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之箭

日子一进五月,太阳忽然就烈了起来,卯足了劲儿要给世人一个下马威。白花花的太阳照在地上,鸡蛋都能煎熟了。

院子里的人见面就说:“今年怎么这么热,这还没进伏天呢。”

偏偏这又是端午节,济水里满是扎了彩球、彩旗的大小船只,还有大老远的从南边溯河而上的船只,这都是为了看五月初五那日,西海的赛龙舟。

从五月初一开始,西海东北角就开始戒严,四周拉起了明黄色的帷帐,里面在搭彩棚,这是为皇爷五月初五到西海观龙舟搭建的。

顺着皇帝的彩棚向两边延伸的是达官贵人的观看台,能上这台子的人除了王公,其他至少是三品以上的大员或者公侯世家。

西海除了这一片静地之外,周围已经闹翻了天。唱戏的搭了临时戏台,走江湖卖艺的划出了专门的圈子,唯有小贩挑着担子四处吆喝。

这五天里,西海周围简直比过年看花灯还热闹,一年一度的龙舟赛,胜出的队伍若是幸运,还会有幸到皇爷跟前拜见,那可是十分长脸的事儿,在皇爷跟前跪过的膝盖,简直可以三年不洗一般。

当然对于卫蘅这等每年都看龙舟赛,已经毫无新鲜感而言的人,其实并不喜欢去看龙舟赛。

至少卫蘅就嫌弃太阳太烈了,晒得脸疼。

女儿家们过端午比男人可就精细多了,这几日里是展示女红的最佳时间。

卫蘅的女红只能算一般,同女学里其他姑娘比起来,那就简直叫差了,所以她这几日身上戴的东西都是身边的念珠儿做的。

“蘅姐姐,你腰上这串粽子可真漂亮。”郭乐怡用手指摇了摇卫蘅腰间那串五颜六色的锦缎做的粽子,每颗粽子只有拇指的指甲盖大小,边沿还有五彩线做的流苏。

卫蘅笑道:“知道你惦记。”说着就从书囊里拿出一串同样的五色锦缎粽子来给郭乐怡。范馨和李悦见了也都嚷着要,卫蘅一人给了一串,这些都是早就备下了。

端午节,女儿家都有佩豆娘、系长命缕的习俗,到如今渐渐就演变出斗手巧的风气来。腰上挂的、手臂上戴的,都要比一比。

郭乐怡刚夸了卫蘅腰上的粽子好看,另一头的女学生就咋咋呼呼地高声道:“呀,这绉纱蜘蛛做得也太像了,刚才我还以为是真的哩,雅欣,你的手也太巧了。”

魏雅欣谦虚了几句,所有人的眼睛都忍不住往她腰上看去,那里还挂着一串五彩葫芦,大拇指一般大小,上面爬着一直小蜘蛛,既有趣又可爱。

连卫蘅都觉得好。旁边已经有许多女学生开始向魏雅欣讨要,她是来者不拒,这种东西惠而不费,最适合她这样家世的女学生送人情了。

卫蘅因着上次的事情,本就看魏雅欣不顺眼,黄字班的月考,魏雅欣次次都是第一名,卫蘅的好胜心被激起,难免越发看魏雅欣不顺眼。

“卫姑娘,这串葫芦是我特地给你做的,上次的事情,我真是无心的,请你原谅我,好不好?”魏雅欣走到卫蘅身边道。

这一番举措,一下就将魏雅欣的肚量和修养又抬高了一大截,别的女学生都暗自点头。

卫蘅真是讨厌魏雅欣这般模样的人,明明就是相看两相厌的人,偏偏还要假惺惺地来和解,好显得她气度宏雅。

卫蘅笑看着那串葫芦,“这葫芦做得真精致。只是魏姑娘若真是有心请我原谅,为何不私下同我说,非要在这样的场合。”卫蘅环视了一下周围准备晨练的女学生们,又继续道:“我若是不原谅你,岂不就显得十分小气。罢了,我就成全魏姑娘一回,让我的小气显出你的大方好了。那件事是有心还是无心,像魏姑娘这样会行事、会说话的人,还真让我不敢相信,你是那等‘无心’之人。”

一时旁边的女学生听了,都有些恍然大悟,魏雅欣的确是太有心计了。只是偏偏遇到卫蘅这样横的人,撕破脸皮之后就没想着要敷衍,这也算是魏雅欣的失算了。

“卫蘅,做人凡事都要留一线余地,你这样咄咄逼人算什么,咱们都是同窗,雅欣已经来向你道歉了,你还要怎样?”周月娥的妹妹周月眉挺身而出道。

陆怡贞也在旁边点头。

卫蘅“哦”了一声,冷笑道:“原来这样毁人名声的事情,一句道歉就可以了。我算是受教了。”

卫萱皱了皱眉头道:“三妹妹,魏姑娘虽然是断章取义,可也许真是无心传的那些话,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大量的,只因这回流言太过恶毒,才一时激愤。按我说,魏姑娘年纪也小,虑事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便揭过这一章吧。”

听听,这才是厉害的。卫萱一下就点出了魏雅欣是年纪小,虑事不周,而且还是断章取义,这就为卫蘅明年重新学琴埋下了线头,而另一方面,卫萱也绝不希望卫蘅落下个肚量狭小的名声。

卫蘅果然听话地道:“那我听二姐姐的。”说着卫蘅又从书囊里拿出一串锦缎粽子来,递给魏雅欣道:“魏姑娘,过去的事我再也不提。”

如此一来,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卫蘅和魏雅欣快意泯恩仇,简直差一点儿就比得上廉颇、蔺相如的佳话了。

魏雅欣的笑容略微有些尴尬和僵硬。

卫蘅倒是笑得阳光灿烂,然后趁人不注意时冲卫萱眨了眨眼睛,果然是一个好汉三个帮,卫萱绝对是神一般的姐姐。

至于魏雅欣的那点儿手段,都是京里贵女玩得不玩的手段了,这里头谁又能是傻子,周月眉帮她说话,也不过是借着魏雅欣对付卫蘅,帮助周月娥和卫萱打擂台而已。

只是因着魏雅欣这样的人,卫蘅同卫萱的关系倒是又亲近了不少。

端午节女学休学三日,从五月初三休息到五月初五,到初五这日,卫蘅跟着家里的大人也去了西海,她们到的时候看台上已经热闹非凡了。

卫蘅一路走过去,脖子因为点头都快酸了,脸上更是笑得僵了起来,连不笑是个什么样子都快忘记了。

卫蘅最是苦夏,这样的日子本来是不愿意来的,可是这端午节观龙舟的看台其实最大的功能并不是观龙舟,而是观人。

看台上不分男女,各府有各府的小隔间,用细竹帘子隔开,其实没有任何遮挡的作用。

这来来往往的女眷,讲话时第一个介绍的就是自家的女儿或者孙女,对方的孙子辈自然也会上来见礼,这一番相见才能将平日里听过的名字同人连起来,心里道一声,“哦,原来就是她。”

只是也有不大讲究的人家,那般小爷竟然不错眼地盯着卫蘅看,旁边的葛氏往前头一站挡住那少年的眼光,张老太太也便结束了寒暄完,领着卫蘅她们三姐妹继续往前头去。

“这些人家也不知怎么教养孩子的,哪有死死盯着人看的。”卫蘅的大嫂蒋氏撇嘴道。

老太太向卫蘅瞧去,见她今日选了件艾绿色流云绫暗芙蓉花宽袖衫,里面是粉白暗银芙蓉花纹的流云绫裙子。颜色十分清爽,并不打眼,今日十个里头有六个姑娘选的都是这种清爽颜色。

不过卫蘅的流云绫却别有来头,是这两年才从南边兴起的一种薄绫,比普通的绫还要薄上好些。今日卫蘅的粉白流云绫裙子,其实一共是八层,可八层叠起来的厚度也不超过一张宣纸的厚度,质地清透,隐隐能见光华。

裙子随着卫蘅的行走,仿佛天上的流云一般,写意舒展,这就分外地显出女孩儿贞静里的一丝活泼之气来。

卫蘅本就生得极美,这时候更是仿佛晚霞里天边的那一抹微云,流光溢彩,却脆弱而神秘,倏尔便消失了,倏尔又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握不住也抓不牢。

“珠珠儿生得好,自然难免打眼一些。”老太太道。

蒋氏自然不能驳老太太的话,心里腹诽道:也未免太打眼了些。蒋氏年轻,眼睛自然比老太太尖,已经看到坐在皇爷台子上的魏王往这边瞥过来了。

这魏王今年二十,生母是陈贵妃,贵妃得宠,子以母贵,魏王从小就得宠,隐隐已经有威胁太子的倾向了。

太子是木皇后所生,但是生而忠厚,体相偏胖,走起路来一步三喘,并不得永和帝欢心。宫中曾有流言传出,皇上有易储的打算。

木皇后为着这件事连觉都睡不安稳,蒋氏是木夫人的大媳妇,对贵妃这一系自然没有什么好感,魏王如果上位,靖宁侯府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蒋氏没有接老太太的话,转而道:“今日魏王殿下也来了,怎么太子倒没来?”就太子那个肥墩,这么热的天来看龙舟,只怕会要了他半条命。

老太太的视线随着蒋氏的话往高台上看去,正好碰见魏王不错眼地往她们这边看来。老太太的心一惊,就怕是自己想多了,可是有些事防着总是好的。

蒋氏乘机道:“上回我陪婆母进宫,听皇后娘娘说皇上有意为魏王殿下选侧妃。”

魏王妃是柳翰林的嫡长女,才貌双全,只可惜嫁给魏王后,三载都无所出,选侧妃是势在必行的。

老太太的心一紧,转念一想,卫蘅今年才十二岁,年纪太小,想来是不必担心的。虽然说靖宁侯府瞧着像是木皇后一系的,但是从老侯爷开始,到家中的大老爷卫峤,以及二老爷卫峻都是忠皇派,这就给了某些人一种念想,觉得可以从他们内部瓦解木皇后的根基。

因着有心事,老太太在看完龙舟赛后就早早地回了侯府。可是卫蘅和卫萱所在的春雪社今日开社,以“观龙舟”为题,等皇爷的御辇一走,她们就要去西海划船作诗。

老太太一回府,就唤了木夫人去伺候,比起卫蘅,她如今更担心卫芳,不管嫡庶都是她的孙女儿,老太太自然担心。

木夫人道:“娘你放心,皇后那边必定不会松口的,何况芳姐儿是庶出,贵妃娘娘可未必看得上。”

老太太是关心则乱,听木夫人这样一说也就想明白了。可是老太太也是人精,今日听见蒋氏的暗示,忍不住又问道:“那珠珠儿那边……”

木夫人今日不太舒服,没去看龙舟,因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笑道:“珠珠儿才多大点儿,贵妃娘娘可是急着抱孙子的。就是萱姐儿年纪也不够。”

老太太往蒋氏看去,蒋氏自然是机灵的,上前道:“孙媳今日也只是看魏王殿下往咱们这儿多看了几眼,所以有些担心。”

其实蒋氏知道的比这个更多。魏王表面上礼贤下士,又兄友弟恭,可实则十分贪慕女色,做的事情只是瞒着皇爷一个人而已,他尤其喜欢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卫蘅虽然才十二岁,可是个子已经赛过许多十四岁的姑娘了,加之又生得那副容色,魏王看上了她也不是不可能。

老太太道:“咱们别自己吓自己,这件事我会跟老二媳妇说的,叫她留意些。”

有时候女人的直觉最是灵验,蒋氏和老太太的担忧也并不是杞人忧天。

魏王今日的确看中了卫蘅,袅袅娜娜的小姑娘,仿佛绿枝上那朵繁丽却又嫩弱的茶花,轻轻一掐,那花瓣便变得透明起来,轻轻一揉,便会零落成泥。

只可惜内侍打探来的消息,那卫家的三姑娘却只有十二岁,远远瞧去,魏王也知道卫蘅不过是小姑娘的身板,想了想卫蘅的出身,也不是可以随便玩弄的人家,晚上被美丽的侍妾连番伺候,也就将卫蘅丢在了一边。

此刻正在船上费尽脑子捏词造句地作诗的卫蘅可没想过这背后的惊险。因着周月娥的顽固坚持,女学里平日作诗作得好的,都参加了这次春雪社,好在玉荣公主府的船够宽敞。

这一社的社主自然就是长真县主顾蓉。

不过所谓的作诗不过是这些小姑娘为了撇开家中长辈单独玩耍的借口,才做了一轮诗就已经有人借口溜走了。

卫蘅苦夏,所以夏日特别喜欢在湖边待着,湖风送爽,热也退得快。卫芳约了人去西海南边的妙是庵赏石榴花,卫萱的活动就更丰富些,唯有卫蘅说什么也不肯同去,回了靖宁侯府的画舫,美美地睡了一觉。

等卫蘅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落到山下去了,不过好在西海与济水相通,坐船回去丝毫不费事。

卫蘅掀开舷窗的竹帘子,往外瞧了瞧,西海上面的船只已经渐渐稀少,在热闹之后显得格外的寂静。远处的山脚边已经升起了炊烟,岸上的人都在急着往回赶。

“姑娘今日可总算安稳地睡了一觉了。”念珠儿服侍卫蘅喝了一盅茶水。

卫蘅点点头,“叫船夫往回走吧,再不回去,只怕娘亲要担心了。”

念珠儿道:“奴婢不知姑娘何时能醒,已经打发了木鱼儿先回去禀报,免得夫人担心。”

卫蘅又点了点头,喝了茶,刚要说话,就听见外面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我的孩子!”

卫蘅从后舱掀开帘子走到船尾,只见湖边一个妇人疯也似地往前跑,嘴里喊着:“宝儿、宝儿。”

卫蘅的眼神好,一下就看到人群里那抱着孩子乱窜的人拐子。像花灯节、端午节这种大热闹的节庆,每年都会走失不少孩子。

只是那妇人的脚力如何赶得上那人拐子,且人拐子也不是单独作案的,一个接一个地往前递孩子,此刻人流已经稀少,也有人帮着那妇人却追人拐子,却还是差了一点儿。

若是被人拐子拐进前头的胡同,那胡同迷宫一样,妇人恐怕就再也找不回孩子了。

卫蘅叫道:“快将桌子上我的弓取来,让船夫划快些。”

卫蘅的弓是最为稀少的折叠弓,十分精致,便是挂在身上,也瞧不出那是一把弓箭。

卫蘅不过三、两下就装好了弓,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稳了稳呼吸,一箭射出,仿佛流光一般准确地没入了那抱着孩子的人拐子的膝盖窝里。

那人拐子应声而倒,后面追的人便赶了上去,将孩子抢了回来。

这天外飞箭,叫所有人都意外万分,纷纷回过头去看箭的来处,卫蘅早已躲入了船舱,只是她那箭也是特制的,必须得拿回来才好。

卫蘅忙地叫船夫靠了岸,低声吩咐了念珠儿,叫她领着婆子、丫头也去看热闹,趁机把箭拿回来。

帮人虽然是好事,可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敢射箭伤人,还见了血,这铁定要在背后被疯传的,那些看热闹的人,才不管卫蘅是为了什么原因出手的,只会说她是悍妇,甚至说她恶毒。

小姑娘家家的就该温柔贞静地待在家里,见义勇为绝不是她们应该做的事情。其实放在上辈子的卫蘅身上,她肯定是没有勇气射箭的,不过当过母亲的人在看到孩子被伤害时,都会露出豹子的爪子的。

卫蘅在冲动地射出箭之后,只但愿念珠儿能找回她的箭,此时天色已晚,河上船只不多,想来也不会有人看清楚是谁射的箭。

卫蘅重新坐定,喝了一口茶,却听见“咚”的一声,有东西砸在她对面的舷窗上,卫蘅走过去掀开船窗的帘子,就见对面一条船上,陆湛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的,却是她的箭。

卫蘅简直惊讶得没法说了,陆湛是怎么拿到箭的?卫蘅快速地从另一侧的舷窗望出去,见念珠儿带着仆妇正垂头丧气地回来。

“蘅表妹。”当卫蘅再次望向陆湛时,陆湛开口了。

卫蘅深呼吸一口,告诉自己要沉住气,陆湛肯定是看见自己射箭了,可是他拿了箭或许是为了自己好,毕竟自己是他的表妹不是么?两家的关系一直都挺亲密的。

卫蘅告诉自己一定是这样的,她叫留在船上的小丫头去让船夫撑了船向陆湛的船靠过去,然后又冲着对面的陆湛灿烂地笑了笑,“湛表哥。”

很快,卫蘅就从踏板上走到了陆湛的船上,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妨了,好在表哥表妹的叫一通,许多事儿也能说得过去。

倒是念珠儿几个,在岸上看见船忽然离了岸,一脸的惊讶,不过幸好船很快又停了下来,不然念珠儿都会以为卫蘅是不要她们几个了。

小丫头替卫蘅掀起帘子,卫蘅走进去时,见船上只有陆湛和他的贴身小厮两人,略有些诧异。

“表哥怎么一个人?”卫蘅问道。这样的日子,正是狂欢的时候,卫蘅的哥哥卫栎早就被东山学子拉去醉翁楼以文会友去了。而陆湛向来是核心人物,此时一人在此,的确让人有些惊奇。

陆湛看着卫蘅,倒是有些瞧不透眼前这个小姑娘了。年纪小小,又漂亮得不像话,娇滴滴的仿佛呵口气都能将她吹走,却随身带着弓箭,眼睛都不眨地就能射人见血。

陆湛可是十二岁开始就去他祖父的军营中历练过的,他知道就连男子在第一次开弓射人的时候,心里都难免犯怵,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平日里连踩着蚂蚁都会尖叫的小姑娘。

陆湛没答话,卫蘅就知道这位表哥并没有同她将这件事敷衍过去的意思。

卫蘅有些忐忑地又叫了一声,“湛表哥。”

陆湛皱了皱眉头,这丫头的嗓音一下就从清甜变成了糯甜,陆湛眯了眯眼睛,这位表妹莫不是在对自己施展她女性的魅力?

还真是被陆湛看透了。卫蘅如今已并非纯粹的小姑娘,从心理上讲早就嫁过人,为人母了,对女人本身的魅力已经深有体会,上辈子用起来对付范用也是屡屡得手。

这会儿卫蘅心里一急,几乎忘记了自己现在才是小姑娘的事实了。

可是陆湛的皱眉,一下就在卫蘅的头顶泼了冷水,让她激灵灵的一颤,上辈子陆湛就不喜欢她的样子。

“蘅表妹真是侠肝义胆,平日里倒是看不出来。”陆湛道。

卫蘅僵硬地笑了笑,“刚才我也只是着急。湛表哥,箭能不能还我?”卫蘅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省得在这里跟陆湛磨蹭时间。

陆湛将箭往前一推,卫蘅松了一口大气,紧紧地将箭握在手心里,她没想到陆湛会这么好说话。

“但愿下次不会再看见蘅表妹光天化日下里往人群里射箭了。”陆湛道。

卫蘅诧异地看了陆湛一眼,没想到他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才取走了箭,此时箭回到了自己手里,卫蘅的心防终于裂开一丝,真诚地笑道:“多谢湛表哥,刚才是我太鲁莽了。”

“你也是好心,只是……”只是后面陆湛没说出来,但是彼此都是清楚的。

“那小妹就不打扰湛表哥游河了。”卫蘅起身道。

陆湛点点头。

等回了靖宁侯府,念珠儿听说那箭是被陆湛拿去了,不由松了口气,“表少爷真是个好人。”

“好人?”陆湛绝对算不上,若是被上辈子陆湛的敌人听见了,肯定要笑掉大牙的。卫蘅觉得,她还是非常庆幸自己家和陆湛是亲戚的。

端午一过,就是女学生最紧张的日子了,半年考就在六月初。若是有功课不能合格,下半年就只能自选三门课艺。

卫蘅的箜篌和琴课都没上了,并不在她半年考的范围内,其他课程对她来说,合格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差别只在能不能力压众人而已。

可是偏偏这最紧张的时候,却又是东山学子和太学生马球大赛的日子。两个学院各出三支队伍,另外还有京郊的武学院也参加。武学院是那些游手好闲的世家子镀金的地方,进去读个两年,再放到军中历练一下,前途也算不错。

马球如今在上京可是顶顶热门的东西,连宫中的皇爷都喜欢玩,几位殿下也时常组织马球赛。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马球,就是问街头妇孺,她们都能数道出几个马球高手来,讲得唾沫横飞。

上辈子卫蘅这时候一心愁着半年考,根本无心去看这些热闹,只想着如何能不输给卫萱太多,不过这辈子她可没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卫蘅以为,重活一次,重新变得年轻,自然要恣意地挥霍一次才好,这可是捡来的便宜。

所以下了学,卫蘅就同郭乐怡、李悦、范馨一起去了太学,卫萱、木珍还有木槿也都去了。女学生里泰半人都到了太学的马球场。

夏日的日子长了,下了学之后还要许久才天黑,大家的活动就多了许多。

今日是东山书院对太学,东山书院领头的人正是商彦升,也就是卫蘅上辈子的大姐夫。

卫蘅想了想,吩咐了在门口等着她的念珠儿回去找卫芳,随便扯个借口将卫芳叫出来。

卫芳到的时候,还一头雾水,“念珠儿不是说你想让我替你选线么?”

卫蘅拉了卫芳到身边坐下,“那是我叫她哄你出来的借口,大姐姐,你成日里关在家中有什么趣,所以我让念珠儿喊了你出来看马球赛。”

卫芳笑道:“我可不爱这个,吵吵闹闹的,又惊险,看得我心紧。”卫芳的嘴里虽然这样说,可眼睛已经一错不错地落在了商彦升的身上。

卫蘅有心打趣卫芳几句,可又怕她害羞而恼怒,反而就不美了。

随着击鼓声的响起,马球的上半场就算结束了,中间会休息半刻钟。马球的规矩是赛上下两场,两支队伍各五人。

五人在场中骑马击球,以将球击入对方球门计一筹。球门是一米见方的铁制门框,立在两个半场的底端,最后得筹多者为胜。

上半场东山书院以两分落后,卫芳不由有些着急地看向商彦升他们。

哪知商彦升也正往她看过来,弄得卫芳粉脸通红。

卫蘅笑道:“大姐不用担心,我看东山书院上半场是故意保留实力的,打得不急不躁,而太学的人却消耗了大量的体力。”

“我才不担心呢,他们谁赢谁输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卫芳羞涩地道。

卫蘅道:“话不能这样说。二哥和三哥也在东山书院念书,我自然是希望东山书院赢的,你说是不是?”卫蘅冲卫芳眨眨眼。

卫芳轻轻地道:“自然是你怎么说怎么对。”

鼓声又响了起来,一个半场下来,卫芳手里的手绢差点儿没被揉碎了,卫蘅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羡慕,可她心里其实更想知道的是,上辈子卫芳是用了什么法子,怎么就让大伯父将她许给了商彦升。

上辈子卫蘅不关心这些,这辈子人闲了下来,就难免有些无聊了。

“后日也是东山书院对武学院,大姐姐来不来看?”卫蘅问卫芳道,可是卫芳久久没答话,卫蘅顺着她的眼睛看去,却见商彦升正满眼情意地看着魏雅欣。

卫蘅的心里,咯噔一声,魏雅欣是什么时候勾搭上商彦升的?他们能有什么交集?

“我不爱这些热闹,后日不来了。”卫芳道,声音淡淡的,先才那种含羞带臊的声音却是找不到了。卫芳虽然是庶出,可是侯府千金的自尊也不是没有的。

卫蘅心里一急,“大姐姐你别着急,我找人去打听打听。”

卫芳淡淡地道:“三妹妹怎么说话的,我着什么急。这些话快别说了。”

卫蘅有些讪讪,也在心里责怪自己多什么事儿,今日不叫卫芳来就好了,本来是好意让她多了解了解商彦升,以后成了亲感情才会更好,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卫芳也知道自己的语气太重了,回了靖宁侯府,寻了个清净的地方同卫蘅道:“三妹妹,我知道你的好意。我也同你交交心,婚姻大事,全凭爹娘做主,我相信爹娘不会害自己女儿的。咱们这样的人家,越发不能闹出什么流言蜚语来,我同他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帮了他一次忙而已。”

卫芳的一袭话说得卫蘅面红耳赤,低声道:“大姐姐,是我错了。”

卫芳轻叹一声,“不瞒你说,今日看见了,其实我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卫蘅听了卫芳的话,一个晚上都没睡着。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多事,而害得卫芳和商彦升这对和睦夫妻这辈子没了缘分。但是听卫芳的意思,那是彻底放下了对商彦升的小心思了。卫芳不在乎对方的家世,那在乎的自然就是情投意合了。

次日一大早,卫蘅迫不及待地找到了郭乐怡,“魏雅欣和商彦升的事情你知道吗?”

郭乐怡惊讶地道:“你也知道商彦升?”

卫蘅愣了愣,她的确是没有理由知道商彦升这个人的,不过好在郭乐怡并不在乎卫蘅是如何知道的,她八卦的激、情已经彻底被点燃了。

“姓商的也是杭州人。同魏雅欣她们家是邻居,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后来商父中了进士,两家的来往才少了。没想到现在又碰到了,我知道商彦升偷偷找了魏雅欣很多次。”郭乐怡道。

卫蘅这才知道原来商彦升是从杭州来的。上辈子卫蘅可没怎么关心商彦升这个人,小姨子同姐夫总是要更加避嫌。

卫蘅只知道商彦升十来岁时商父就去了,他家道中落,全靠商母织布绣花为生。

上辈子魏雅欣没有到京城,商彦升和魏雅欣的过去自然就没有浮出水面,但这辈子可就不同了。

“那上巳节的时候,商彦升为何送我大姐香草?”卫蘅问郭乐怡,也是在问自己。

郭乐怡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可是卫蘅心底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上巳节在三月初,那时候商彦升可能还不知道魏雅欣入了女学。

而商彦升这种家道中落的人对富贵恐怕会更加的执着,卫蘅再想到后来商彦升成了靖宁侯的女婿之后,又同陆湛成了连襟,于官场上平步青云,卫蘅不能不恶意地猜测,也许她曾经以为的琴瑟和鸣,实际上不过是攀权附贵而已。

卫蘅努力去回想上辈子卫芳出嫁后的样子,端庄大方……然后就没有了,脸上少女时羞涩红润的样子,好像再也没看到。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官太太。

卫蘅叹息一声,她整个人上辈子好像真是有些不走心,活了一辈子,才发现原来并没有真正看清楚世上的事情。

到东山书院又有马球比赛的那日,卫蘅又去了太学看比赛。这回是陆湛领头,武学院那边是和玉郡主的儿子,武安侯府的二公子晋阳领头。

这是公认的两强队伍,所以今日太学的马球场周围简直是座无虚席,连太学的祭酒都在一旁观战。

陆湛穿着一袭织金暗忍冬花纹的白地箭袖骑装,头戴碧玉冠,越发显得丰神如玉,平日穿着袍子还看不出身材来,这会儿骑装比较紧身,让卫蘅的眼睛一下就盯在了他腰上。

卫蘅暗自脸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往陆湛精瘦的腰和修长的腿看去。

卫蘅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将一应浮思都赶了出去。

东山书院今日都是白色的骑装,个个都显得精神十足。武学院则是藏蓝骑装,气势十足。

双方掷了骰子,由东山书院的陆湛开球,卫蘅一下就被陆湛的骑术给抓住了眼球。自从卫蘅自己骑马后,她才知道驾马跨越障碍其实在骑术里算不得什么太高深的技艺。

能圆滑如意地闪、转、腾、挪那才是难度大的事情,短距离冲刺和急速止步,对马的要求更好,对人的要求也更高。在马球场上,那么多人的围堵下,要传球、带球,是极考验骑术的,同时也十分考验对全场的控场能力。刹那间就得决定进攻、防守的策略。

卫蘅眼睛都不错地盯着陆湛,不到三尺的距离,竟然能驾着马走出“弓”形步,让卫蘅有一种“人马合一”的感觉,仿佛那马就是陆湛自己的脚一般,圆转自如。

再看陆湛的表情,轻松淡然,仿佛是闲庭兴步,而非在激烈的马球场上一般,他想带球去哪儿就去哪儿,直入无人之地一般。

卫蘅看得又惊讶又佩服,前半场,武学院简直是被东山书院压着在打,后半场东山书院的学子好像体力不济一般,微微落到了下风。可卫蘅看得出来,陆湛那根本就是故意放水,否则以他的能耐,刚才晋阳根本抢不走他的球。

比赛看到这儿,卫蘅也就没了激、情,她忍不住往商彦升瞧去,他也坐在看台上,不过目光是看向对面的魏雅欣的。

卫蘅瞧了商彦升好几次,他的视线都胶着在魏雅欣身上,他对魏雅欣的心思,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上一次,她还以为卫芳那副神态是大题小做,却没想到卫芳可能看到的比她还要多。

卫蘅在看向商彦升,也有人在不着痕迹地看她。魏雅欣瞧着卫蘅不停地看商彦升,心下不由一动。

这世上的男女之事,最是说不清道不明,魏雅欣看商彦升不过尔尔,但是并不妨碍其他姑娘心仪商彦升。

说实话,商彦升长得不错,个子也高,又才华横溢,是东山书院里的佼佼者,若非家世差了些,的确是女子的良配。

想到这儿,魏雅欣便破天荒地回了商彦升一眼。

除了魏雅欣之外,商彦升也察觉到了卫蘅的视线频频落在他身上。对于稍微出色一点儿的男子而言,他们都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天下的女人但凡看他的都是有意于他的。

所以当卫蘅再次看向商彦升的时候,商彦升回望着她笑了笑,带着一丝得意而又故作沉稳,可不过片刻,他又朝卫蘅看来,再次笑了笑。

这样的故作姿态,叫卫蘅的胃当时就像吃了一条蛇进去一般恶心,原来她真的是一直都想岔了,卫芳和商彦升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都是人前。

卫蘅叹息一声,这辈子也不知道卫芳会嫁给谁,但是商彦升肯定是不行了,这样趋炎附势的小人,卫蘅反正是看不上的,想来卫芳肯定也看不上。

等京城这几个学院的马球赛结束,日子就溜进了晒得人头顶冒烟的六月。好在半年考设在六月初,考完了便会休学到八月里才重新上学。

半年考的时候,女学会在整个学院里排列名次。

这里头有个讲究,比如每门课艺分五等,优、良、中、合格、差,各自对应一分,加起来的总和再除以总的课艺数便是最后的成绩。

比方,卫蘅选了十门课艺,八门优、两门良,这就是四十八分,再除十,就得了四又五分之四分。

这已经算是顶好的成绩了,可惜女学里能人辈出,像卫萱、周月娥、陆怡元等都是五分的成绩,魏雅欣也是五分。所以卫蘅的综合排名也只是在四十开外。

可是哪怕是五分的成绩,也算不得什么值得说的事情,大多人选的本就是自己擅长的课艺,女学里真正的有挑战的还是每年的年考以及最后的结业考。

在年考里成绩优异的,便可以跳级,那才是长脸的事情。

不过现在操心年考就太早了,卫蘅现在的心已经如野马一般奔向山间了。何氏在京郊的玉垒山有一处别庄,凉爽清净,卫蘅早就央求了何氏,女学停学时就要去那边避暑。

哪知卫蘅刚将行李收拾好,宫里就来了内侍传旨。原来是八公主和九公主去西山避暑,贵妃请了皇后的懿旨,邀卫蘅还有京城其他几个贵女,一同去西山的皇家别院陪伴两位公主。

所谓伴君如伴虎,而骄纵的公主比皇帝还可怕,卫蘅接到消息时,就纳闷儿了,她与两位公主平日可没什么交情,上骑术课时八公主又一直与她较劲儿,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邀她去西山别院。

卫蘅下来打听到卫萱并没有受邀,心里越发没底。

老太太这边心里也是发慌,八公主和魏王是兄妹,她生怕是魏王借着八公主的名义,亲近卫蘅,若是闹出丑事来,皇后脸上无光,靖宁侯府也是无光,还会害了卫蘅一辈子。

可偏偏贵妃是请了皇后的懿旨的,所以卫蘅也不能说不去,老太太只万般吩咐卫蘅,一定要小心,另外又送了个丫头给卫蘅。

卫蘅瞧着精瘦得仿佛竹竿子一样的雪竹,忍不住有些好奇,她一直以为会武艺的女子应该长得五大三粗才是。

雪竹的来历也不凡,她爹是老侯爷帐下一个亲兵,她从小就喜欢刷枪弄棒,她爹去后,老侯爷嘱咐老太太照顾她们孤儿寡母,每月都有银子送到四喜巷。雪竹娘也是个有骨气的,不愿白拿钱,就叫雪竹到府里服侍老太太,但并不卖身,签的是五年期。

雪竹笑道:“我给姑娘耍套拳吧。”雪竹虽然精瘦,却长着一张元团团十分喜庆的脸,她自然知道为何卫蘅会好奇地盯着她看,所以才有此提议。

哪知却见卫蘅摇头道:“不用。我瞧你手上的茧子,就知道你武艺定然是极精湛的。你练武也不是耍拳给人看的,但愿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见你耍拳的时候。”

雪竹心道,这位三姑娘真是个妙人。雪竹的确也不愿意耍拳给人看,只是老侯爷一家对她们家恩重如山,既然老太太叫她来伺候三姑娘,她便要尽心,是以刚才才那么说。

但是如今雪竹见卫蘅这样尊重她的武艺,心下对这位姑娘就多了几分亲近之心,不由笑道:“雪竹也但愿没那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