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圃秋容(一)

日出而作,辛勤耕耘,日渐西落,浇完花的南山先生持着瓢子,直起弯下的身子,转身走了几步,察觉到几分异样,身形顿住,说道:“谁?”

一阵疾风过,半空中出现一个紫衣男子,墨玉般的长发随着飘扬,有一种灵逸的美。他弯起丹凤眼,黑紫色的瞳子带了分魅惑,隐隐有流光闪过,他狡黠地笑:“大哥,好久不见。”

南山先生的目光顿现警惕之色:“你来做什么?”

“别这么见外嘛,大哥,好歹我们也是孪生兄弟,手足情深,从小儿一块长大有十八年了,我来看看你如今的改变。”莫幽说。

南山先生冷哼一声:“四十三年了,你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在这时来?可见一定有鬼。”

莫幽竟不恼,哈哈大笑:“果然还是大哥了解我。”这些年,他虽然靠石蒜花的能力活了下来,又用回颜丹的特殊效力换了张更美丽的脸,脾气却似乎一成不变。

南山先生没有任何松懈之意:“你找我究竟有何事?”

莫幽收起笑容,表情果然变得严肃:“你把有绿萤石的那根棒子给了仙门的人?”

“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如今提起来作甚,”南山带恨地说,“当年父亲临终前亲手将此棒传与我,言当来之日送与有缘之人。你不但违逆父命妄娶魔女,还对父亲下毒以致其仙脉尽断、痛不欲生。你弃明投暗,与魔为伍,有何资格来问我?”

“住口!”莫幽青筋直跳,悲愤道,“你知道什么?!你是长子,从小受尽父母无数疼爱,尽管先母早逝,可你得到的父爱远比我多的多!为什么,我不过比你晚出生一会儿,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却偏偏只疼你!你可知道,那一年你跌入鼠妖洞,父母急得差点把整个六界都寻遍了,而我在和他们赶去找你时遇上了一个仙门弟子,他定是新学不久的,看到我身上披着魔兽皮,把我当成了妖魔拿剑砍我,我侥幸逃脱,面容却毁了。后一年,我认识了梨熙,与她两小无猜,我们三个常常一块儿玩耍。可是长大后,我和她都知道了男女之事,彼此吐露心意,倾心相爱,父亲却做打鸳鸯的棒子硬生生拆散了我们。本来,我也忏悔过不该这么草率胡来,可那晚梨熙来找我,父亲硬生生将她拒之门外,还命仙虎吞噬了她。这、这是人干的吗?还有人性吗?”

南山先生略垂首:“莫幽,父亲,他也是出于无奈才……”

“够了!不管他有多无奈,我只知道,以后再怎么做梨熙也不会回来了!石蒜花妖给我了新生,让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洛曲说只要我听从于他,做他的手下,他就会送我一粒回颜丹使我恢复原来的相貌。后来我从妙子弦那里学来了丹药更好的用法,才变成了如今的美貌,”他摸摸自己姣好的容颜,“你可知道我的光辉从来都不是平白捡来的,那都是我一滴血一把泪换来的!”

南山先生摇摇头:“莫幽,每个人都会遇到挫折,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安然无恙的走出来的。我,也一样。”

莫幽嗤之以鼻:“你?你从小就有享不尽的宠爱,怎么会疼?”

“是啊,父母是对我疼爱有加,可是莫幽,你知道吗?我虽比你早出生,但意外遭妒忌吾家的恶人暗算,身中奇毒,体弱多病,且可练剑而不能运内力。所以父母才煞费苦心的照顾我,不惜一切寻求解药,皆以失败告终。而父母对你要求严格,莫幽,你可知道我在那些温暖的背后其实有许多悲痛?你可知道其实我羡慕的人一直都是你?你能练剑学法术,我羡慕都来不及,可是,我的筋脉早被恶人挑断,好不容易用线缝起,却再也集中不了内力,无法运用。父母走后,我遵从父嘱,隐姓埋名在这南山,终日种植菊花,只待有朝一日等到有缘人,将萤仙棒送与他。”南山先生说。

莫幽的神色缓下来,将信将疑,却仍发狠道:“我管你如何,反正今日我受洛曲之命来取你性命!你既将萤仙棒送与外人,我更加不会饶你。今日,咱们兄弟也来切磋切磋,看看谁胜谁负吧!”

南山先生睨他:“你可真要与我动手?”父亲留给他的《菊花秘籍》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祖传之宝,更是一份仙家独门宝典,其中奇阵花样百出,招式奇特,不可小觑。

莫幽笑道:“当然,你以为我会怕你?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你也未必胜得了我。”

南山先生轻轻颔首。

莫幽伸手一张,飞叶抖动,一式“亡杀”而出。

南山先生并指念诀,菊花阵移动,南山震摇,仙魂祭放。

……

莫幽捂着胸口,瞳孔紧锁,嘴角渗血,满眼不可置信道:“怎么会……”

南山先生淡漠道:“父亲早知你终有一日会铸下大错,特意留给了我这个阵法,等你自投罗网。”

莫幽一阵猛烈咳嗽,脸色苍白,花纹却更加诡魅异常,冷笑道:“父亲果然偏心你!”

几卷藏文,一本《道德经》,一鼎兽炉冒出袅袅轻烟,那是他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枯燥的一生。坐在蒲团上的腿几近麻木,可仍不能站起。拂尘道像,必须每时每刻都虔诚。直到那一天,他在河边打水,发现一个昏迷的小姑娘。有因就有果,那是他的劫数。他抱起小姑娘,回到家里求父亲救她。小姑娘醒来后,失忆了,只知道自己叫梨熙。梨熙和莫幽、莫菊成为很好的朋友,除了念经打坐,就是出去干活、玩耍。

听说人死前见到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人,莫幽一个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一个和自己差不多七八岁的小姑娘,鬓边戴着一朵刚摘的野菊,粉红色小裙子,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犹如一只小蝴蝶,绽放明媚的笑颜,发出银龄般的欢声:“莫幽傻,莫幽笨,莫幽是个大板凳。”后面一个小道士打扮的男孩匆匆跟着,听到话儿,也露出真心的微笑。

菊花是淡然的,致不趋炎附势,心气淡雅之人。茶浸白菊香,人簪黄花雅,满满的一筐菊花令人心动容。正如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所说的那样:“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我一直看不透你的心思,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用口型说出这句话。莫幽眼神渐渐涣散,而后身形变得透明,化作无数的石蒜花瓣飘散在菊花阵的各个角落。每一朵菊花旁,都挨着一朵妖艳诡异的石蒜花,一如当初的两兄弟。

南山淡然长叹,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他有一瞬间的迷惘,默默抬起头,如此一生,算对得起曾经的付出吗?

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司徒莉踮起脚,抬头望去,只见是一辆青蓬马车奔驰而过,帘子露出一点儿,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人。

达达的马蹄,路过这儿,司徒莉慌忙高挥手:“这里!这里!救命!”

马夫停下马,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车帘,看了司徒莉一眼:“下面的是何人?”

那是一张不怒而威的脸,眉峰浓郁,眼尾稍显几分犀利,眉目之间带了几分杀人不眨眼的狠色,眸中时刻展露出一丝压抑与杀机。

司徒莉哆嗦了下,说:“我是砂王的侄女,和叔叔失散了,想找他。”

“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是砂王的侄女?”那人问。

“这……只要见到他本人,就一定会认我的。”司徒莉说。

那人冷笑道:“可本王要你现在证明。”

本王?难道,他也是王爷?

其实只要司徒莉聪明一点,借着王爷之间微妙的关系说些厉害,并些道理,那人就会救了。可是司徒莉究竟头脑迟钝,思路也转得慢。

车内的一个侍从道:“没有证据,摄政王不会救走你。”

摄政王!

司徒莉心一跳,遇到当大官的了。

“长辛,看他说不上来了,咱们还是少管闲事。”摄政王说。

侍从长辛点头说:“是,王爷。现在的人诡计多端,想接近咱们,真是什么方法都使出来了。”

摄政王吩咐一声,马夫大喝,正要走,司徒莉拦道:“别!我是广常山的弟子。”

“一会儿砂王的侄女,一会儿又是什么山的弟子,王爷,这多半是假货。”长辛说。

“我是真的!”司徒莉大叫。

摄政王目光微动:“你有什么证据?”

司徒莉咬着牙,说:“我下山历练,却不小心被人暗算,法力被封。只要你们将我送回仙山,我们那些人都会报答你的。

摄政王沉吟道:“你说你法力被封,我们就算把你送回去,又能捞到多少好处?不过,我听说修仙之人的血倒有点用途。

长辛微惊道:“王爷莫非是想用天师的法子……”

摄政王看他一眼,诡异而笑:“不试白不试,正好有送上门的买卖,干嘛不要?”又看着窗外的人,“也正好验证,她说话的真假。”

长长的走廊,司徒莉边走边说:“你们要带我去哪啊?”身后跟了两个侍卫。

“快了。”长辛领着路,目不斜视地说。

他们走进一间密室,点亮烛火,司徒莉才发现地上有一个极大的红阵,像是用朱砂绘成。司徒莉迟疑道:“这是……”

长辛说:“现在是你证明自己是修仙之人的时候了。”

他拔出一把匕首,握住司徒莉的一只胖小手,割破指尖,司徒莉惨叫一声,想要挣脱,却被长辛制住。一滴血落在红阵上,阵微微泛光,长辛大喜:“王爷,是真的!”

摄政王不知何时进来,看到光芒马上又要黯淡的红阵,神情冰冷,点头说:“那就开始吧。”

“你们要干嘛?”司徒莉心中不安道。

长辛说:“这是天师设计的梦血阵,需要用修仙之人的血开启。这个血阵可以将想要杀害的人带入施法者创造的梦境里,不管他们怎么挣扎,也走不出去。到时他们在梦中死了,现实中也只会残留尸体,不见魂魄。”

司徒莉倒吸一口气:“你们要害谁?”

长辛不答。

摄政王皱眉:“说那么多干嘛,取血。”

“我不要!我不要!”司徒莉挣扎着,想要逃跑。

长辛威吓道:“不听话,我们现在就杀了你。”

司徒莉道:“你们杀了我,我四叔会报仇的!”

摄政王狂笑道:“他敢来,那就有去无回!”

长辛冷笑道:“我们摄政王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服。他砂王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摄政王。”

司徒莉知道自己掉进坑里了,眼中满是惊恐,绝望至极,脸色苍了白,身子颤抖。长辛一点也不怜香惜玉,一个手刀想把司徒莉劈晕,司徒莉却一躲,着了空。长辛一怒,拽得她的手生疼,抬起匕首。亮光一闪,喷了长辛一脸的鲜血,司徒莉嚎叫一声,呯然倒地。

血水很快移动漫延到血阵中,血阵转动,发出耀眼的红光。

摄政王喃喃念咒,长辛将司徒莉拖到阵眼,平躺,双手交叠于小腹。长辛将司徒莉的一角衣服拿来擦拭脸上的血,默默退到摄政王的身边。

摄政王已经念完咒,负手,神色深沉地凝视血阵。

随着阵法开启的响动,司徒莉的身子缓慢以逆时针的方向平平旋转,体躯被一股浓烟味的血气束缚,渐渐变淡,变淡……

直到化为一柱血肉之光注入血阵本身当中。霎时间,血阵加快运转,呈现漩涡的状态,无数点点血沫子在上空起起落落。

一个侍卫来报:“禀告王爷,已按您的吩咐,在未央宫点迷香。”

摄政王点头,这迷香也不是一般的迷香,是天师祭天暗暗求祷而来,连神仙也不能抵挡。

“王爷,太后那边……”长辛提醒道。

摄政王冷笑:“如果他们一睡不起,又会有谁怀疑到我们?”

长辛恭敬道:“王爷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