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明狐篱(二)

绘娘指了一个茶馆,说:“我们进去喝喝茶吧。”向远也觉得有点口渴,便依言走过去。绘娘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条长凳上,向远不敢与她坐一起,在她左边的长凳上休息了。

绘娘抿了口加了蜂蜜的茶,赞叹一声:“味道不错,好喝。”

“好甜。”向远略拧了眉。

恰在这时,馆口走来了三个壮汉,为首的身长八尺,满脸横肉,面赛铁锅,两道粗眉,一双怪目,颔下一部刚须,根根见肉,头戴壮士帽,身穿密门黄布紧身,脚踏快靴。另外两个看上去是随从,贼眉鼠眼,面如锅底,海下刚须,如铁锥子一般,清灰布衣,脚蹬草靴,腰间斜插明晃晃的刀,凶横毕露。

向远一见这三人面相,便暗叫不好。果然,那头儿看到美若天仙的绘娘,眼光一亮,嘴下流出口水:“绘娘……!”目光注意到旁边的向远时一顿,脸色沉下来:“呀,绘娘啊,你近来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吧?怎么好好的和这种小屁孩喝茶,瞧这身行头,还不及爷的一双皮靴!”

另外两个跟着附和:“是啊,我们牛爷多有钱。”

绘娘不满道:“你胡说什么呢,这是我的好友向远,才不是什么小屁孩。”

牛爷色眯眯地凑近她:“喝白开水算什么,来,绘娘,爷带你去醉仙楼喝雀舌。”

绘娘一点也不掩饰脸上的嫌弃之色,避了开,身子刻意贴近向远:“才不要,我和向远哥哥在一起。”

牛爷怪眼一瞪:“这小子个头还没到爷的一半,你还管他叫哥哥?”

“怎么不能叫了,我喜欢,他就是我的向远哥哥,”绘娘撅着樱桃嘴,“向远哥哥是矮了点,但没到你的一半个子就说不过去了吧?哪有这么夸张!”

牛爷气得哇呀呀大叫,眼睛直要喷出火来:“哪来的野小子,敢和也抢绘娘?”

向远暗暗叫苦,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煽风点火,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向远刚要辩解,牛爷就指道:“你们,给我上,让他知道我牛爷的厉害。”

“啊,不要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向远站起来,连忙摆手道。

“你们凶什么凶,向远十分了得,你们觉不是他的对手,还不如早早回去喝茶。”绘娘犹嫌事情不够火,再添了一捆柴。

“你能少说点吗?哎,大家不要冲动啊,都是文明人,构建和谐社会……”

三人合伙动手,向远被逼无奈,只好使用广常山的一些普通仙法束缚他们,很快牛爷等人就吓得抱头鼠窜。

“喂,你们两个,等等我。啊,大侠,手下留情,我怕了!”牛爷连滚带爬地溜了。

“向公子,你真厉害啊!”绘娘双手抱拳托于下颔前,崇拜道。

向远不理她,径自走了。

绘娘连忙追赶过去:“哎,向远,等等我啊!”她随便在桌上丢了铜板,也不等找钱就奔跑。

好不容易离人近了,她在他后面边走边说:“向远,你别生气了。向远,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冒牌的仙人,现在知道了。向远,等等我啊!”

向远已经懒得计较她为什么知道自己会是仙人,又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他只想快点回家,摆脱这个死缠烂打黏上来的花魁。

只不过,方才那一番教训牛爷等人,费了点功夫,此时天色昏暗,早该吃晚膳了。向远心中升起一阵烦躁,不由加快了脚步。

“哇,哪里好漂亮。”绘娘兴奋地指着一边,说道。

向远步伐一凝滞,一看后说:“哦,他们放河灯。”

“河灯是什么?”绘娘眨了眨眼,

向远念想起一般花楼女子会被关在花楼里,无法亲身出去玩,于是对绘娘不懂河灯的事也不怀疑,解释道:“放河灯又称放荷灯,是用以对逝去亲人的悼念,对活着的人们祝福。普遍就是在七月半举行的,我师父说七月十五是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托生,缠绵在地狱里非常苦,想托生,又找不着路,所以这一天若是有个死鬼托着一盏河灯,就得托生了。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黑吧,没有灯是就看不见路。我很早就不放了。”

“能陪我去一下吗?”绘娘恳求道。

向远本能地撇开头,不忍对视那双充满渴求和期盼的眼神,然而终究还是推辞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说:“哦。”

绘娘立刻欢呼跃雀地蹦过去,向远无奈地后步跟随。

明亮的灯光火焰点亮了夜晚,一些河灯挤挨在一处,但更多是顺流直下,疏疏密密,有的漂得快,有的悠得慢,洒开在河面。幽幽闪闪,如星星在河上静静漂移。

满河星斗亮,月圆引魂归。

绘娘赞赏的点头,含笑说道:“李东阳有一首诗,说的就是放河灯。”

这么一说,向远道:“我记得,好像是……

火里莲花水上开,乱红深绿共徘徊。

纷如列宿时时出,宛似流觞曲曲来。

色界本知空有相,恒河休叹劫成灰。

凭君莫话然犀事,水底鱼龙或见猜。”

绘娘大为欣喜,道:“对,对,对,就是这个。你们修仙的人也学这个?”

向远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我还未入门之前,在家塾夫子那儿知道的。”

“原来如此,”绘娘说,指了指自己刚放的哪站粉红色的莲花形河灯,“真的好像火里莲花。”

向远没有应答,只是专注地望着那些河灯越漂越远。有很多时候,人生也想那些漂亮的河灯,在无边无际的湖水上飘飘荡荡,悠悠忽忽,会经历风雨,会面对彩虹,至于能不能抵达彼岸,还是要看各自的造化。

随后,绘娘也安静下来了。

夜色很浓,但河灯的光芒更亮,他们,站了许久,目光聚焦在同一盏河灯上。

夜更深了,灯似乎更亮,人也越来越多。一番推挤,向远发现不见了绘娘的身影,环顾四周,哪有寻得到?他默默安慰自己,甩开了狗皮膏药也好。

孰知没过片刻,向远忽然觉得左肩被压了什么,怪沉的,扭头一见却是挨着自己的绘娘,吓了一跳,正要撒腿逃跑,却被绘娘在后衣领一把揪住,说:“你别想跑,你跑不过我的。”

向远欲哭无泪:“好姐姐,放了我吧。”

绘娘皱眉看着他手里莫名多出来的一个包子,说:“你怎么有包子吃?”

向远把方才被人群挤压、不知被何人丢了而落到自己手中的包子扔了。

“你这个人,口是心非,还想甩了我。哼,我就抓着你不放,看你还能逃到哪。”绘娘嬉笑道。

向远苦着脸:“你到底是谁啊,为何要缠着我?”

正说着,忽有一缕阴森恐怖的气息从天而降,窸窸窣窣的,无数细微的铁丝,伴着燃烧的火焰,从他们头顶上铺天而来。

“狱火网?”绘娘惨然变色,喃喃说道。

网一罩下,无人能逃。他们已经在范围之内,动脱不得。

据说狱火网是用九幽之火炼造,直能让人平步入阎罗,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网上霞光四溢,宛如鲜血涂染。火焰有浓有疏,尤其是两人集中的地方,那火苗极为强烈,渐变了颜色。

“狱火网制炼时,可需要四十九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元阴凡人精血为祭,怪不得,这么阴气这么重。看来,他们是铁心要我死的。真想不到,我居然要葬身于此!”绘娘说着,眼圈一红,说不出的伤感。

向远一听此言,吓得毛骨悚然。他们……他们是谁?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什么都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这样?不会这么倒霉吧!

他咬咬牙,举起萤仙棒,直捅那道狱火网。

绘娘目光呆滞地摇头,口中喃喃道:“没用的,没用的……”

萤仙棒的光线很柔和,但在狱火网的照耀下显得暗淡许多。

向远的手举得很高,棒身的一端亮出淡淡的金光,朝狱火网迎去。

奇迹出现了,看似天衣无缝的狱火网忽然渐渐淡去,眨眼间竟然不见。

向远一愣,萤仙棒高高举在空中。

什么都没发生,狱火网自己不见了。

向远心动了动,仿佛与以往某段时间联系在一起,眉一蹙,百般滋味在心头。他转头,看到抱头哆嗦的绘娘,喉结微动,声音有些嘶哑:“网没了。”

绘娘偷看一眼,发现头顶是没什么东西,放开手,怔忪地望着上方:“这……怎么可能?”

“这里有危险,我们还是快点走吧。”向远对绘娘皱眉道。他再傻,也能猜到绘娘多半是为了躲避他人追杀而逃到自己这儿来的。

绘娘愣了半晌,点头。

二人匆匆正要离去,忽然眼前炸出一片白光,数名仙家弟子仗剑直立。他们面情肃穆,神态一丝不苟,以剑指绘娘,说道:“狐妖,看你如今还能躲到何时!”

向远一愣,狐、狐妖?

却听身侧一声清婉的叹息,风波涛涛,绘娘原本乌黑的长发变成了深紫色,头顶长出两只粉色狐耳朵,两只手蓦然伸长了三寸长的指甲,沁着寒光。她笑道:“你们昆仑山的人,一向打着正道的名号,却做下屠戮生灵的事。什么降妖除魔,全是谎话!三年前,你们为了一己私欲,想要狐妖的皮毛做衣裳,就捣毁了我家的洞穴!你们剥了我亲朋好友的皮毛,又把它们的身体丢进油锅,分给其他同门。呵,什么替天行道,什么伸张正义,全是骗人的鬼话!我自问我们一家虽为暖狐妖,却并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全家?”

暖狐?向远猛然想起,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暖狐天性纯良,毛皮四季皆暖,若能做成衣裳,价值连城。只是这一类狐极为罕见,少有人捕杀。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遇到一只由暖狐修炼成的妖!

那几个昆仑弟子全心注意在绘娘身上,根本没管旁边的向远,呵斥道:“当年就是被你侥幸逃脱,才害得现在城里的人被你的媚术所惑,妖孽,今日我们师兄弟几人,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剥皮抽筋!”

向远张口一呆,想要为绘娘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事情的经过始末,也无法判定对与错。他眼睁睁的看着,绘娘被那些昆仑弟子捅了数剑,血流成河,街市上的行人纷纷避开,个个紧闭门户,谁都没有放河灯的兴致了。

向远怔怔的,蓦然大声喝道:“快住手!”

那几个昆仑弟子挑衅地看他一眼:“阁下想做渔翁?抱歉,便宜可不是那么好赚的,更不用说在我昆仑弟子门下抢猎物。

向远气道:“她一个狐妖,没做过什么坏事,你们怎么又能妄以推断她利用媚术迷惑了别人?她貌美是真,但有没有做坏事你们有证据吗?”

那其中一个昆仑弟子嗤笑一声:“阁下莫不是想给一只妖怪脱罪吧?英雄救美的事不是那么好做的,我劝你还是尽早滚蛋,免得被我们师兄弟几个打得哭爹喊娘,就不好看了。”

又有一个弟子说:“师兄,方才就是这个臭小子弄坏了我们的狱火网,这个可是很贵的,是不是应该让他赔偿?”

“哦?狱火网坚固异常,牢不可破,他是怎么做到的?”

“管他呢,咱们先让他赔偿损失。”

向远一时气结,也不管什么仙门同道情谊了,他人不犯我也罢,他人若是恼了我,我一定要奉还!他祭出萤仙棒,霎时间,天昏地暗,碧光闪耀。那数名昆仑弟子冷笑道:“也不过如此。”

孰知,一道淡淡的金光打来,那几人齐齐受了重伤。为首的昆仑弟子这才知道了厉害,脸色煞白,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说:“你、你等着,我们不会放过你的……”

那几个昆仑弟子都伤得不轻,铁青着脸,一瘸一拐地御剑离去了。

向远垂下握着萤仙棒的手,他简单地以为那些昆仑弟子真是被自己的威力所慑而逃,还未意识到背后真正帮助他的力量。

向远一转身,跑了去,俯下头,问道:“你,还好吧?”

绘娘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眼看是活不成了。

向远迟疑道:“你早就发现那些昆仑山的人了,为什么要跟着我?”

绘娘艰难地吐出话:“因为我感受到了你的仙气,和大相径庭,觉得不像是坏人,所以,便跟着你……以为,可以得到庇身之所……”

向远皱眉道:“可你还是受伤了,我没有那么厉害。”

绘娘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没关系,你最好还是保护了我,没有让他们剥皮抽筋……我是一只狐,不想死,也不想孤单的活着。我只想,回到小时候,娘亲还在的时候,每天都为我叼野兔子或小麋鹿。我……不行了,来生,我还想做一只小狐狸,却不想修行,太苦太累了。永生又有什么意思?变成人还是没人和我玩……呵,这时候了,我还想这些。”

天地生我有何用?不能成仙,家人为争宝物自相残杀,落得她独自离开来到人间在花楼消磨时光。不能与良人相知相爱。

又要美貌与才华何用?世道万千,她在劫难里逃过一轮又一轮,最终还不是要命丧在仙人之手?她从何而来?要归向何处?

同生世上,为何有高低贵贱之分?

为什么,人能修仙,而狐一定要走更多的弯路才能成仙?

不计较了,不因贪,何来思?

绘娘苦苦一笑。

向远愣怔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绘娘却慢慢地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匣子,极缓极慢地递给了他:“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反正我日后是用不上了,不如送给你,当日若是有喜欢的人,可以……”

她话还未说完,全身骤然失去了力气,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同被抽走一般,两眼一闭,竟是去了。

广常山的一间居所里。

向远沉闷不响地抱着一个镜匣,安放在一张桌子上。

大大的粉红色镜匣是用很名贵的香木制成的,上面嵌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珠宝。打开,成列了大量化妆物件:燕脂,花钿,傅粉,胡粉,额黄,胭脂,等等。

向远对着铜镜,用一根食指沾了朱赤色的口脂,涂在嘴唇上,鲜艳活力,而后刮掉了一些眉毛,挑起一根青蓝色眉笔,轻轻在眉毛上描了描。

“啪!”画笔被打掉,跌在地上断成了两半。向远又惊又起,抬头怒目而视,发现砸绘娘遗物的人居然是玉槿微!

“你一个大男人,涂什么红,画什么眉!”玉槿微双手叉腰,瞪着他。

向远直起身与她平视,气势不亚于分毫,怒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只凭自己的臆断行事!”

玉槿微高傲地仰起脸,看上去有些欠揍,不可一世地说:“我只知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学女人化妆算什么。”

向远气得青筋直跳:“你……”一时理屈词穷,没法再说下去,紧抿着唇,终是狠狠地哼出一声,弯腰拾起那掉落在地上的断笔。

玉槿微若有所思,看他着实心疼那画眉的笔,却一手夺了过来,口中道:“不就一支笔吗,至于气成这样,你真不舍得,我将它恢复如初就是了。”将右手覆在断笔上,一抹如霞的幻光闪过,莹莹有着星辉,她将手移开,那眉笔竟然合二为一,与原先无甚差别,没有一丝缺口,甚至看不到拼接的痕迹。

向远被惊得目瞪口呆,结巴地说:“你、你是怎么……做到的?”闵清可没有教过这法术啊!

玉槿微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随即笑道:“自学啊,又不是每个法术都等着夫子来教。”

向远晦涩地把眉笔放回了镜匣里,可再也没有了化妆的兴致,反而琢磨方才玉槿微的话,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你自己慢慢玩吧,过会儿三尊要召开集会,劝你在这之前清洗干净脸,免得闹笑话。”玉槿微说完,率性离去了。

向远愣了愣,看看那镜匣,仿佛又多了分诱惑,心中痒痒的,忍不住再度打开,恍惚中绘娘的声音犹在耳畔:“这唇膏可精贵着呢,是我祖传秘制,比市里买的好多了。”

向远搽了一点在唇上,觉得没啥变化,索性抹摸几下,一张嘴周边都涂红了。眼睛好像看到了绘娘忍俊不禁,捂着肚子笑的画面,向远嘴角扬起,也呵呵地笑了。

但不过片刻,向远猛地惊醒过来,不可置信地瞅着那镜匣,赶忙跑去清洗干净了脸,然后像是狠下了心,抱着镜匣去了一条清澈的湖,叹道:“对不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噗通!”一样东西落水的声音,向远神色淡定,没有一丝不舍与难过。

柔弱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湖上,乱世之中,又得几时安宁?这幅丹青,为你描画,不如泛舟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