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广常收徒(一)

广常山每三年新收一批弟子入门,要求最高年龄不过十五岁。

“我一定要当上广常弟子!”奉父之命启程的向远坚定地说。

彼时的他已出落成一个风采佳绝的少年,明眸皓齿,浓眉若剑,声音低涩独特,带有童色,一下子就能从人群中辨出来,再没有当时的嚣张跋扈,再没有当时的狂妄与口无遮拦。

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深切地明白到: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保护他,只有自己保护自己。

他辞别家人,在南旦等人的陪同下到达广常山山脚。许多大人也带着自家的孩子来了,修仙不易,若家里能出一个活神仙,那可真是件光宗耀祖、助兴家业,能向别人炫耀的大喜事啊!

随着一名自称捷师兄的男弟子的到来,山脚安静了许多。捷师兄扫视一圈各路子弟,高声宣布今年的考验由他主持,孩子们可以出发上山了,其余无关人等不得擅自跟随,只允许留在原地等待。

要想合格入门成为广常山的弟子,就必须经过三重考验。

广常山三位仙尊在大殿用查毫镜观看考验现场,只见捷师兄一路跟随着孩子们,遇到求救的方便求救,发现作弊的方便捉拿。

第一关是渡河,广常山底有一条幻化出来的河流,每人须划一条小舟到对岸。这些应试的都是孩童,手力有些不稳,更有大部分人不会,因此弃权了好几个。偶尔有几个不慎落入何里的,会有一只灵龟帮忙驮上来,而他们也必须退出这场考验。

向远从没划过船,瞅着桨直发愣。见其他人有的退出,有的已开始划桨。

别人能输,他可不能输,他还要见凤凰呢,向远袖底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他信手握桨,照着以往乘船时所看到的船夫惯有的动作,使劲划。有个小孩划得特别用力,导致水花四溅,招来周围人的极大不满,而他毫不自觉,自顾自地划着,船却不听话的调了个头,怎么也转不过来,白费了好一会儿工夫。

向远的划桨技术很差,额头已沁出一些热汗,可仍不肯停歇。就算是最后一名,只要到了岸,也算过关。

谁知,前方水面翻涌,突然浮出一个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正拼命挣扎着:“救命!救命!”

向远目光诧异地看着那个女孩,怔了怔,迟疑不决。

这是关卡,若单单只是划船,对于他们这些普通小孩来说已经够劳累了,仙长应该会有所体谅,减轻他们的负担。可是这会子,江面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一个溺水的小女孩?刚才怎么就没人发现,他也没听到什么落水的声音啊!这里是仙山,有那么多仙人,妖孽是应该不敢来的。那就有一种可能——是仙长特意安排的。

向远咬咬牙,望着天上那朵乌色的云,好像快要过来了。船身较小,两个人乘坐会很挤。他深吸了一口气,奋力向那个小女孩划去,伸出手,道:“你快上来。”

小女孩如抓了救命稻草,紧紧攥住向远的手,攀上小船。船身剧烈地震荡一下,好不容易平稳下来。向远舒了一口气,递给小女孩一支桨,说:“你也来划吧。”

小女孩一愣,撅起嘴:“我的衣裳都湿了,忙着拧干还来不及。我又不会划船。”

向远做了个示范,再把桨重新放到她手上,无奈地说:“我也不会啊,但总要过河的。刚刚为了救你,我费了老大的劲,本来速度就已经够慢了,再拖着你……唉,你不帮帮我吗,照我刚才的样子?”

小女孩头一扭,傲然道:“我不想动。”

向远指指天上:“你也看到了,马上要下雨了,若不再快点,我们俩都要变成落汤鸡。”

小女孩抬起头,果然见天幕黑云笼罩,阴压压的似要滴雨,这才不满地嘟起嘴,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向远一起划桨。

船行的速度没有快多少,但好歹多了一个助手,向远自觉轻松了许多。

他嘱咐小女孩力道应适中,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会落进水里啊?”

小女孩赌气道:“我也是来参加考验的,可中途不小心翻了船,我不会游泳,就溺水了。”

向远瞥了她一眼:“我来时好像没看到过你。”

小女孩更是一哼,满脸不屑:“是你自己没注意,我也没看到你。”

向远不好说什么,低首专心划船。

尽管两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小船也在急速划行,可惜天公不作美,泼墨的乌云横蔽苍穹,终于洒下起了一场大雨。两个孩子全身被雨淋湿,还要面临瑟瑟吹来的寒风,身子不禁有些打颤。向远连打了两个喷嚏,咬紧唇,抓着木桨不发一言。

好累,好酸,好痛,好想休息一会儿,让全身都彻底放松下去。

向远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的瞧见了岸头,风雨渐去。向远的脸色逐渐缓和,忙着登船上岸。一踏上草地,原本被雨淋了湿哒哒的衣服上,水珠得到迅速蒸发,很快便烘干。向远惊喜之余,见不少人已在,非自己一人通关。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

他又返身寻找那小女孩,她刚刚也上岸了,这会子却不见踪影。向远低头瞧见茸茸的草地上,盛开着几朵鲜艳的红花,随风摇曳,宛若一个个稚气自傲的小姑娘。

“恭喜你们通过第一关。”捷师兄嬉笑道。

一个坐在地上的小男孩摸摸脑袋,问:“捷师兄,我刚刚在江里救了一个小女孩,她现在怎么不见了?”

其他人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别人也遇到了。他们都看向捷师兄。

捷师兄微笑地说:“你们做得很好,这些小女孩想必你们每个人都遇到了。在自己身肩重担忙不过来的,还能有善心搭救受困的人,这才是仙门弟子该有的道德品质。你们入仙门,有时会受挫,有时会受伤,还有时可能会有不可避免的牺牲,但奉献自己,成全受苦受难的人,确实是值得的。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不雪中送炭的,都将小女孩成功送上岸。那些小女孩是我幻化出来的,眼下她们就在这。”说着,指了指地上的几朵小花。

众人恍然大悟。向远定睛一看,其中有一朵小红花迎风摇摆,似乎洋溢着一张笑脸,像是与他招手。

他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一人问:“捷师兄,我能摘一朵小花吗?”

捷师兄含笑摇摇头:“草木皆有灵性,他们修行的艰辛比你们凡人的更多好几倍。这里灵气最适凝聚,不如放手让它们好好修行,各安其行。”

那人红了脸,惭愧地说:“捷师兄说的是,弟子受教了。”

向远再瞥了一眼那朵小花,它的花瓣越发娇艳欲滴,像极了一个美人。他一偏头,随捷师兄与其他几人去第二关了。

第二关是过铁索网,一个个铁环连贯着铁丝交错铺成网,其间空隙很大,一不小心可能会踩空掉下去。不过下面会有一只只盘旋的灵鹤随时来接应,不至于让人平白丢了性命。

向远望着那铁网,双腿止不住打颤,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少女率先走上去,他不甘落后,也赶忙追上。那个少女,步伐极是悠闲,仿佛是在走最寻常不过的平坦道路,全然不在意铁索网下的万丈深渊。向远白着脸,紧紧咬住牙关,目不斜视,他虽然也很想装没看见,但胸口处的小心脏还是不受控制的扑通扑通,随时都会蹦出来一样,暴露了他的紧张和不安。

向远忍不住打哆嗦,额头汗珠沁出,冷风一吹,更觉难受,眼前的视线似乎越来越模糊,渐渐的开始眼花缭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向远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

他一个不慎,脚一踏空,竟要跌下去。

向远在这时整个人清醒过来,心一凉,如果这次没有通过考验,就难再有机会入门了。危急时刻,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拉住了他,将他往上提,免了淘汰的代价。

向远的心仍慌乱地跳个不停,面色却放松了许多,他回头微笑看来人。是谁这么好出手相救的自己?

只见那出手救他的,是一个身袭红袍,面庞冷峻的男子,棕色的长发高高束起,用红宝花冠箍着,眉眼温润若水,挺鼻如峰,朱唇皓齿,肌肤如玉,在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整个人看似丰姿隽爽,器宇轩昂,气场磅礴,只瞧上一眼,便令人感到无比的惊心动魄。

向远反应过来,忙作礼称谢。

那人含笑问他名字。

向远受宠若惊道:“鄙姓向,单名远。”

那人的声音极为清冽:“在下东邪。”

东邪?这名字倒有点邪气,感觉怪怪的,向远情不自禁地打量眼前的人,看他的样子,分明是个正经模样的人。

向远以为自己想多了,笑了笑,与他攀谈起来,竟聊之甚欢,不到半盏茶工夫,就成了知心好友。

大殿里,三位仙尊瞧着镜里的人影,掌门秦华辉最先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掌教庞过发现其中端倪,心下了然,和悦道:“师兄可是找着中意的了?”

秦华辉颔首,含笑称赞道:“走在前面的那个棕发男娃不错。”

庞过看了看,低声道:“是不错。”可惜已经被你抢了。

果然,秦华辉放话道:“若他能在月试考得好成绩,我定会收他为徒。”

旁边的护教齐文山苦笑道:“老夫倒觉得,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娃甚是难得。”

两人早就注意到这个少女,只身穿着一件连帽蓝纹黑袍,左手皓腕戴着一串佛珠,走在人群中最前面,勇气和魄力更是罕见。

秦华辉掐指算了算,眉毛一皱:“此人命相,诡异了点。”尤其是身上那隐约不易察觉的气息,就是用仙目也看不出到底是灵气还是……煞气。若说是灵气,却又有凶意;若说是煞气,却又多了分佛气。

齐文山道:“我看这女娃命格奇异,而且似乎……咝,像是隐藏了什么法力在身上。”

庞过点头,掐指一算,仍是没有结果。

三位仙尊屏住呼吸,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彼此眼神中深刻的含义,继而目光一同注意着一个人。此人竟连仙界第一天机算庞过都查不出底细,那,究竟是善,是恶?

秦华辉叹道:“修仙固然是好事,一则受了管教,不容易被邪道之人利用,二来随时监察,兴许能改了这女娃奇怪的命数。”

二人听了,点头说:“有理。”

秦华辉又道:“且看他们下面吧。”

第三关是黯然销魂阵,只要破了阵,就能通过这考验了。

那被三尊关注的少女长发盘起,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子固定,只是发丝有点儿凌乱,好像主人不会梳头发似的。她的步伐也不像其他小女孩子走路那样柔柔嫩嫩,步步生莲,整个人透出一种古怪之感。

她看到拦截在前面的阵法,没有一丝慌乱。向远和东邪走得快,正好也看见了这一场面。

黯然销魂阵,其实只是猜字谜。少女见多识广,走近前,伸出一根右食指,在阵法中央轻轻地一笔一划,但凡手指所过之处都有一道金光。她只写了一个“别”字,登时阵法一亮,随即步入内,身影自然凭空消失。她轻而易举地走向眼前乍然出现的金晃晃正殿,先行拜见三位仙尊。

她后脚刚走,阵法又出现,拦住了向远和东邪。两人互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刚刚少女的做法,他们都看见了,也就照葫芦画瓢。东邪先写,走进去后等在原地,待向远也过来了,二人这才一起往正殿走。

相继赶来的孩子们差不多也看到了刚才奇异的景象,都仗着胆儿装模作样出风头,学样儿写字,基本都过了。

途中,东邪问道:“向远,你知道为什么黯然销魂阵只消写一个‘别’字就行了?”

向远摇摇头:“不知道。”

东邪轻轻一笑:“我听我家先生说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有什么触动了向远的心肠。向远嘴角一扯,强笑道:“我先生可没有教过。”

东邪颔首:“这本该是读书人知道的事吧,那个女孩居然知道。”

“也许她也读过书呢。”向远随口道。

东邪瞪大眼:“女孩子在家不按闺训,跑出去读书?”

“可以女扮男装的啊。我记得有几户人就是请先生到家里来,给男的女的同时上课。”向远说。

“哦。”东邪若有所思道。

向远笑道:“理她做什么,我们快进去吧。”

东邪正欲说什么,向远已只身进了去,他不得已只好跟上。看看殿中,原来才第三个。