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叹缘尘累(一)

当年广信夫人生下向远,神力耗尽而亡,神族都以为她去世,却不知她的魂魄被东皇偷偷移出,带到了冥界。只是广信夫人的魂魄不全,又为了躲避西王的怀疑和追捕,迟迟未去投胎,只在地府养精蓄锐。不想有朝一日,广信夫人在冥界看到了被鬼卒监押的向远,认出了是自己的儿子,得知他犯下的罪孽,深痛在心,表示愿用九世的修为替他抵过。广信夫人修为散尽,怕是连魂魄都保不住了,因此她在临死前,用一颗心封印了修罗山,希望神族再也不要靠近那个伤心地。也只有,仙门才能进入那个地方。

原本,在平定六界大乱之时,天之子就与东皇太一有了无缘劫,为此天之子想了无数办法,耗了大量精力来拖延劫难的发生时间。直到得知广信夫人破开了那禁制,唯有仙门才得进入,她便觉得是个好机会。奈何仙门自古打着正义的旗帜,却无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为了自身利益考虑,不肯协助于她。

仙门自私,那凡人呢?如果让一个凡人去修仙,利用他的感情为自己做事,不是更好?

“凤凰,我记得你脸皮很厚的。”向远边走边说。

“哦?”凤凰道。

向远说:“就是我们在广常山读书的时候,夫子让我们没人制作一个小型灯塔,可我们谁都没有琉璃瓦,不,孙火火有,然后你就问她要了,她不好意思不给。你拿了后,又看到我没有,回去找她再要一快。‘还不够?’你说:‘不是我不够,是找你要不给,连刚才的人情也没了。’她说不过你,又怕人多难堪,只好人情做到底又给了你一块。“

“可是当我有两块琉璃瓦的时候,关若锦已经找齐了材料,自己炼了三块,其中两块给你和东邪。”凤凰说。

向远叹道:“是啊,但我知道你是去帮我借的。”

过了会儿,他又挑起话题:“实际上,我还要一事不明,既然当初与我一起读书练功法的是你的分魂,她寂灭鬼魔后应当回到了你身上,而我在用天地宝镜寻找后,发现她和你是分开的,而且还认不得我。”

凤凰掀下黑色的兜帽,露出与玉槿微一模一样的面容,菱唇诉说着:“那是因为,她们是两个不同的分身。”

四千八百万年前,鬼魔修成邪道,为祸三界,天下大乱。彼时天之子正闭关修炼,在守护神虚影的告知下,分出一魄封印鬼魔。孰知混乱中鬼魔破坏擎天柱,山洪海啸一触爆发,天崩地裂,精魄不得已以身为祭,填补虚空,换来六界太平,而她自己则和鬼魔一道被封印其内。多年后,天之子又放出自己的分魂,解开了当年的封印,另用神力填补缺口,借此度化鬼魔,亦释精魄。

所以,向远用天地宝镜找到的不是曾和他一道学习的分魂,而是当年祭虚的分魄!

这本身就是一个局,引诱他去修仙的局,而玉槿微,是局中的局。

向远苦涩一笑:“怪不得……我就说嘛,玉儿不是原来的玉儿,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吁出一口气,伸展手臂,说道:

“凤凰,我想回家了。”

回家,不怕山高水又长。

叹子缘尘累,不得闲身。援琴鸣弦少年情,识音者希,孰能珍兮,留我短歌微吟。到乡翻似烂柯人。素心一片难着墨,相思不可说。

美人蕉啊,几度秋颜红。

凤凰陪同他一块儿回到故乡,也是他们这一世初相识的地方,向远偶尔抬起头望向天边的晚霞,心中默默回忆年少时的自己见到火凤凰飞天的景象,震撼了心,惊喜了他的魂魄。彼时年幼,尚不知追逐美丽凤凰的背后,隐藏着那么多的心酸。

府门口没有了看门的大伯,只有一个垂鬟分肖髻的小姑娘在门槛上抖空竹,脸上洋溢着足以驱散任何不快的甜美笑容。就连向远也禁不住停下脚步,用充满欣赏的眼光看向自己的妹妹。向晚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极为有神,笑容甜美可爱,穿着一袭墨绿色的广袖流仙裙,几点绿叶头饰固定发髻。

向远看着她,仿佛早忘了她未出生时父母对她的重视而引起自己的嫉妒,还多了些微愧疚。向远重重叹了一口气,说:“也难为她,在这样的条件下不忘绽放笑容。”

向家重男轻女,向晚还没出生的时候,向老爷和夫人等人就认准了这一胎会是个儿子,于是买了许多不同年龄阶段的男装,还有适合小男孩儿的玩具。孰知向晚生下来后,向老爷和夫人大失所望,却不得不命人重新去买女装,那些铁枪木马刀剑之类的,也换成了木娃娃拨浪鼓等物。向晚在家不受到重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和奶娘度过的,而奶娘不可能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大多数都是让她自己玩。向晚很想像其他同龄人那样在爹娘膝下撒娇玩闹,可无不是被爹娘冷漠的眼神给退了回来。自小缺少疼爱的向晚,在感情一事上薄的看得特别薄,厚的看得特别厚,还养成了偏执的性格。向远偶尔回趟家看望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兄妹俩也没说上几句话。但是谁对她好,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并会十倍百倍地偿还。

向晚两眼只盯着空竹,压根儿没注意家门前多了两个仙气缭绕的人。向远正要去叫她,忽然听到附近一阵响动。

“……向远?”身后传来一丝不确定的声音,向远闻言望去。

他乍一见到背后的一男一女,尤其是他们紧紧交握的手时,心头有一丝怪异的感觉。犹记得许多年前,他和孟玢彤都还年幼,有时相约在山间奔跑,玩耍嬉戏。

……

“那儿,那儿,那有朵最大的花。你戴上真好看,像花仙子一样。”

“你也带一朵。”

“不要,这是女孩子的。”

“你戴嘛,你戴嘛。”

两人来回追跑着,其乐融融,时不时发出欢笑声。这时,山坡的另一头走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孩,天庭饱满,一副天生富贵相,他高傲地说:“几岁了还戴野花,彤彤,我这有宫花。”

“哇,是你宫里做娘娘的姑姑送来的吧?”孟玢彤一脸欣喜地过去,将向远忘在了背后,快步跑向那男孩。

男孩得意道:“那是,鲜花配美人,瞧这多配你啊,越发美丽动人了。那乡野乱长的花,小心由虫子,没得降低了你的品位。”还有意无意地看了向远一眼。

向远默默得站在了一个自认为离他们较远的地方,那男孩和女孩在一块儿,就好像王子对一个公主献殷勤,那么般配,仿若天作之合,而自惭形秽如他,没有资格插入,与这幅童话般的美景如此格格不入。

而今,再以一次看来,不仅他变帅了,那个男孩也出落得玉树临风,一脸英气,十分精干。而小女孩……

孟玢彤长大了,衣着打扮干净,和童年成绩最优秀、堪称国家栋梁的庄城羽手牵着手,迎面走过来。袅袅娜娜,步步生莲,雪肤花貌,秀美绝伦,笑露白齿又动人心魄,偏生又贤淑优雅,让人找不出一丝可指摘的地方。这一袭锦鲤绣花齐胸襦裙真的很合她的身,手中的团扇更添了一份淡雅与文静,雪白色的发带随风飘动,别有灵逸感。

另看庄城羽一表人才,英俊潇洒,身躯凛凛,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蓝色腰带,暗纹竹叶白内搭黑色开衫直裾,衬尽显魏晋之风。

向远略一出神,这么看过去,的确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可是,他并不需要真心祝福。

“向远,许久不见,你好像还是那么年轻。”庄城羽说。

“是啊,仙者青春永驻。”向远笑道。

孟玢彤上下打量着向远,面露欣喜:“这样真好,能一直保持容光焕发,就不用化妆了。”

庄城羽瞥她一眼:“你当谁都是你啊。”话中带了分宠溺。

孟玢彤朝他吐吐舌头,娇俏十分。

向远忽然觉得,他的心不那么难过了,甚至淡淡的,没什么感觉。也许,早在很久以前,那个凤凰陪伴的夜晚,就已经将过往付之梧桐火海了。

“向远?”凤凰试探着问了一句。

向远微笑着,对凤凰说道:“我没事。”手渐渐攥紧,一辈子也不会松开。他做的对,把握好现在,以后不后悔。

孟玢彤好奇地看着凤凰:“这是……”

“她是我的……好朋友玉槿微,我的同门师姐。”向远介绍道。

“哇!这么说,你也是修仙之人了?”孟玢彤惊喜地看着凤凰。

凤凰的笑中带了一分疏离与冷淡,凡尘之事,向来不管理太多。

孟玢彤丝毫不在意,转头说:“仙门的女子都这么好看吗?”她自恃美貌,从小就带了分骄傲,而此时被向远身旁凤凰的姿容所吸引,怔怔地盯着她。那清丽淡雅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却平添了几分可爱,几分迷人,无端让人产生向往。

庄城羽早留意到孟玢彤的小心思,捏捏她的脸:“你也算一个大美人了。”

孟玢彤嘻嘻笑着,神色恢复如初,和庄城羽相处得十分融洽。

向远在心里深吸一口气,觉得有一种满足,恍如隔世,依旧,有他自己的路。

时辰也不早,他要带他的凤凰回家吃晚饭了。

“告辞。”向远淡淡一笑。

“再见了。”孟玢彤的双眼明亮温暖,庄城羽拱手告别。

一个擦肩,从此咫尺陌路。

遇上是缘,喜欢是幸,够了。

“你……”凤凰看着向远,欲言又止。

向远微微一笑:“没事,我现在喜欢上玉儿了。”玉槿微分明比孟玢彤漂亮多了,他当时怎么就不觉得呢?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能说的朱砂痣,尽管她不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可在当时,可能是你想在一起的人。然而,世事无常,有些事谁又说得定呢?如果他早些认识玉槿微,或许,就不会有这么一些遗憾了。

向远握紧了凤凰的手,心想:幸好我没有丢了凤凰。

方才那一动静,向晚早发现了那几人,见到是自己兄长的面容,立刻耷拉着脑袋,向远有些过意不去,说:“阿晚,我们一块儿用膳吧?”

向晚没精打采地点点头,一点也看不到刚才抖空竹的高兴样子。向远见状,暗暗纳罕。一进正屋,下人们一看到是自家公子回来了,还带来同门师姐,高兴得不得了,忙去张罗桌椅,又着人去请老爷夫人。一家人欢欢喜喜聚在一块儿,聊得还算欢快。向夫人见玉槿微举止文雅,谈吐不俗,料想来历定然不小,时不时给向远使眼色,向远看在眼里,心中却嗤嗤一笑,兀自摇头。

第二天,向远照旧带着凤凰来大堂,看到几个丫鬟婆子在大厅走来走去,等了好久,终于忍不住拉住一人:“双翠,怎么还不开饭?”

彼时双翠已嫁给南旦三年了,有一个女儿,交给奶娘抚养。为了稳定的工作与保证生活质量的工钱,夫妻二人仍在向府做事。不过双翠与南旦情投意合,偶尔有小矛盾也是小吵小闹过去了,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双翠摸着自己的倾髻,道:“公子饿了么?奴婢这就去备饭。”

“是不是少了人?”凭着对自家的了解,向远问道。

双翠点头:“是呢,小姐说要出去玩。”

“咦,快要吃饭了,阿晚出去干嘛?”向远疑惑道。

凤凰露出诡异的笑容:“不如我们出去看看?”

向远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瞅着那凤凰:“凤凰,我感觉你的尾巴要翘起来了。”

“胡说!我哪来的尾巴。”凤凰道。

向远叹一气:“虽然好奇,但这涉及到别人的隐私,我们还是不要管了……哎,你去哪?”

凤凰自顾自走着,回头一笑:“我觉得总有事要发生,不如讨个彩头去看看好。”

向远无奈道:“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