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叹缘尘累(二)

拨动着星宫盘,两人很快就找到了向远的行踪,悄无声息地移形到一棵柳树下,而后一齐躲在一面墙侧,悄悄观察着。

“她像是在等什么人。”向远说。

凤凰若无其事地摆弄手指,直到向远用幽怨的眼神扫过来,才露齿一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喂,你怎么说话的!”向远表示不满,“我妹妹还小,又不约会,哪会有……”

“旧时天气旧时衣,佳人不见泪黯滴,”凤凰望了望附近的茅舍,“月与灯依旧。”

“你在发什么神经?”向远道。

凤凰却已伸出一根食指,停在唇前,“嘘”了一声,向远立刻闭嘴。

凤凰妩媚笑道:“你看谁来了?”

向远转头一望,向远的身旁多了一个绿鬓公子,身穿碧纱白絮长衫,腰束绿雪二六丝绦,手持柳花春摇,打扮得可谓青翠欲滴,偏生长相极为阴柔,媚眼如丝,唇红齿白,说话时娇声细语,领口大开,隐约可见漂亮的锁骨,不由一怔:“嗯?这是谁。”

那边的向晚代为回答:“客公子,你可算来了。”

客公子温文尔雅地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向晚羞涩道:“没有啦,我也才刚来。”

“明明站了半个时辰……”向远嘀咕着。

客公子挑起两根骨节分明手指,拈起掉落在向晚发上的一团柳絮,眉眼充满了温柔。向晚的脸更红了。

“竟然调戏我妹妹?!”向远诧异道。

凤凰道:“是柳妖,修为不足五百年。”

“什么,他还不是人?”向远更是惊了,“人妖怎么能在一起,这可是要遭天谴的啊!不行,一定要拆散他们!”

凤凰伸出一臂拦住他:“别冲动,先看会儿吧。”

那客公子与向晚卿卿我我,看似极为亲密,随后突然来了一句:“你我人妖殊途,终究不能走得太近,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受到不必要的牵连。”

向晚拦着他:“不!我的心早就认定你了,人如何,妖如何,既然相爱,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我听说坏别人的姻缘,自己也会受到惩罚。只要我们真心相爱,老天还会不容吗?我们一定能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客公子叹道:“我的大劫将至,免不了受天雷之苦,一旦被打回原形,我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向晚立马勇敢地说:“别怕,天雷算什么,我替你挡。”

“胡闹!”向远低喝一句。

凤凰摇了摇头:“算来你妹妹也有十四岁了,明年便及笄,这时芳心一动,也是难免的。”

客公子道:“小晚,我知道你对我情根深种,我也对你一往情深,只是,我们真的……”

“客青青!我没想到你这么软弱,只要我们相爱,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我是真的爱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向晚道。

向远气得咬牙切齿:“居然诱拐阿晚!”他终于忍不住,猛地跳出去。

然而客青青和向晚还在纠缠着,谁都没注意到向远。只见客青青握住向晚的手,含情脉脉地说:“那你愿意与我阴阳交合吗?有了你的元阴,我的功力能提升不少,这样就能更好地对付天雷了。”

向晚红着脸,痴惘地凝视他:“我愿意。”

“都给我住手!”向远又气又急,当下顾不得什么了,举起相问棒,当头打下。

客青青反应快,把向晚扯入怀中,转了三圈逃离向远的攻击范围。

向远的棒子在触及地面那一刻及时收回,但费了不少内力,不禁微微喘息。客青青皱眉道:“你是谁?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的。”

向远气愤地指道:“你快放开我妹妹!”

“你妹妹?”客青青微感讶异,看了看向晚。

向晚一脸茫然:“哥哥……”

向远伸出手:“阿晚,快过来,到哥哥身边。”

向晚迟疑着,客青青却在她的耳畔轻声道:“别过去,他想拆散我们。”

向晚目光一闪,阴晴不定地看着向远。

向远感到烦躁,又气又急,动动手:“阿晚,别听他的花言巧语,快过来!”

客青青咳嗽一声:“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向远怒视道:“我是向晚的兄长向远,你这柳妖好不知耻,竟然把算盘打到我妹妹头上!”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也只有向晚这种心思单纯的人容易上当受骗。

“哦?”面对身份被戳穿,客青青流露出没有丝毫意外,“可我和小晚是真心相爱的,请远兄成全。”

“做梦!”向远怒喝道。你当我是向晚这样的小孩,容易被你蒙骗吗?

“哥哥,你不能伤害客郎!”向晚道。

“阿晚,你还小,被他迷惑了,他是想害你!”向远叫道。

向晚看向客青青,后者一脸宠溺的眼神,包含了无尽的柔情,向晚转头道:“不可能,客郎对我最好了,我每次生病他都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比爹娘还疼爱我百般。”

“他是想要骗取你的信任!”向远恨铁不成钢。

“信任?他为什么要骗我?我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向晚反问道。

“总之,你不要相信他的话!哥哥不会骗你的!”向远道。

“远兄,恕客某直言,小晚既然不想跟你,你就不要为难她了,毕竟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有些道理,在下不说,远兄也该当明白。”客青青道。

向远道:“我打死你个离间的小妖!”说罢,一式“秋风扫落叶”直刷而去。

向晚尖叫一声,客青青已经展臂飞腾而上,玉手化爪,眉眼变得凌厉几分,旁边的柳树受到感应,活动枝干挡住了向远的一击,飘舞的柳絮团团围绕,形成一种旋风,要把向远吸进去。

向远冷哼一声,默念口诀,相问棒一亮,十丈防卫棒围扩散开来。任你千军万马,我一人一棒足矣。

我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你欺骗我小妹的感情,我要你付出代价!

你知不知道,爱一个有多么的不容易?

我定杀得你人仰马翻,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啊!”客青青身子后仰,猛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大片翠绿。艳红凝翠,红配绿,有点惹眼。

“哼!”向远飘然落地,发带飞动着,别有一种飘逸美。

向晚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双眼渐渐湿润,随即滴下泪来。客青青稳住身子,想要去抓向晚,却被向远一个狠厉的眼刀和紧跟而来的棒子震慑住,他汗流浃背,来不及逃脱,就被打翻在地,剧烈地咳嗽。

“你别想逃!”向远道。

“哥哥,你快放了客郎!”向晚急道,冲到向远的面前,瞪着他,“你敢伤他一根汗毛,我就……我就再也不要你这个哥哥了!”

向远怒道:“你为了他连亲哥哥都不要了吗?”

向晚道:“我不管,我只爱他,他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即便她是妖,我也不在乎!”

“你们会遭天谴的!”向远喝道。

向晚无所畏惧道:“我不怕!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死生自命,贫富贱者,不知时也,故临难不惧。

天边忽然传来闷雷之声,越来越响,直到乌云出现了无数如蛇在蜿蜒的闪电,客青青脸色一变:“不好,怎么在这个时候!”

向远目光一狠,绕开向晚,却被她挡住:“客郎!”

向远面色苍白:“阿晚,不要!”

不知何时袭来一道冰蓝色的闪电,直击客青青,向晚不遗余力地用肉身去挡。

“啊——”向远惊恐失色道。

鲜血大口大口吐出,比之前客青青的更令人色变,随着一道又一道闪电的冲击,向晚没有丝毫犹豫,全部顶了下来,容不得旁人搭救。

向晚颤抖着,缓缓把脸转向客青青:“客郎……”

客青青愣着,一动不动。

向晚只是微笑着,声音渐渐模糊不清;“你看,我说会帮你当天雷的。”

客青青无力地垂着头,她的确做到了,天上的乌云很快散去,雷也没了,闪电也没了。五百年的劫要想度过并不难,只是他尚未脱离草木之根本,所以仍怕雷。不过,他真没想到原来这个姑娘胆子这么大,为了爱什么都不顾。

向晚的眼睛始终不离开他,努力地睁大:“客郎,我好痛,你再给我唱《菀柳》好不好?”

客青青艰涩的点头,蠕动了嘴唇,才略僵硬地出口:

“有菀者柳,不尚息焉。上帝甚蹈,无自暱焉。俾予靖之,后予极焉。

有菀者柳,不尚愒焉。上帝甚蹈,无自瘵焉。俾予靖之,后予迈焉。

有鸟高飞,亦傅于天。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

向远转身,抬袖抹了一把眼泪。

向晚安静地听着,随后面带笑容,沉重的闭上了眼。

“阿晚!”向远简直不愿去面对这个现实。

客青青淡漠地看着他:“她是为我而死的,我便把她葬在我原身的柳树下,也算了了她一桩心愿吧。”

向远没有多言,甩袖毅然离去。有时候,他还是要成全,只是父亲母亲那边要如何交代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凤凰出现了:“向晚的寿命的确只有这么点,而客青青注定是她这一生的劫,没什么好难过的。”

向远点头道:“为自己喜欢的人死,有时候我觉得,这也称得上是一种伟大。”

但要怎么和家长交代呢?

望着客青青抱起向晚的尸身,他的嘴仍在动,应仍在清吟浅唱那首《菀柳》吧?向远想了想:“儿女都是债,我就跟他们说实话,他们或许能理解。”

凤凰摇头:“世人对妖多有误解,恐怕他们未必会领情。”

向远道:“至少,向晚也有那么一刻安宁。”

就算被骂也没关系,成全一对有名无分的人妖也好,尽管客青青的心是否真诚……但至少,向晚是愿意的。

“只是,他为什么会选择阿晚?”向远疑虑道。

凤凰回忆一番,说道:“你老爹不是说向晚上个月赌气离家出走,在一座荒废的古楼住了一夜,那里有棵历史悠久的柳树,莫不是给撞上了?”

“这么巧?”向远惊讶道。

“无巧不成书。”

向远撇撇嘴。

向远最后按照凤凰的说法,向晚被一高人相中,带去远离红尘的地方修行了。虽然有点荒唐,但向远觉得目前就这么办吧。向老爷和夫人虽有遗憾和感慨,但向晚已经走了,木已成舟,奈何不得,只是道途漫漫,没有联系的方式,如同隔绝。为此,夫人不得不责怪向远先斩后奏,向远一一承担。

而根据事先商量好的,向远以修炼为由,再次向家里人请辞,与凤凰踏上神道的路。

“还好啦,那只柳妖没有做出伤害阿晚的行为,是阿晚自己求死的。但是,他真的很过分,阿晚那么小,还没发育全,他怎么下得了手?”离开时,向远边走边说。

凤凰道:“采阴补阳是精怪提高自身修为比较常见的一种方法,不过就是有点损他人。《千金要方》卷二十七记载:‘夫房中术者,其道甚近,而人莫能行其法。一夜御十女,闭固而已,此房中之术毕矣。’”

向远皱眉道:“凤凰,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凤凰笑道:“我这是在引经据典。”

向远哼道:“这种事我还不如不知道。”说着,自己快走几步,把凤凰甩在后头。凤凰无奈的摇头,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怎么也淡不去的笑容。

而在这时,意识中又有一个声音介入:

“妹妹,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加快我们的进程。”

“我知道,我会弄好的。”

天渐渐黑了,两人相伴着,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凤凰忽然变出一把朴素的伞,撑开,罩着她和向远。向远没有多言,凤凰总有自己的道理,即便她有时行事古怪,但到头来总没错。

这把伞说来也奇怪,看着有些旧,伞下的身影却似与昏暗的光线隔绝开来,若此刻有路人,绝对看不清哪里有两个人。就是这么奇怪,好像连伞也不会被人注意到。

凤凰仍旧那般宁静淡然,沉稳中透着熟稔,那是他熟悉的,仿佛能洞悉一切,将万事万物掌握于其中的感觉。

他不禁感慨,一路上走了这么多,而她陪他到最后。同生共死,朝夕相处,她从来临危不惧,轻松自然,经常带着必胜的笑容。

倾盖如故,他们算得上朋友吧?只是一开始,他就对她有了特别的情绪。可她,也许从来都是在利用。那也无妨,只要他喜欢,那就去做。

“要不要去吃夜宵?”凤凰提议道。

向远一愣:“我……好吧。”

虽然他可以不进食,那些食物落到肚里也没多大用途,甚至可以说是浪费,但既然她说了,她邀请他,那就去吧。

向远从凤凰手中拿过伞柄,说:“让我来。”

凤凰带着向远穿过一条巷子,到了一家店前,外面的幌子上写了“古董羹”,凤凰转头问:“你觉得这个怎样?”

向远点点头,说:“好。”

天气不是很冷,但吃这个暖暖身子也不错。两人走了进去,在门口,向远收起伞。

下一刻,一个棕黄色衣裳的男子出现在巷口,蓝幽幽的双目在月光的照耀下,凶光闪烁。他道;“奇怪,到哪去了?”

食材放入汤水中煮沸,发出“咕咚”的声响,热雾散开,混着浓郁的肉香向外溢着。

向远和凤凰一进门帘,就感受到了迎面的热浪。凤凰偏头打开伞,就着向远的手,笑道:“你撑着。”

“吃饭撑伞?”向远瞠目结舌。

凤凰笑道:“有本事你也像我一样有一件不被人发现的斗篷。”

向远皱皱眉,想到了什么,道:“是谁?”

凤凰道:“甭管是谁,反正没有是我的对手。不过,尽量别被他们发现我们的行踪,免得暴露。”

“妖族?”向远试探道。

凤凰笑了:“他们怎么可能威胁得到我?”

“那就是神族!”向远道。

凤凰没再说话,而是以笑作回应。

猜想得到证实,向远并没有觉得高兴,反而为凤凰捏一把汗:“他们为什么要跟踪你,你不是天之子吗?”

“因为神族有叛类啊,西王和北妃谋反。”

“你会有危险吗?”

“不会的,我是谁啊。”

“凤凰,”向远道,“我宁可你有时候不是天之子。”

凤凰愣了下,旋即笑了:“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她移了移伞柄,说:“你在下面说话,干什么都不要紧,谁也不会发现。”

“真的吗?”

“这是我做的。”

“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

向远想了想,说:“叫永忆伞,怎么样?”

凤凰摇头说:“不好吧,不如叫不知伞。”

“不知?”

凤凰一笑。

他们找了一张空桌坐下,老板来询问,果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向远左手举着伞,与凤凰相对。

送来的是五熟釜,打开盖子之后,鼎内分布着五个错落有致的小格子,中间圆格外面再分出四格。酸、辣、麻、咸等都有,鸡鸭鱼肉放在不同格子内,不串味。

向远尝了尝,说:“南山先生经常吃菊花火锅。”

热衷于“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某次煮火锅的时候忽发奇想:若将菊花瓣洒入火锅,味道应该不错。于是他放下筷子,快步走入庭院采摘菊花,清洗之后放进火锅,顿时清香四溢。这顿火锅不但味道鲜美,而且清香爽神。这样一来,举杯饮酒,低头有花,肚中有肉,何愁做不出好诗?

南山先生钟爱菊花,这样风雅的事也不会少。

凤凰给向远夹了一份菜,向远愣愣的看着,接过吃。

凤凰低着头,吹着热气,一边吃着,一边嘴上挂着笑。

不知是吃了烫的食物,还是出于自身原因,向远的脸不自觉地红了几分:“我怎么感觉我们有点像在约会?”

相比之下,凤凰有着很好的素养,遇到什么场合都能够做到波澜不惊,动作做得滴水不漏:“你这样想也没事。”

向远阴阳怪气地说:“我才不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