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名声

到四月上旬的休学日,卫蘅的三哥卫栎也从东山书院回了家,晚上在兰义院用饭时,卫栎问卫蘅道:“三妹妹,你们黄字班里的小姑娘,谁的骑术最好啊?上回在骑术场,我看到一个小姑娘骑马跨河,骑术倒是十分精湛。”

“哥哥怎么知道的?”卫蘅诧异道,可旋即就想起了,骑术场就在东山书院脚下,没准儿是他自己看到的。

其实卫栎之所以这样问,是受同窗所托,他们就想打听打听是哪家的小姑娘,那样厉害。

因着问话的是自己胞兄,卫蘅一点儿也不掩饰地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当然是你家妹妹我啊。”

卫栎的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他因为这些年潜心在东山书院念书,同自己的妹妹平日里并没太多时间亲近,所以一点儿也不了解卫蘅的情况。

“母亲不是一向叫你学二妹妹的贞静么,什么时候给你请的骑术师傅?”卫栎疑惑地问。

旁边的小五卫杨插嘴道:“三妹妹去杭州时都还带着她的师傅和火焰。女孩子家虽然讲求贞静,可也还是活泼些才可爱。”卫杨冲卫蘅眨了眨眼睛。

卫蘅回了卫杨一个灿然的笑容,“还是五哥关心我。”

卫栎也不是老学究,何况他也着实是被卫蘅的骑术惊艳了,心里想着,回去一定不能告诉那群小子,当日的小姑娘是自己的妹妹,省得他们打自己妹妹的主意。

不过卫栎是长兄,必须有长兄的气势,因而板着脸道:“你虽然骑术了得,可也要顾着自己的安危,若是从马上摔了下来,轻则断手断脚,重则命都没有了,女孩子骑马可以,但今后不许做那些危险动作了,知道么?”

卫蘅嘟嘟嘴,“知道了。”然后冲葛氏眨了眨眼睛,意思是:你怎么受得了我三哥哥的?

葛氏捂嘴一笑道:“你三哥哥说得对。”

“真是夫唱妇随啊。”卫蘅打趣道。

一时卫峻和何氏从外头进来,他们三兄妹这才止了话头,卫蘅一个劲儿地冲卫栎使眼色,叫他千万别告诉何氏。

卫栎自然也知道何氏碎碎念的功夫,威胁了一眼卫蘅之后,倒真没告状。

卫栎回到东山书院时,虽然紧咬牙关没有松口,但是自有消息灵通的人,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当日那位骑术精湛无比的姑娘竟然就是卫栎的胞妹——卫蘅。少不得有那些火气旺盛,正当思慕少艾的男子变着方儿地向卫栎打探卫蘅的事情。

一时间卫蘅竟然成了东山书院学子嘴边时常提起之人,然而所谓的时常,通常是指晚上熄了灯,于书卷之外畅谈人生事、憧憬人生乐之时。

当日卫蘅是不知道这些的,她在女学里的名声依然不好,自视甚高的才女们都不屑理她。哪怕卫蘅的骑术再精湛,可放在她们眼里那都是偏门,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做的事情。更何况,卫蘅前面还在孤鹤先生的琴课上丢了丑。

不过李悦因着骑术课的事情,倒同卫蘅渐渐亲近了起来。

春日里,正是百花争艳的时候,芳花香草,也是制香的最好时机。这些女学生们虽然在家里闲着时也有自己调香的,可没有认真学过,总是缺少章法。

女子一生里几乎日日都会用香,能调出独特、好闻又持久的香气,自己用上佳,送人也是极贴心的礼物,所以黄字班上的女学生几乎都选了调香。

女学里教调香的夫子是鼎鼎有发的清莲先生,她调出的“清莲香”,淡而持久,缱绻如莲花,而且她还会制香法膏、澡豆、面膏、花露等许多护养身子的好东西。

清莲先生如今虽然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可瞧模样就是说她四十出头,也是有人信的。因着这一点,每一个女学生都想学会清莲先生的一身本事。

不过有些秘方,是清莲先生不会教授的,不过在今年黄字班的第一堂调香课上,清莲先生就说了,年考的第一名可以从她那儿得到一份香膏秘方,这可是了不得的奖励。

在座的女学生,都是富贵生人,哪里缺东西,唯有秘方这种秘不示人,踏破铁鞋也寻不到的东西才能激起她们的兴趣。

于是这群小姑娘学起调香来格外的用心。

调香课的前头一个月都是在辨香,先是单种单种的辨,然后是两种、三种,到现在魏雅欣已经能将五种混合香气的香料辨别出来了。

郭乐怡忍不住骂道:“天生的狗鼻子。”

卫蘅道:“别分心了,等会儿先生要考人的。”

郭乐怡小声抱怨道:“这两种、三种我还能分辨出,那味道独特的我也能分辨出,可是这七七八八地混一块儿,我闻着都差不多,哪里分得出都是些什么啊,也不知道清莲先生是怎么练出来的。”

闻出香料的区别不难,可是要说出这一支香里都有哪些香料,却是需要天赋的事情,不是苦练就行的。

卫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天赋,可是两片叶子初看时没有区别,若仔细看去,再记一、两个时辰,总能找出差别的。

所以卫蘅平日里拿家里的香料翻来覆去地闻,没有天赋努力些就是了。不过闻多了香料鼻子就不灵了,必须得休息,所以并不是能一触而就的事情。

卫蘅拿起一株薄荷,放在鼻尖轻嗅,然后摘了一片叶子,用指腹碾碎了,轻轻抬起食指放在鼻尖,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这辩香如同辨音。制香要辨香,学琴当然也要辩音,卫蘅眉头一动,她以往学琴都专注于指法,就好比她以前调香专注于那些制香的手法,碾、捣、蒸、煮、晒等等。

可是这些都是皮毛而非本质。

卫蘅通一则晓三,一下子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将两门不相干的课联系在了一起。

辩香全靠本能,这种香与那种香有什么区别,只有闻的人自己知道,可是若是被人问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卫蘅闻香不像别的人,一会儿拿起这株,一会儿拿起那株,她一次只闻一种,要练到什么程度呢,要直到这东西放在三丈外,风将它送过来,她也能闻出来,这才算过关。

所以卫蘅辩香学得极慢,日子流到四月末的时候,黄字班的许多女学生都能辨别出迷香时,她才堪堪地能分辨三、四种,不仅算不上突出,简直就是平庸了。

如今,清莲先生已经开始教各种香料的效用和忌讳了。比如*对心腹痛、拘挛有疗效,安息香可以行血活气、开窍避秽,可以医治猝然昏迷、心腹疼痛,龙脑香则可以治疗神昏,麝香孕妇不宜多闻等等。

这些卫蘅倒是记得极好,所以月考也能通过,但卫蘅心里不由懊悔,当初选课时还该选一门“岐黄”,等她极有章法地跟着清莲先生学了制香后才知道,香除了能让人怡神之外,其实还能治病,且效果还挺好。不过却需要一些岐黄之术的底子。

女学开学的三个来月里,卫蘅在黄字班里的排名只能算中等,除了御、射两艺让人惊艳之外,其他的课艺都没有太突出的地方,当然算学也是相当不错的,可是在卫蘅眼里,那算学学得太简单,以至于大家的成绩都不错,也就分不出好坏了。

不过何氏大约也看出了卫蘅在经义和诗文上的天赋有限,一颗心都专在那些“旁门左道”上了,何氏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心里已经默认了卫蘅及不上卫萱,对她的要求也就不再那样苛刻了,至少卫蘅考入了女学不是么?

这日卫蘅下了学到家,进门先去给何氏问安,她性子里天生有些淘气,对阶梯上站着的小丫头比了个不准出声的动作,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何氏的屋子。

“真是没想到,芳姐儿竟然有这样的心性,平日里倒是咱们小瞧她了。”何氏的声音从东次间传出来。

“可不是么,虽说那是伯爵家的嫡次子,可那家早已经没落,不过剩个空架子,听说那位公子也不算太争气。”

听声音说话的像是刘华家的,她是何氏身边最有头脸的妈妈。

卫蘅没打算偷听,掀起帘子走了进去,“大姐姐怎么了?”

何氏见卫蘅进来也没多少惊讶,因为卫蘅这一招已经耍了无数次了,何氏都见惯不惊了,“赶紧去洗洗,换身衣服再过来。”

“不。”卫蘅猴上去道:“娘快跟我说说大姐姐的事吧,是不是她的亲事有眉目了?”

何氏皱皱眉头,可旋即又想,让卫蘅学一学卫芳的心性也好,便道:“你大伯母给芳姐儿相了一门亲,是承恩伯家的嫡次子,人才普通得很,不过门第也算般配了。”

卫蘅道:“次子又不能袭爵,承恩伯家如今又没什么出息,便是能袭爵,一年也没多少产息。他家的老太太又厉害得很。”

何氏笑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大姐姐是庶女,也没什么才名,不过女红出彩一点儿而已,嫁妆也不丰,又能嫁入什么多好的人家。”

卫蘅坐下道:“那大姐姐是怎么说的?”

何氏道:“你大姐姐说,她愿意嫁个学业上有出息的,哪怕家里穷也没关系,以后也能帮衬几个兄弟。没想到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人,心里的主意比谁都立得正。”

卫蘅点点头,“那大伯母怎么说?”

何氏撇嘴道:“你大伯母自然是不同意的,就怕外头的人说她苛待庶女,你知道她最是要名声的,就算她不要,也得为着萱姐儿着想。只顾着自己的面子,却不顾芳姐儿将来的日子,真是虚伪透顶了。”何氏始终是看不惯木夫人的。

卫蘅道:“流言毁人,大伯母也没法子。那大伯母不同意,又怎么办呢?”

何氏道:“芳姐儿那话可是当着你祖父和大伯父,一家子的面说的,那也是好心机,懂得挑时间,你祖父和大伯父都觉得有理,咱们家又不是卖女儿的人家,按我说,今后便是你,咱们也不攀那高枝儿,寻个家里简单,自己又争气的才好。”

卫蘅猛地点头。

何氏只觉得好笑,轻点卫蘅的额头道:“你个丫头,真是个不知羞的。”

卫蘅抱着何氏的手臂来回摇着道:“在娘面前,女儿作那些样子干什么,其实哪个女孩儿听到这话的时候不关心啊,都是假装害羞不肯听的,心里比谁都着急呢。”

何氏刮了刮卫蘅的鼻子道:“就你聪明。”

卫蘅嘻嘻笑了一阵,这才回了屋去换衣裳准备吃饭。

只何氏在卫蘅出门后,不由地叹息了一声,虽然离珠珠儿说亲还早,可是这种事必须趁早留意,好东西都抢手得很。事关卫蘅一辈子,何氏自然是要打听了又打听,才能放心。

何氏忍不住叹息一声。

“怎么了?”刚进门的卫峻问道。

何氏站了起来,蹲下替卫峻脱了鞋,亲手绞了热帕子递给卫峻擦脸,“还不是为了珠珠儿的事。”

卫峻一听这话就知道何氏的意思,“你这么早就着急了?珠珠儿才多大点儿。”

何氏道:“也不小了,年底就满十三了。如今若不留意,到说亲的时候难免手忙脚乱,万一看岔了,可就害了珠珠儿一辈子。”

心肝宝贝一样养大的女儿,如果嫁到婆家去反而受气,那样的话何氏只怕一想起来,就得犯心绞疼。

“老爷可别不当回事儿,你们男人在外头更容易看清孩子的性子。咱们珠珠儿是个娇气的性子,对方一定要是脾气好的,可不能是那些个花花肠子,便是没本事都无所谓,咱们珠珠儿又不缺他那点儿东西。我想着,最好是次子,也不当家,婆母要磋磨,那也是磋磨大儿媳妇。”何氏道。

“胡说,咱们珠珠儿怎么能嫁个没本事的男人。就珠珠儿的品貌,若是本事差点儿的,万一咱们老了之后,女婿又护不住她怎么办?”卫峻道。

何氏愣了愣,不得不承认卫峻说得有道理。珠珠儿一日比一日长大了,出落得仿佛宝石一般璀璨,流光一般耀眼,的确需要一个有本事的女婿。

“老爷说得对,那你就该更加留意起来了。对方的品行多看几年,才放心。”何氏伺候卫峻换了便袍道。

卫峻点点头,“珠珠儿是个有主意的,咱们两个也不是那等不开通的爹娘,也得问问她的意见。”

何氏道:“这你不用担心,那个小丫头,我今日故意在她面前提起亲事,她一点儿回避的意思都没有,也不害臊,真不知咱们怎么养出她这么个性子来的,小时候,她多听话,多可爱啊。”

“我瞧着现在更好。”卫峻道:“女孩儿的性子弱并非好事。”

可是太强了也绝非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