可是商彦升这样的男人还要来做什么?然而卫芳回了侯府又能如何,即使可以再嫁人,但是也不知道木夫人会不会给她做主。

卫蘅握住卫芳的手道:“大姐姐想过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了吗?”

卫芳何尝没有想过,这一日她一直在想,但是在看到来人是卫蘅和古氏之后,卫芳就绝望了。

这件事本该在大房解决的,可是卫蘅却出现了,卫芳便知道一定是她的嫡母不欲多生事端,红萍没法子才求到卫蘅跟前的,古氏一定是卫蘅劝来的。家中长辈不给她撑腰,卫芳那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除了留在商家死磕还能如何?

卫芳喃喃地道:“过一日算一日吧。我知道妹妹的好意,今日你能来,我心里不知道多感激你。”

“大姐姐,还打算和姓商的过下去?”卫蘅问道。

卫芳道:“他们心再黑,如今也不敢要我的命。路总要自己走出来,你别替我担心,只是今后咱们珠珠儿找夫婿,一定要细细相看,人呐,如今我是想开了,家贫家富都没关系,要紧的是对方的品行一定要好。”

卫蘅听了只觉得心酸,却又找不出话来安慰卫芳,真真是恨自己做不了主,她轻声道:“大姐姐别灰心,今日二姐姐去给恒山先生送年礼去了,等她回家我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她,她一定会帮你的。”大房的事情卫蘅不能插手,但是卫萱却是有发言权的。

卫芳显然是不信卫蘅的,连卫蘅自己说起这话来也没有底气,她见卫芳精力不支了,便扶了她躺下,“我去看看二嫂。”

卫蘅从卫芳的屋子里出来,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包围,一时间觉得身为女子真没有意思。她心疼卫芳,可一时间又找不出什么妥帖的法子,可是若今日她和古氏为卫芳撑不起腰,商家母子只怕会更得寸进尺。卫蘅倒是想不顾后果地将卫芳带回侯府,可是后面的事情只怕对卫芳来说就更艰难了。

关于昨天红萍求到卫蘅这里的事情,我来说说我的逻辑。

首先有一个假定,那就是府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对着老人应该报喜不报忧,尤其是老太太这种上了年纪的人,又是在腊月的尾巴上,这种事情瞒着都瞒不及,怎么可能捅到老太太那里去。

所以红萍首先找的是大夫人木氏。木氏不愿意管(后面会说她们之间的恩怨),只送了药材给卫芳,但是送药材肯定会派婆子去的。正如大家说的,大夫人不可能丝毫不上心。但是红萍没有告诉卫蘅,说大夫人派了婆子去,这是红萍的隐瞒。不然卫蘅怎么可能去出头。

先说大夫人不去的道理,商太太是什么出身,虽然曾经是官太太,但现在就是一个靠织布求生的人,所以木夫人不可能屈尊降贵的自己去为卫芳出头,她觉得派一个婆子去警告商家足以了。何况,木夫人肯定是不希望事情闹大的,因为闹大了卫芳就只能和离,说是和离,但是名声肯定不好听,卫萱可是还没嫁人的。

但是红萍觉得不满意,为了她家姑娘卫芳,她觉得应该有主子出面。大夫人的几个儿媳妇肯定是不用求了,都是看大夫人脸色的,那么红萍的确应该去找老太太。可是红萍敢不敢越过大夫人把这件事告诉老太太,万一急着老太太怎么办,而且这简直是将木夫人架在火上烤,意思就是去给老太太告状说木夫人不管卫芳?所以红萍不能这么傻。

然后红萍还能找谁?外院的男主子肯定找不到的,她还可以去求何氏,但是何氏对木氏的态度,大家肯定都能琢磨出一点儿,这件事何氏肯定要拿去数落木夫人,以表现自己这个婶娘如何疼爱侄女,压一压木夫人。红萍也不傻,这肯定得把木夫人得罪大发了。而且何夫人会不会为卫芳出头还另说。

那么这府里还有谁?心好,而且说话有地位的,除了卫蘅还有谁?红萍也没说要让卫蘅怎么样,就只说了,请她救救卫芳,但是怎么救,就全看卫蘅自己出主意了。所以红萍也只是希望卫蘅能去安慰一下卫芳,毕竟她们感情那么好。但是没想到卫蘅是个大大的热心肠,既然揽下了事情,就想处理好,这才去找了古氏。木夫人见了卫蘅,虽然也不高兴,但是也只能忍了,还特地告诉卫蘅,不要仗势欺人,这就是要让古氏和卫蘅不要把事情闹大了的意思。

不知道我的逻辑合理不合理,大家随便听一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