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明狐篱(一)

陌上花开,春风吹暖了万紫和千红,一度年华,转眼到了清明节。向远收拾好行囊,换了一袭素衣,对玉槿微道:“我放假就回家去了,那个双人作业等回来再说。”

玉槿微欣然颔首,握了萤仙棒的一端,状似很随意地拍了两下,嘱咐道:“你到时回来记得给我捎点青饺。”

向远含笑点头说:“好说,好说。”

他素袖一翻,萤仙棒自身后划出一道碧绿色的弧线,落在了他的脚边。向远双足一蹬,踏了上去,萤仙棒临空而起,载着他稳稳地破风而去。凉风卷着细细碎碎的落英,花瓣飞过耳畔,擦了几点痒,越过清一色之山水。向远心情大好,仿佛四周的空气都是新鲜的,挽起如烟衣袂,照水临风间稍一侧首,那俊美的如削脸庞垂下半山的春色,透出的欢快声音也更为成熟。

微雨过后,青山妩媚,小巷稍显斑驳,手中有从积水中捧起的一簇雨花,轻轻阴凉了思念。

他走路之中带了一种不一样的风姿,轻盈迈步,带动了一些轻轻的风,甚至有个小家碧玉羞涩地藏在门帘后,偷偷打量他。

向远一路顺着熟悉的方向走,终于来到了久违的家门口。看守的老人一眼就认出是自家的少爷,激动得胡子抖了两抖,颤着身要去通报老爷。向远先一步走来道:“万伯,多久未见了,你腿上的伤可好些了?”

一听小少爷居然礼貌地问他的伤势,万伯简直心潮澎湃,花胡子伴着说话蠕动的嘴唇而颤了颤,说道:“好、好些了!公子出门归来,老爷夫人一定高兴坏了!”他颤巍巍地转过身子,跨了一小步,身体一停滞,面色一僵:“唉,人老了不中用,还没站半天就腰酸背痛的,公子不要笑话。”

向远忙说道:“怎么会呢,万伯,我扶你进去吧。”

万伯被向远搀扶着,一步又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内心却激动不已。公子懂事了,还会体贴吓人,照顾他这个半入土的小老头,看来仙门真是个好地方,能把当初一个任性蛮横的男孩调教得如此礼貌待人。

向远和万伯进得府中,早有一批下人认出是在外修仙的公子,登时群情鼎沸,一个个急着去通报老爷夫人。

南旦看似比当初成熟了很多,行为举止都透着一份成熟,他下巴多了一撮青色的胡渣,脸上有了几许皱纹,唯有一双眼睛,仍像向远离开前那样流动着一股子机灵劲儿。他顾不得身上的差事,跟在向远后边,屁颠屁颠的,说道:“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想死奴才了。”

向远难得见到昔日心腹,含笑说:“我这不回来过清明嘛。还别说,那广常山修仙问道,什么规矩都有,课程修习异常艰难,不过我还是学了几样本事。”

南旦喜不自胜道:“公子可否给我演示一番?”

向远沉吟片刻,说:“好吧。”

他抬指虚空一划,顿时四周散开许多亮闪闪的小星星,缓慢旋转,拼成一朵五瓣花的形状,而后自行消散。

南旦一脸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对向远投来几近崇拜的眼神,说道:“公子,这个太好看了,你能不能教教奴才。”

向远好奇道:“你学这个干嘛?”

南旦挠了挠后脑勺,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奴才想给内子表演一番。”

向远立刻大声道:“你成亲了?”他虽有三年没回来了,途中向老爷经常给他写信,他偶尔会回几封,只是信件上,多多少少是关于向老爷夫妇和妹妹的日常生活,没有提到已经娶亲的南旦。

当年,向老爷一心以为又生了一个儿子,却万万没想到,接生的老婆子给他抱来了一个粉嫩嫩的女孩。向夫人为此可惜了半日,却还是认真照顾起了新生的女儿。古人重男轻女,认为男儿才是传宗接代的根本,女儿迟早要嫁人,总不过是给被人养孩子。

因小女儿出生时天色将晚,恰好向老爷当日听了一出《四春园》:“你可也莫因循,休迟慢,天色儿真然向晚。”便给女儿取了单名一个晚字。

向远喃喃念道:“绮霞散,空碧留晴向晚。”

南旦赧然地低首,说道:“公子被仙门录取后,老爷打发了几个下人出去,其中就有双翠。奴才拼命恳求老爷,才将双翠纳入门户,娶为正妻。”

向远一听是那个喜欢招蜂引蝶的丫鬟,眉心一蹙,心里却没有原先的那么反感了:“你既然娶了她,就要对她负责。”每个人的姻缘都是早已注定的,南旦与双翠两情相悦,那么即便他们有再多的缺点,旁人也无权干涉。

南旦连连点头:“公子放心,奴才一直都善待双翠,我们夫妻俩儿每日其乐融融,十分恩爱。”

向远皱着眉:“双翠现在还在向府里打杂吗?”

南旦咧嘴道:“是啊,她白日在向府当差,晚上和奴才一道儿回家。”

向远点点头,不再多言。

却说向老爷夫妇一听说少爷回来了,无不直起身匆匆赶来,向夫人一头扑上去,搂住向远就哭:“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三年了,个子跟竹笋似的,长这么高了……呜呜呜,儿,你受苦了。”

向老爷尴尬地咳嗽一声,提醒向夫人注意一下在仆人面前的形象,向夫人却置若罔闻,犹抓着向远的肩膀,将他全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欣慰一笑:“阿远,我的远儿,你长大了。”

向远一哽咽:“爹,娘,儿子让你们担心了。”

向老爷拈着胡须,哈哈一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年我们的清明可就热闹了。”他回身逗了逗在奶娘怀里睡觉的向晚,说道:“这是你的小妹妹,看,长得多可爱。”

向远闻言,径直走过来,朝那儿一瞧,只看到一张干巴巴的小脸,五官都快挤在一块儿,模样有点丑陋,撇了撇嘴道:“什么可爱,丑得跟猴屁股似的。”

向夫人一皱眉,大声斥责道:“乱说什么,这可是你妹妹!”

向远当即噤若寒蝉。

向老爷目光闪了闪,瞅着向晚还未长开的脸容,忽然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阿远,修了仙嘴巴子还是这么坏啊,你妹妹还小,以后会越长越好看的。当年你三岁的时候,可没比她好看到多少去。”

南旦连连点头:“是啊,公子,小孩子都这样的。”

向远哼了哼,不发一言。

这晚向府做清明,烧纸钱请祖先,满桌鸡鸭鱼肉,丰盛得让人食指大动,向远吃了个饱。

待到第二日是正清明。向远一家人登山踏青,拾级而上。远处的群山连绵不绝,又似水墨轻点几笔,隐隐绰绰,树木茂盛,竹笋苏醒。默立于墓前。向老爷点烛焚香,众人祭拜。天青色,下起了毛毛细雨,仿佛把一幅山水渲染上了浅浅的杏色。

这边半山的思绪仿佛也尽数付与了烟雨,绵绵不绝。

醒兮醒兮。

雨停,他们也要下山了。山麓处,向远看到一个老妇守着一个竹筐,筐上盖着块白布,露出的一角可以望到里面热气腾腾的青团。向远着南旦去买了两个,待拿来,握于手中感到那份传递而来的温暖,一口咬下,艾蒿的清香在齿间萦绕。遥想当今满文书纸,流芳千载,而修仙更为永恒。

他记挂着玉槿微的话,回头对南旦说道:“记得跟厨房说一下,做一篮子青饺,我好带回仙山吃。”

南旦点头答应道:“公子放心吧,你要吃,我们没有不答应的。”

向远便放心了,回家看天色还早,他有心去街市逛一逛,就和向老爷夫妇打了声招呼,自己当着众人的面祭出萤仙棒,腾空跃起,化为一道浅浅的绿光消失在天际,留下地面上的人一阵阵惊叹。

街头有家热闹的酒楼,向远走了进去,发现里内座无虚席,便改上二楼,然而楼上几乎也是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除了中间的临窗一张还有空位,他就独自坐在那儿。

向远把萤仙棒小心收起来,点了一道如意糕和一盘吉祥果,便自行吃起来,耳朵却时刻留意着邻桌的对话。

“听说秦家的少爷把春满楼的花魁请来了。”

秦家?莫不是三年前请道士驱魔的那个秦家少爷?向远竖起耳朵。

“啊,那秦家少爷可是出了名的贪财好色,春满楼花魁……莫不是那个叫绘娘的?”

“嗯,正是绘娘。”

“怎么请到这来了?”

“据说是绘娘要吃这里的火踵神仙鸭。”

“哇,这可是酒楼的招牌菜啊,整个城里就属这家酒楼的火踵神仙鸭最好吃,也难怪她想到这儿来。”

“所以嘛,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向远埋下头,吃点心的时候尽量不发出声响,脑海里一直盘旋着方才那两人的对话。春满楼的绘娘,他有所耳闻,据说那花魁生得花容月貌,体态妖娆,引得不少纨绔子弟登门拜访,不惜花千金与之共度春宵。

隔了会儿,隐约听见一群人在楼下吆喝,然后二人座上的人个个都站起,目光聚焦在一个地方缓缓移动。向远看得分明,只见楼梯口走来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个女子,由两三个丫鬟搀扶着,轻移莲步。然后,身旁一个侧影,慢慢转过来,展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撞入了他的视线。

向远莞尔一笑,握起手边的一盏香茶啜了口,心中说道:秦公子,你还是这么风流啊。

秦家公子行动间透着一种轻浮,手里摇着扇子,含笑着请绘娘坐下。他的脸紧挨着她的唇,缓缓下移,仿佛能嗅到那萦绕在身上甜甜的香味,相处之间极为亲昵,咬着耳朵说了什么。不多时,就有一个家仆抱着一面琵琶,匆匆跑来。秦公子见了大喜,将琵琶转交给绘娘,随着一群人发出热烈的掌声,音乐响起,如玉珠走盘,泉水叮咚。

客人们洗耳恭听,向远不甚在意的听着。他不善音律,也不懂曲调,连当年凤凰弹奏的《凤求凰》他都没怎么听明白,又怎会完全理解绘娘抚弄的呢?

绘娘微笑,启朱唇,婉转地唱道: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莺声燕语,声音好听到都让人不敢相信人世间竟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满座静默,曲一终,皆激昂地鼓掌,唯独向远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过了一会儿,他呆呆的望着窗外某个方向,仿佛忘记自己还在吃点心。而那一处,绘娘的目光也瞟了过来,留在向远身上的时间似乎比别处多停了一两秒,而后不着痕迹的扫向别处,笑容自若。

向远草草吃完了如意糕和吉祥果,付了账便下楼。

他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阵娇滴滴的呼喊,似水歌,清澈听:“这位公子,且请留步!”

向远疑惑地转了身子,赫然发现刚才在酒楼里唱曲儿的绘娘,堪堪出现于面前,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脱身法子,甩开了那些好色的俗人。

向远一敛眉毛:“姑娘有事?”

绘娘微微欠身一礼,说道:“小女子不才,想和公子交个朋友。”

朋友?向远眼角一抽搐。

他这才认真地打量她:笑靥如花,眼神如泉水般清澈、纯粹,不含一丝杂质。漆黑的瞳仁中蕴藏了一丝坚强与勇敢。零碎的刘海,发梢微微蓬松的发梢。在阳光下,轻风吹过,发丝悄悄地扬起。

向远收回了视线,面上犹有疑虑,她一个花楼女子干什么平白无故的和他交朋友?到底怀揣了什么目的呢……

“你是不是叫绘娘?”向远明知故问。

“绘娘是别人给我取的,因我从来以无名为由行走四方,擅长绘画,便有了这个名字。我乳名原叫阿篱,是娘亲给我起的。嗯……你叫我绘娘也没关系。”

绘娘一转头,见到附近一家衣裳铺子,双眼一亮,说:“我要买件新衣服。”不由分说,强行拽着向远进了去。

向远一头撞进厚重的门帘,脑子还是懵的,他和绘娘并不熟,她却这样拽着他,总觉得有点儿……不太对。

一件雪白色的云裳羽衣展开在胸前对比,绘娘照着一人高的镜子,边看边说:“想公子,你觉得好看吗?”

向远无奈地说:“我姓向,不姓想。哎,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姓?”

“你的衣服上绣了一个‘向’字,你不姓向,也肯定和向家人脱不了干系,”绘娘吐吐舌头,“我是叫你多思多想,向就向吧。向公子,噗,像公子,哈哈,你说我这身雪云裳如何?”

“还可以。”向远含糊道,默默瞥着衣襟上那一个明显的“向”字刺绣——娘说这是他们向家的标记,这样不论到了哪里,都能证明自己是姓向的,可是……他们向府也没多少出名,有必要把自家的姓绣在衣服上吗?也太张扬了吧。

绘娘嘟起嘴:“可是雪云裳太白了,我皮肤这么白,一穿上感觉全身都白了,唔,那还不要吧。”

她又拿了一件:“青山暮是汉服,你瞧着如何?”

“可以了。”向远只瞄一眼,随口说。

绘娘愤愤地把衣服丢一边:“可以个屁!和我眉毛的颜色相撞了,这都是些什么啊,有没有更加突出我身材的?不要良家妇女款。”

伙计看傻了眼,忙道:“有有有,小姐,这是我们新进的货,名坊出品,名字也好听,吉利,叫千秋岁。”

绘娘放开刚刚还遮住眼的双手,见到鲜红色的衣裳的刹那眼前一亮,面露喜色道:“这才适合我!”她抱着衣服,兴冲冲进去试穿了,出来时一身打扮更是惊为天人,胜似天仙。伙计看得呆了,几乎忘了绘娘没付钱的事,任由她拉着木愣在原地的向远蹦蹦跳跳离开了。

绘娘活蹦乱跳地说:“果然还是这件红衣服适合我的花容月貌。”

向远目不斜视,说:“你原来那件粉色的呢?”

“哦,我放在包袱里了。”绘娘拍了拍鼓鼓的包裹。

向远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